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詭異命案

(一)錢府的秘密

夏乾一行人入住錢府,當夜自然是由錢老爺招待的。夏乾如今住在客房,雕花大床外掛著織錦,屋內暗香繚繞;案上擺了上好的瓷器,茶葉也是夏乾愛喝的龍井。

這房間的裝潢是下了一番功夫,但夏乾剛剛看過柳三的房間,配置頂不上這兒十分之一,故而明白了錢老爺的待客之道——這是要巴結夏家呢。

錢陰雖然在長安稱得上是一等一的富豪,又能打通西域之路,但往南邊發展生意卻是相當困難的。而江南水運發達,是發財的地方。想去南邊發財,還得讓夏家點頭;要去北邊發財,則要慕容家首肯。錢陰估計現下正跟慕容蓉談生意,下一個就輪到夏乾。

夏乾冷哼一聲。他爹早就囑咐過,不要理錢陰——他絕對是生意場上的小人,現在口口聲聲說是跟夏家談生意,若是放虎南下,將來一口吃了夏家也說不定。

夏乾想歸想,腳下也不閑著,獨自一人在錢府溜達。他先是繞到後院,走過九曲回廊,入亭小坐;又轉而去院子裏看看花草,不知不覺,便入了院子深處。

花草院子深處,有一破舊瓦屋。

整個錢宅修得富麗堂皇,唯獨這瓦屋破舊不堪。夏乾覺得事有蹊蹺,上前將耳朵貼上了破舊的黑色木門,卻沒有聽見任何古怪的聲音;再推門,卻推不開。

好呀,大宅破屋,還上了鎖——

夏乾繞著屋子轉了幾周,一個人冷不丁地從他背後冒出來。

“這屋子鬧鬼啊,夏公子。”

夏乾驚得一身冷汗,慌忙轉過頭來,隻見一白髯老者一臉陰沉地站在他的身後,臉色青黑,臉上滿是皺紋,雙目惡狠狠地瞪著他。

這位老者麵容不善,不像人,反倒像鬼。

夏乾冷汗涔涔,反應過來,拱手行禮道:“我好奇心一起,實在對不住。不知您如何稱呼?”

老者見他行禮,倒是趕緊回禮了:“我是錢府的管家,不敢受您的禮。叫我老幫即可。”

“原來是幫管家,失敬失敬。”夏乾寒暄幾句,心中不免犯嘀咕。姓幫?哪有這個姓。而且這錢府的老管家居然這麽硬氣,再一回想自家的夏至……

幫管家微微瞪眼,雙目渾濁不堪,甚是可怖。“夏公子既然是客,就不要亂走了。這屋舍修得並不好,擾了公子看花草的雅興。”

“不知幫管家口中的‘鬧鬼’,又是如何一說?”

“實不相瞞,屋內以前住的是老爺的夫人,後來夫人病逝,院子便留下來了,隻是陰氣很重,外人不要接近為好。”

夏乾一愣,“老爺的夫人……不是剛剛在前院迎客的那位?”

幫管家冷哼一聲,露出一個難看的、輕蔑的笑容,“那是二夫人,老爺納的妾,以前是個戲子。”

夏乾聞言,頓時覺得尷尬起來。人家自家的事,哪容得自己過問。但他再看這院子,地處偏僻,實在不像是正房夫人居住的地方。除非……

“正房夫人以前是不是得了什麽病症,才在這清淨屋舍養病?”

幫管家聞言,臉上的肌肉**一下,似笑非笑地看向夏乾,“夏公子倒是機靈。”

他笑得比哭還難看。夏乾不再言語,隨著幫管家出院門,誰知這兩人剛剛走出花草院子的門,卻看見二夫人和一男子衣衫不整地從另一屋舍後麵匆匆走來。

那男子很瘦很黑,卻並不健壯,反而如風中殘木,一吹就倒的樣子;雙目深陷眼眶之中,印堂發黑,眼珠賊溜溜地轉。二夫人同方才在前院一般美豔,麵若桃花。

四人碰麵,皆是一驚,神色各異。

夏乾突然意識到這二人之間可能是有不正當關係的,但偏偏叫自己撞見了。

夏乾頓時沒了主意。隻見幫管家神色一凜,卻無驚訝神色,隻是重重哼了一聲,快速從二人身旁走了過去。夏乾見狀,一言不發,趕緊低頭灰溜溜跟上去,待到了前院,撒腿就跑。

他神魂未定,正在回想剛才所見,卻見院中柳樹下,慕容蓉與韓薑交談甚歡。慕容蓉長身玉立,站於柳樹之下,儀表堂堂,文質彬彬,往那兒一站,顯得超凡脫俗。

“不瞞韓姑娘,其實我也研究過先秦的文字,但還是對外文比較感興趣。之前在白馬書院,我的夫子講過許多有趣的理論。他並不一味主戰或主和,而是說大宋和諸國戰事不斷,有吞並彼此的可能。若有哪一日,天下統一,文化如何碰撞,如何融合,都需要再做研究。所以這文字——”

慕容蓉還未說完,卻見夏乾拉著臉站在一旁。他先是一怔,轉而溫和笑道:“夏公子,有禮。我正同韓姑娘討論文字之事,想不到她也有此愛好,甚是歡喜,故而多說了幾句。不知夏公子……”

慕容蓉的下句本是“不知夏公子有何事”,卻聽夏乾說道:“我喜歡王羲之,青衣奇盜也喜歡,隻是喜歡字而已,我和青衣奇盜又哪裏一樣了?”

韓薑趕緊說道:“我們在說文字,不是字——”

“不知晚膳好了沒有?”夏乾話題一轉。

慕容蓉沒想到他話題轉這麽快,答道:“似乎是好了,不出一炷香時間就可開膳。錢老爺宴請,應該都是好菜。”

“錢老爺與慕容公子這生意談得如何了?”

