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閉城門欲捉賊

萬籟俱寂。夏乾就這麽渾身發涼地窩在角落裏,雙眼瞪得雞蛋大。

烏雲似一層濃重的巨大黑紗,街道在這一刹那變得異常黑暗,而在大風之後烏雲迅速退去,露出皎皎明月。狂風映月,冷得令人徹骨;月光如冰,傾瀉下來卻澆得人透心涼。

夏乾的視力極好,他能看見蒼白淒冷的月光,街邊微弱的燈光要吹熄了似的,不住搖曳。他躲在小棚子的陰影裏,狂風吹不散他的恐懼。

夏乾屏息凝神。他在等,等易廂泉從街道轉回來。他知道出事了,而且情況危急,易廂泉一定是在搖鈴之後發現異樣,打算獨自一人麵對險境。

易廂泉這個人是多麽謹慎。謹慎,會知道夜行的危險。夏乾推測,易廂泉把吹雪也帶出來了。巡街的時候吹雪八成就在附近放哨。

在慘叫過後,易廂泉搖起鈴鐺來喚貓,貓卻沒來。這小貓必定是遭難了。

那麽……是有人在附近了。

有人刻意支開守衛,並且放倒吹雪。真的有人一直在暗中跟著他們。

易廂泉定然意識到了這點。剛才做戲,讓跟蹤者誤認為易廂泉和夏乾準備打道回府,實則是想轉回原地。巷子窄小,若能前後夾擊,定然是甕中捉鱉。

夏乾想著,覺得喉嚨發緊。他想知道事實,也許易廂泉需要他幫忙。

風忽然停了。

這陣風停得很是突然,徒留一絲入秋的寒意。周圍連蟬似乎都死透了,沒有一絲聲響。夏乾連自己的呼吸聲也聽得一清二楚。

就在這短短一瞬,他卻又聽到了另一種呼吸聲,微弱卻均勻。

這呼吸聲不是他的!

呼吸聲由遠及近,還有輕微的踩踏木板的聲音,像是有人從遠處躡手躡腳地走過來。

夏乾沒有動,卻感覺麵前有灰塵簌簌落下,他緩慢僵硬地抬起頭望向古舊的木棚子頂端。棚頂是一塊結實卻破舊的木板,木板長長的縫隙微微透著光,打到夏乾蒼白的臉上,形成了一條光亮的直線。

夏乾盯著縫隙,突然一下,一道黑影掠了過去,光被猛然遮住了。

顯然是有人從頂上走過。遮光的一刹那,夏乾覺得自己的心狂跳起來。灰塵再次飛舞而下,迷了眼睛,待他再次睜眼,卻聽到那呼吸聲音越來越重,似乎就在自己耳邊一般。頂上的木板卻再也透不出光亮來。

棚頂上麵居然有人!這人正好在自己頭頂上!

天棚離他不過幾寸的距離。

夏乾傻傻愣愣地一動不動,額頭有冷汗滲出。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知道對方的底細,不知道對方來做什麽。越是這樣,越是恐懼。

月黑風高,來者必定不善。夏乾手心微汗,指關節泛白。他拚命穩住呼吸,握緊了自己藍色衣衫的左袖子,裏麵有一柄小巧鋒利的匕首。這匕首削鐵如泥,但是自己從沒用過。這東西一寸短一寸險,若有不測,用來防身也勝過赤手空拳。

夏乾不懂武藝,他要極力避免正麵衝突以保自身安全,同時心裏暗暗後悔,自己怎麽就遇上了這種事?他還沒活夠呢,都怪易廂泉。

似乎有別的聲音傳來。

頂上的人似乎覺得有異樣,僵住不動了。

可是那異樣不是來自夏乾,而是易廂泉。夏乾向外望去,發現不遠處的陰影裏有人在移動。易廂泉穿著白衣,在漆黑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隻見他輕輕地鑽入同側的另一個破舊棚子下麵。他離夏乾幾丈遠,似乎是從街角剛剛轉回來,呼吸均勻,輕手輕腳。

夏乾一見易廂泉,頓時心情大好,暗暗舒了口氣。

易廂泉看見夏乾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也有幾分喜色,還朝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腰間的金色鈴鐺早已摘掉,燈籠也不知道扔在哪裏,手中除了那形狀怪異的鐵扇子之外別無他物。

夏乾見了他,本是安心了的,如今卻又略微緊張起來。自己好歹有匕首,易廂泉可是手無寸鐵。

好在這是一個死角。這一片棚子全都緊挨著,頂上的人因為視角鎖定,看不見下邊發生了什麽。

夏乾、易廂泉二人都僵著不動,似乎都在思考對策。

夏乾腦中一片茫然。但抬頭看著易廂泉淡定的眼神,況且看他那架勢,八成有了主意。

突然之間,棚頂又“嘎吱嘎吱”地響起來。

緊接著又是窸窸窣窣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布料的摩擦聲。

易廂泉麵色如常,依然沒有動,隻是利落地挽起袖子,握緊手中的金屬扇子,靜觀其變。這樣可以弄清棚頂上的人的目的,把人活活抓住便是最好的。

二人出乎意料地有默契,誰也沒動。

然而就在這時卻出了變故!

遠處有一團白色的影子似雪球般滾過來又定住。二人定睛一看,便都愣住了——吹雪一身白毛淩亂,安靜地站在街角暗處,抬起小腦袋,黃藍雙目狠狠地盯著頂上的人。

夏乾心裏暗罵“畜生”,吹雪剛才慘叫一聲之後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還好貓走路無聲,頂上的人繼續動作,“哢嚓哢嚓”聲不斷,似乎並未發覺吹雪的到來。

吹雪渾身雪白非常醒目,頂上的人卻沒看見。顯然棚頂人是背對著吹雪,麵向的是易廂泉。而位置,應該恰好是夏乾腦袋頂上。

夏乾頓覺頭疼,這樣的姿勢要怎麽抓人!

突然,哢嚓聲停住了。夏乾突然冷汗直冒—— 一隻手從棚頂探出來。

這隻手纖長靈巧,不顯蒼老,指甲幹淨,但是看不出男女,

棚頂的人似乎伸出手想要碰路邊的燈。這隻手隻是剛剛碰到,燈晃了一下,映得路上明暗不定。

就在夏乾被這隻詭異的手嚇得呆傻之時,易廂泉淡淡看了一眼吹雪,一隻手突然從懷裏掏出了剛才那個金色鈴鐺,夏乾還沒反應過來,隻見鈴鐺已經拚命地晃起來!

就在短短一瞬,鈴聲叮當大作。夏乾嚇傻了,看看棚頂又看看易廂泉:這又是哪一出?伴隨著鈴鐺急促的聲響,吹雪霎時間發出了淒厲的大叫!

淒厲的聲音劃破夜空,混合著黑暗的夜晚帶來的寒意直擊耳膜。夏乾頓時汗如雨下,這是怎麽回事?他根本沒有準備!

