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易廂泉奉命辦案

青衫少年趴在桌案上,眯著眼,看著窗外。窗外有一棵樹,樹上一隻蟬。它穿過綠色的葉子,向著夏日明晃晃的太陽飛過去,顯得孤獨而自由。

青衫少年十八九歲,有一張清秀的臉。書院裏坐著一群布衣書生,他是其中最貴氣的一個:頭戴玉冠,內穿藏藍色緞麵裏衫,外著孔雀色青紗,腰間別著一根孔雀毛。那孔雀毛色澤豔麗,如今被同窗偷偷取了下來,正捏在手裏扇風。

少年直起腰身,哼了一聲,將孔雀毛搶奪回來重新掛到腰間,還偷偷瞥了一眼教書先生。先生正捧著書卷站在最前麵,沉醉地念著那些之乎者也。窗外蟬叫個不停,屋內卻悶熱得要命,有一半學生在偷偷打盹。

少年眼睛一眯,頭一歪,困倦了。突然,一個紙團朝他扔了過來,砸到了頭上。青衫少年的倦意一下子沒了,急忙打開。隻見上麵隻有三個字:

門已關

少年一驚。這字條是身後的同窗傳給他的。隻見他們幾人正在後窗探頭探腦,擠眉弄眼。從他們的視角,能看到書院門外發生的事。

青衫少年想都沒想,“騰”的一下站起,瞪著大眼。他看見守衛統領方千麵色嚴峻,帶著一夥人馬貼了告示,並且關上了庸城的大門。

“夏乾,你給我坐下!真是無法無天了!”先生扔下書本,怒氣衝衝地朝他喊著。

這位名喚夏乾的青衫少年皺了皺眉頭。夏乾,他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為爹是富商,“夏乾”與“下錢”同音,顯得吉祥又好記,但是叫出來總會顯得庸俗。

周圍同窗低聲笑了起來。夏乾轉過頭來看著先生,摸了摸後腦勺,卻沒有坐下的意思,認真道:“先生,快快下課吧,城禁了,大盜來啦! ”

他的這一句話,立刻讓學堂裏的學生炸了鍋。前排的學生個個麵色冷峻,戀戀不舍地捧著書本,高聲談論國事,罵著奸賊。後排的學生開始一臉喜色地收拾書包。先生麵色鐵青,無奈地看了他們一會兒,宣布下課 。

這一放,便是六日。

夏乾第一個衝出門去,速度很快,熟練地爬上了西北角的銀杏樹,把書包一扔,從灰色的圍牆上翻了下去,笨拙地跳到地上,藍色緞麵裏衫也被撕了個大口子。

守衛統領方千正帶人廵街,發現有人偷偷翻牆,連忙提刀圍上去。

“夏……夏乾?”方千走近,詫異地看著他。

夏乾抬眼看了看一眾守衛,哀求道:“不要出聲,我娘來堵人了!”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遠遠看到書院的大門外停著一輛華麗的驢車,還掛著夏家的牌子。

方千收回了刀,皺眉道:“衙門忙,恐怕顧不上你。”

“可我認識易廂泉,讓我去,隻見他一麵,我一定能幫忙!”夏乾又哀求幾句,方千沒辦法,帶著守衛幫他遮掩,幾人一路走到了衙門口。

方千先進去通報,而夏乾在門口等著回稟。

庸城府衙在庸城的北側,不似唐代建築的恢宏,衙門的園子體量較小卻玲瓏精致。在庸城繁華的樓宇中,庸城府衙安然而立,像個倨傲的文人。

夏乾倚在一棵略微發黃的銀杏樹下,等了許久卻不見動靜。他抬頭瞅了瞅夏日明晃晃的太陽,有些焦急,索性和守衛打了招呼,自行穿過迂回的長廊來到後衙屋外。他在門口停住了,耳朵貼著門縫,聽見屋內有聲音。

“您別急……”

“我能不急?抓不到賊,朝廷發下來的銀兩會削減,庸城的橋、城牆、府衙的修建都成了問題,我的烏紗也不知戴不戴得穩……可是守衛方案到現在還未定下來!”這個焦急的聲音是楊府尹發出的。他是庸城的地方官,已過不惑之年,大腹便便。除了去青樓,他走到哪兒都要穿著官服。

“可是……易公子今早就不知去哪兒了。他是大理寺派來的,他不發話,我們不敢有所行動。”這低沉木訥,是方千的聲音。

“他聰明歸聰明,但是我派人查了查易廂泉的底,”楊府尹在屋內焦急地踱著步子,“他師父是邵雍。當年和朝中大員常有來往,但拒絕入朝為官,在蘇門山隱居了二十年,日日研究易理。但是七年之前——”

七年之前?