慕容蓉謙卑一笑,“家中事務都是大哥在打理,我實在有心無力,便這麽對錢老爺說了,謝絕他的好意。我這慕容家二公子倒是偷個清閑,有個大哥,不比夏公子你……”

夏乾是一定要繼承家業的。慕容蓉這句話戳了夏乾的痛處,他低下頭去,有些不開心。

慕容蓉歎道:“大哥有好妻子,家中不怕無人打理。當年慕容家遭遇了黃金劫案,之後三妹就遺失了。一晃多年過去,前些日子終於有了眉目。若是真能找到她,入了慕容家之後,將來也可幫著打點打點。”

“黃金劫案?”韓薑問道。

“熙寧三年的事。那時候咱們的年紀應該都不大。慕容家丟了孩子,還丟了大量的黃金和珠寶玉器,損失慘重。但劫匪在劫走黃金之後再次被劫,東西最終都落到了無麵手裏。”

“殺手無麵?”夏乾本來聽得心不在焉,但沒想到會聽見熟悉的名詞,耳朵豎了起來。

“對,無麵。夏公子,”慕容蓉笑著看了看他,“若我妹妹真能找回來,夏公子倒是也到了婚齡,不知有沒有興趣結個親……”

“結什麽?”夏乾感覺受到當頭一棒。

慕容蓉誠懇點頭道:“夏家與慕容家門當戶對,就是不知道夏公子——”

“不結!”夏乾驚恐地答道,快速、不易察覺地看了一眼韓薑。

慕容蓉愣了一下,隨即溫和一笑,還要說些什麽,卻被下人打斷。原來是到了進膳的時辰。

廳堂已然布置妥當,丫鬟、小廝都在外麵候著。夏乾與韓薑幾人魚貫而入,入眼便看見了錢陰。

錢陰像是五十歲的樣子,精瘦黝黑,個子挺高,不苟言笑。一眼望去,竟像是一個骷髏精,或是一個皮包骨頭的幹屍。而不遠處的錢夫人,白嫩豐腴,嫵媚動人。

夏乾眯著眼,心裏開始胡亂猜測了。美豔的女子配上富有的黑瘦老頭,說這二夫人不是貪錢才嫁的,誰信哪。

“收斂一些,不要亂看。”韓薑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低聲說道,“頭別扭得這麽勤呀。”

夏乾點點頭,又偷偷朝四周看了看。除了錢陰與錢夫人,伯叔也已經入座。幫管家早已候在一邊,依舊是陰森的表情。夏乾放眼望去,見次座是留給自己與慕容蓉的,便趕緊上前去坐下。韓薑緊隨其後,坐在夏乾身邊。

宴會尚未開始,錢陰便開始與夏乾搭話。

錢陰不愧是長安富商,能在這裏做成買賣,靠的是膽識和頭腦。他閱曆豐富,隨便說說,又讓大家飲了酒,氣氛便緩和了。但夏乾可不敢多喝,他怕錢陰問話。而韓薑則不然,先吃了點菜,之後就如喝水一樣喝起酒來。

“少喝一些吧。”夏乾低聲道。

“若是在別處,我是斷然不敢這麽喝的。如今住宿的事情辦妥了,大家都在,你也在,我多喝一些沒關係的。”

夏乾還想說什麽,錢陰卻又開始問話了。他隻得扭過頭去,勉強答話。夏乾說著說著,這才發現柳三沒到,心中突然竊喜,也許可以找借口離開桌子。

“柳三去哪裏了?”韓薑放下酒杯,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問了夏乾一句。

夏乾感激不盡,噌的一下站起來,“我這就去找!”

卻在此時,門口傳來哎喲一聲。巧的是,柳三正急匆匆地跳進門來,捂著額頭。在他之後進來一人,捧著一堆賬本樣的東西,也捂著額頭。再定睛一看,抱著賬本的人分明是錢夫人的奸夫。

夏乾嗆得咳嗽幾聲,看看那奸夫,看看錢夫人,看看幫管家,看看錢陰——這一群人此時的表情如常。他心想:錢陰難道不知道這些事?

“老爺,您要的賬本。”奸夫恭恭敬敬地上前來,雙手遞上去。

夏乾趕緊瞧瞧他。此人也是黑瘦黑瘦的,卻比錢陰看著年輕很多,大概與錢夫人同輩。再細瞧眉眼,鼻子挺拔,雙眸犀利,盡是精明算計之神情。

“任品,辛苦你了,下去吧。”錢陰點點頭,當著夏乾的麵攤開賬本,“夏公子,你看這——”

夏乾這才知道,錢陰要來賬本,是跟自己談生意的。

“不好意思,我不懂。”夏乾坦然一笑,帶著幾分輕鬆。

錢陰大驚,“夏公子莫要謙虛,你怎會不懂?”

“父親沒有讓我學習如何打理家業。”夏乾扯了謊,其實是他自己不想學。

“隻是簡單看看……”

“簡單看看也不會,”夏乾眼珠一轉,瞥向慕容蓉,“慕容公子懂得比較多,問他。”

慕容蓉吃了一驚,考慮一下,才道:“家中事務都是大哥在打理,我也不懂。”

錢陰聞言,雙目緊閉,再度睜開來,雙眸卻帶上了幾分戾氣。錢夫人見狀,趕緊笑眯眯地打圓場:“喲,年輕人嘛,不學也沒事的。這打理商鋪、算賬之類的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你們正好與我家老爺商議商議,也就會了。”

慕容蓉不作聲,夏乾趕緊悶頭吃東西。桌上有酒炊淮白魚、三鮮筍炒鵪子,可夏乾偏偏愛吃包子。錢夫人笑道:“我家專門做包子的廚子就四個,還有個專門切蔥絲的,夏公子嚐著不錯?”

夏乾急忙點點頭,但他還是覺得不如汴京城大娘賣的好吃。好在包子大娘被自己雇去金雀樓了,如今也不知怎麽樣了。

就在夏乾胡思亂想之際,伯叔起身向主人致謝,錢陰也回敬,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寥寥數語,卻也能讓人聽出幾分意思來——錢陰似乎有意向伯叔背後的人問好,但伯叔卻無意傳達。

幾個年輕人都皺了皺眉頭,這一席晚宴實在是吃得尷尬。慕容蓉不說話,韓薑不停喝酒,而一旁的柳三早已吃下數碗飯了。當夏乾吃完包子,抬起頭,竟然發現錢夫人一直盯著自己看。

夏乾再一細看,卻又發現她是盯著韓薑看。

夏乾趕緊瞥了韓薑一眼。她衣著樸素,臉上也沒有沾著飯粒,衣裳也沒蹭上髒物——錢夫人看她做什麽?夏乾扒著飯,再一抬眼,又覺得不對勁。

那個叫任品的賬房也在盯著韓薑看。

夏乾用胳膊戳了戳韓薑,低聲問了她。

“我早就發現了。說不定我長得像她哪位故人。”她沒再說話,隻是繼續喝酒。

夏乾一愣,腦海中第一反應便是錢家過世的大夫人。韓薑像誰不好,偏偏像個死人。再一想,這種推測毫無依據。若是真像大夫人,錢老爺為什麽不看韓薑一眼?

夏乾再一看錢陰,還在慢悠悠吃飯呢。

就在夏乾出神之際,韓薑再次開口:“這一桌子人都很有意思。隻有你、慕容蓉和錢老爺不習武。”

“什麽?”

韓薑點點頭,“從進來之時我就觀察到了。這一桌子人,光從站、坐姿來看,多少都是會點功夫的。”

夏乾指了指一旁吃了三碗飯的柳三,“他也習過武?”