這時易廂泉突然晃動,白色影子如同鬼魅般一閃,從棚子撤了出去,夏乾根本看不清他的動作,卻見易廂泉跳到街上,白衣如幻如霧,口中大喊:“不要動!”

棚頂的那隻手縮了回去。

易廂泉已經跳到了街上,緊接著他的扇子展開了。那扇子十分奇特,扇邊如波浪,通身泛著冷冰冰的光。隻見易廂泉輕輕一甩,有什麽東西飛了出去——

瞬時,棚頂上的人傳出“啊”一聲輕微的呻吟,聲音聽起來是個男人。接著又是一陣急促的布料摩擦聲和木板的嘎吱聲。

夏乾什麽也沒有看清楚,隻知道那“不要動”看似是說給棚上之人,其實是說給他自己的。

夏乾沒有動,他知道易廂泉的意圖。易廂泉不讓夏乾動,並不是怕他有危險。他們二人都不懂武功,更不擅長近身搏鬥,如果突然碰到了高手,兩個人沒有事先商量好以相互配合,那麽在搏鬥中不但難以互相幫忙,反而彼此牽製。

易廂泉迅速攀上棚頂,速度極快地消失在夏乾的視野裏。

隻聽棚頂的木板頓時嘎吱大響,載了兩個人的重量,仿佛要崩塌了一般。夏乾緊張地盯著木板透光的縫隙,見上麵二人影子在燈光下閃動,映在夏乾不知所措的臉上。

接著是“嗖”的一聲響,似是刀劍出鞘,緊接著是金屬碰撞的聲音,木板似乎支撐不住了,灰塵瘋狂地掉落下來,整個棚子開始劇烈晃動。

夏乾仰麵,忽然,一滴溫熱的東西滴在了他鼻子上。

他下意識地抹去,卻聞見濃烈的血腥味。他“媽呀”叫了一聲,再也按捺不住,從棚子裏麵一下子跳出來,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卻見棚頂上白色影子似鬼魅一閃,棚頂上一個人都沒有了!

他們從另一端跳了下去。

夏乾也費力地翻過去,棚子的另一側是回家途中必經的漆黑小樹林。易廂泉站在不遠處,麵朝樹林,不停地喘著氣。

“跑了。”易廂泉一邊喘氣一邊扭頭道,語速極快,“你去叫守衛過來,我再找找,動作要快!他受傷了,我的鏢打中了他的右手臂,再不追必定來不及了!”易廂泉急匆匆地說著,這才望向夏乾的臉,驚訝道:“你受傷了?”

夏乾搖頭,慌忙掏出白絹子擦去血痕,卻看見易廂泉的白色衣袖也被染紅,左手滴著血。這是被吹雪抓傷的那隻手,上邊又添了一道清晰的大口子。

這是刀劍留下的傷痕。夏乾二話不說把絹子扔給他,易廂泉立刻接住裹緊,絹子上又染紅一片。

夏乾欲言又止,步子也挪不動。而此時卻覺得臉上有絲絲涼意。他抬起頭,卻見一道電光劃過天際,不久便是轟隆一聲。烏雲早就遮住了月亮,空中竟然下起了絲絲小雨。

方才的晴朗竟然是暴風雨的前兆。

“雷雨中不適合在樹林穿行,這一帶的路我也不熟,那人怕是早就跑遠了。”易廂泉說著皺了眉頭,血止不住地流,雪白的絹子斑斑點點,甚是可怖。

夏乾收了手中的匕首,急道:“你去醫館找傅上星看看傷,我去叫人!”

“不,等一下再去。”易廂泉迅速扯下袖子遮住傷口,簡單一包,“估計一會兒雨下大了,很多痕跡便消失了,且先看看周圍。”

“有腳印?”

“目前沒看到,”易廂泉蹲下,皺著眉頭,“太黑了。”

夏乾見易廂泉不停湧血,又在四下摸索絹子,憂心忡忡地道:“你的燈呢?”

“在旁邊的街道角落,我碰見吹雪的時候就把提燈放下了。回來路上黑,我摸索著過來的,這才費了點時間。”

夏乾終於又找到一塊翠竹色的繡帕,繡工極好,繡的是碧綠的竹子,似乎有暗香隱於其間。夏乾丟給易廂泉便問道:“吹雪還好吧?”

易廂泉接過繡帕,看了一眼,眉頭一皺。“你這繡帕是女人送的?”不等夏乾答話,他便無所謂地用繡帕裹住受傷的手,“我看到吹雪的時候,它已經倒在路邊了,估計是被強製聞了什麽不該聞的東西。還好,我推了一下它就醒了,醒了也沒亂叫。要是別的貓,估計聞這一下得睡上一天。”說著,易廂泉用另一隻手從懷中掏出一片青黃葉子包著的東西,“早就聽說中原的香料異常厲害,可惜我對此不大了解。這是在吹雪旁邊撿到的。”

夏乾拿了過來,那是一包小的白色粉末,香氣浮動。他看了一眼就趕快將其包住,怕淋濕,也怕放出氣味:“興許是那棚頂之人放的。究竟何人做這種事?他想幹什麽?跟蹤我們?”

易廂泉單手支撐一下子就翻上了棚頂,他蹲下,眉頭蹙起:“你看這個。”

夏乾也翻了上去。微亮的街燈在細雨中閃爍,本身燈是有擋雨的板子的,隻是風吹來似是要滅了一般,一明一暗地晃悠著。

燈下有一團白色的粉末。說是粉末,顆粒卻不小。好在剛才疾風驟停,這些粉末正好在燈光下沒被吹散,風起,揚起一陣香氣。

易廂泉沉默不言,夏乾轉過身來驚訝地問他:“這……你跳出去的時候,看見那棚頂的人手碰了一下燈嗎?”

易廂泉一愣:“怎麽,他碰了燈?我並沒有注意。”

“他剛碰了一下,你的鏢就打過去了。等等,你那是鏢還是別的什麽?你出手可真夠快的,那扇子當真是好東西,你從哪兒得的這寶貝?我也想要!”

易廂泉隨手把金屬扇子給了夏乾,而他自己隻是盯著那堆粉末,之後就仔細地把它們用葉子包起來,裝到懷裏。

夏乾接過扇子,沉甸甸的,寒光四起。整個扇子被打磨得分外光亮,形如海中波浪,扇葉很厚,夏乾怎麽也打不開。他求助地看了易廂泉一眼,易廂泉直接把扇子從他手裏抽回去了:“別給我弄壞了。”

“你這扇子怪異有趣,可有名字?”

易廂泉還在注視地麵,目光不離,“嗯”了一聲。

夏乾趕緊掏掏袖子:“我用這匕首跟你換如何?”

夏乾從左袖中掏出鎏金匕首,不過幾寸,劍鞘上麵還鑲嵌著細小的紅寶石,雕刻流雲,極其精致。夏乾得意道:“徐夫人匕首,都說荊軻刺秦‘圖窮匕見’,指的即是這種。如何?換是不換?”

