第三章 心有靈犀

(一)“糖葫蘆”

“我們先找一條狗來。隻要不下雨,一切都好說。”易廂泉當著幾個女人的麵,慢吞吞說了這麽一句,也不知在想什麽。

吳夫人、唐嬸和孫洵明明在討論“淨身”的問題,卻被易廂泉胡亂地打斷了。

三人愣了一下,但三人都沒有理他。

吳夫人有些焦慮,“綺漣找不到,你說,會不會是——”

“是梁伯帶走了小姐,一定是!”唐嬸雙手緊緊地搓著,“這個死老頭!他一定是把小姐帶出府去了,可憐的小姐,說不定是在鄉下哪個地方關著!”

孫洵相對鎮定得多。她猶豫了一下,提出了一個幾個人拚命回避的疑問:“夫人、唐嬸,你們覺得有沒有可能……梁伯是被綺漣給……”

兩位婦人瞪大了眼睛。

吳夫人的臉色變得慘白:“怎麽可能,梁伯少說也有五十歲了,綺漣才滿十歲!你……你不要胡說——”

孫洵搖頭,“不排除這種可能。”

孫洵說話很少遮遮掩掩,但是她道出了所有人都最不想聽到的事。

唐嬸竟然嗚嗚哭泣起來,“孫郎中,你說怎麽辦,怎麽辦?”

“一切都不能確定。我去一趟梁伯的房間,看看有沒有刀子之類的東西。至於綺漣……派下人出門繼續找。”

孫洵語畢,衝二人點了點頭,便走去後院。她走了幾步,才回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易廂泉沒了。

易廂泉也許是走了。

她搖搖頭,仿佛要把最後一點傷感盡數晃掉,便急匆匆地邁著步子去了後院屋中。

梁伯的屋子在陰暗的角落,潮濕破敗。下人都是幾人住一屋,但大家嫌棄梁伯,他自己就住一屋。因為是自盡,白綾和椅子還在屋中,官府的人沒到,下人們也不敢靠近。

孫洵點燃了燈,屋子總算亮了一些。她本是郎中,又不信鬼神,但看這陰森森的屋子,心裏還是有些緊張。

孫洵深吸一口氣,嘲笑了自己一下,又抬起頭,開始在屋內翻找起來。整個屋子非常空曠,除去破舊家具,幾乎沒有什麽其他東西。

孫洵皺了皺眉頭,這個老頭子是個和尚嗎?什麽都不用,連花草都不養。

不對,他好像是花匠,養花草的。孫洵歎了口氣,繼續翻找,終於在櫃子中,找到了一隻小小的匣子。

匣子很精美,窮人家應當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若是用這種匣子裝的東西,應該就是最貴重的東西了。

孫洵脾氣直、性子急,她沒作他想,就把盒子打開了——

裏麵有一把沾血的刀。至於刀子旁邊是什麽東西,孫洵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立即扭過頭去,啪的一聲關上盒子,將盒子遠遠地放在桌案上。

她平靜了片刻,又低頭思忖,決定過一會兒把盒子送去官府。但看如今的情形,梁伯應該就是先自宮,然後把割下的東西裝進了匣子,之後自盡了。

孫洵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有些想不通。

東邊的天空透著微紅,看起來,今日是個好天,無風無雨。孫洵出了屋子,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空氣微熱,夾雜著花香與草香。忙了一夜,她如今隻想好好睡一覺,隻希望綺漣能夠平安無事。

大部分下人都出去找人了,隻留下幾個守著院子。吳府空****的,很是安靜。

不遠處傳來幾聲犬吠。

孫洵疑惑,突然,她想起了什麽。

“……我們先找一條狗來。隻要不下雨,一切都好說……”

孫洵一個激靈,她快速地衝到吳府正門口,隻見一人一犬立於清晨薄薄的水汽中。人穿著白色衣衫,犬也是白毛。

“你不是走了嗎?”孫洵看著易廂泉,內心竟然有些高興,卻並未在臉上表現出來,“你不是帶著吹雪嗎?”

易廂泉摸了摸狗頭:“方才出門去,就把吹雪放到別家寄養了。它雖然聰明懂事,有時候挺能幫忙的,但眼下,狗更管用。”

語畢,他竟然蹲下,摸摸狗白色的、毛茸茸的腦袋,“對不對,糖葫蘆?”

“糖葫蘆?”孫洵問了一句,狗立刻咧嘴朝她吐著舌頭。

易廂泉卻又一臉認真,“這是萬衝的狗。糖葫蘆這名字,據說是他侄女隨便起的。奈何此狗隻認此名,萬衝喚了其他的‘捕風’‘捉影’之類,它都不應。”

孫洵站在一邊,沒有說話。

“這狗是衙門在養的,訓練有素,所以——”

孫洵抬頭道:“我不管你是丟了吹雪,改養這個‘糖葫蘆’,還是……”

易廂泉一臉坦然,“我沒把吹雪弄丟,放夏家了。”

“好,好!”孫洵疲憊地點頭,“你要願意,你就帶著它出去找。我受不了這些動物的毛屑。”

“我看你挺喜歡吹雪的。”

孫洵嫌棄地擺擺手。

易廂泉沒有再問什麽,隻是和看門人打了招呼,牽著狗進了吳府。

糖葫蘆晃著尾巴,聞了聞綺漣的隨身物品,之後一直往院子裏衝。易廂泉不語,隻是牽著繩索,從正屋到側屋,從裏屋到外屋,一一走過。他無視下人們不屑的目光,對他們的竊竊私語也是充耳不聞。

今日是個豔陽天,太陽火辣辣的,空氣中已然彌漫著夏季的味道。

糖葫蘆在一片低矮的草叢裏停下了。這裏很是隱蔽,但不遠處就是綺漣失蹤的浴室。它嗅了一陣,突然開始一陣狂吠。

易廂泉彎腰看了看,發現一雙腳印。前幾日的泥土是濕潤的,但是如今幹涸了,這個腳印恰好留了下來。再一細看,腳印應該是男子的,但個子不高。旁邊還有兩個圓印,這個男子是挑著擔子過來的。

易廂泉俯身細看,當他離地麵很近時,突然哭笑不得:“糖葫蘆,這是個運酒的人。你隻是聞到了酒味,我們找的不是這個。”

糖葫蘆吐著舌頭,好像在咧嘴笑。

易廂泉摸了摸它的腦袋,又將它牽走了。一人一狗在院子裏行走,糖葫蘆又在後院瞎轉,扒出來幾壇埋在樹下的女兒紅。易廂泉很是無奈,但隻得繼續牽著狗走。他們走過吳夫人的房間,裏麵都是供奉的佛像。又去了唐嬸的屋子,裏麵擺放著自己醃製的醬菜,還有幾壇子酒。直到糖葫蘆走到桃花樹下停住了。它聞了聞樹根,開始用它的爪子在地上刨土。

“這次又是什麽——”易廂泉剛想笑,卻突然一滯。

糖葫蘆已經扒出來一些散亂的頭發。

此時已經是中午,太陽照得人有些恍惚。易廂泉也晃了一下神,慢慢上前,用手去扒開地上的泥土。泥土鬆軟,幾下就被扒開了。

一張小巧而蒼白的臉從泥土中露了出來。

(二)賬房先生

夏乾沉著臉。他一夜沒睡,憂心忡忡。而狄震則晃晃悠悠地走在前方,手裏牽著一條棕黃大犬。

大犬是狄震從衙門借來的,體形很大,二人從清晨開始就被這條狗牽著,如今走過了大半個府院,也說不清是人牽狗還是狗牽人。

“我說,夏小爺,別抱太大希望。天空下雨,狗鼻子不好使。”

夏乾有些累了。他揉揉眼睛,強打精神問道:“你在找血衣?”