“可能是練得不好,但我覺得是習過的。”

“我才不信!柳三他——”

“我今天問過他,他說了,確實跟著青樓某個小廝練過幾下。”

夏乾最喜歡這樣說悄悄話,又低聲道:“錢夫人也會?”

“會,而且很靈活。”

“那個老管家,伯叔——“

“都會。”韓薑點點頭,又看了一眼慕容蓉,“慕容公子我也問過,隻喜歡念書,刀槍棍棒從來不碰。”

夏乾一聽她提小白臉,感覺心裏酸酸的,轉移話題道:“這些人都比不上你,對不對?”

韓薑笑了笑,又喝了一碗酒,看得出她的武藝顯然不錯。二人又低聲聊了幾句,卻發現現場少了個人。

狄震沒來。

夏乾剛要開口問狄震去了哪裏,卻聽後院傳來一陣猛烈的犬吠聲。那聲音聽起來凶惡異常,不止一隻犬,其中還夾雜著人的叫喊聲與呻吟聲。

錢陰霍然站起,聲音低沉而有力:“怎麽回事?”

“有人進了後院!你們幾個,跟我一起過去!”幫管家立即低吼一聲,叫了幾個小廝,急匆匆地衝了出去。

犬吠聲不止,叫聲、叮叮當當的聲音不斷。夏乾站起身來想看看情況,而慕容蓉則轉身問道:“可是家中進了賊?”

錢陰搖頭:“隻是有人闖進了後院小宅,裏麵有獒犬。那犬凶煞異常,以生肉飼之。若是被犬咬了,非死即傷。”

“後院樹林裏的小屋子裏有犬?我怎麽不知道?”

他話一出口,頓時發覺不妥。

錢陰立即盯著夏乾,雙眼眯成一條縫,目中透著凶光,嘴角卻勾起一抹笑。

“夏公子去過那宅子?”

(二)神秘郎中現身

綺漣在第二日清晨就偷偷跑來找易廂泉,隻為聽這個古怪的算命先生講講故事。然而她推開門之後卻怔住了。

陽光照進窗子,一塵不染的屋內,床鋪疊得整整齊齊,桌上的茶具還“乖巧”地坐在那裏,像是從未被使用過。隻有桌角放著一朵紙花,那是答應留給綺漣的。

易廂泉走了。

綺漣有些不敢相信,拿著紙花,提起裙擺就往屋外跑去,正巧撞上唐嬸。

“喲,小姐你怎麽了?你可不能跑呀,當心犯了喘病!”

綺漣有些難受,“那個算命的大哥哥走了!”

“大哥哥?”唐嬸有些摸不著頭腦,“哪個大哥哥?”

她琢磨半天才明白綺漣說的是誰,瞪大眼睛,“易廂泉易公子?他怎會是大哥哥,分明是半仙,老爺好不容易請來的!”

“可是他比我大不了多少——”

唐嬸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人家少說也有二十多歲了。”話一出口,再一思量,易廂泉確實太年輕了。

唐嬸想了想,搖了搖頭,這才想起問題來。

“你說他跑了?什麽叫跑了?”

綺漣順手一指,“屋子空了!”

唐嬸聞言,趕緊朝易廂泉所住的屋子跑去,推門一看,發現他真的跑了。

唐嬸冷汗直冒。吳府看守得嚴嚴實實,易廂泉怎麽說走就走了?小姐出事怎麽辦?何況,老爺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讓他走哇。

唐嬸氣急敗壞地出了屋子,卻撞見梁伯。

這是吳府全府都瞧不上眼的老漢。他駝背、眼花、麵如死灰,凶神惡煞,梁伯進府不過半年,卻總是沉默不語,獨來獨往。夜半時分若見了他,如同見了鬼。

“你這老東西,看見易廂泉了嗎?”

綺漣趕緊道:“別這麽說梁伯——”

“他就是個看院子的,澆澆花,除除蟲。易公子跑了,他怎能沒看見?”

綺漣趕緊到梁伯跟前,輕聲問道:“梁伯,您瞧見易公子了沒?”

梁伯用他渾濁的雙眼看了小姐一眼,就將目光轉移向別處。

“小姐問你話呢——”

“唐嬸,算啦,”綺漣搖搖腦袋,“孫郎中今日來給我看診,時辰也到了。這事就算了吧。梁伯,給你。”她把紙花給了梁伯,又道:“我不要這個啦!還是你種的花好看一些。”

梁伯沒有說話。唐嬸氣呼呼地看了梁伯一眼,就遣下人將易廂泉之事稟報老爺,自己拉著小姐回房。

小姐的房間在西側,院內種了綠樹。原本有小型池塘,養著錦鯉,如今卻因“詛咒”之故抽幹了水,再無生氣。

唐嬸與綺漣回到閨閣,卻見門已打開。

一個女人坐在廳堂的紅木桌案旁,上著白色衣裳,下穿暗紅色裙子,料子皆為棉麻所製;頭上別著三根銀簪,綴著銀色耳環,此外再無別的飾物。

全汴京的人都知道,這是孫家醫館的郎中,孫洵。

綺漣見了這暗紅衣裳,趕緊跑過去,高興道:“孫姐姐,你來啦!”

孫洵輕笑一聲,嗔怒道:“幾日不見成了個野孩子,我看你溺不死,就怕被憋死。過來給我瞧瞧,你犯病了沒有。”

她說話三句不離“死”字。而吳府上下最忌諱“死”字,尤其是“溺死”二字。唐嬸聽了,臉色都變了。然而她也知道,孫郎中就是口無遮攔。

孫洵是汴京最有名的郎中。說她在汴京有名,不僅是因為其醫術高超。她這個人很奇怪。年輕、漂亮,但愛挑病人。她不喜歡給富人看病——這些規矩大家也都知道。婦女之病、兒童之病、老年之病,她最為擅長。

孫洵醫術高,原因有二:一是喘病,她自己也有,然而久病成醫,多年未犯,算是痊愈了;二來是跟對了師父。她的師父是姓溫的名醫,也是女子,住在洛陽,幾年之前去世了。

綺漣自幼患有喘病,對於花粉之類的東西很是敏感,稍有不慎就會犯病。然而在孫洵的調理下,綺漣的身子日漸強壯。吳府上下很是欣喜,便花了大把銀子,請孫洵常來看診。按孫洵的性子,本不會來吳府問診,但她實在喜歡綺漣這個孩子,所以破例了。

孫洵先指責了綺漣一番,又數落了唐嬸一頓。問了診,千叮嚀萬囑咐,這才開了藥方。

就在此時,吳府的丫鬟進來與唐嬸耳語幾句。孫洵聽了,微微一笑。

“嫌我是外人,不講給我聽?罷了,我替你們小姐少開幾味藥,給你們省省銀子。”

唐嬸一聽,嚇得趕緊擺手,“使不得!不過是家中的事,說了也無趣。”

綺漣問道:“找到算命的大哥哥了嗎?”

