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兵分兩路

(一)西域六人行

初夏的長安透著一絲暑意。現下並非用膳的時辰,故而酒樓廳堂還算得上空曠。夏乾與狄震坐在廳堂一角,兩個男人、一壺酒、一盤點心,聊得熱火朝天,全然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

“然後呢?你剛剛講到,官兵進了安隱寺,他們沒有抓到殺手無麵?”

夏乾迫不及待地發問。他坐榆木小凳上,將花生糕塞了滿滿一嘴,說話都含糊不清。

狄震坐在他對麵,一邊喝著壺裏的酒,一邊醉醺醺地絮叨:“那時候太年輕嘍!這一幫人非得大清早傻乎乎地闖進人家……人家寺廟。”狄震重重打了個嗝,又咕咚灌進一口酒,又道:“而這安隱寺的住持,不是好對付的主兒。夏小公子,你不想想,當年若是抓到了殺手無麵,十二年後的今天,我又怎會隨你們來長安?”

說罷,他拿起袖子擦擦嘴,還特地在剃得不整齊的胡茬兒上使勁蹭了蹭。

狄震是個捕快,而且是挺厲害的捕快。論及捕快這個行當,就是個抓犯人的差事,抓盜賊、抓殺人犯,也會參與判案斷案。

狄震的辦案能力極強。有人說,十個百姓一個賊混在一起,站成一排,哪怕狄震喝醉了,都能在片刻之間將賊人揪出來。他在江浙一帶的名氣很大,卻並未與夏乾碰過麵。

論及夏乾、狄震二人的相遇,還要從一個月前說起。

夏乾正月裏參與猜畫活動,得了頭獎。這頭獎不僅包括大量現銀,還有一趟西域之行。因為戰事不斷,絲綢之路早已不通。解開猜畫謎題的人可以避開戰火,安然無憂地重走絲路。若能開辟西域通道,那便是絕妙的商機,遠勝萬兩黃金。

得了猜畫頭獎、重走絲路的一共五人,夏乾、韓薑、慕容蓉、阿炆,還有一位不知是誰。

夏乾與韓薑早已相識。慕容蓉是慕容家的二少。大宋傳言“南夏北慕容”,大意是,慕容家與夏家的資產不分伯仲。慕容家自然不會放過西域眾國這塊寶地。慕容蓉與夏乾年紀相仿,卻是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夏乾背地裏喊他小白臉。

此外,阿炆則是青衣奇盜的一員。他雖然成功解開了猜畫的謎團,卻從未露麵。此時,距離青衣奇盜的庸城偷竊已經過去了半年,而另一名大盜鵝黃,已經被易廂泉送進監獄。

跟隨一行人同來的,還有京城混混柳三,給夏乾打下手。他們幾人一同跟隨伯叔前往西域。伯叔四十來歲,是猜畫活動的管事。他們這一行人帶著馬匹和行李,走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從汴京走到長安——絲路起點。

一個多月前,就在汴京城郊,剛剛出發的他們碰到了狄震。

慕容蓉與狄震有過一麵之緣,知曉他的那些事跡,這才得以讓狄震跟隨商隊西行。狄震破案無數,在南方的名頭不亞於汴京城的燕以敖。

可是他人品不佳,年近四十還是光棍一條,終日邋裏邋遢。大家都言,狄震有“七不”——說話不正經,酒壺不離身,胡子不剃光,對人不禮貌,行為不正常,不聽調遣,不聽勸誡。還有“三總”——總喝酒,總罵街,總打人。

有傳言,這也是他當了十餘年捕快卻不得升遷的原因。

狄震那日醉醺醺地在汴京城郊等著西行隊伍,說西行隊伍中混入了十二年前的殺手無麵。所有人都不信他的話。十二年前,殺手無麵最後一次出現,在平江府殺了南巡的朝廷大員蕭文正,負傷潛逃至安隱寺,之後便銷聲匿跡了。

殺手無麵的故事就此落幕。數年之後,青衣奇盜的事跡又在中原傳開,屢屢有人拿他跟殺手無麵做對比,甚至有人傳言,青衣奇盜就是當年的無麵。

狄震雖然喜歡胡言亂語,但是能掏出官府批示公文,又有慕容蓉引薦,終於得以跟隨眾人西行。夏乾最喜歡這種能講故事的人,一路走,一路跟著狄震聽故事。

但狄震隻有喝醉了才肯講。直到眾人抵達長安,夏乾才斷斷續續地把無麵的故事聽完整。

“然後呢?”