“對,衙門最好的狗被我帶出來了。過一會兒,衙門會接著派人在府院周圍搜索。不過,人數嘛,”狄震摸了摸下巴,“夏小爺,我說多了你別嫌難聽。邪了門了,衙門的所有人都認定是那個韓姑娘幹的。人證物證都在,證人還不止一個——”

夏乾忽然拉住了他。

“狗好像想往那邊去。”

他指了指後院。狄震一看,的確,這隻棕黃大犬好像一直想往後院跑,拉都拉不住。

狄震冷哼一聲,“我昨日瞅著後院古怪,就進去瞅瞅,誰知道被惡犬咬了,希望不要得病才好。哎喲,這狗真要進去,它是想去打架?”

狄震使勁拉住狗,夏乾則率先往裏走去。

“你走這麽快做什麽,容易被咬!”

夏乾哦了一聲,趕緊停下腳步。他原本習慣於跟在易廂泉後麵辦事,如今卻像跟班換了主人,有些不習慣。

狄震謹慎地探了探頭,看到了兩隻惡犬。不知是什麽犬種,黑毛油亮,凶惡異常。狄震回身將棕黃大犬拴住,避免它們撕咬。而夏乾也上前探頭,卻突然看清楚了。

“狄大哥,你看,它們嘴邊……”

狄震這才愣住。惡犬嘴邊是沾著泥土的衣裳,青黑色,破爛不堪。

夏乾擼起袖子,準備上去搶。

“你瘋了!那狗咬人!”狄震大喝一聲,可見他真的是被咬怕了。而夏乾從桃樹上折了一根粗壯的枝幹,好像要上前去和惡犬搏鬥。

惡犬狂吠起來,狄震趕緊撒開繩索,棕黃大犬躥了出去。

“夏小爺,躲開!”

夏乾往後一跳,棕黃犬立即撲上前去,三隻犬鬥成一團,狂吠不止。夏乾匆忙撿了掉在地上的衣服,二人跑到柳樹底下。

“你真是不要命了!”

夏乾氣喘籲籲,將衣服遞過去,“能看出什麽來?”

狄震皺了皺眉頭,“挺髒。”

夏乾有點沒好氣,“這還用你說!”

“泥裏扒出來的,”狄震用鼻子聞聞,“這倒是挺有意思的。後院距離浴房不遠,距離夏小爺你當日醉酒之處也不遠。我看過錢府地圖,三點直線,那個假的韓姑娘應該是能跑到這裏沒錯。那兩隻黑狗鼻子挺靈,總能從土裏扒出怪東西……等等!”

狄震一拍大腿,瞪眼道:“回去!”

夏乾一愣,“回哪兒去?”

狄震唾罵一聲,顧不得夏乾自行折回了桃園院子。院中,犬吠聲已止,進門才見三隻犬已經奄奄一息。

狄震臉色鐵青,捶了一下牆麵。

夏乾跟在狄震後麵,不明所以地進了院子。若換作易廂泉在此,定要安然站立,雙目緊閉,微微蹙眉,不吐一言了。

“真他娘的晦氣!”狄震低頭罵了一句,“都怪我方才太過衝動,放了狗,”狄震叉著腰,紅著眼,“衣上有土,是被人埋入院中的。”

語畢,他向院子裏走了幾步,見樹下的確有一小坑,而在不遠處的牆角,有個洞。狄震看了看,皺了皺眉頭。

“瞅見了嗎?夏小爺,這下隻怕更難辦了。若我猜得不錯,你看到的韓姑娘是假的。假的韓姑娘一路奔跑至此,將假衣服匆匆回埋到地下,隨後離開。要麽從這個洞爬出去,從內院到外院;要麽折回內院。但是,都會衍生出一個問題……”

“狗沒叫。”夏乾說道。

狄震點頭,“這狗的叫聲很大,可是當晚卻沒有。這又衍生了兩種可能:一是狗被迷倒;二是,狗認識這個埋衣服的人。第一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這兩隻狗在之前不久還生龍活虎地咬了我,剛才也生龍活虎地咬了這隻棕犬。”

他走過去,踢了踢三隻狗的屍體,又走到狗食盆子前,“這都得拿回去查查。”

夏乾點頭:“若是第二種可能,那麽……”

“讓狗不叫,除非此人經常來喂食,能做到這點的人不多。但除了管家和下人,其他人隻要早早準備,也可以做到。但我們不知道是何人,所以……”狄震哀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三隻狗,“要是這兩隻惡犬活著,我們就可以將錢府的人一個個帶到院子裏,看它們不衝誰叫。這一下,沒準兒能找到。”

夏乾一愣。

之前下過雨,地上的三隻犬躺在泥濘裏,全身是傷,毛發也沾染上了泥土和血塊。三具屍體橫在野地,也橫在夏乾心頭。

“夏小爺,你要不要回去睡一會兒?”狄震看了看夏乾的臉,見他眼眶烏青,精神也不好。

夏乾搖了搖頭,揉揉眼睛,“沒事。”

“我去一趟衙門,看看情況。你還是回去休息,在這兒也……”狄震想說“在這兒也幫不上忙”,但看夏乾那個樣子,就改口了,“總之,有消息我會告訴你。”

“衙門官差多嗎?”夏乾忽然問。

狄震警惕地看他一眼,“你做什麽,想劫獄?”

夏乾急忙道:“我不是……我沒有!”

狄震狐疑地看著他,夏乾趕緊把目光偏過去,“隻是怕你們忙不過來。”

“總之,別在捕快麵前動歪心思。”狄震拿手指了指夏乾的鼻子,“老實回去等消息。”

夏乾沒吭聲,磨磨蹭蹭不肯走。

狄震歎了口氣。根據幾日的觀察,他知道夏乾其實很容易衝動行事,看他的樣子,真是鐵了心要把韓薑弄出來。這可怎麽辦?這案子直接放到府衙去審,韓薑的罪是板上釘釘的,不論她是否招供,基本都能被直接宣判。

“會不會是錢陰幹的?”夏乾問道。

狄震歎了一聲,“這你可不能胡說。事發當時他可是跟慕容公子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抽身。”

“可內院隻有傷心瘋了的錢夫人有空殺人——”夏乾話至此,愣了一下,“狄大哥,你說,會不會是錢夫人幹的?”