唐嬸搖頭,“人都出了府,哪裏去找?這幫小廝也不知是幹什麽吃的,讓那易公子三言兩語糊弄過去,居然放他走了……”

“誰?”孫洵突然問道。

唐嬸被嚇得一愣,“什麽誰?”

“誰跑了?”

綺漣道:“那個算命的,養貓的大哥哥。”

孫洵一聽,突然愣住,半天沒說話,不久之後才問道:“他在府裏?”

“不在了,不在了。”唐嬸搖搖頭,“本來我們打算讓易公子保護小姐,住到月末。誰知他今天早上就跑了。”

孫洵愣了片刻:“他來幾天了?”

唐嬸一算:“快一個月了。”

“一個月?你們能關住他一個月,也算是了不起了。”

唐嬸皺了皺眉頭,“您認識他?”

孫洵嗯了一聲,摸摸綺漣的頭,“好好養病,沒事的。別成天愁眉苦臉、病懨懨的苦命相,以後等著守寡?”

唐嬸的眉毛快擰成麻花了,巴不得孫洵趕緊走。“我家小姐要沐浴了,您若沒事,就回去歇著吧。”

“沐浴?我回去歇著,您可不能歇著。”

綺漣噘嘴,“我沐浴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

孫洵笑了幾聲,與她告別。待轉身出了府院,她望著六月驕陽,眯起眼,深深歎了一口氣。

易廂泉……這幾日他也在汴京。沒見到反而更好。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看了看身後荒涼的府院,心想:什麽“死於水”,都是胡扯。

孫洵哼了一聲,便匆匆踏著小路回醫館去,琢磨著給綺漣配藥送來。

(三)過失殺人

“夏公子去過那宅子?”錢陰忽然問道。

夏乾一時緊張,不知該如何回答。就在夏乾與錢陰對視之際,門外一陣喧鬧。狄震拖著受傷的腳,推搡著家丁醉醺醺地進了屋子,大吼道:“我被狗咬了!”

好端端的宴席,被狄震一鬧,頓時亂了套。錢陰臉色極差,伯叔麵上也掛不住。廳堂一片混亂,好不容易才派人把狄震架走了,晚宴也沒了意趣。

夏乾趁機把眾人的表情看了個遍。最有趣的就是錢夫人與賬房先生任品——從二人對視的樣子,基本可以斷定關係不簡單。

“看來大家都愛去那屋子。”錢陰笑了笑。

夏乾趕緊解釋道:“我是今日賞花誤入園中,被幫管家看見,帶了回來。狄大哥是如何進去的?”

錢陰沒吭聲,管家也沒言語。

夏乾自討了個沒趣,灰溜溜坐下。

柳三戳了夏乾一下:“夏小爺,你猜,屋裏關著啥?有狗守著,估計是錢陰的寶貝?”

夏乾無心理他,自飲幾杯,又看看周遭的人。

酒桌恢複了方才的氣氛,而錢夫人則帶著韓薑去了旁側,估計還是私下喝桂花酒之類。

韓薑哪裏用得著喝桂花酒?夏乾搖搖頭,覺得她少喝點也好。酒桌上的酒是真正的好酒,入口香醇、入喉甘甜、入胃溫暖,但……上頭。

很快,席間眾人都帶了幾分醉意。夏乾最先站起來,慢吞吞地走出院門,走過石子小路,想在石頭凳子上坐著吹吹風。

然而他剛坐下不久,卻被人叫住了。

“夏公子可有空?我有事要說。”幫管家慢慢地走了過來,皺著眉頭,聲音蒼老而沙啞。

夏乾擺了擺手,顯然是醉了,“我不跟你家老爺做生意,我什麽也不懂——”

“不是生意的事,是韓姑娘的事。”幫管家的臉在樹影下,顯得更加陰沉了,“韓姑娘的事,老爺本想不做追究。可是她今日惡語相向,竟然出言威脅。”

夏乾聽得稀裏糊塗,酒卻醒了一半。

“韓薑怎麽啦?”

幫管家繼續道:“昨日夜裏,老爺丟了東西,正想報官去找。誰知……在這不久之後,竟然在錢家當鋪裏發現了贓物。”

夏乾一頭霧水,“你是說……”

“那個叫韓薑的姑娘偷了老爺的東西。”

幫管家以為夏乾會震驚,會反駁。可是夏乾出乎意料地愣住,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韓薑?重名了?不是她,不是她!”夏乾擺了擺手,“我去偷,她都不可能去偷。”

幫管家臉一陣紅一陣白,“證據確鑿,夏公子怎能不信?”

“我就是不信!”夏乾搖頭,“你們可有證據?”

他那一句“不信”,鏗鏘有力。幫管家搖搖頭道:“不管你信與不信,我都要跟你說一聲。東西值五十兩黃金,這事,私了最好;若是不成,就隻能報官。韓姑娘被人識破,居然咒罵老爺,還要動手呢。”

夏乾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幫管家麵前。看著管家渾濁的雙目和抿成一線的嘴巴,夏乾不屑道:“她從今年正月就認識我了。為什麽從來不偷我的錢,去偷你們的錢?偷完了還拿去你家當鋪典當?更何況才五十兩,若是我家丟了這麽點錢,我爹是不會來興師問罪的。”他瞥了幫管家一眼,又道,“錢老爺如此大張旗鼓,誰知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幫管家萬萬沒想到夏乾敢這麽說話,頓時漲紅了臉。

夏乾接著道:“這事我還是要問錢老爺和韓薑的。何況若是真有問題,我賠他錢便是。”

幫管家聞言,眉頭居然舒展了。

“我家老爺日日沐浴,隻是今日浴房水不熱,就沒有進去,隻怕眼下正在跟慕容公子說話呢。”

夏乾心想,那慕容蓉也真是倒黴,被錢陰揪住不放。夏乾站起來,同幫管家一起走到廳堂正門,卻見錢夫人站在一邊。她見了夏乾,便走了過來。

夏乾看見狄震和柳三都醉倒在廳堂,就問錢夫人:“韓薑呢?”

錢夫人似是有難言之隱,猶豫片刻才道:“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夏公子,韓姑娘她喝醉回房間了。她——”

“她怎麽了?”

“我不知道之前發生何事,她隻說,老爺若想顧及性命,就不要報官。”錢夫人麵露難色,“她還從腰間包袱中掏出長刀威脅我。我不明白怎麽回事,也不清楚她與老爺之間有何過節,隻求夏公子問個清楚。”

夏乾徹底愣住了。

“刀?”