怎麽可能換!易廂泉頭也沒抬,快速道:“方才我即將躍上棚頂的一刹那,見他似乎拿個小包袱,攤在地上,裏麵的東西看不真切。我當即發鏢,本以為他是絕對躲不及的——誰知他把包袱一卷,快速一晃,用右臂硬生生擋住鏢,血一下子噴湧出來。他迅速反應過來,那左手便騰出來了,單手就抽出了腰上的劍。他雖然蒙著臉,卻始終背對著我,我又揚起扇子給了他第二鏢,但是他的劍速快到難以想象。我還未看清便覺劍鋒一揚,隻聽‘當’一聲,鏢已經偏了,遠遠彈去。我這第二鏢速度極快,可是他居然不用轉身就可以直接用劍擋住。”

夏乾沒料到易廂泉突然滔滔不絕說這些:“之後他就逃了?”

“逃了。我出手這麽快他都能逃走,況且……你看那邊。”

夏乾看見不遠處似乎有微光閃爍。他吃驚地道:“那是……”

“是我的第一鏢。他中了鏢之後立刻從身上生生拽下來,又迅速擲回給我。我用扇子發鏢,他卻用腕力回擊。但那力道絕對不亞於扇子所發,速度快得驚人,我險些沒躲過去。”

夏乾沒有說話,他走過去,看著那鏢,上麵浸滿了血,可見插得有多深,怕是整個沒入了肉裏。周圍也是一大攤血,順著木板滴答流下。夏乾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湧上來,頓覺後怕。

這麽短的時間內,這人生生地把卡在自己手臂上的鏢從肉裏摳出來,迅速扔回去,整個動作還是在未轉身回頭的前提下。

夏乾吸了一口涼氣。速度,力度,準度以及韌性……

易廂泉沒有說什麽,看看遠方的漆黑小樹林,樹影婆娑,被雨蒙蒙掩住。那是棚頂上的人消失的地方。他沉思一會兒,突然問道:“他剛才逃跑的時候,你有沒有聞到什麽氣味?”

夏乾一愣:“聞到了,有點隱約的香氣。但是我離他太遠,也辨別不出來是什麽味道,你可也聞到?”

易廂泉眉頭緊皺,又“嗯”一聲。他雙目微合,似在思考。

“你沒看見他的臉,他是不是穿著青黑色衣服?我們剛剛碰到的,到底是誰?”夏乾渾身冷汗,攥緊袖子緊張問道。

易廂泉抬頭,淡淡地瞧著昏暗的街道,映得雙眸亦是一片漆黑。

“明月上柳梢,隻見青影飄,不見人,亦非妖,日出之時,雲散煙消。”

易廂泉的聲音很輕。

聽了這話,夏乾腦袋“嗡”的一下,緊接著就感覺到了一股寒意。

二人沉默不語。他們萬萬沒想到,青衣奇盜竟然這麽輕易地現身了。這種出其不意的到來給二人帶來無形的壓力。細雨之中,易廂泉攥緊了血跡斑斑的手帕。他抬起頭來看著街燈,眼中第一次顯出了憂慮。

醫館沒有鎖門,隻是虛掩著。易廂泉輕叩,不見人應答,索性推門進去。

廳堂簡單幹淨,一桌兩椅,空氣中彌漫著草藥清香。門旁懸掛斑駁銅鈴。

易廂泉搖了鈴鐺,之後便坐下。醫館此時沒有病患,桌上燃一支小燭,溫暖的火焰映著窗外的雨。

江南到了秋天也是不太冷的,柳樹仍綠,秋菊盛開。但秋雨卻依然有連綿不絕之意,淅淅瀝瀝,送來一場秋寒。庸城安靜地籠罩在雨中,就如同籠罩在難以退去的寒冷霧氣中一樣。

聽著屋瓦被雨打發出的滴答聲,易廂泉的心也靜了下來。他受傷的手仍然握住綠色帕子,已經不覺得疼痛。

在這短暫的等待裏,易廂泉看了看手中沾血的繡帕。這是夏乾給他包紮傷口的,斜斜地繡著一朵蘭花,還泛著脂粉味兒,顯然是女子之物。

這脂粉味兒似乎在這間屋子裏就能聞到。

易廂泉好奇,正欲拿著帕子細細打量。就在此時,“吱呀”一聲,門開了,隻見木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的郎中。他三十歲上下,儒雅端莊。燭火映在他眼中竟然是如此溫暖祥和,但他雙眼泛紅,顯得有些疲憊。

他掃了一眼易廂泉的傷口,眉頭微蹙,迅速坐下,打開了桌案上的藥箱。

易廂泉沒讓他號脈,隻是清理傷口。

“舊傷新傷,你這傷若不及時醫治,日後怕會影響你這隻手。”郎中目不轉睛,手法輕緩卻精細地處理傷口,輕言道,“忌生冷辛辣,這藥幾個時辰擦一次,很快就會痊愈。聽聞易公子略通醫理,卻怎會如此不注意身體?”

這個郎中顯然認識易廂泉,這也不奇怪。庸城不大,易廂泉舉手投足都顯得很是特別,雖隻來幾天,眼下也是盡人皆知的人物了。

“先生不必如此客氣。說通曉醫理真是謬讚了。我行走江湖隻是粗通脈象及經絡,多是兒時師母言傳罷了,”易廂泉輕鬆一笑帶著敬意,“還未請教先生名諱。”

“不敢,在下傅上星。”郎中這才抬頭溫和一笑。

易廂泉眉頭一皺,這就是夏乾口中用銀子賄賂楊府尹以求得進京機會的人?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

“傅上星……上星先生出身於醫藥世家?”

傅上星笑著搖頭。

易廂泉忽然莫名笑了一下。他用空出的手從懷中掏出葉子包裹,就是從吹雪身上取來的藥粉,攤開道:“先生可認得此物?它迷暈了在下的貓。”

傅上星取一點略近口鼻,就速速放下,皺起眉頭:“迷藥的一種,可致幻,也可使人嗜睡,香氣很足,從很遠處便能聞見,所以用量應謹慎。易公子從何處得來此物?”

他說得誠懇而認真,易廂泉突然對眼前的人多了幾分莫名的好感:“此香何處出產?做何用途?”

“此物是很多植物研粉的混合物,研磨工藝精良,配藥技術也好,當是製藥高手所製。其中用了大劑量的洋金花,也叫曼陀羅。天竺很多,中原各地有不少。近了口鼻才可以使人昏迷。”

易廂泉沉思一下,道:“近距離聞起來會使人昏迷,那遠距離呢?”