狄震沉默了一下,隻是看向錢府院子深處,“你是說她殺了自己的奸夫?可我剛剛聽郎中說,錢夫人是真的瘋了,不是裝的。”

“就是錢陰。”夏乾焦躁地走來走去,“就是他,就是他!”

夏乾現在頭發蓬亂,胡言亂語,怎麽勸也不肯回去休息。狄震嘀咕一句,打算自己溜走算了,卻被夏乾一把拉住。

“凶器是什麽?”

“韓姑娘的長刀。刀子鋒利得很,切斷了那個賬房的脖子。”

夏乾蹙眉,“可我記得當時浴房的門是從裏麵閂上的,窗戶也是鎖死的。那賬房……是怎麽被殺的?”

“那浴房裝得並不好,棚頂有洞,木板子搭著呢,一掀就行。根據血跡方向可判斷,應該是有人上了屋頂,將長刀伸進去斬了賬房的頭。洞不大,刀可伸進去,人進不去。賬房當時躺在浴池之中泡澡,池外有枕,頭直接枕在枕頭上,再用毛巾蓋住眼睛。此時有人登上屋頂,刀子伸進來,一刀斃命。”

夏乾聞言,臉微微**。

“這麽大的力,是男人幹的吧?”

狄震搖頭:“男人的可能性大。但是習過武的,男女皆可。”

“錢陰就沒有一點值得懷疑的地方嗎?”

“問題就在這兒了。賬房先生喝醉,是幫管家陪他去的浴房。隨後賬房先生進去自己閂的門,之後被殺,從頭至尾錢陰都沒怎麽接觸他。”

夏乾不死心,“會不會是幫凶?正好幫管家姓幫。”

狄震覺得有些可笑,“我姓狄,我難道是狄仁傑的後輩?夏小爺,幫管家要是殺人,他得等賬房先生進去,之後再登上房頂,拿刀斬——”

“很可能就是這麽回事。”

狄震搖頭,“他送賬房進去之後,就去找你談話了。在這期間,賬房應該沒死。那時候窗戶上不見血跡。”

夏乾一怔,“誰說的?”

“慕容蓉。”狄震歎了口氣,“他跟錢陰進書房談判之時經過浴房,沒見窗上有血。”

夏乾很不喜歡他,如今更覺得他是掃把星了。

“先殺人,後濺血,難道不行?”

“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狄震掏掏耳朵,打個哈欠,“血有可能是後來弄上的,換句話說,賬房先生究竟是何時死去,根本不得而知。而那個‘假韓姑娘’的問題又解不開。但是……夏小爺,雖然疑點很多,可這案子真的難翻。”

天空早已下起蒙蒙細雨,整個府院似是籠罩在煙霧之中。水汽彌漫在夏乾的身上,他覺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難。

狄震看著他的臉,別過頭去,輕聲道:“如今幫不上什麽忙,不妨再等等消息,實在不行就算了吧。”

夏乾一怔。雨滴打在他的臉上,有些疼痛。

趁他出神,狄震想要悄悄溜走,卻被夏乾一把拽住袖子。他紅著眼睛,拉著狄震不放,“狄大哥——”

狄震沒辦法了,反而求他道:“你別說了,我知道了。我肯定幫你破這個案子,行了嗎?”

夏乾感激地點點頭,“事成之後,報酬好商量。”

狄震重重地打了個哈欠:“先瞅瞅這裏吧。”

夏乾朝園內看去。三條惡犬屍橫門口,裏麵有一破舊的屋子。

狄震自顧自地走上前去,“我昨日就想看看。都說裏麵有錢陰的寶貝……喲!鎖上了。”

夏乾也跟過去。隻見烏色的木門上掛著一把大鎖,將整個門牢牢閂住。夏乾看了狄震一眼,問道:“你也懷疑錢陰?”

狄震似是哼了一聲,拔刀出來。“夏小爺退後。”

他砍了一下,並未砍斷鎖頭。又轉到窗戶一邊,打算砍爛木窗進去。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隨即傳來隆隆雷聲,大雨點劈啪掉落。夏乾縮了縮肩膀。雨水早已將他的衣料浸濕,他覺得渾身發冷。

是淋濕的緣故嗎?

夏乾覺得不對勁,淋濕也不可能這麽冷。他退後幾步,退到院子口,頓時感覺溫暖了很多——原來是靠近這棟房子才覺得冷。

冷房子?夏乾眉頭一皺,裏麵有冰?

轟隆一聲,狄震破窗成功,一股寒氣從窗戶內部冒出,就像是做飯之後冒出的煙霧。狄震暗罵一句,將窗戶拽下來,丟在一旁。

夏乾趕緊上去,這才發現狄震為何謾罵。

窗戶裏麵是大塊的冰。它們將窗戶死死堵住,寒氣逼人。屋內漆黑一片,二人透過冰塊看不見任何東西。

“要麽找人拿鑰匙,要麽拆門。”

狄震點頭,揚起刀。他不再是那副醉醺醺的樣子,整個手臂孔武有力,夏乾這才覺得,眼前的人真的當了十幾年的捕快,而且是江南地區最有名的捕快。

哐當幾聲,木門應聲而落。刀入鞘,狄震搓了搓鼻子,率先進去了。夏乾猶豫一下,抱緊手臂,也跟著進去。

門口是塊巨大的冰塊。也不知錢陰從長安城的哪個地方運來這麽大的冰塊,又值多少錢,夏乾隻是抱怨寒冷。前方有案台,案上有燭。而狄震在前,掏出了燧石,哢嚓幾下,屋子裏明亮起來。

夏乾這才看清屋內沒有陳設,隻有桌子和冰。

桌案上躺著一個女人,三四十歲,體態豐腴,身上蓋著毯子。狄震上前掀了一下,皺著眉頭。

“夏小爺敢看這種東西嗎?不知死了多久了。”

夏乾有些詫異。他看了看四周的冰塊,又看了看桌案上的女人:“她……她就是錢陰的寶貝?”

“看這臉,像是大夫人。因為與錢二夫人長得有幾分像。”狄震掀開毯子,借著光亮看去。

突然,他號叫一聲,一下將蠟燭丟在一側。

夏乾趕緊上前急道:“怎麽了?”

“別過來,夏小爺,我想吐。”狄震一臉驚恐,用女屍身上的毯子瘋狂地擦手,“真晦氣,沾上這種東西!錢陰真惡心!”