“然後,無麵跑了唄。”

夏乾問道:“可是他們都追到安隱寺了,明知殺手無麵就在裏麵,怎麽就放跑了?”

狄震嗬嗬笑了兩聲,喝口酒道:“安隱寺的大名是英宗封的。十二年前,英宗剛剛去世,你帶著刀搜這寺廟,合適嗎?且不說對佛祖不尊敬,你讓先皇的臉麵往哪兒擱?”

夏乾撓了撓頭,“那也不至於放跑了呀。”

狄震又喝了一口酒,抹抹嘴,閉起眼睛,“因為官兵太廢物。”

夏乾憋了一肚子話要問,隨口卻是一句:“狄大哥你知道得這麽清楚,是不是……也在隊伍裏?”

狄震呸了一聲,“你小子休要管這麽多!”

夏乾心中暗諷,狄震將當年的事講得這麽清楚,八成當時就在隊伍裏,殺手還沒找到,能不窩心嗎?夏乾想到此,偷笑一下。狄震看了個正著,瞪眼道:“笑什麽?夏小爺,我告訴你,西行隊伍裏的人,個個不是省油的燈。”

夏乾一撇嘴,“你非說我們這群人裏有殺手無麵,可是你看看,哪個像?你又如何確定我們這群人中有十二年前那個殺人魔頭?”

他又吃了幾塊點心,一臉壞笑地看著狄震。他們這群人裏有沒有殺手無麵,他真是不清楚。可是青衣奇盜的一員,的確在隊伍裏麵。

阿炆。但是他從未露麵。

“總之這一夥人都不簡單,”狄震盯著夏乾,“除了你夏小公子,剩下的人,嗬……那個叫韓薑的姑娘來路也不正。”

“她像是殺手無麵?無麵橫行時,她年紀還很小。”

狄震嘖了一聲,擺手道:“女人的年齡可不好猜。若是那姓韓的姑娘今年三十,她十二年前不過十八歲,說是殺手無麵,也可以吧?”

“怎麽可能呢?”

狄震冷笑一下,轉口問道:“要我說……夏小爺,你這次來西域,為何沒有與易廂泉同行?”

“他有事,來不了。”夏乾嘟囔道。

“那也不能帶著柳三來啊,”狄震掏掏耳朵,眯眼道,“那個叫柳三的小混混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夏乾剛要反駁,轉念一想:柳三真不是什麽好東西,欠債不還,小偷小摸。

狄震見他不語,又開口了。

“那個叫韓薑的姑娘,未必是正經人家的人。長刀鋒利,是殺人利器。夏小爺,我這是經驗,”狄震醉醺醺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得意地晃晃,“經驗!你還是離她遠點好。”

夏乾一愣,隨即冷哼一聲,左耳進,右耳出了。

“狄大哥,少喝酒,少說胡話吧。”他一下子站起,收了狄震的酒,頭也不回地回了客房。

(二)吳府的詛咒

細雨籠罩著汴京城郊的一座府邸,偏僻卻清靜。府邸不遠處的青山一片蒼翠,隱約可以看見小溪流過。雨霧彌漫於空中,似是細紗披在了青山上。

易廂泉百無聊賴地坐在窗邊小凳上,手指不耐煩地輕敲窗框,與細雨落窗之聲相互應和。又是平凡的一日。

一個月前,易廂泉本應收拾行李,與夏乾一行人同去西域,卻出了岔子——他接到了辦案委托。按理說,易廂泉即將前往西域,任何委托都是不接的;何況他本就隻是一位算命先生,根本不必接受所謂的委托,他沒有這個義務。

然而他的委托人卻是不凡。吳衝卿,曾任朝中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卻不得誌。不過,按易廂泉的性子,是不關心委托人的身份地位的。縱使皇帝親自前來,易廂泉都未必接管呢。

但是這個案子極其特殊,易廂泉不得不接。

在兩個月前,有一和尚路過吳大人府上,盯著“吳府”兩個燙金大字,不再行走,不停念經。他行得正,坐得直,一臉佛氣,像極了得道高僧。吳夫人一向信佛,便邀了和尚進來小坐,欲討論佛經。和尚卻堅決不入府,隻是站在吳府門口。