錢夫人點頭,“她腰間的確有一把刀,還不像普通的刀,好像……能折疊。”

幫管家看著夏乾,錢夫人也看著他。

夏乾皺了皺眉,搖頭道:“她不是這樣的人。”

語畢,他就走到院中老樹下,坐在石凳上發呆。錢府家丁甚少,錢老爺不喜歡別人伺候。過了戌時之後,隻剩下幾個看管內院大門的人了,院中隻有夏乾自己。

樹上與亭台角落都掛著燈籠,朦朧的光線將院子也照得朦朧。夏風吹來,帶來一絲暑氣。夏乾揉揉腦袋,這才覺得有些頭暈發熱。

韓薑……

他傻愣愣地抬頭看看月亮,突然間,他看到了什麽——

月光下,有人站在屋頂上,身形像是個女人。她頭發紮成一束,穿著青黑的衣衫,手中握著一柄長刀,緊接著快速跳下屋頂,消失不見了。

夏乾傻了眼。長刀在月光下閃著白光,上麵似乎沾著什麽**。

是血嗎?他是喝醉看錯了嗎?

可是那個屋頂上的女人……好像是韓薑。

(四)一人消失一人亡

易廂泉懷抱吹雪,獨自一人行了幾裏路,先騎驢,後行走。他清晨出吳府,路上又吃了飯,喝了茶水,但是到達驛站時,卻已經是晚霞滿天,太陽西沉了。

他數了數錢,眉頭一皺,雇馬車前行怕是不可能了。若是雇驢車,如何追得上夏乾?他們如今到了哪裏?

青衣奇盜、殺手無麵、猜畫的幕後人……

易廂泉有些擔心了。

他抬眼瞧了瞧驛站,卻發覺有些奇怪。小小驛站,地處荒郊,本來客人不多。可如今,一群家丁打扮的人物聚集在此,吵吵嚷嚷,問東問西。直到幾人忽然看到了易廂泉,這才停止說話。

原本熱鬧的驛站,一片安靜。

易廂泉麵無表情,安然站立,實則冷汗直冒。

“就是他!易公子,易廂泉!”

幾名家丁衝了上來,將易廂泉堵了個嚴嚴實實,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麽,將易廂泉推上了一旁的馬車。隨後,家丁居然騎馬歸去——馬匹是稀罕物,北方戰場尚且稀缺,而家丁居然每人一匹。吹雪被這片混亂弄得大叫,狠狠地撓了易廂泉的手臂一下。

易廂泉在一片混亂中被扔到了車上,隨車一路向東,返回汴京城郊。

土路顛簸,易廂泉在馬車上搖搖晃晃,這才慢慢理清思路,回憶方才家丁說了什麽。

他們說,綺漣出事了。

易廂泉想再問些問題,可是這群家丁隻顧著策馬回京,根本沒有與他多談什麽。這一路行進了一個多時辰,就讓易廂泉的一日步行全都打了水漂。

夜幕降臨,月光照在汴京城郊的小路上。六月的樹林剛剛有了些許蟬鳴,可是馬車太快,易廂泉聽不見蟬鳴,隻聽見耳畔風聲作響。

天微熱,他也熱,易廂泉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內心的不安。

綺漣出事了?

易廂泉扶住額頭。自己不過離開一日,為什麽會出事?

不可能出事。吳府的防備措施這麽好,綺漣身處嚴密的保護之下,若要取走她的性命,比登天還難。死於水……好好的一個小姑娘,怎會說死就死?

馬車一路狂奔,易廂泉有些暈眩。片刻,待他雙腳落地,眼前就是吳府京郊宅院。

裏麵燈光一片,似是所有家丁都出動了,提著燈籠在尋找什麽。易廂泉有些暈車,但他忍了忍,大踏步走了進去。哪知他剛剛進門,卻被一陣亂罵。

“易廂泉,你還知道回來!”

“若不是你走了,小姐怎能出事?”

“你怎麽負責?”

丫鬟、家丁、管事——但凡能想到的下人,都打著燈籠站在那裏。而易廂泉站在門口,沒有說一句話。他不顧旁人的咒罵,隻是一路向前走,想去找管事的唐嬸或吳家人。他隻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可是他忍不住了。

易廂泉退後幾步,到了假山花池邊,一下子嘔吐出來。

他今日走得太久,坐車也暈了。可是讓他身體不適的原因不單單是這些。

易廂泉第一次感到害怕,這種害怕之中還藏著深深的自責。他費力站起身,卻有人遞過來一條手帕。

孫洵拿著手帕,站在吳府的花池子邊上,身後是吳府的大宅和數十個明晃晃的燈籠。

易廂泉愣了一下,接過帕子,輕輕擦了擦嘴角。

“你還知道回來?坐馬車暈了?你就不是富貴命,就應該把胃都吐出來。”

易廂泉將帕子疊好,深吸了一口氣。

“好久不見了。”

孫洵輕輕別過頭去,“沒想到在這裏見到。”

“吳府出了什麽事?”

孫洵微怔,抿了抿嘴,“綺漣小姐——”

她話未說完,卻聽到遠處有丫鬟尖叫。一群人吵嚷著奔向後院,易廂泉、孫洵二人也跟隨過去。後院燈火通明,數十人圍在一座稍顯破落的房子邊上。燈火照射之下,屋子的門被推開,房梁上懸著個人。

“是梁伯呀!”

“放他下來!愣著幹什麽?”孫洵先叫了一聲,立即上前。膽大的家丁立即將梁伯放下。孫洵探了探脈搏,抬頭看著易廂泉,搖了搖腦袋,輕歎:“早就死了。需要請仵作來確定死亡時間。”

“報官去吧。”

易廂泉隻說了幾個字,立即上前查探。

可是,丫鬟、家丁,一個準備動身的人都沒有。

孫洵抱著梁伯的屍體,帶著怒意:“怎麽都站著不動?讓你們去報官!”

幾名下人竊竊私語:“看這情形,應當是自盡。”

梁伯脖頸上纏著白綾,身上穿著新衣,一塵不染,一旁還有倒地的小凳子。

易廂泉看向四周,沉默不語。孫洵一下子站起,走上前去,“事有蹊蹺,是不是自盡,那也應該等官府來定。”

小廝低聲道:“老爺下過命令,吳府是不能讓外人進的。小姐丟了,我們也是隻讓官府的人在外麵尋。我們得當好這個差事。先稟報老爺,老爺說能請人進府,再請人進府。”

孫洵直接道:“不想讓官差進府,也行,你們可以把屍體抬去衙門。人死了,不能在這裏擺著。”語畢,狠狠瞪了眾人一眼。家丁見狀,隻得把梁伯屍體抬走。孫洵擦了擦手,站起身來,示意易廂泉跟她去後院。

浴室位於吳府南角,毗鄰綺漣閨房。一般人家小姐喜歡用澡盆,在房間裏泡。而綺漣很愛洗浴,這間浴室也是為綺漣而建,澡盆是大理石所製,巨大無比。綺漣身子不好,每逢沐浴之時,總會在浴池中撒滿花瓣,以凝神安息,調理身體。

浴室旁邊是爐房,專門燒水用。

除了早早儲備好的飲用水,吳府唯一能接觸到水的地方就是浴室。

易廂泉突然萌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孫洵帶著他來到浴室前,伸手推開了大門——

裏麵空無一人。

孫洵歎氣道:“就是你所看到的這樣。今日中午,綺漣沐浴,她一直都是自己洗澡、鎖門,不讓人服侍。可是今日足足泡了兩個時辰還不出來。”

易廂泉走了進去。巨大的大理石浴池泛著微光,裏麵的水位不高,撒滿花瓣,早已不冒熱氣。

整個屋子沒有窗戶,隻有頂上一些排氣的口,小得不能再小,隻允許手掌通入。

孫洵站在門口,聲音有些無奈,有些疑惑。

“兩個時辰之後,綺漣不見了。”

“浴房是密閉的?”