狄震開始罵人了。這是狄震罵得最狠的一次。然而他罵了半晌,夏乾也沒明白到底怎麽回事。

“夏小爺,你沒成親,你不懂吧?錢陰有這種癖好。”狄震平靜了一下說,就跟他真的娶過老婆一樣。

他指了指桌上的女屍,做了個嘔吐的姿勢。

夏乾愣了半天,好像明白了,也覺得有些惡心。

(三)裸屍

糖葫蘆在一旁溜來溜去,看著眾人,有些不知所措。

易廂泉蹲下,慢慢將泥土清出去,綺漣的屍身也露了出來。吳府的下人都圍在這裏,很快,夫人和唐嬸都來了。人越圍越多,他們聚集在後院,哭聲、喊聲不絕。易廂泉被推搡開了,隻得和孫洵一起站在屋簷下,兩個人隻是站著,都沒說話。

雖然是炎熱的六月,可是綺漣的屍身並未腐爛。因為是埋在泥土中,隔絕了空氣,身子竟然還異常白嫩。她從土裏被扒出來之時,身上僅裹著一層白綾,而白綾之下若隱若現的,是女孩柔媚的、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

一個老人自宮上吊,一個少女的裸屍被挖出。吳府上下悲痛於綺漣的死亡,還悲痛於她死去的名節。綺漣死前的遭遇被埋在眾人的哭聲裏,成了下人們不敢提的秘密。

人越來越多。糖葫蘆待在一旁,好像被嚇壞了,趕緊去找易廂泉。

孫洵好像是怕狗,低聲道:“易廂泉,你讓它離我遠些。”

她聲音有點哽咽。易廂泉微微側過頭去,這才看到了孫洵的側臉。她雙目中泛著紅色,好像是剛剛哭過。

孫洵趕緊背過臉去,“你看什麽,快把狗弄走。”

易廂泉默默地抱著狗走了,轉身走進了梁伯的屋子,關了門,拽過梁伯上吊踩的椅子,直接坐了上去。

他看著房頂,默不作聲。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射入這個原本陰暗的屋子,空氣中的塵埃飛舞跳動。陽光照在易廂泉的粗布白衫上,像是穿透了白衫,直擊心房。門框粗糙,關不嚴實,院內的哭泣聲清晰地傳入屋來。

那些嘈雜的聲音傳入易廂泉的耳朵裏,他捂住了耳朵。

他的耳邊霎時變得安靜了。那些哭罵聲仿佛在瞬間消失了,但是一個小小的、稚嫩的聲音卻穿了過來,穿過耳朵,在他的腦中響徹不絕。

“六月細雨水中碎。青山翠,小雁飛。風卷春去,羞荷映朝暉……”

易廂泉趕緊鬆開耳朵,嘈雜的聲音傳了過來,但是在嘈雜之中,他仿佛還能聽見綺漣的聲音:

“大哥哥,下次來找你,你記得教我唱新的詞,或者教我剪紙花!還有做木頭風車!還要踢毽子……”

他放下手臂,覺得眼中很熱,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滴落下來。易廂泉木然了一會兒,院中仍然嘈雜不堪,但是他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屋子裏幹淨整潔。易廂泉終於穩定了心神,站起身來慢慢檢查著,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從櫃子的角落到床鋪底下,全都搜索了一遍。當他發現那個精致的小盒子,正準備打開時,孫洵推門而入,見此情景,喝止道:“不要打開,裏麵是梁伯的……”

後麵的話她沒說出口。

易廂泉還是打開了,端詳了一會兒。孫洵背過臉去。

“還沒送去官府?這種東西還是要快點送去,”易廂泉慢慢說,“否則會腐敗。”

他蓋上盒子,這才發覺不遠處的角落裏有一枚紙花。他拿起來看了看,是他自己做給綺漣的。

“地上是有血的。”孫洵說道。

易廂泉低頭一看。的確,地上有血跡,但不明顯,卻可以看出從櫃子這邊延伸至房梁底下。易廂泉看看血跡,又到窗台前看著書案。

桌上有墨,有紙。而不少紙張鋪在上麵,也隱隱有墨跡。

易廂泉詫異,一個花匠,居然會舞文弄墨。他拽了第一張下來,細細看去,不由得一愣。紙張很厚,全鋪在書案上,第一張紙上留有墨跡——梁伯曾經寫過什麽,故而墨印在了後幾張紙上。

易廂泉剛想點燈,卻見油燈亮起,孫洵已經把燈點燃了。

易廂泉將紙張呈現於燈下,仔細看著。

孫洵問道:“能看清楚是什麽字嗎?”

“窗台上有鴿食,梁伯八成是寫過信。”易廂泉蹙眉,“但是墨跡不清楚……好像是‘清白’‘忠義’幾個詞。”

易廂泉沉思一會兒,又道:“死前與人通信,那這封信的重要性不可忽視。吳府一連串事件的源頭是官場之爭。他們為了各自的利益爭鬥,這才殃及吳大人的無辜兒女。而梁伯自盡,與綺漣之死脫不開幹係。即便我最後真的查出綺漣的死法,知道事情真相,恐怕也隻能查到梁伯頭上,卻很難找到幕後人的蹤跡了。”

以前,夏乾在他身邊時,問題總是很多。易廂泉說一句他問三句,弄得易廂泉一解釋就是半日。

孫洵不同,易廂泉說一句,她明白三句。

“梁伯並不重要,他背後的人才重要。我們在明,幕後之人在暗。而且是與官場之爭有關,定然是個大人物。“

他說完,看了看孫洵。孫洵明白他的意思,挑眉道:“你要我去找萬衝,查查梁伯的底細?”

“對。查查他的家鄉,還有他什麽時候來的京城。還有,托他去請京城最好的仵作過來。”

孫洵說道:“其實,我方才進來就想告訴你,吳府的人怕小姐名節不保,因此不讓請仵作。”

“名節肯定不保。”易廂泉說得很哀涼,聲音也很輕。

“我上前看了屍體,多半是喘病發作,死於窒息。可是……她腿上,有鞭痕。”

易廂泉一愣。

孫洵繼續道:“下人們都說……綺漣**而死,身上有鞭痕。是遭到虐待,再被……”

孫洵嘴巴雖毒,遇到這種事還是不太敢開口。而且她說得模模糊糊,也不清楚易廂泉這木頭一樣的人是否能聽懂。

易廂泉沉思片刻,點頭道:“的確有這種可能。”

“你……能明白什麽意思?”

“這有什麽不明白的?我又不像夏乾這麽傻。”

孫洵沒吭聲。

易廂泉歎氣,“我得看一眼屍體。”

孫洵眉頭緊鎖:“這事就這麽結了?綺漣就這麽死了?她——”

易廂泉走到門前,吱扭一聲,一下子拉開了門。陽光照在他的衣衫上,也照進這間陰冷的房子。

“這事才剛開始。”

易廂泉轉身走進院子,走進混亂的人群中。幾名小廝見到了他,開始議論紛紛。

易廂泉看著眼前綺漣的屍體,眼眸微動,蹲下欲掀起她身上的白綾。

“你走開!”唐嬸一聲怒吼,狠狠地推開易廂泉。

吳夫人已經哭暈過去,被下人抬走了。如今唐嬸像是母雞護住小雞一般擋在綺漣前。她力氣很大,本以為自己能一把推開看似弱不禁風的易廂泉。但易廂泉隻是躲開了,說道:“讓我看看她的傷痕。”

易廂泉問得沉穩,說得理所當然。

唐嬸生氣道:“你這騙子,還想怎麽樣?小姐的身子,你說看就看?”