傅上星輕輕替易廂泉包紮傷口,一邊說道:“劑量不同,效果不同。眼前的這些劑量小,充其量也隻是針對貓。定是貓自己主動上前聞或者被強行捂住口鼻,若是離得遠,在室外是昏迷不了的。易公子常年在大理,可知當地盛產致幻劑罌粟,相似的,這曼陀羅也有致幻的效果。若是服用,它可是相當厲害的毒藥。”

易廂泉閉起眼睛似在沉思:“在下還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這裏可有香料?”

“香料與藥材是密不可分的,我這裏倒是有一些常見的。”

“可否讓我一一聞過?”

傅上星詫異:“百種香料,易公子確定要一一聞過?”

易廂泉點頭道:“這事十分重要,勞煩先生了,夏乾還未回來,多等一下,這期間不妨做點實事。”

傅上星憂心地帶著易廂泉來辨認香料,百種一一聞過,這可要耗費大量精力。而有些香料久聞對人身體有害,易廂泉身上有傷又顯得疲憊,當然是不好的。

易廂泉顯然在憑借氣味找什麽東西。

人有很好的嗅覺記憶,這種記憶並不比眼睛耳朵看見聽見差多少。但是,如果聞多了,很容易造成嗅覺遲鈍,這樣即便再好的嗅覺記憶也於事無補,於人有害無益。

易廂泉卻隻是輕輕地嗅過,一言不發。窗外的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著,似乎減小了些。燭淚滴落似乎快要燃盡,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了。

“這是……上麵寫著,當門子?”易廂泉突然停了下來,指著一些很少的棕黃色粉末。

“當門子有催產之效,在下隻有一些,此物甚是昂貴。”傅上星笑道,“富人家也有用它來熏香的,當門子就是麝香的藥用了。”

易廂泉蹙眉:“這味道……有點相似,但似乎不是。”

“易公子聞什麽相似?可是說曼陀羅?曼陀羅的葉子就有麝香味道,可是——”

易廂泉搖頭,傅上星便識相不再答話。沉吟片刻,易廂泉道:“上星先生可有有關香料的書?借我幾日可好?”

傅上星笑道:“當然可以。”

這時卻聽得門開了,易廂泉轉過頭去,見走來一位少女。她見了易廂泉便輕聲問好。少女約莫十六七的樣子,眉毛彎彎,唇紅齒白,很是可愛。她穿著當下女子時興的羅裙與粉紅褙子,頭上紮著細細的小巧絹花。屋裏的燈光昏暗,她似是摸索著走上前來,想要收拾一下桌上的醫藥箱子。

“小澤,不早了,你也歇吧,我去收拾。”

“不礙的不礙的,順手也就收拾了。”被喚作小澤的少女笑了,她把藥瓶擺好,這時猛然看到易廂泉用來包裹手的碧綠翠竹繡帕,上麵沾了血。她似是看不清,眯了眼,等待看清了卻猛然一顫,隨即湧上失落之情,沉默不語。

易廂泉盡收眼底,一看便知是怎麽回事了,頓生幾分歉疚,心裏暗罵夏乾,於是想要轉移女子注意力,笑道:“敢問姑娘不會姓曲吧?”

小澤抬頭一愣:“你怎會知道?其實我也是沒有姓的,我——”

“小澤,不可無禮,”傅上星責怪卻不失溫和,“這是易公子,易廂泉。”

小澤立刻好奇地看著易廂泉,目光卻盯著另一個方向。這個少女沒有纏足,雖然嬌小卻沒有江南女子的溫婉,有這年紀獨有的朝氣。但仔細看,少女美麗的眼睛裏卻是空洞的。這種空洞的眼睛幾乎隻有失明的人才會有,但小澤顯然是不完全失明的。

傅上星催促她休息。小澤沒有吭聲,摸索著走出去了。

“曲澤……”易廂泉似是同情地搖了搖頭,“她是夜盲症嗎?”

傅上星歎道:“差不多,但不是。她白日裏的視力還可以,但是晚上,幾乎完全看不清。”

傅上星轉而用一種好奇的眼光看向易廂泉:“易公子真是厲害,居然能猜到小澤的名字。”

易廂泉沒有回答,隻是起身道:“今日謝過,在下還有要事,不再打擾,告辭。”

“這燈贈與你,路上漆黑,小心為上。”傅上星匆忙遞過燈去。

易廂泉付了藥錢,走到門口卻又停下了。他沒有離去,似是猶豫地轉身,冷不防問道:“請問上星先生,人為何會中毒?”

傅上星一驚:“易公子何出此言?”

“隻是想知道人中了毒,究竟是通過何種途徑?”

傅上星搖搖頭:“太多了。就毒物本身來說,有些毒物過了一些時日就會失去毒性,無毒的東西放了一些時日就會產生毒性。而對於不同的人作用也不同。常見的毒物主要來源於飲食、水源。”

“早聽說銀針是無法檢測出所有毒物的,除此之外還有無他法?”

“不是銀針不起作用,而是毒物的種類過多。要是懂毒物的人來下毒,那簡直是防不勝防,”傅上星言至此,眉頭微皺望向易廂泉,“不知公子是否碰上了麻煩?”

易廂泉搖頭。

傅上星憂心地望著他:“我見你麵色欠佳,又問這種問題,是不是……嗯,可否讓在下診脈?隻怕易公子……”

易廂泉擺擺手:“隻是疲憊,不勞掛心,告辭。”

說罷他就離開了。

而就在此時,夏乾帶著方千從庸城府出來了。隻待他們到了醫館,卻見燈雖然亮著,裏麵卻沒有動靜。

見找不到人,方千便回去休息,畢竟明日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夏乾心中惱火,這易廂泉又不知道去哪兒了。自己本是一個閑人,如今卻忙得不可開交。剛剛把吹雪送回去,又向方千報告發生的事,隨後又調遣守衛……

夏乾有些不悅,獨自一人回家去了。

今夜的風依然很大,雨卻忽然停了。烏雲已然消失不見,月亮竟又悄然出現。月光下,幾名守衛在街道上提燈巡邏。

夏乾自然安心許多。剛剛碰到那樣的事,他相信險後則安,這段路應當是安全的。就在快要到家時,夏乾又看到了易廂泉。

“你怎麽在這兒?”夏乾先是一愣,卻又氣惱起來,“你如此隨性,害我們一通好找!”

易廂泉提燈而立,另一隻手上纏著白紗布,麵帶倦容,隻是仰頭,雙目無神地望著街燈。

這是一盞老式的雕花木燈,刷了防火的朱漆,在高高的朱紅木質燈柱上懸掛著。這裏的街燈與那小棚子前的一模一樣,大道上都會有相同的街燈,數量不少,全城燈火點點,各巡邏據點也有。狂風不停歇,街燈一晃一晃的,與他們遇到青衣奇盜時的場景一樣。

見這情景,夏乾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而易廂泉率先開口道:“你是不是打聽到方千那邊出了什麽事?”

夏乾趕緊點頭:“方千他們被愚弄了!今日守衛本來照常,方千去取些藥留作明日備用,回來卻接到信件,說今夜守衛的人數不變,隻是地點時辰略變。信上精細地列出了所有守衛的變更,方千看了一下,隻是微調,就照做了。”

“哪來的信?”