“密閉的。”

孫洵的聲音在空曠的浴室裏回響。

(五)浴房

屋頂上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夏乾酒醒了一半,想要追上去。他繞過錢府的別院,繞過富麗堂皇的屋子和亭廊,卻砰的一下撞上了什麽人。

“夏公子為何如此驚慌?”

夏乾抬眼一看,是慕容蓉與錢陰。此地正是書房門口,二人估計是剛剛談論完畢,出了門來。

“你們可曾見到韓薑?”

錢陰與慕容蓉麵麵相覷,隻是搖頭。

夏乾繞過二人,直奔影子消失處。也許是他喝醉了,但……

他什麽也沒說,便朝後院跑去了。跑了片刻,他終於到了南邊小院的樹下。

他看見了韓薑。

她還是穿著那一身青黑衣裳,帶著酒氣,倚靠在一棵桂花樹下睡著了。月光灑在她的臉上,溫和恬靜。

夏乾的眉頭舒展了,覺得自己多慮了。

他蹲了下去,想把她叫醒,讓她回房去睡。可是當夏乾推了韓薑一下之後,哐當一聲,一個東西掉了下來。

這是一柄有一人多高的長刀,在月下泛著白光,刀刃上全是血跡。

濃重的血腥味入了鼻孔,夏乾的臉唰的一下變了。他仔細瞧了瞧韓薑的身上,這才發現她青黑衣服上也蹭上了大塊血跡,隻是不甚明顯。

“韓薑,快醒醒!”

夏乾的臉色發白,呼喊著韓薑的名字。韓薑沒醒,這動靜卻喚來了慕容蓉與錢陰。他們挑著燈籠來此,在燈籠的微光下,詫異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韓薑倚靠著桂樹,睡得很沉。她的臉上、身上都是血跡,手邊還握著一把長刀。

夏乾的酒全醒了。他晃了晃韓薑的肩膀,見她沒有反應,扭頭衝慕容蓉喊道:“叫郎中來!”

慕容蓉也是臉色蒼白,猛地蹲下,探了探韓薑的氣息,“不是她身上的血,她……好像睡著了。”

夏乾這才反應過來,血全都是蹭上的。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卻又感到濃重的恐懼。

他猶豫一下,想把韓薑抱起。然而在此時,錢陰卻阻止了他。

“夏公子,且慢。”錢陰提起燈籠,周圍瞬間亮堂了些,“你看那邊。”

夏乾順著他的手看去:不遠處有一間小屋,周遭的屋子全都熄了燈,可獨獨那間亮著。煙囪不住地往外吐著煙霧,濃烈而詭異地直奔夜色中去,像是屋子在低沉地呼氣。

夏乾一愣:“那是……浴房?”

他與慕容蓉同時抬頭看了一眼,二人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

浴房的窗戶透出亮光,很亮很亮,亮到能看清窗戶紙上的斑點。像是水灑的汙垢,點狀、不均勻,卻濺了幾尺高。

斑點透著紅色。

“來人!”錢陰大喝一聲,快步上前推門,卻沒有推開。

錢府分為內院和外院。錢老爺向來隻讓親近的人服侍。到了夜晚,仆人都分散在外院。他這一喊,幫管家趕緊跑來了,緊隨其後的則是狄震。片刻之後,除了柳三,人都到了——他還爛醉在廳堂。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啊——”

夏乾完全懵了,他根本不知道怎麽回事。眾人皆是一臉吃驚。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狄震。

他一反醉態,立即上前大力推門,扭頭問道:“誰在裏麵?”

錢陰以他獨有的低沉嗓音答道:“任品。”

“賬房先生?”狄震挑眉,轉而去細細瞧了瞧窗戶的斑駁汙點,低聲道:“是血。”

他推了推窗戶,沒推開。此時,錢夫人臉色變得慘白,一下子撲到了門上。她撓著門,就像一隻再也無法回家的絕望的貓,豔麗的指甲在門上劃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是任品!是任品呀!為什麽?為什麽——”

她叫著,鬧著,捶打著。狄震一把拽開她,先是踹了一腳門,怒道:“他娘的,從裏麵插上了!”

狄震啐了一口,一個轉身,一腳踢爛了窗戶。

明亮的光線瞬間照射到眾人的眼睛裏,隨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統統後退!”狄震喊了一句,直接躍入了窗子。

除了錢夫人,其他人都一臉震驚地後退一步。錢夫人一下子就跟隨狄震翻入窗子,木窗的釘子劃破了她的羅裙,她卻渾然不覺。在這短暫的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夏花的清香夾雜著血腥的味道,不合時宜地彌漫在整個院子裏,讓人有些窒息。

就在此時,屋內傳出一聲尖叫。尖叫聲飽含著驚恐與痛苦。不像是女人的尖叫,反而像是野獸痛苦的悲鳴。

那是錢夫人的聲音。她連著怪叫幾聲,隨即竟然瘋狂地大笑起來。

“你在做什麽?”狄震大吼著,從窗戶裏跳出來。月光下,狄震渾身都是血,麵目猙獰。“報官!趕緊讓下人把夫人拉走!”

夏乾下意識地護住韓薑,其餘幾人則僵住不動。此時,浴房的門忽然一下被打開。裏麵的濃重白色霧氣從老舊的門中逸散出來,飄入初夏的天空中。在黃色氤氳燈光照耀下,浴室門內鮮紅一片。

錢夫人大笑著跪坐在浴室的地上,拖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找郎中啊!快去找郎中啊!救他 !”

眾人看過去,都吸了一口涼氣。

錢夫人拖出來的人渾身**,鮮血淋漓,卻沒有頭。

錢夫人的臉沒有血色,顯得很是猙獰。在月光下,她拖著屍體爬了出來,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歪歪扭扭的血痕。待她把屍身拖出來,又爬回浴室去,捧了什麽東西出來。

是任品的頭。

在場的人無一不背過臉去。狄震瞪了幫管家一眼,怒道:“等什麽呢?”