孫洵才從屋子裏出來,聽了這話,倒是皺了皺眉頭,“若不是他,綺漣現在還躺在泥裏呢,看看怎麽了?你還想讓你家小姐死得不明不白?”

唐嬸哭得呼天搶地:“小姐的名節不能讓他毀了——”

孫洵最討厭這種咋咋呼呼的人,冷冷道:“綺漣死得冤,是不是完璧之身都未可知。這白綾顯然與梁伯上吊是同一種布料,綺漣定然是——”

“你胡說!”唐嬸氣得發抖,“孫郎中,我敬你是名醫,但你也不能汙蔑小姐!”

“你們不請仵作,還想保留名節?汴京城都會傳言小姐是被奸殺的。”

孫洵向來心直口快,當著眾人的麵,將那些大家不敢想、不敢提的事說了個底朝天。唐嬸站起來欲與她爭辯,然而在一旁的易廂泉,早已將綺漣的屍身檢查了個遍。

“孫洵,你過來一下。”易廂泉掀著綾羅,撕下一塊,“將這個送去衙門,給萬衝。”

他的手舉在半空良久,孫洵沒有接過來,而是說道:“若是仵作不來,我就得幫著看看屍體。你還是找個下人去吧。”

易廂泉未等她說完,搖了搖頭,直接將綾羅塞入袖中,又抬眼對唐嬸道:“麻煩您去大理寺請一位姓萬的……”

他話還未說完,唐嬸冷哼一聲。

沒人幫他。

易廂泉緘默不語。他站起身來,看了一眼院中的各色人等。這些下人神色不一,卻都對易廂泉投以鄙夷或懷疑的目光。這種目光與六月的陽光一同射在易廂泉身上,使得本身應該溫暖的光變得有幾分毒辣,讓人喘不過氣來。

易廂泉忽然有些想念夏乾,好像隻有他會一直相信自己,雖然偶爾會滿腹牢騷,卻依然堅持跑腿。

他看了看陽光,覺得天氣有些燥熱。再等下去,屍體會腐敗,所以動作要快。

他閉上雙目,簡單盤算了一下即將要做的、要調查的事。這些事太多,多到他一人根本無法完成。

就在易廂泉盤算之時,他的袖子被人拉住了,袖口一鬆,白色綾羅被人拿了出來。

“為了綺漣,我就跑一趟。”孫洵動作很麻利,語氣也很生硬,“將這個送給那個姓萬的,讓他去找人檢驗白綾的質地、產地與銷處;把你從浴室帶出的水,也送去查;如若可以,找個仵作來,再找冰來保存屍體;隨後派人去查找梁伯的身世——請問易大公子,可有遺漏?”

易廂泉感激地點頭:“沒有遺漏,就是這些。”

“行,”孫洵把綾羅收好,頭也不抬,“你把案子破了,別讓我白走這一趟。”

語畢,她扭頭出了院子,走得有些趾高氣揚。易廂泉很明白,這是孫洵與旁人不同的地方。她其實非常聰明,也是少數幾個能知道易廂泉在想什麽的人。

“等等,”易廂泉突然喊住了她,低聲問道:“你覺得綺漣的死因是什麽?”

孫洵的聲音不似往常一樣了,弱了下去:“看似是有外傷,我懷疑是喘病複發,救治不及時。”

“喘病為何複發?”

“原因很多,並不確定。但是浴室之中應當沒有誘病之物,因為我也有喘病,但久在此地,並未覺得不適。”

易廂泉點了點頭,便讓她離去了。吳府的院子裏少了孫洵的影子,獨留易廂泉一個站在日光下,影子短到幾乎看不見。

孫洵走後不久,吳夫人則被人攙扶著上前來。她雙目通紅,臉色慘白。她看著易廂泉,用枯瘦的手指揮舞一下,幾名下人立即上前來,手中拿著一個小包袱。

她看了看易廂泉,麵無表情。

“拿錢走人吧。”

包袱攤開,裏麵是白花花的銀子。

吳夫人以為易廂泉會提問,會推辭,會惱怒。可是他都沒有。

易廂泉隻是淡淡地看了綺漣屍首一眼,並未言語,他的那張臉比吳夫人還要木然幾分,隻是衝她點了點頭,竟然收了銀子,轉身走了。

吳夫人蒼白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紅暈,這是氣的。她伸手不客氣地指了指易廂泉,“我們待你不薄,我女兒是清白的,到死都是!你這個人,做人要有點德行,拿了銀子,她的死相不許你出去說三道四!我們吳府遭人詛咒之事也不許外傳!我們……”

她絮叨著,似是從僵死的狀態活過來了一樣,將所有的怨氣都歸結於易廂泉,那話語中帶著刺,但那些刺是從心裏生出來的悲哀與憤懣。幾個孩子的接連死亡讓她變得麻木,麻木的外表之下掩蓋的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巨大悲痛。

她說著說著,忽然又哭了。

吳府的人又亂了。易廂泉沒說話,從院角牽了糖葫蘆,直接走出了吳府。隻有糖葫蘆還偶爾回頭不明所以地看一眼這個荒涼的院子。

正午的太陽倒是有幾分熱辣,而汴京城郊卻長著些大樹,能為行人遮陰蔽日。前幾日下過雨的緣故,地上滿是泥濘。易廂泉的白色衣擺已經沾上了泥點,可他依舊往前走著。

他走到驛站停下了,用手叩了叩門。

小廝探出了頭,見是易廂泉,一歪嘴,“又是你?那日沒錢買馬,讓你向西走幾裏去別的驛站瞅瞅,怎麽又回來了?”

小廝的語氣帶著譏諷和不屑,易廂泉卻不為所動,隻是淡漠道:“可有信鴿?”

“這是汴京城外最好的驛站,馬好,鴿子好。你若沒錢,那就向西去——”

“最好的信鴿飛得多快?”

小廝歪頭思索:“一天一夜能飛到西域。怎麽,你要送信?”語畢,他伸手將屋內的籠子提了出來,裏麵有隻紅嘴黑毛的信鴿,“長安以內五兩,若要更遠,要七兩。若是沒有急事,勸你別用這麽貴的。”

小廝還在絮叨,易廂泉卻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青石凳上,看著太陽,摸了摸糖葫蘆的腦袋。

小廝見他不理人,問道:“你這人真怪,問價不送信?”

“不知往哪兒送,不清楚對方的地址。”

“不就是沒錢嗎……”小廝翻個白眼,酸言一句,砰的一聲關了門。

易廂泉不言,隻是瞅了瞅吳夫人送來的一包銀子,把銀子踢到了一邊。他唯一有些感慨的是,以前夏乾在他旁邊,他一直沒考慮過錢的問題。時至今日,他才記起自己是個窮人。

(四)知人知麵不知心

“這些富人是不是有毛病!”狄震還在一通亂罵,拚命擦著手。夏乾有些幸災樂禍,卻突然覺得,如果是易廂泉在此,此時亂碰、擦手的應該就是自己了。夏乾趕緊搖頭道:“這門被撞壞了,又該怎麽辦?”