他說,吳府被人下了咒。

這分明是無稽之談。吳府上到少爺下到小廝,都沒有人相信這空穴來風的話。而吳夫人一向吃齋念佛,雖是半信半疑,卻還是聽和尚把話說完。

和尚指著吳府的大門,說了一句令人寒心的話。

“不破詛咒,不出三個月,吳家兒女皆死於非命,吳大人自此斷子絕孫。”

吳家的家丁聞言皆怒,開始驅趕和尚。吳夫人放心不下,便上前阻止,問和尚如何破解。和尚輕輕旋著手中的佛珠,說:“吳大人得罪了他的同僚,若要免災,必須不問政事,告老還鄉。”

他這麽一說,眾人不由得一驚。質疑者有,不以為然者亦有。吳大人在朝中是一等一的大人物,為官清廉,頗具正氣,然而近來並不被皇上所看重。有傳言,吳大人得罪了朝中小人。

但得罪了誰,大家都不知道。

那和尚這樣說了,大家就免不了猜測。這和尚,告誡是假,威脅是真,八成是朝中對家派來警告吳大人少管閑事的。

和尚卻麵無表情,從袖中拿出一個卷軸,輕輕拋於吳府門前,拂袖而去,轉過街角,消失不見。吳夫人叫家丁撿起,隻見那卷軸上寫著一句話:

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

那“溺”字被朱砂筆狠狠圈了出來,留在白色的卷軸上,顯得觸目驚心。

此事很快在街頭巷尾傳開,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而此後的一個月吳府上下倒是平平安安,直到月末那日,吳大人的獨子隨商船出行,船剛剛駛出碼頭,卻突然爆炸。碼頭有不少老百姓,目睹了漫天火花,聽到了那巨大的轟鳴聲。

吳大人的獨子隨著商船的沉沒,命喪黃泉。

此事本應歸咎於意外,可它偏偏不是意外。商船駛出碼頭時,會經過嚴密審查,一來審查有無在逃人員偷乘渡船離開,二來審查船上有無違禁物品。而商船竟在離開碼頭時爆炸,定然是裝有火藥。

然而在處理商船殘骸之時,並未聞見火藥味。火藥在運載時常常使用大箱子,容量很大,很是明顯。而大箱子中又藏著小箱子,如此是為了避免火藥受潮。

偷裝火藥,且不說躲過盤查的難度,能做到事後毫無氣味、毫無痕跡,那究竟是什麽樣的火藥?

吳少爺就此死去。不管他的死因是什麽,吳家終於害怕了。他們暗地裏派人查來查去,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吳府上下皆是悲痛萬分,而吳夫人卻想起和尚的話:“智勇多困於所溺。”但此“溺”並非如《伶官傳序》一般是引申意,這裏的“溺”單指表意——死於水中。

吳大人的妻子是赫赫有名的荊國公王安石之女,二人育有一兒兩女:大兒子早已娶妻,兩個女兒,一個十六歲,一個十歲。吳大人在長子死後,憂心不已,便讓全家從此提高警惕,且不讓兩個女兒外出。

他知道這是個陰謀——有人借此打擊他,讓他滾出朝廷。

吳大人不會妥協。他雖經曆了喪子之痛,身體也大不如前,卻依然讓人徹查朝中之事。他掌握了一些大臣的往來書信,卻也隻是間接證據,不敢直接呈報給聖上。

又一個月過去,吳大人的二女兒溺死在自家的荷花池中。經官府徹查,估計是有人闖入吳府,行了謀殺之舉。這件事讓整個吳府如墜入地獄。吳夫人堅持詛咒之說,而吳大人則堅持是人為所致。

為了安全,吳家舉家搬到城郊的小宅子,並派人日夜保護小女兒。

吳夫人意在找高人破解詛咒,吳大人則堅持要找人捉拿凶手。一個說要找得道之人,一個說要找破案之人,因此才找到了解決這件事的不二人選——算命先生易廂泉。

為了保住吳府三女兒的性命,易廂泉被派遣到京郊吳府一個月。

而易廂泉自己呢?他隻覺得這些事情是無稽之談。從搬到京郊那日起,吳大人調遣了十幾名官兵日夜守著吳府,家丁也有近三十人。女兒的衣食住行皆在眾人注目之下,飲食更是重重把關。而且,吳府上下不再有荷花池之類的東西,連井都被封堵上,每日派人出去挑水回來,酒水也從外麵送來。