幫管家怔了一下,立即跑出院子去叫人。

錢夫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還試圖將滾落的頭顱接在屍身上。狄震的目光則落到了屍體上,又落到了浴室裏,最後……落到了韓薑身上。

夏乾趕緊低頭看了韓薑一眼。她安然地沉睡著,渾身是血,對目前的情況渾然不知。

狄震隻是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走回了浴室。

慕容蓉低聲道:“浴房是不是密閉的?”

眾人各有所思,沒人回答他。

(六)消失的人

“密閉的浴房……”

易廂泉站立於大理石浴池旁邊,漠然地望著四周。浴房很大,可窗戶卻小得可憐,隻做排氣之用。再看大門,門閂很粗,卻已經斷了。

易廂泉看了一眼窗子,“綺漣進來之後就沒出去?”

“不錯。自從她進來之後,就有很多下人在外麵候著,也是侍女破門而入才發現她失蹤的。”

“綺漣沐浴時,門是從裏麵閂上的?”

“對。我號脈之後回醫館,抓了藥才回的吳府。那時候綺漣已經在沐浴了。但她洗了很久都沒出來,唐嬸這才拚命敲門,呼喊片刻,見不對勁,就讓人撞開門,誰知……綺漣消失了。”

易廂泉不言,伸出手去舀了一捧水,聞了聞,又嚐了嚐水的味道。

孫洵一驚:“你這是做什麽?”

“還有一點必須排除。”易廂泉頭也不抬,“你去找兩個瓶子來,裝些浴池裏的水,一份送往大理寺,另一份送往——”

他話未說完,卻被孫洵打斷了。她理了理頭發,說道:“我是孫洵,不是夏乾,不負責跑腿。”

“……另一份送往南街王老先生那裏。”易廂泉根本就沒有理會她,“也許都無法測出來什麽,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應當去一趟。若是沒有結果,還要再作他想。”

易廂泉隻是看向四周,開始用手敲打牆壁,一邊敲打,一邊道:“找人把池水放幹淨。”

孫洵沒動。

易廂泉看向她:“為了早點找到綺漣,你還是去一趟吧。”

“易廂泉,我們這麽多年沒見,你就毫無長進,還是這點本事?”孫洵看了看池子中的水,“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這房間若是從內部閂上大門,就如同一個牢籠,一活人是根本無法出去的,故而你先要確定綺漣真的進了浴房,再確定她是否閂上了門。接著,你必須排除水沒有問題。有些‘水’腐蝕性極高,可能會對屍骨有損害。”

易廂泉沒有吭聲。

孫洵接著道:“但這裏的水沒有異狀,牆壁地板均無暗格,這些我早就查過了。那些將人泡得屍骨無存的‘水’多半是含酸的。可你再看浴池中的花瓣,並無褪色跡象。你以為天下就你聰明?若是閑著沒事,就出去打燈籠找找——”

易廂泉閉起雙眼,坐在了大理石池邊上。

“自盡的人叫梁伯?他是不是浴房這裏負責燒水的人?”

孫洵點頭:“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孫洵歎氣:“要我說多少遍?我都說了我不去。”

“那就找人去,”易廂泉很是平靜,“水不酸,但略鹹,應該有問題。”

說完,他徑直走出去了。孫洵愣了一下,也跟出去,卻發現院子裏站了一屋子的人。

幾乎是吳府上下所有的人。老仆人、小丫鬟、小廝——所有人都打著燈籠在院子裏等著。他們中間站著一位年近四十的夫人,儀態端莊,衣著華麗。隻是她雙目微紅,很是憔悴。

這肯定是吳夫人了。易廂泉簡單行了個禮,沒有說話。

“有線索嗎?”她雙目中含著一絲希望。

易廂泉搖頭。

“好,好!我們信任你。”吳夫人立即變了臉色,神情有些可怖,“可是你呢?你走了!好啊!綺漣出事了!虧夏家舉薦你,我們相信你。如今好了,怎麽辦?什麽神通、神半仙?吳府被人咒了啊!你就是個騙子!”

她情緒不穩,卻字字吐得清晰,伸出手來狠狠指著易廂泉。

孫洵想替易廂泉辯解,卻忍了下去——

誰讓他耐不住寂寞自己跑出去的,他的確有錯。

吳夫人似是怒極,輕輕扶住了額頭,雙眼通紅,“斷子絕孫!斷子絕孫!我家綺漣做錯了什麽呀?”

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唐嬸在一旁不住地給她擦眼淚,而四下的仆人竟然都開始低聲咒罵易廂泉。

“江湖騙子!”

“出事就會跑!”

“小姐沒了,要他賠!”

那一係列言語分明沒有任何邏輯,沒有任何道理,卻一窩蜂地向易廂泉砸來。他沉默良久,卻是不慍不惱。孫洵了解易廂泉的個性,此時此地,他還在思考這個事情。不一會兒,他就開口了:“夫人,斷子絕孫這件事並不存在,無稽之談。”

他此話一出,眾人安靜了片刻。夫人也怔了一下,似是心頭寬慰了一些。他們期待著,等待易廂泉的下一句話。

“但是,綺漣小姐不會無故消失,很有可能是人為所致。”

全場一片寂靜。吳夫人沉默良久,瞪大眼睛,“你、你是說……”

易廂泉平靜如水,“如若小姐性命不保,也是有可能的——”

他話沒說完,唐嬸一個箭步上去,拉住易廂泉的領子,大罵著,揮動拳頭就要朝他打去。

場麵頓時一片混亂,眼看那一拳就要打到易廂泉臉上了,門外卻有小廝高聲來報:“夫人,衙門來信了!”

唐嬸的拳頭鬆了,退後一步攙住了吳夫人。而吳夫人一怔,雙目渙散地問道:“有綺漣的消息了?”

小廝瞅了瞅其他家丁。吳夫人明白了,便讓所有的下人都散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留下了易廂泉與孫洵。

小廝低聲道:“衙門來信,驗了梁伯的屍體,確實是自殺。全身幹淨得很,衣服也是新的。隻是……太幹淨了。”

吳夫人沒反應過來,易廂泉問道:“太幹淨?”

“仵作說,他在自殺之前……淨了。”

四人都愣住了。

孫洵急忙問道:“你是說,他是太監?”