“這裏有個小抽屜。”夏乾斜眼看了一眼冰塊後麵,使勁把冰塊挪開一點,趴在那裏看,“有點黑,看不清楚,感覺裏麵是……書卷?”

狄震還在擦手,“這錢陰怎麽想的?把這東西和屍體放一起。”

“都是錢陰的寶貝嘛,”夏乾又拉了幾下抽屜,“會不會是錢陰的賬本啊?可賬本為什麽放在這地方?前幾日不都看過了嗎?”

“撬開看看。”狄震剛想拔刀,話音未落,卻突然一下子向後跳去。

狄震的動作迅猛,院子裏的大樹上偶有蟬鳴,而狄震的動作迅猛,聲音卻極輕,像一陣風一樣向後吹去。他一個靈巧的回旋,從屋子後麵拽出一個人來。

“柳三?”夏乾有些吃驚。

“夏小爺,你怎麽一副要吃人的樣子。”柳三被狄震揪著領子,顯得更加可憐兮兮。狄震鬆開他,狠狠一推,柳三趕緊躲到夏乾身後。

夏乾心中明朗幾分——柳三在跟蹤他們。

他看了看狄震,以為狄震要開口問些什麽。然而狄震很安靜,他盯著柳三的臉,目光似利劍。可柳三斜斜地站著,像棉花,利劍無論如何都是刺不穿的。

良久,狄震才憋出一個字:“說。”

夏乾轉過身來看著柳三,柳三則垂下頭,“我最害怕捕快了,您可別嚇我,我隻是擔心夏小爺。”

夏乾的眉頭皺了皺。柳三抬頭瞅了瞅他的臉,又補充道:“我也覺得韓姑娘冤。”

“所以就跟著我們?”狄震的聲音低沉而喑啞,透著隱隱的怒氣。

夏乾把柳三拉到一邊,“狄震認真問你,你為何不認真答?”

“我認真答了,我就是覺得怪,覺得怪不行?我不願意跟那個慕容蓉待在一起,不行?”柳三雙手叉腰,帶著幾分怨氣。他眉清目秀,說話綿軟,如今這個樣子,讓人根本罵不下去。

可是狄震不吃這一套。他死死盯著柳三,剛要開口,卻被柳三打斷:“夏小爺,這門是你們弄壞的?”

夏乾點頭:“鎖開不開,就將門整個取下,我們進去的。”

柳三點頭,指了指門,又指了指遠處,“我覺得……”

狄震挑眉,冷冰冰地看著他。

柳三咽了口口水道:“浴室也是這樣。”

“什麽?”夏乾一愣。

柳三順手一指遠處的院子,“就是死了人的浴室。我昨日看了一眼,那門似乎是整個釘上的,釘子都是新的。我猜,會不會有人將整個門卸下,進去浴房,出來之後再將門釘上,這樣門閂無恙,但人能……”

柳三話音未落,夏乾立即跑出院子。他知道柳三的話意味著什麽。浴室密閉,這樣隻可能是賬房先生自行進入洗浴,隨後被殺。但如果正如柳三所言,有人將賬房先生帶入浴室,再出來將門封上,這樣,幫管家的嫌疑會變大。

柳三見夏乾跑出去,也想跟出去的,卻不料被狄震一把拉住。

天空灰蒙,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而這樣的空氣會讓初夏顯得悶熱,讓人感到無法喘息的壓抑。柳三低眸,唯唯諾諾,低聲發問:“狄大哥,怎麽了?”

狄震一直是半醉半醒地走路說話,而如今他卻站立於院中,站得如同旁邊的夏季梧桐一般挺拔。若不是因為他平日裏像一隻喝醉的鴨子,誰能注意到,他長了一張鷹一樣的麵孔。

他也有鷹一般的洞察力,還有十幾年捕快的經驗。

柳三在他麵前,顯得有些瘦弱。

“狄大哥,你別嚇我——”

就在柳三說話之際,狄震出其不意地出拳。那一拳太快,快到無人看清,像是一隻收不住翅的海東青衝向前方,旁人看不清影子,隻能聽見穿翅風聲。

眨眼的工夫,柳三邊號叫邊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他叫喚著,卻被狄震一把拽住領子,怒喝道:“你小子是什麽人?”

“我的大名叫柳……柳三風,”柳三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句子,捂著肚子叫喚幾聲,“我是夏小爺的跟班。”

“你功夫是誰教的?”

“一開始是青峰賭場的老板樁子,後來是長春樓的阿六。大哥,不,大爺!我說的都是實話,您可別打我!”

“為什麽跟著我們?”

柳三汗如雨下,“您難道懷疑我是殺手無麵?我不是啊,我跟夏小爺差不多大,哪有這麽老——”

“呸,就你還殺手無麵,你夠格?別他娘岔開話題!”狄震又狠狠踹了他一腳,“不說?再不說,我讓你徹底變成姑娘!”

柳三疼得不行,捂著肚子,猶猶豫豫地說:“有人……有人讓我跟著夏小爺,隨時匯報動態。”

狄震眉頭一皺,“誰?”

“夏至,”柳三吞吞吐吐,“夏家的大管家夏至。他們根本就不放心夏小爺獨自去西域,想讓人跟著,夏小爺又不同意。後來夏至找到我,給了我不少錢,讓我時不時地給夏宅寫信報平安。我尋思這差事也沒什麽壞處……大哥,不,大爺!您可別跟夏小爺說呀,他拿我當哥們,我可——”

“誰有你這種哥們兒。夏小爺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攤上你這麽個齷齪奸細!”

柳三趕緊爭辯:“我隻是匯報動態,我又沒害人,隻是給父母報個平安而已,這是人之常情呀,我怎麽齷齪了?”

狄震嫌惡地擺了擺手,示意他滾蛋。柳三撐起身體,暗歎一口氣,跌跌撞撞地“滾”出了院子。

狄震看著他走出院子。泥土上還留著他的腳印,狄震低頭看看,腳印清晰,走得很穩。狄震雙目微眯,他知道,他這一拳又快又狠。而柳三被打,走路依然穩健,這樣的武藝已屬上乘。

他暗歎一聲,自己有要事在身,本已無心顧及其他,如今隻願夏小爺平安無事。

(五)幕後高手

從日出到日落,易廂泉一直牽著狗坐在驛站門前的大石上,任憑往來車馬商人向他投來奇怪的目光。他想將綺漣之死弄清楚,奈何卻線索過少。他暗歎一聲,這案子架構簡單,明明身處汴京,又非荒郊野嶺,也並非連環凶殺,自己怎能破不了這種案子?