吳府可以說是做足了保護措施。

易廂泉不相信詛咒一說,更不相信有人能突破重圍,在吳府幾十雙眼睛的日夜監視下取走一個十歲女孩的性命。他在這個京郊屋子裏住了近一個月,心想:與其在這兒百無聊賴地活著,倒不如跟著夏乾他們一行人去西域。

易廂泉這樣想著,卻聽得門砰的一聲開了。萬衝走了進來,臉色有些發白。

“易公子,”萬衝似是剛剛淋了雨,手裏攥著一封信,“你還去西域嗎?此次吳府的事若是解決完了,你最好……趕上夏乾他們。”

易廂泉轉過身來,“出了什麽事?”

“杭州那邊來報,說是一個叫狄震的捕快趕去長安了。”

萬衝將信遞過去,易廂泉讀了信,眉頭皺了起來。

“殺手無麵?”

“對,”萬衝在一旁坐下,“我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是那個叫狄震的捕快說……他們那一夥人之中,有個人很像十二年前的殺手無麵。”

(三)入住錢府

“就是這樣。那個捕快狄震說我們這群人裏有殺手無麵,你說是誰?”

夏乾在客房中踱來踱去,踩得木質地板咯吱咯吱響。柳三則歪坐在一旁的小椅上,迷迷糊糊,似一根爛麵條。

“殺手無麵到底是什麽玩意兒?夏小爺,你休要再開玩笑了。”柳三抓起桌上不應季的枇杷果,靈活地剝去了皮,直往嘴裏塞。

夏乾背著手走來走去。“狄震相當確定,無麵就在咱們這群人裏。”

“那個醉鬼既然這麽清楚,你怎麽不向他問個明白。”柳三又塞進嘴裏一個果子,“你說那個叫狄震的醉鬼奇不奇怪?捕快當得好好的,非跟著咱們來西域,千裏迢迢,也不嫌累。他要知道無麵是誰,為什麽不當麵指出來?還有,他要抓殺手無麵做什麽?”

“有仇唄。”夏乾有些心煩,一屁股坐在雕花木椅上,揉揉腦袋,“狄震說那賊人在我們隊伍裏,但又不抓。他也不說是誰,問他,他還回答得含含糊糊。”

柳三吃得舒爽,拍了拍肚子,一下子跳下椅子,“你說,會不會是那個阿炆?長得矮小醜陋,身形奇特。興許狄震見過殺手無麵的身形,懷疑阿炆——”

夏乾一擺手,“不是他。”

“你怎麽這麽確定?”

“因為他是青衣奇——”夏乾話說一半,趕緊閉了嘴,改口道,“反正不是他。”

柳三撇撇嘴,跳上桌子,眯起一雙桃花眼,賊兮兮道:“是不是那個叫伯叔的老爺子?那個人看起來不像好人,陰險狡詐……”

柳三開始胡亂猜測,夏乾卻沒有聽進去,他總是有種不好的預感。此次西域之行,眾人剛抵長安,日後的路還很長,不管出什麽事都有可能。

“還有那個韓薑,拿著這麽長的刀。”

“不會是她。”夏乾趕緊說道。

柳三喲了一聲,從桌子上滑了下來,溜到夏乾眼前,“你怎麽知道不是?我說的沒有道理?”

“沒有道理!”

柳三嘿嘿一笑:“你剛來長安,就買了一大堆果子點心,想偷偷留著給她。夏小爺,我可什麽都知道!”

夏乾趕緊反駁:“你別胡說!我……你、我、韓薑,還有那個姓慕容的小白臉都不可能。按年齡推算,殺手無麵出沒於十二年前,那時候我們牙都沒長齊,怎麽可能是?”

柳三嘖嘖幾聲,歎道:“你怎的知道人家牙沒長齊?韓薑姐姐說不定比你我都大。十二年前,她的確很年輕,但是犯案嘛……可就說不準。我總感覺那個韓薑是個高手。”

柳三若有所思地閉上眼,隨即點了點頭嗯了兩聲。夏乾不以為然地問道:“她說過和我差不多大。你說她是……什麽高手?”