“在方千房裏的桌子上。整個信寫得十分詳盡,各個街道標示異常清楚,落款……是你。”

易廂泉歎氣:“區區小把戲,他竟然相信了?我當時人還在庸城府沒離開,為何要拿書信給他?”

“你一向行事古怪,他為人忠厚老實,當然相信了。”夏乾無奈道,“信上說,今夜調動部署,事關重大,務必秘密進行。隻要將變更後的時間地點告知守衛首領,到時行動即可。此事不可與他人商量,不能把內容寫下來,不得給任何人看,在庸城府不能提起此事,包括跟你談論也是不可的,而且,”夏乾歎氣,“信裏寫著讓方千在下雨的時候把信焚毀。”

易廂泉眼睛一眯,有些惱怒:“他照做了?”

“最後一點沒有照做,不過你別生氣,畢竟咱們沒有什麽損失。方千說,他也懷疑過,隻是那封信上邊的部署十分精確而謹慎細致,外部人員哪知道得這麽精細?”

易廂泉苦笑:“後來呢?”

“後來,就電閃雷鳴下雨了,方千說,他當時還欣喜‘易公子果然料事如神’,隨後就拿出字條準備焚毀。就在字條點燃時,他突然發現字體的顏色似乎淡了。他一下子蒙了,覺得事情隱隱不對,”夏乾開始在懷中摸索,“他決定撲滅火焰。但是,字體都淡了,隻留下卷首稱謂方千的‘方’字還能看得清楚些。”

夏乾掏出兩張紙片,一張是普通紙,上麵是“方”字,顯然是夏乾趁著字跡尚未消失的時候臨摹的;另一張紙片很小,是原件,圓形小片周圍有燒焦痕跡,一點字跡都看不見了。

“方千不想給我,說是要交給大理寺。我管他什麽大理寺小理廟,趁他不注意,拿來給你看看。”

易廂泉沉默一會兒才道:“此事不可聲張,之後有人要問起這信的事情來,就說是我寫的。”

夏乾點頭:“不過,話說回來,單憑這一個‘方’字,實在不好看出筆跡,隻是,如果硬要看寫字風格的話,這倒像——”

“王羲之。”

易廂泉拿起紙張,對著明亮的街燈,細細地看著:“簡直像王羲之真跡。論身手,論學識,青衣奇盜均屬上乘。他還精通香料用法,極擅謀略,這種人為什麽做賊?”

他將紙張揣入懷裏,顯得有些擔心。如果青衣奇盜真的與師父、師母的案子有關,那麽這個對手不但狠辣異常,而且極擅謀略。

夏乾看出了他的憂心,寬慰道:“明天不會有問題的。”

明天不會有問題,不會有任何問題。

這就像是一場戰爭。庸城府衙的所有人此刻都在緊鑼密鼓地備戰。他們有最精銳的部隊、最優秀的將領、最出色的謀士。

易廂泉站在街燈下,一身白衣被燈染成了淺黃。他的眼睛裏閃著燈光,這是街燈的光,大盜的影,庸城的綿綿陰雨,官府裏來去匆匆的人。這些人和事在他的腦海中閃過,像圖畫一樣慢慢變得清晰……

大敵當前。

易廂泉突然笑了,他似乎有了別的主意。

“你夏宅甚大,容我一間可好?”

夏乾一愣,沒想到易廂泉會突然這麽問。

“你不是決定在客棧落腳嗎?為何變了主意?今晚就去?”

“今晚即搬,若無意外,一直住到城禁結束,吃食與下人同樣即可。”

“就住我隔壁好了。至於吃食,樣式簡單就不可能了。我爹不在,你也知道,我娘絕對不可能虧待你。”

“但願明日一切順利。”易廂泉輕聲說道,像是對自己的勸誡,又像是對明天的訴說。他抬頭仰望,中天懸明月,不知陰雲秋雨何時再來。二人決定就此離去歇息,走到一半,吹雪也悄悄跟上來了,跳到了易廂泉肩頭。

庸城是揚州最安全的地方,而夏宅更是庸城中最安全的地方。站在門口,隻覺得如普通人家大門一樣。但是夏宅院子極大,屋舍不知道有多少間,家丁用人輪番守夜,燭火更是徹夜不熄。

易廂泉站定了腳步。他突然覺得,二人似乎是順著灰牆一路走來的,走了很久很久,那灰牆卻綿延至此,開了一扇朱漆大門。

“這一片……都是你們家?”

“是啊。”夏乾輕描淡寫,“剛才翻牆就能進,但是翻牆容易被當成賊,會被狗咬。我曾經偷懶翻牆回家,被自家的狗咬過。”

易廂泉震驚道:“幾年前來過,不記得你家變得這麽大。”

“我們東西太多,去年把隔壁人家院子直接買了。”夏乾困倦,打著哈欠進了門,“進門了,你快跟緊我,跟不上會迷路。”

夏乾引著易廂泉進了門。院中設假山池塘,花樹成蔭,燈火通明,石板路鋪得整齊。雖然雅致,卻似乎並無什麽豪華之處。但易廂泉依稀記得,這以前可都不是夏家的院子。

“這都是直接買了隔壁宅子之後砌牆連通的?”

“是啊,要不然怎麽辦?庸城地皮稀少,我們家在外城還有三處宅子,因為城牆在,都連不起來了……”

恰逢幾個端著洗漱盆的年輕丫鬟從樹蔭下走過,時不時往這邊偷瞧,多數都在瞧她們的易公子。易廂泉禮貌地笑笑,丫鬟們覺得更開心了。

“易公子肩膀上的那隻小白貓是吹雪嗎?白白的真是可愛!眼睛也漂亮!”幾個丫鬟湊上前去,把易廂泉圍住,伸手要抱貓。這一鬧,半個府的丫頭都湊過來了,打著燈籠,東瞧西看,嚇得吹雪直瞪眼。

“看什麽看?以前又不是沒見過。”夏乾有些嫌棄,叉腰道,“穀雨,我爹這幾日不會回來吧?我娘睡了嗎?”

“少爺你又偷跑出去,老夫人氣急了。如今被哄得睡下了,說今日的賬明日再算,又要罰你抄書。”名喚穀雨的丫鬟有些不屑。她側過頭,視線繞過了夏乾看向易廂泉,熱忱地道:“易公子來啦?餓嗎?渴嗎?”

“他不餓,”夏乾有些生氣,“你們怎麽不問我餓不餓?”