不應該,不應該。

他捋了捋狗毛,覺得是自己背負了悔意的緣故,這才影響了思考;抑或是夏乾不在,沒什麽人供他使喚;或是因為吳府人顧及名節,又不信任他……

這種小案,過了一日竟然無法破解,毫無進展。

死於水……

易廂泉搖搖頭,覺得此事純屬無稽之談,詛咒之論,更是危言聳聽。

然而,他突然有一種想法——

這個案子會不會是被人設計好的?的確,死於水,定然是設計好的。他平日所見案子,多半是臨時起意而殺人,又因巧合而謎團重重,故而無法破解;或是罪犯急於擺脫罪責,故弄玄虛;或是蓄謀已久,設計了免脫罪責之法,多半是仇殺。

綺漣之死並非以上所述。

易廂泉揉了揉額頭。綺漣之死涉及她父親的權力紛爭,顯然是位高權重之人所做。何況又有梁伯這麽個“替死鬼”,再查也查不到真凶頭上。用綺漣之死來威脅吳家,讓吳大人退隱朝堂,處江湖之遠。

這個案子是為殺而殺,是不帶情感的詭計。

易廂泉突然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他輕敵了。這不是一般的案子,逼梁伯自殺的那人是真凶,他的背後也一定有高人,而且是一個忍心殺掉無辜女孩隻為權力紛爭的瘋子。

案子的犯案手法未知,梁伯的行為很是古怪。但除去這兩點,此案有因、有果、有替死鬼,架構簡單,證據確鑿,不留一絲痕跡。而且,簡單到能讓易廂泉大意輕敵,並且一點破綻都沒有。

若是犯罪也有等級,這個從頭至尾不曾露麵的犯罪者才是絕頂高手。

就在易廂泉沉思之際,糖葫蘆突然開始衝著遠方吠叫,高興地搖著尾巴。隻見孫洵與一老者正徒步走來。二人的步伐都很快,孫洵走得風風火火;老者居然也不甘落後,步履輕快。

“人我帶來了,驗吧。”孫洵指了指身邊的老伯。

這老人看起來七八十了,牙全部掉光,卻耳不聾眼不花,紅光滿麵,大家都稱其郭老,他是大理寺最厲害的仵作之一。郭老又諧音果老,有八仙之隱喻。郭老可稱得上是閱屍無數。

他有幾個怪癖:一是從不乘馬車,隻徒步,故而幾乎一輩子沒出過汴京城;二是很少講話,更少說廢話,總是笑而不語。

“荒謬!”易廂泉的聲音很冷,“剛剛過了一日,京城竟能傳成這樣。當然是有人故意散播消息,給宮裏施壓。吳大人如何了?”

孫洵搖頭:“還在宮裏。據說他今日得知消息,氣急攻心,病倒在宮中,正在被太醫救治。宮內也有傳言說他不吉,正招人做法事。隻怕吳大人這次仕途也會受影響。他正當辭官歸鄉的年紀,這一病,八成真的很難東山再起。”

易廂泉歎了口氣。

孫洵一口氣說完,疑惑地看著易廂泉,“案子看起來很簡單,但是卻是毫無線索,究竟是什麽人能做出這種事來?為了所謂的爭鬥,能對孩子下手……”

易廂泉隻是搖頭,“查到梁伯的生平了嗎?”

孫洵搖頭,“萬衝很忙,正托人去查。我們何時去驗屍?”

易廂泉未答,隻是走到郭老麵前,尊敬地問道:“您平日裏幾時歇息?”

“二更。”郭老微微一笑,並未做過多解釋。

易廂泉點頭道:“那我們就一更去驗屍。”

孫洵的臉色微變。她雖是郎中,但也是不願意半夜驗屍的。易廂泉見她臉色不佳,笑道:“你可以跟糖葫蘆站在外麵。”

糖葫蘆的名字本身就有幾分可笑,他這一句話本是關心,但在孫洵聽來頗具嘲諷之意。孫洵有些不高興,“非要半夜進去,莫非你被人家趕出府院,要翻牆頭?”

易廂泉沒言語。孫洵這才知道,她真的說中了。她大笑幾聲道:“喲,易公子也有被人掃地出門、翻牆進去的時候。”

易廂泉不慍不惱,問郭老道:“您可翻得動?”

郭老搖了搖頭,用手在身前比畫了一下,“這麽高。”

“足矣,”易廂泉點了點頭,“後院有堵籬笆牆壞了,正好這麽高。”

孫洵瞪眼:“你這個人,居然白天就偷偷看好了要從哪兒翻進去。”

易廂泉笑而不答,轉問郭老:“您定然已經聽過描述,覺得綺漣是如何死的?”

“未見屍體,不可作答。”

“梁伯的屍體您可曾看過?”

“自縊而死,死前自宮。”

易廂泉點了點頭,孫洵說道:“等看過綺漣的屍體,再做定論不遲。”

月出東方,群山寂靜,林間偶有蟬鳴。糖葫蘆在一旁安靜地坐著,而易廂泉也安靜地站著。天氣微微有些燥熱,也許隻是他的心燥熱。一個死因明顯、凶手已定的小案,卻動用了朝廷最好的仵作,驚動了宮裏最尊貴的人。易廂泉隻是歎口氣,覺得夜色越發濃重,他的心也越發不平靜。

“我們先吃些東西,想必郭老也餓了。”易廂泉從懷中掏出布包,看了看小廝,“還有,你們家的黑毛鴿值多少錢?”

小廝驚恐道:“你要用它燉湯?”

“當然不,”易廂泉用手攤開包袱,露出裏麵白花花的銀子,微微一笑,“送信。”

(六)信鴿

“送信,送信!”夏乾拍案怒道,“我讓你們用信鴿送信,居然要我十兩銀子?”

驛站老板見狀,趕緊道歉:“是我們弄錯了,以為您要兩隻。”

夏乾冷笑一下。驛站老板看自己衣著華麗,風風火火,口音不是本地,就想敲自己竹杠。若是換作平日夏乾心情大好,說不定也真給了。

可是他一夜沒睡,心情不好。

老板顯然是看到了他憔悴的麵容與黑色的眼眶,知道眼前的這個公子哥是個宰不得的肥鴨,便恭恭敬敬地拿來紙筆。

夏乾的字潦草得很。反正是寫給易廂泉,夏乾趁著記憶新鮮,將這兩日自己所見所感,一字不差地寫下。他剛剛去看過浴室大門,竟然真如柳三所說,整個門似乎是被卸下重裝的。

他知道這個案子,有因、有果、有鐵證、有替死鬼,做得幹淨利落,不留痕跡。僅憑自己的力量,一時半會兒根本解不開。

夏乾越寫越氣,這絕對是錢陰那個老奸巨猾的人做的,殺死奸夫,逼瘋自己的二房,順便找了韓薑當替死鬼,還弄了個裝著屍體的冰屋子……

夏乾匆匆忙忙寫了四五頁紙,直到寫不動了才停筆。衝老板道:“最快的鴿子是哪種?”

“是這個,好幾隻,”老板提過一個籠子,裏麵裝著一隻青毛鴿子,“飛得很快。一隻鴿子認一個城,不知您送哪兒去?”