“武藝,”柳三一拍大腿,頻頻點頭,“那個叫韓薑的姐姐雖然長得不錯,但我可不敢惹。她身板那麽直,絕對自幼習武。夏小爺喲,別太相信女人!”

夏乾嘟囔道:“不信女人,還能信你?”

柳三卻是不答。他轉過身去,指了指桌上殘餘的枇杷,“好吃,帶走吧!夏小爺!”

“帶哪兒去?”

柳三不等夏乾答話,從懷中扯出了一條絲絹,也不知是青樓哪個姐姐送給他的。“帶去錢府!”

夏乾一愣,“去哪兒?”

“夏小爺沒聽說呀?我們不住客棧了,住錢府。錢老爺消息靈通,剛來長安幾天,就把我們一夥人都攔住了,非要在家裏設宴招待。伯叔本來不想耽誤行程,但這錢老爺在長安城很吃得開,這重走絲路一事,興許還得由他照看。”

夏乾一愣,皺起眉頭想了想:“長安城錢老爺……是不是錢陰?”

“對對對,夏小爺聽說過?”

夏乾翻個白眼,“我爹說過,錢陰這人都快六十了,為人奸詐狡猾,做生意也不坦**。雖有些家底,但夏家不願意跟他合作。”

二人說著說著,便收拾起行李來。正如狄震所說,前往西域的人魚龍混雜,又因猜畫活動被召集在一起,彼此並不相熟,故而大家甚少聚集。夏乾倒是經常和柳三說些小話,但餘下幾人經常不見人影。

伯叔已經先行一步,進入錢府安排妥當。夏乾與柳三帶著大包小包也住進了錢府。剛剛進門,卻被眼前景象驚住了。

韓薑站在錢府的院子裏,一手緊緊扯住腰間的包袱,虎視眈眈地看著前方。

“你是何人?為何亂動我的東西?”

隻見韓薑前方站一婦人,體態輕盈。她雖不胖,卻顯出了富態,麵色紅潤且皮膚白皙,雙眸漆黑,神采奕奕。

她見韓薑怒目而視,反倒咯咯笑起來,上前兩步,細細打量著她。“這姑娘怎麽說話呢,我是錢府的夫人,怎的不能動你東西?”

夏乾、柳三在一旁愣住了。方才說過,錢老爺已經年近六十,這錢夫人眼下也就三十來歲,又長得嬌媚動人,典型的老夫少妻。

片刻之後,夏乾才上前,“發生何事?”

錢夫人雙目一瞪,掃了夏乾一眼,綻放了一個誇張的笑容,“看這儀態,莫非是夏家公子。快快進來,老爺、伯叔和慕容家二少都在,哦,那個醉鬼也在。”

一聽“慕容家二少”,夏乾的臉色便不好了,沒有搭腔,轉臉問韓薑道:“怎麽回事呀?”

韓薑轉身低聲道:“我方才在樹下小憩,隻覺得有人碰我腰間包袱,睜眼一看,就是——”

“姑娘這可是說笑了,我是怕你著涼,好心喚你起來。你有房間不睡,為何偏偏睡樹下?”

柳三在一旁傻站著,也不知說些什麽。而夏乾趕緊勸解了事。待婦人走了,三人站於院中。夏風拂麵,錢府院子裏又種了些許花樹,落英繽紛,很是美麗。夏乾不願進門去,隻因不願見到慕容蓉和錢陰。

“你們怎麽不進去?”夏乾轉臉問柳三與韓薑。

“院中景致好。”

柳三與韓薑竟異口同聲,說完,目瞪口呆地看了彼此一眼。

夏乾詫異地望著兩人。這兩人性格不同,相處時間少,竟然回答得如此一致,甚是罕見。

這一路上,夏乾早就發現了,這兩人總是有意識地躲避那個捕快狄震。

(四)吳府千金

“事情就是如此,狄震顯然是匆忙間寫的信,在信中沒有多說。”萬衝著急地在屋內來回踱步,“殺手無麵與青衣奇盜不一樣,出手狠辣,見人就殺。最後一次犯案的時候,正是當年江浙名捕王都帶人前去安隱寺捉拿的,但沒抓住,而且……”

萬衝沒有說下去。易廂泉扣下信紙,臉色並無變化。

“狄震到底是憑借什麽確定夏乾一夥人中混入了殺手無麵?我看信中所說甚是模糊,他並不十分肯定。”

萬衝猶豫一下,“不知道,我們與狄震不屬一隊,分列南北。我也聽兄弟們提起,狄震人品不好,但發誓要抓到無麵。他喝醉的時候說過,那殺手無麵化成灰,他都能認出來。”

“還能聯係上狄震嗎?”