“誰問你啦?”一群丫鬟嬉笑一陣,一個個都在看易廂泉。夏乾生著悶氣,把她們轟走,帶易廂泉去了書房,讓他湊合著睡一張小榻。

“別的客房太遠了,大晚上就別過去了,”夏乾隨意地給他鋪了床,“別讓那些小丫頭進來。誰進來,說不定就被我娘指給你成親了。”

易廂泉原本還在打量房間,聽聞此話臉色一變。

夏乾打著哈欠:“別不當真。我娘身體不好,隻有我這麽一個兒子。我爹不肯納妾,我娘就逼著我娶親。你看看,我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還有,你沒事就幫我抄抄書。我娘隻讓我抄《論語》,上次罰的抄完了,你幫我多抄點,下次再罰時就可直接用了。”

“是呀,”夏乾彎腰鋪了被子,“吉祥。小時候跌落山崖時看見一隻孔雀從空中飛過,掉下來的那根孔雀毛,我也一直帶在身上。這麽多年,什麽災病都沒有遇到過。”

“你辭退了這麽多教書先生,又不愛讀書,非要跑去書院。家大業大,為何不去看店?”

“讀書還能在書院睡覺,看店可睡不成。床鋪好了,你睡吧,”夏乾哼唧著踢了床鋪一腳,“沒事千萬別招惹我府上那群小丫鬟。”

易廂泉看了看書桌,隻見桌下有個盒子,裏麵是快要溢出來的字條。他隨手拿了一張出來,竟然是欠條。滿滿一大箱子,竟然都被夏乾隨便丟棄。

“這些都是……”

夏乾有些困倦:“都是欠條。反正也沒多少錢,堆在那兒留個紀念。”

易廂泉掃了一眼,每張欠條上寫的可都不是小數目。此刻他突然明白為什麽夏乾被人叫作瘟神了。其實他不是瘟神,而是庸城諸多人的債主。

易廂泉隻是歪頭笑了一下,話鋒一轉:“那……你敢不敢去捉賊?”

夏乾剛要出門,聞聲驚訝地抬頭,困意消了一半。這是什麽意思?

“如果碰到今天這種情況,換作是你,在我沒出現的情況下,你會當機立斷而毫不畏懼盡你所能去抓捕青衣奇盜嗎?”易廂泉語速很快,嚴肅地看著夏乾,像是在等他發誓。

“在確保人身安全的狀態下,可以;如果情況極度危險,絕對沒門。”

“你相信我嗎?”

夏乾打了個哈欠。雖沒答話,卻像是默許。

“我知道你比府衙的那些人更相信我,”易廂泉自問自答,警惕地瞧了瞧四周,隨後進屋走到桌邊,“這樣我便放心了。”

他隨手剔亮了紅木花腿桌上的燭芯,掏出身上的筆,開始研墨。

夏乾一愣:“你現在就開始幫我抄了?”

燭光下,易廂泉認真而嚴肅,仿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而他隻是寫下幾個字交給夏乾:“明日此刻此地,不見不散。不論發生何事,一定要到,縱使我無法赴約。雖然隻是以防萬一,但這是我唯一的‘後招’。”

夏乾慢吞吞地接過紙片,隻見上麵寫道:

子時城西三街桂樹

夏乾看著易廂泉的字體:“你這柳字寫得不錯,嚴正工整。你的‘後招’就是半夜把我叫到那兒去道晚安?還好這地方容易找,全城就這麽一棵——”

“別多嘴,小心隔牆有耳,看完就把它燒了!”

夏乾嗤笑一聲,打著哈欠來到紅燭前麵,將字條焚毀了。

“不會的,一個小賊而已,你不要烏鴉嘴。”夏乾眉頭一皺,但他也有些憂心。易廂泉往往說什麽應驗什麽。

“走吧,走吧,不要打擾我休息。”易廂泉竟然反客為主,將他趕了出去,吹熄了燭火。

窗外,傳來夏乾罵罵咧咧的聲音。月光清亮,穿進了窗戶。

牆上文與可的真跡可謂價值連城,可如今落灰蒙塵,顯得有些可惜。

它旁邊的弓箭卻在月下微微發光。

易廂泉看著弓箭,心如明鏡。

書房懸弓本是不妥,夏乾被逼著讀書卻心有不甘,一進書房便是假惺惺地以讀書為由去擦拭弓箭。

易廂泉笑了一下,抬手慢慢將弓箭取了下來。

不一會兒,夏家下人端來了洗麵香湯和漱口的茶水,點上了驅蚊的香。丫鬟想進來鋪床,卻被易廂泉死死攔住,直到把吹雪交給她們才肯罷休。待洗漱完畢,他自己將床重鋪一遍,還在枕頭底下發現夏乾窩藏的幾本小冊子,都是《離魂記》《聶隱娘》之類的故事。他笑了笑,最後才在小榻上躺了下來。

有的人白天忙碌,隻是不想直麵夜晚。白天有很多離奇的事情可查可想,夜晚就沒了;白天有很多人可看可聊,夜晚也沒了。自從師父和師母死後,這些年他一直孤身一人,但夜晚越是安靜,他越是睡不著。孤獨就像錐子,紮得人輾轉反側。

今夜不一樣。

易廂泉聽著窗外丫頭嬉鬧的聲音,下人們走動的腳步聲,並不覺得喧鬧,反而有些溫暖。他已經沒有家人了,夏乾就像是僅存的家人,也許夏家就是自己的另一個家。

他翻了個身,竟然慢慢睡著了。在青衣奇盜來臨的前夜,睡得安穩又舒服,似乎夢到了師父、師母和善的臉,也夢到了麵容模糊的親生父母。

次日清晨,夏乾是被下人推醒的,他猛地跳起來,發現暗紅緞子的床帷外一片光亮,真的日上三竿了。他慌忙找茶水漱了口,自己睡得再沉,他也清楚今天晚上會發生大事,如今這一上午卻睡過去了。

夏宅是庸城最大的宅子,夏家的下人數量很多,而其中還算能幹的不足二十人。於是把這二十人的名字重新命名,以二十四節氣稱謂,不足的便空著,以待晉升。喚醒夏乾的仆人叫夏至,是夏家的大管家之一。

“易廂泉還活著嗎?派小滿偷偷跟去了嗎?”夏乾帶著睡意問道。

“人家易公子作息規律,好幾個時辰前就吃完早飯出門了。早聞易廂泉大名,智慧無雙。本以為比老爺略小幾歲,沒想到竟然如此年輕。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喲!”

夏至嫌棄地拉著夏乾起床,又道:“穀雨那幫鬼丫頭甚是喜歡易公子,想把早膳端進房。哪知易公子非要親自去廚房,跟下人們一起吃,吃飯時,似乎用了銀器。”

夏至接著道:“易公子吃了很多,又用酒葫蘆裝了一大壺茶水,之後便出門了。我讓小滿悄悄跟在他後麵。易公子先去了城西三街,隨後繞到庸城府衙,隻待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出來了,然後進客棧。就在進客棧之前,小滿……被他發現了。”

夏乾恨鐵不成鋼地道:“這得扣小滿月錢!”