夏乾挑眉,“汴京城,沒問題吧?”

老板一提鴿子,“這隻,京城沒問題。”

夏乾心裏一喜,將厚厚一遝信紙遞過去,老板看了直皺眉頭。“這也太厚了……”

“捆兩隻腳。若是丟了,唯你是問!”夏乾又拿起筆,補上了時間,“我可記上時辰了,我讓接收人看看,到底什麽時間能到。”

老板拍拍胸脯道:“不出一天一夜。不知您具體地址?”

夏乾想了想,不知易廂泉究竟在哪兒,也不知是不是出了汴京城,好在自家在汴京城有宅子,便寫下了自家的地址。

老板一見,喜上眉梢,“您是夏家的人?”

夏乾翻個白眼,“多少錢?”

“八兩。”老板趕緊道。

夏乾沒答話,先是讓老板將鴿子送上天,直到它變成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點,這才掏出錢袋,掏出十兩銀子。

老板喜上眉梢,“謝小爺賞賜,您真大方——”

老板臉一下就綠了,五兩一隻?江浙更遠,更貴啊!

“你說是十兩,兩隻!喏,這隻不準寫送信地址。”夏乾研墨,草草報了一句平安,往老板那兒一塞,“給我飛。”

老板還要說些什麽,夏乾卻已經出門了。門口的小孩七八歲,好像是老板的兒子。他騎著木馬,鄙夷地說了一句:“傻財主。”

“說什麽呢?”夏乾哼了一聲,不和小孩計較。他數了數錢,就想打道回府。街道上行人匆匆,長安城給他的感覺分外陌生。

夏乾踢著地上的石子,心中很是煩悶。一個算命的又來招呼他:“公子,我看您印堂發黑,這幾日怕是有大難!您若沒有遇到壞事,一準是身邊的親友給您擋災了——”

他這些話直擊夏乾心口。夏乾本就恨死了這些算命的,從汴京到長安,日日纏著自己要錢。但如今韓薑出了事,他心裏又不平靜了,花了點錢消災,直言自己倒黴。夏乾又恍恍惚惚地走了一陣,看到前麵幾家鋪子排著長隊,這便是錢陰的商鋪了。夏乾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心裏有些落寞。他也很想擁有自己的鋪子,更想救韓薑。長安城這麽大,如今也不知可以信任誰,眼下的麻煩也難以解決。他就這樣一路胡思亂想,一路走走停停,回到錢府房間時實在是太困,倒下便睡了。

醒來,夜幕已經降臨。

夏乾坐在**發了會兒呆,又胡亂地吃了點東西,披衣起身了。

煙雨籠罩著六月的長安城。本應極度繁華的街道因為蒙蒙的細雨而籠上一層薄紗,往來行人稀少。夏乾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潤濕,濕乎乎地貼在身上。他走在長安幹淨的街道上,如在夢中,竟然走至衙門大門前。

恰逢狄震一臉陰鬱地走出來,見了夏乾,吃了一驚。

“夏小爺怎麽……”

“我要親自問問韓薑,”夏乾看著狄震,雙眼通紅,“問問她到底怎麽回事,當晚發生了什麽。”

狄震歎息一聲,“我還是對你講了吧。衙門剛剛查出來,韓姑娘有案底。”

“什麽?”

“有案底。我不知具體是什麽事,但估計不是偷雞摸狗的小事。長安這邊居然能查到,估計是大案。”

雨水衝刷了夏乾呆滯的臉,也衝刷了他的心。

“你是說,韓薑犯過罪?”夏乾很謹慎地措辭,生怕自己誤會。

狄震點頭,“而且犯的罪可不小,估計被通緝過。”

“通緝?韓薑?可是在汴京城的時候查過她,沒有案底呀?”

狄震有些不耐煩,“夏小爺,你怎麽變遲鈍了,一句話問好幾遍?韓薑有案底,這事可假不了。如今不論她是否殺人,都凶多吉少。”

“她看起來不像是犯罪的人,而且——”

夏乾突然愣住了。

此人就是韓薑,她為何怕看見捕快?

夏乾的思緒亂了。他自恃識人能力高超,怎麽也不會想到韓薑真的犯過罪。

狄震紋絲不動地站在雨中,臉上的表情讓人琢磨不透。“你知道韓薑是罪人,你要怎麽辦?”

狄震很少問這麽可笑的問題,可如今他真的是很嚴肅地在問,就好像在等待一個他盼了許久的回答。

“我當然先問她,問她為什麽犯罪,有什麽緣由?”夏乾頓了一下,“再問她願不願意改過自新。”

狄震一怔,嘴角竟泛起一絲笑容。霧氣蒙蒙,夏乾不確定他是否真的笑了。

“夏小爺,我不是長安的捕快,可是也能捕捉到一些風聲。錢陰他……不會放過韓薑的。”

夏乾愣住,“此話怎講?”

“以我的經驗,這起案子九成是錢陰做的。本來隻是懷疑,如今又探聽到消息,他又給上頭打了招呼,要求重判韓姑娘。”

狄震的話如同巨石落入平湖,激起千層浪。夏乾急了,“這哪裏還有王法?”

“夏小爺,這事越來越複雜。長安城不是我的地盤,他們不讓我過多參與。恐怕這幾日我也進不了衙門了,你必須——”

“自己查。”夏乾像是下定決心了,“我知道了。”

狄震嘿嘿一笑,“瞅你一手墨水,怎麽,寫信去了?想千裏迢迢找你易哥哥幫忙?”

根據以往經驗,若有解決不了的困難,夏乾不求上天,但會求易廂泉。而如今自己心裏的計劃被狄震看穿,夏乾有些羞愧。

“如果他幫不上忙,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去找……柳三。”夏乾想了想,也想不出什麽人來。

一提此人,狄震的臉色微沉。他掏掏耳朵,懶洋洋道:“柳三估計在**躺著呢。”

夏乾納悶兒,“病了?”

“差不多,”狄震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指了指衙門的紅磚綠瓦,慢悠悠道:“我剛才偷摸看了一眼。南牆有個狗洞,進去左轉幾丈之外,牆麵最矮,翻過去之後找腳底下第三個窗。內院正在換班,你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待夏乾反應過來狄震說的是什麽時,這個醉鬼捕快已經轉身離開了。

夏乾摸了摸腦袋,心咚咚直跳。

“謝謝……”

細雨綿綿,狄震走在泥濘的小路上,聽到這句小聲的道謝,卻停下了腳步,轉了頭。

“還是小心些。長安城的守衛都很懶散,但是不可掉以輕心。還有,錢陰是隻老狐狸,恐怕不好對付。”狄震聲音很低,“小心韓姑娘畏罪自殺。”

他的最後幾個字咬得很重,隨後頭也不回地走入雨中。夏乾木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這才體會到他此話的含義。然而,雨越下越大,衝刷著長安城古老的牆壁,似是將泥瓦洗掉一層保護色。

夏乾沒有猶豫,悄悄溜了進去,走到牆根下鑽了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