“隻能等他聯係我們。易公子,你能聯係到夏乾嗎?”

易廂泉搖頭道:“不能。我隻知道他們的路線,卻不知道他們如今身在何方。夏乾一般不與我聯係,他覺得我很快就能去長安,心想信沒送到,我就已經抵達了。”

萬衝無奈地歎氣。

“易公子,你何時去西域?”

“明日之後,有一支商隊前往長安,我會跟隨他們前去。”易廂泉拿出紙筆,研起墨來,“我修書一封,寄予夏家,問問夏乾的下落。還有一日……就是解脫。”

萬衝眉頭一皺,凝望易廂泉半晌,終是開口了。

“看易公子的意思,是不想管吳大人府上的事了?”

“不是不管,吳府上下戒備森嚴,我實在不信有人能隨意取走人的性命。相較之下,夏乾那邊反而值得擔心。青衣奇盜事件尚未解決,還混進一個殺手。”

萬衝抱臂道:“我們抓了鵝黃,放走阿炆,隻求能放長線釣大魚。鵝黃那邊依舊毫無進展,青衣奇盜之事……必須有人跟著。”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

易廂泉搖了搖頭,“青衣奇盜,殺手無麵,猜畫幕後人——夏乾那一行人真是臥虎藏龍。咱們沒有派人跟去,真是失誤。燕以敖呢?”

“北上巡查,好像是新任大理寺卿給的活兒。無妨,你明日便出發,夏乾他們必定安全了。”

易廂泉放下手中的筆,負手走至窗邊,抬頭看著蒼山。

萬衝問道:“吳府的事,你打算怎麽推掉?”

易廂泉的語氣帶著幾分清冷:“吳府的小女兒吳綺漣身處在重重保護之下,我甚至連吹雪都沒帶進府來,隻因她有哮喘之症。”

易廂泉好像有些不高興。他自十幾歲起便遊曆中原,去了西域又歸來,習慣了漂泊;如今在吳府被“關押”了一個月,連吹雪都不在身邊,定是要瘋了。

“那易公子可查出了吳府大公子的死因?乘船航行,那船上可是沒有炸藥的。”

“我進吳府之後幾日就知道了。本想早早了事跑掉,誰承想吳大人說什麽也不肯讓我離開。”

萬衝吃驚:“你查出來了?”

“查查貨源就行了。你們都覺得是炸藥,其實並不是炸藥。”易廂泉有些不耐煩地在屋內走動,“根本沒有炸藥,隻是粉塵爆炸罷了。我最先懷疑的就是粉塵,但查了船上的貨物清單,並無問題;派人去問了碼頭值班的官兵,他們回憶起來,船上的確有麵粉。官兵記得清楚,他檢查時,還沾了一手呢。”

萬衝點點頭,“解決了就好。”

易廂泉聞言,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作案手法極其簡單。麵粉爆炸這種事,鄉下婦女也會知道,偏偏官兵守衛沒查出來。如此簡單之事拖了一個多月。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著出城呢。”語畢,他將桌上的信件封存好後,又道:“你幫我把信帶去驛站,看看能不能輾轉聯絡上夏乾。但願他們那邊別出事才好。”

萬衝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想要告辭,又不好意思開口。易廂泉雖然外表很是平靜,但能看出他巴不得變成個鴿子,飛出這牢籠。

“這吳府隻剩下三小姐了,若是要出事……”

易廂泉搖頭,“大公子粉塵爆炸而死,二小姐被人謀害溺死於荷花池。如今吳府上下打點得幹幹淨淨,三小姐應該不會有事。”

“當年庸城城禁六日,為抓捕青衣奇盜做了那麽多措施,可是東西還是被盜走了。”