“這可怪不得他。易公子進客棧之前,突然回頭,看著小滿笑著說,與其跟著自己浪費時間,不如去幹些正事,幫他找一根一人高的竿子。”

夏乾漱了口,一抹嘴,問道:“要竿子做何用處?”

夏至苦笑道:“不知道。要說那小滿真是跑腿的命,傅上星先生在清晨來給夫人問診,又順便問了昨日易公子受傷的事。穀雨那丫頭一聽易公子受傷了,便非要拉著小滿去送藥——”

夏乾聽得不耐煩了,蹬上鞋。夏至最怕他穿鞋,因為這是準備溜走的前兆,匆忙攔住道:“老夫人說了,如今外頭亂,少爺你必須在家待著。”

夏乾冷笑一聲,深吸一口氣,拔腿就跑。他從後院翻牆出去,運氣很好,狗居然沒叫。

重本抑末思想在大宋有了巨大改變,工商亦為本業的思想得到宣揚。庸城地處揚州中心,水運交通便利,商業也逐漸發展起來。夜市素來熱鬧,而待五鼓鍾鳴,早市也開始了。做買賣的都是一戶挨上一戶,但此時卻因為城禁的緣故全盤打亂。

今日就是青衣奇盜偷竊的日子,百姓們都不敢出門,除了夏乾。他一路小跑到了風水客棧。這是衙門對麵的客棧,易廂泉以前就下榻此處。老實巴交的周掌櫃獨自一人坐在老榆木台子前頭。周掌櫃早已過了古稀之年,雖耳背,眼卻不花。如今客棧空空,隻有易廂泉一個客人。

夏乾進門,扯著嗓子問掌櫃,易廂泉是否還在樓上。問了三遍,周掌櫃才笑嗬嗬地表示肯定。待他推開易廂泉房間的門,隻見窗戶大開,淡青色的床幃在秋風的吹拂下微微地動著。帷帳邊不遠處,易廂泉的行李、包袱全在。房間門口有根一人高的竹竿,這是小滿拿來的。桌上還放著藥瓶和紗布,旁邊倒著一隻葫蘆,卻不見人。夏乾走過去,下意識地拔開葫蘆的塞子,裏麵是茶水。

他認得自家的茶葉,葫蘆裏的茶水被喝掉了一部分。他又看看桌子,沒有任何書信或其他東西,易廂泉就這麽放下東西走了,沒有留下任何音信。

他去哪兒了?他疑惑頓生,又細細打量起整個房間,地板濕滑,像是被人擦過。夏乾蹲下來,看見上麵有水漬,雖然已擦過了,還未幹。地板的狹縫裏還夾雜著細碎的茶葉末。取一點輕嗅,與葫蘆中的茶一樣。

“掌櫃的,易公子當真沒從屋裏出來?”夏乾從房間出來下樓,大聲問起周掌櫃,因老人家耳背,夏乾又重複了好幾遍。

夏乾心裏一涼,又問了幾句也沒得到什麽結果,索性出門離開,直接去了庸城府衙。此時已近未時,秋日裏太陽去得早,有歸西之意。

庸城府衙守衛森嚴,趙、楊二位大人還在衙內的空地上。夏乾經過三道檢查,之後穿過九曲回廊,過去行禮。隻見趙大人坐在雕花蓮葉托手的太師椅上。他一身黑色錦衣繡著芙蓉金邊,麵目嚴肅。

楊府尹挺著大肚子站在一邊,綠色官袍、黑烏紗帽子活似硬生生套在一尊彌勒佛上。小眯眼掃過夏乾,點頭問好。隻見大理石桌上白瓷盅裏盛著參茶,隻用了些許人參須。京城大官來審查,自然要上點好東西。然而用整棵人參定然擺明了自己平日裏受賄,於是隻用了少許人參須。楊府尹是聰明人,大宋的很多官員都這麽聰明。聰明人多了,就成了一種風氣。這種風氣在廟堂之上蔓延,漸漸地就生了事端。

遠處,一身戎裝的方千正一臉喪氣地站在那裏指揮著。昨日被青衣奇盜利用的事讓他神魂未定。夏乾想去和他說說易廂泉失蹤的事,可是想著說了也沒用,大家也不上心,畢竟易廂泉一向神出鬼沒。

守衛們正在搬運,謹慎地將一萬零二根犀骨擺放在院中,一根一根地排列整齊。趙大人坐在涼亭裏,卻沒有閑著,突然指了指不遠處,問道:“那角落裏的大水缸是做何用處的?”隻見角落有四個大水缸,由普通陶土燒製而成,分別坐落在各個角落裏。

旁邊的侍衛抬頭一望,道:“今天下午剛搬進來的,放在門口,送東西的人說是易公子讓擱置在院子裏的。”

趙大人看了方千一眼。方千眼眸一閃,立刻會意。

“打開看看。”方千下令,快步走過去。

守衛放下手中的刀,開始猛提水缸的蓋子。夏乾上前定睛一看,蓋子竟然像是被蠟封死了。方千劍眉一擰,走到最近的水缸邊,握緊邊緣用力揭蓋子,直至青筋暴起卻仍打不開蓋子。

“封得真是嚴實。”方千擦汗道。

夏乾也皺皺眉頭:“要打開缸蓋,怕是隻有打破水缸了。”

他們隻得走向另一隻水缸,試著打開。方千走去用力一提,蓋子一下打開了。“這是……水?”方千吃驚地說道,輕輕撩起一點水,嗅了嗅,沒有異味,是清水。

守衛道:“興許是易公子考慮周全,防止火災,特備水缸。”

方千點頭:“有道理。可是易公子人呢?”

夏乾愁眉苦臉道:“丟了。正想讓人去尋呢。”

“無妨,易公子行事一向如此,估計不久便能回來。”方千也苦笑一下,與夏乾交換了一下無奈的眼神便沒再說什麽,去門口看了看守衛。

夏乾不再多思,便又看著水缸。他總覺得有些奇怪,便快步走到水缸前,用力抬起蓋子——缸內的確是清水。可是水缸過深,看不見底。他挽起長長的衣袖伸手去碰觸缸底,看看是否還有異物藏在底端。缸底什麽也沒有,隻是不光滑,像是有沙子。他並不清楚其中的緣由,也沒想報告方千,想著等易廂泉來了直接問他比較好。

未時三刻,太陽歸西,一切太平。

街上守備森嚴,百姓統統回家避難。一萬根犀骨筷已經在院子裏鋪滿。守衛各司其職,屋頂的弓箭手蓄勢待發,兩位大人也坐在院子邊上屏氣凝神。

一切準備就緒。眾人皆在,獨缺易廂泉。

“他竟然還未到?”夏乾在庸城府門口呆呆地看著院子,心裏越發不安。

方千的鎧甲在夕陽下泛著淡淡血色,他臉色蒼白,顯得很緊張:“青衣奇盜夜黑而出,正是戌時。如此,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就恐怕……不過,易公子這麽聰明,不會有事的。”

“你胡說什麽,怎麽會有事?罷了罷了,我去找找。”夏乾也著急了,扭頭要走,突然想起什麽,回頭問方千道,“聽說早上易廂泉來過府衙,他說過什麽嗎?”