“不是,”小廝臉色很難看,“梁伯在自盡前不久自宮了……死的時候穿了好幾層褲子,發現屍體之時,血都幹了。”

易廂泉僵硬地回過頭。月下,浴房詭異而安靜地臥在院子深處。

(七)關押入獄

這次事件很是怪異,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

夏乾站在浴房外麵,從深夜站到黎明。天空卻並未透出光來,反而烏雲聚集,空氣潮濕,似要下雨。

衙門來人將韓薑帶走,又派遣了幾個衙差駐守此處,閑人勿近。韓薑一直處於昏迷狀態,乃至被抬去官府,都未醒來。狄震則黑著臉隨官差去了衙門,估計要忙碌一夜。錢府一幹人等如今都不能進出浴室,也都在廳堂等著,天亮之後要被帶到衙門問話。

不遠處的廂房裏,錢夫人大哭、大笑、大吼,歇斯底裏地叫了一夜。沒人能完全聽清她在叫什麽,隻知道錢陰進去了一趟,和她說了一些話,之後她就被送往城郊的舊宅子了。

但是,這都與夏乾無關。

他的酒也醒了,隻想把這件事弄清楚。他堅信韓薑是清白的。回想今年正月在夢華樓的時候,易廂泉也遇到這種事,但他自己脫罪了。

可如今易廂泉不在,偌大的長安城便無人可依賴。

麵對如今突發的事件,夏乾有些不知所措。他隻是安靜地站在浴室門外,想學著易廂泉的樣子,靜思一夜,理清思路。

不能著急,不能著急。易廂泉怎麽做,他就要怎麽做。

此事不是韓薑所為,而是有人故意誣陷。至於為何誣陷,不得而知。若想救韓薑,隻得替她洗清冤屈,找到真凶。夏乾算了一下時日,若是證據確鑿,隻需十幾日,韓薑就可能被處以極刑。

夏乾深吸一口氣,閉目而思。眼下的情形都對韓薑不利。幫管家與錢夫人都能證明,韓薑偷竊錢財被發現,威脅錢陰,還和賬房有過節。

怎麽辦?

幹脆學易廂泉的辦法,直接順著這條思路想。若韓薑是凶手,錢老爺執意報官,韓薑很有可能喝醉後行凶——

不對,不對!死的不是錢老爺,是賬房任品。可是,如果韓薑不是案犯呢?誰會殺任品?錢老爺。因為錢夫人紅杏出牆,這個理由足夠。

夏乾胡思亂想了一陣,覺得不對。

所有下人都在戌時退出了內院。事發時,錢老爺跟慕容蓉在一起;幫管家先是與自己在一起,隨後去了廳堂;柳三、狄震和錢夫人一直都在廳堂,錢夫人曾經和韓薑獨處過,之後回了廳堂。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夏乾隻覺得渾身僵硬。隔著幾道圍牆,能聽見錢夫人的喊叫聲。那個女人在見了賬房先生的屍體之後,死也不肯撒手,大喊大叫,最後被人抬下去,像是瘋了。

不是她幹的,也不是夏乾自己幹的。

夏乾有些急了。怎麽想來想去,凶手就是韓薑呢?

他僵硬地轉過身去,一步步踏出錢府的院子。在錢府的門口,幾個小廝議論紛紛,大多都在議論錢府的命案,並且對錢陰多少有些不滿。夏乾還想聽聽,小廝們卻慌忙住了嘴。

就在此時,狄震慢慢地邁進了錢府的大門。他剛剛從衙門回來,顯然是一夜沒睡,又一路淋雨,顯得有些疲憊。見了夏乾,他卻打起了精神,揮手笑道:“喲,夏小爺喜歡淋雨啊!”

夏乾沉著臉一言不發。

狄震見他不理人,就沒再戲弄他,低聲安慰道:“沒定案呢,那姑娘倒是挺有骨氣,不招。”

夏乾雙眸微微顫抖,“什麽意思?”

“就是不招啊——”

“你們用刑了?”

狄震沉默片刻,猶豫道:“我走的時候,還沒用刑。”

夏乾有點急了,“你能救她嗎?”

“夏小爺,你跟她不就是認識幾個月的朋友?你就這麽確定她是清白的?”

六月的雨就像溫潤的人,下得並不狂躁。這兩個人站在門口淋了一會兒雨,都清醒了不少。

夏乾低下頭去,慢慢說道:“她有沒有罪,我不知道。我的確隻認識她幾個月,但我就是覺得……就是覺得……”

狄震聞言,幹笑兩聲:“認識幾個月,你還敢求我救人?不好意思,夏小爺,你找錯人了。”

狄震衝他擺擺手,直接繞過去。

夏乾一把拉住他,“沒有挽回的餘地?”

狄震就像躲耗子一樣躲開他,“剛開始查,你著什麽急?”

“如果韓薑真的是被冤枉的呢?每遲一日,韓薑就要受一日苦;每晚一天,壞人便少坐一天牢。就像殺手無麵,殺了人卻逃之夭夭。這些殺人的惡事也許成了談資,但總有人在日日苦等,等那些惡人被繩之以法,而且一等就是十餘年。若是抓不住惡人,怎麽給那些人一個交代呢?”

夏乾站在雨裏,他的身後是一片樹林。綠色的葉子被雨水澆得更加碧綠,身後的天空卻是灰蒙蒙的,根本看不見日頭。

不知怎的,狄震忽然想起了十二年前的安隱寺。他趕緊甩了甩頭,笑道:“夏小爺你從哪裏學來的這麽多大道理?”

“是易廂泉和我說的。你找殺手無麵這麽多年,這道理應該比我更清楚。”夏乾看著狄震,懇求道:“狄大哥,你就幫幫忙,我和你一起查。韓薑絕對不是窮凶極惡的人!”

狄震苦笑道:“說不定她連名字都是假的——”

狄震挑了挑眉毛。

“我隻希望你們別誤判。若查出真相,當真是她所為,也應酌情考慮犯案緣由。到那時——”夏乾的聲音沉了下去,“公事公辦!”

狄震笑道:“看你正兒八經的,這是教我怎麽辦案呢?”

狄震這是有意嘲諷。他本以為以夏乾的性子,會生氣地反駁幾句。但夏乾隻是低下頭去,有些傷心和不知所措。

狄震心軟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這案子疑點多,不會瞎判的。如果韓薑不是凶手,昨夜你看到屋頂上的人影是誰?”

“是……真凶?”

“她的衣著和武器與韓薑一樣?”

“沒錯。”

“是男是女?臉也看不清?”

“不清楚男女,看不清臉。”

狄震點頭,“你看到屋頂人影,之後再奔跑到浴房前,整個時間是很短的。如果把韓薑的衣服扒下來再穿上,恐怕來不及。”

夏乾心裏咯噔一下:“你是說,那個人影就是——”

“不一定。等韓姑娘提審結束,最好去找她問個清楚。如今,我們先去現場轉悠幾圈。如果真的有人假冒韓姑娘,多少會留下一些線索。”

聞言,夏乾趕緊轉身要去附近“巡視”,卻被狄震一把拉住了。

“你別急,我們先弄條狗來。”狄震仰頭,看看陰沉的天空,“要是不下雨就好了,味太重,狗鼻子都未必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