易廂泉聞言,心中更加煩亂了,“和青衣奇盜事件不同,吳府的前兩起案件顯然都異常簡單,可見凶犯的手段並不高明。什麽和尚念經,粉塵爆炸,荷花池溺死……大理寺派些懂武藝的人來守著,總比將我關在屋裏強。”

他的話不無道理。他不是不想幫忙,而是沒有用武之地。話音未落,萬衝卻突然抽出紙筆,書寫了幾個大字遞給易廂泉。

“門口有人。”

易廂泉詫異地向門口望去,卻沒見外麵有任何人影。

萬衝做了噤聲的手勢,悄然提刀走到門邊,狠狠一拉。門外的人呀了一聲,畏縮一下卻沒跑開。是一個小女孩。

女孩見萬衝開門,猶豫一下,然後徑直進了房門。她約莫十歲的樣子,身著綠色羅裙,梳著兩個可愛的圓髻,眼珠漆黑明亮,但麵色卻略顯蒼白。

看其衣飾不俗,萬衝已經猜透了她的身份,問易廂泉道:“這是三小姐嗎?”

易廂泉沒應聲。女孩自己點點頭,有些怯生生的道:“我叫吳綺漣。”

萬衝輕歎一聲,知道是吳家的三女兒,也是吳家的獨苗了。

她看了看易廂泉,跑過去得意地道:“你上次教我的歌,我會唱了。”說罷,她開始唱起來:

六月細雨水中碎。青山翠,小雁飛。風卷春去,羞荷映朝暉。靜守門中無處去,書三卷,茶兩杯。

“我唱得怎麽樣?”見易廂泉不說話,她轉頭去問萬衝。

“不錯,”萬衝皺了皺眉,“我沒聽過這半闋詞,是哪家閨中小姐無聊時的閑作嗎?”

聞言,易廂泉臉色一變,有些不自然。

萬衝突然意識到問題,驚訝道:“難道是你寫的?”

“對,是他寫的。”綺漣蹦過去,“大哥哥,你再教我一首吧。”

“以後再說吧,”易廂泉轉頭看向窗外,“寫不出來。”

萬衝有些尷尬,咳嗽一聲,喝了口茶。

綺漣問道:“那……你是算命先生?”

“也是,也不是。”

“那我還能活多久?”

聽了這話,易廂泉和萬衝都是一愣。

綺漣有些心急,又有些難過。她問完這句,就垂下頭盯著地麵了。

萬衝想起自己的侄女,突然覺得心裏很難受,放下茶杯道:“你還小,怎會問這種話?”

綺漣低聲道:“有下人說我活不過這個月。”

易廂泉看著女孩的手說道:“你喜歡養花,喜歡刺繡,喜歡畫畫?”

“你怎麽知道呀?”

易廂泉轉頭:“能讓我看看你的手相嗎?”

綺漣伸手,易廂泉看了看,“長年留在汴京,會活到七十多歲;若是搬到南邊去住,能活到將近九十歲。”

綺漣聞言大喜,高興地抽回自己的手,左看右看。她又問了易廂泉一些小事,易廂泉都一一耐心作答。萬衝對女孩道:“小孩子不要想這麽多,好好念書就夠了。”

綺漣沒聽他的,隻是看了會兒自己的手,又眨著眼問易廂泉:“大哥哥,下次來找你,你記得教我唱新的詞,或者教我剪紙花!還有做木頭風車!還要踢毽子。”她問東問西,又左顧右盼道:“你有小貓嗎?”

易廂泉挑眉:“你怎麽知道我養貓?”

“我聽下人講的。”綺漣咧嘴一笑,雙眼眯成了好看的弧度,“他們說你有隻漂亮的小貓。我有喘病,不能接觸動物,可是我真的很想看看……”

她說完,又開始不停問著。

“我還有好多問題,我娘和唐嬸都不理我。比如,天為什麽會下雨?我為什麽會不停地咳嗽?吃什麽藥能好?”

“嗯……”易廂泉在想答案。

綺漣又望著他,問道:“還有,你能不能告訴我,大哥和二姐是怎麽死的?”

易廂泉沉默了。

就在此時,卻聽得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萬衝趕緊開門,隻見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衝了進來。此人是綺漣的貼身老仆,名喚唐嬸。

“小姐!你怎麽到這兒來了?別給易公子添麻煩!”