“交代了部署事宜,還在門口看了一下,似乎是看了一下街燈。”

夏乾順勢抬頭看燈。那燈很高——庸城的木質燈杆一般都是極高的。

他突然想到,易廂泉讓小滿找竿子,莫不是想把燈摘下來?這像極了易廂泉的作風,守著八十個精兵不用,非要自己用竿取。

“可否躍起將這燈摘下予我一看?”夏乾直接向方千求助。

“自然。”話音未落,方千攀住燈柱,身法靈活,一躍而起輕輕摘下了街燈,“這是新的,兩天才掛上去的。本想用燭,但價格昂貴未免奢侈,這次為了捉賊,街上用了不少油燈。”

在方千疑惑的目光下,夏乾將燈籠接過,細看一番。

街燈杆子上有遮雨的粗木擋板,而燈罩的上端是開口的。他去了燈籠罩,看著燈油。

一股撲鼻的味道衝了出來。

“什麽味道?有點香,但是不太好聞,是不是?”方千說了一半,卻刹那之間覺得有些恍惚。夏乾也察覺到了,立刻蓋上蓋子,冷汗涔涔。

“這本應該是普通的燈油,”方千也察覺到了不對,“這燈油好奇怪,其中混雜了什麽?我去拿給楊府尹,再找懂得藥理之人問問清楚,興許摻了什麽不該摻的東西!”

二人立刻行動,夏乾快步返回客棧,周掌櫃並不在,卻見不遠處房中似乎有人影在動,正要開口詢問,卻有聲音傳來。

“是夏公子嗎?”那人聲音很尖,讓人聽著不太舒服。

“是。”夏乾趕緊應道。

“周掌櫃怕見賊,鬧出事端,就回家去了。”

“那易公子可曾回來?”

這時聲音尖細的小二從房中出來,身材矮小,抱著一堆雜物走進另一間房:“一直未歸呢,東西還在客房。”

雖然隻是黑影一閃而過,但夏乾覺得這小二眼生,身材矮小,聲音還尖得奇怪。

酉時一刻,太陽幾乎已經落山。屋子裏很暗,那矮小的身影又藏匿在黑暗的角落裏,不肯現身。

夏乾嘀咕了幾句,摸黑上了樓。推開易廂泉的房門,仍然是空空如也。

太陽最後一絲光熄滅了,整個庸城籠罩在黑暗之中,而從南街開始,燈一盞盞地亮了。

夏乾一驚,突然明白了幾分。

青衣奇盜在昨日下午就仿造易廂泉的書信讓方千把守衛進行調整,隨後在當夜盡可能地將昨夜的燈油調換。白天人多,定然不能隨意行事,隻有在夜間行動。但卻碰到了吹雪,於是將其迷倒,之後卻被自己和廂泉發現。

燈是覆蓋全城的,燈油燃燒氣味濃烈,聞到之人必然暈眩,那麽守衛必然倒地不起。

夏乾想到此,感到了徹骨的涼意。但是細一想卻又感覺不對。

青衣奇盜擅長用藥,這也是守衛選在露天之處的原因。倘若街燈裏真的摻了什麽迷藥,街道也並非封閉空間,縱使藥性極強,怕也無法使人昏迷。如果他的意圖是迷倒城中所有侍衛……那也太愚蠢了,因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換言之,他冒著危險,入夜偷換全城燈油,而此舉卻一點意義也沒有,反而被自己和廂泉逮個正著。

這便奇了。

昨日街燈是點著的。若想換掉燈油,需要吹熄燈火,倒掉燈油,注入新油,再度點燃。而縱使昨夜風大,燈火忽明忽暗,縱使全城守衛被打亂,青衣奇盜熄了燈再點,守衛也在不遠處。而且這麽多街道就沒人發現可疑之處?

而最終發現青衣奇盜的,偏偏是自己和易廂泉?

夏乾揉著腦袋,覺得很多事超出了自己的思考範圍。興許自己一時的淺思,易廂泉早就想到了。

夜色漸濃,一定要在戌時之前找到易廂泉。

夏乾趕緊起身,點燃了燈火照明。燈影搖晃,紫漆木板門簡單雅致卻普通至極。夏乾卻忽然看見糊門紙的一角隱隱發黑。

那是一個小洞,似是燒焦了留下來的。

夏乾繼續提燈照著,他視力很好,很快就發現不遠處又有小洞,細細數來,竟然有將近十個洞。

那東西,便是迷香。

夏乾問他爹,世上究竟有沒有迷香?他爹的回答是,戲中胡言,此生未見過。但那隻是說明難以見到,不代表沒有。香道同茶道一般,除去文人雅士喜歡侍弄,也有一些醫藥功效。有些香料能幫人放鬆,煙霧繚繞,渾身順暢,有極大的助眠作用。

在封閉空間裏吸入過量香氣,人可能會變得嗜睡。

夏乾看著門上的小洞,想起易廂泉昨日說過的話——吹雪抓傷了易廂泉。

相較於人,貓的嗅覺更加靈敏。怕是半夜守著主人時,吹雪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而易廂泉的臉色甚是難看,怕是多多少少吸入了香氣的緣故,變得疲憊。

夏乾看著這些小洞,一陣戰栗。

這些洞密密麻麻將近十個。而易廂泉才來了庸城不過幾天而已,且隻有夜晚回到客棧。可想而知,在他熟睡時,有人悄悄從門外往屋子內注入大量迷香。但是那人次次失敗,失敗之後又重試——數數小洞就知道,這個人到底嚐試了多少次!

幸好,幸好有吹雪!

夏乾的目光落向易廂泉的那個葫蘆。易廂泉看似癡癡呆呆卻比任何人都要機敏,他定然是有所察覺了。他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也斷想有人屢屢加害自己,所以才會搬入夏府,隻因為那裏更加安全。吃食隨眾人,又使用銀器驗毒;甚至睡覺時也讓窗戶全開,派人守夜。

想到此夏乾突然喉嚨發幹,他又看了看那些小洞,有人要害易廂泉,而且是接連好幾天了。不論多少次的失敗,仍然在嚐試,近乎瘋狂地一次一次嚐試,直到易廂泉倒下方才罷手!

青衣奇盜,一定是青衣奇盜!因為易廂泉太礙事了,所以這幾天來一定要加害於易廂泉,他處心積慮欲除之而後快!

夏乾右手狠狠抓緊袖子,易廂泉在哪兒?易廂泉究竟在哪兒?他這次絕對不是獨自跑掉的,千防萬防,還是出事了!

一股熱血湧上夏乾的腦袋。他霍然站起,臉色蒼白,人如風中燭火,跌跌撞撞地跑下樓,險些跌倒。那賊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易廂泉若落他手,隻願沒有性命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