那婦人上前來,拉住綺漣的手,直往外拽。易廂泉見狀,蹙眉問道:“為何不讓小姐留在此?”

唐嬸麵露難色,先將小姐帶下去,轉而回來對易廂泉道:“小姐身體不好,老爺怕讓小姐見生人。”

怕見生人?連萬衝都覺得此番言論站不住腳。易廂泉臉色也不好看——吳府既然讓易廂泉來幫忙,竟然還有事瞞他。

唐嬸也是快人快語,見易廂泉麵露不悅,便補充道:“其實,吳家與夏家算是故交。夏老爺前一陣來汴京城,走之前來吳府做客。他聽聞我們遇上邪事,便親薦易公子,說您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神人,定能護得吳府上下安定。”

萬衝聞言,倒是點了點頭。易廂泉卻是麵露尷尬之色。

夏老爺年過四十,做過邵雍的徒弟。按理說,和易廂泉是師兄弟關係。易廂泉知道,這夏老爺雖然名聞江南,算是頂級富商,口碑很好,人卻也有毛病。

夏老爺看著威嚴,但要真的喝多了閑聊起來,會管不住自己的嘴。這一點也成功地傳給了夏乾。

唐嬸又補充道:“夏老爺還說,易公子雖然厲害,但是自己的兒子卻不成器。”她頓了頓,擺出了夏老爺的獨有姿勢,像模像樣地學道:“‘唉,犬子不爭氣啊!自從易廂泉來了庸城,就知道跟著人家到處跑!易廂泉是什麽人哪?專門解決怪事的人!可是犬子呢?大小事全都跟著瞎摻和,家也不回。我不指望抱孫子了,但願他別丟了小命喲!’”

唐嬸又興衝衝道:“三小姐自幼養在深閨,身體差,老爺夫人隻是擔心她,怕她聽了易公子的話,不願意待在家了。這小丫頭比不得男兒,不能出去瘋玩……”

唐嬸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著。易廂泉雖然沒作聲,但顯然是不喜歡聽的。萬衝站在一旁抱臂不應和。唐嬸又把手中的東西放下,是兩壺好酒。“送酒的來了,每次都多給我幾壺。哎呀,我又哪裏喝得動,送些來給你們。”

易廂泉謝過,沒有再說什麽。唐嬸待著無趣,再說幾句,便走了。

萬衝過去將門關上,歎道:“每個大宅子都有這麽幾個愛說閑話的嬸子。”他扭頭看向易廂泉,隻見他麵無表情,隻是不停地擺弄著袖子。萬衝起先以為袖子有問題,但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易廂泉隻是沒事做罷了。

“不知什麽時候能出去?”易廂泉扭頭看著窗外。

萬衝也不知要說什麽了,提起刀來,準備離開,“你再住上一日,也許就能離開了。我先回大理寺去看看,這幾天燕頭不在,總有人想要鬧事,我們這幾日也是忙著巡邏。”

易廂泉沒說什麽,情緒似乎有些低落,隻是站起身來,又去拉了拉行李包袱,似要拿上它整個人張開翅膀飛出牢籠。

卻聽門哐當一聲開了。唐嬸又回來了,氣喘籲籲道:“易公子!我有事跟你說!”

易廂泉點了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那個新來的老頭子,種花草的那個梁伯,”唐嬸扯著嗓門,不屑道,“凶巴巴的,我怕他對小姐不利!”

“他做了什麽事?”易廂泉問道。

“沒做什麽,就是麵相不善。”唐嬸撇了撇嘴,“我讓小姐別靠近他,小姐偏不聽,還編了隻小花環送去。那個老東西!”

此話連萬衝都聽不下去了,純屬無中生有。下人們鬥嘴,看不慣,都是常事,何必跑來這裏大驚小怪?

“易公子喲,我活了四十年,看人看得最清楚。那個老東西絕非善類。”

易廂泉點頭:“我會告知吳老爺,還請你——”

他還未說完,唐嬸叫了一聲,驚恐地指著窗戶。

易廂泉吃驚地回過頭去。窗外,一佝僂老者正冒雨站在樹叢中。他麵色鐵灰,布滿皺紋,似鬼魅一般,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

在雨中,還能隱隱聽到綺漣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