夏乾似乎知道他們要說什麽事了。邵雍一生不慕名利,智慧無雙,本是深受百姓愛戴的賢德之人。七年前的春天,突然用刀砍死了自己的結發妻子,從此入獄,含恨而終。此事在洛陽城轟動一時。

他將耳朵貼著門,想偷聽些細節。還未聽到幾句,卻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叫自己。

“進去吧,沒事的。”

夏乾猛一轉身,就看見了故人。遠遠地,易廂泉站在一棵銀杏樹底下,笑著看著他。他還是著白衣白帽,戴著一條白圍巾,和小時候一樣瘦瘦高高,眼睛裏閃著犀利的光。一隻鴛鴦眼小白貓站在他的左肩膀上,瞪了夏乾一眼,跳上樹梢溜走了。

夏乾心裏一陣激動。身為家中獨子,他在庸城平安無事地活了將近二十年。二十年來他被家人嚴加看管,很少經曆大事。他人生中最大的事,就是十歲那年墜落山崖,被易廂泉所救。易廂泉一到,大事就會來了。

不等夏乾開口,易廂泉就從腰間抽出了鐵扇子,走上前用扇子戳開了門。

“嘎吱”一聲門響。屋內,楊府尹聞聲抬頭,趕緊閉了嘴。見到易廂泉進門,先是鬆了一口氣,而後看到了夏乾,臉色卻一下子變了。他知道,眼前這位小爺是揚州最有錢的主,也是庸城最遊手好閑的瘟神。

“夏公子,你怎麽來了?你們認識?快請坐,請坐!”楊府尹趕緊寒暄起來。

“認識十年了。”夏乾傻笑一下,算是行禮,卻沒有落座。屋內光線甚好,楊府尹和方千正圍在圓桌旁研究著什麽。

易廂泉快步上前去,拉出凳子坐下了。

“易大仙,您可算是回來了,急死我了。”楊府尹擦擦額間的汗,“方千,快把守備地圖拿來!”

方千趕緊遞上圖。楊府尹指了指守備圖:“今日城門關閉,一共城禁六日,庸城是揚州的城中城,地處揚州中心,城牆堅固。朝廷派了八十精兵來圍剿大盜。如果大盜要行竊,他現在已經混進來了。實在不行,我們……挨家挨戶搜!”

易廂泉不答,舉起地圖來看。十字街為庸城中心,貫穿整個小城。西街為煙花巷子,剩下的地段坊市界限早已打破,民居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戶。隻有一大塊空地是突兀的,那是夏家的府邸。易廂泉把地圖放下,“沒用。”

“沒用?”一旁的方千像是被人懷疑了一般,有些激動,“我們都是剛從西夏戰場退下來的戰士,彼此相熟,個個驍勇善戰!”

易廂泉沒有說話,隻是皺了皺眉頭,明顯不是這個意思。

“易大仙,我們沒時間了,”楊府尹焦急地走來走去,“明日會有朝廷特派的欽差進城。後日青衣奇盜偷竊。他都得手十四次了,那賊——”

終於說到夏乾感興趣的話題了。他衝上前來,探著腦袋眉飛色舞地道:“我知道,我知道!聽聞上次那賊偷了一個鼎。那次事件相當詭異,在齊州府的院子裏。聽說那天晚上派了兩百個人……”

“不用你講故事,大家都知道。”易廂泉似乎心情不好,這句話把夏乾一肚子話全堵了回去。

方千趕緊接話道:“這次所偷之物,是犀牛骨所製筷子。”

“犀骨?”夏乾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那是什麽寶貝?”

楊府尹知道他愛聽這些故事,於是道:“春秋亂世,有位諸侯因為犯了事被囚禁在自己宮內。他與一位巧匠是至交。巧匠手藝精湛,做了一個精美的食盒,每日都裝些點心送給諸侯。兵變之後,諸侯的日子過得不複往昔。臨終之前,諸侯命人將食盒送給巧匠,以紀念昔日友情。據說,這犀骨筷子就是那巧匠所製,不僅精美,而且常年用糖水浸泡,含在嘴裏都是甜的。”

夏乾嘟囔:“聽起來值不了幾個錢。那大盜為何要偷這個?楊府尹,有這種好東西也應該拿出來給我見識一下。”

聽了這話,楊府尹心裏一顫。這夏小爺一向是惹事的主,這麽貴重的東西……易廂泉抬頭,示意方千把東西拿來給夏乾看。

楊府尹趕緊勸阻:“外人還是算了吧……”

夏乾眉頭一皺,剛要發牢騷,易廂泉卻抬手一指:“楊府尹,您廳裏的那個玉鶴鷺紋爐看著挺貴的。”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楊府尹睜大小眼睛一看,這不是去年夏家送來的生辰禮嗎!官員受這種賄賂稀鬆平常,可傳出去也實在顏麵無光。他擦擦冷汗,連忙道:“方千,帶人拿東西來!”

不一會兒,幾個守衛端著小盒子來了。木盒鑲嵌著青白玉,紅褐色沁,上雕雙螭。玉石與木盒子的紋飾扣在一起,無一絲縫隙。

楊府尹親自打開了它。夏乾踮起腳看去,伸手要拿,被易廂泉用鐵扇打了回去:“你就別碰了。碰什麽壞什麽。”

和犛牛骨筷、象牙筷一樣,這雙犀骨筷子也是白色的,上麵雕刻了一龍一鳳,精美絕倫,是皇室才能用的圖騰。尾部的鏤空更加出奇。鏤空的部分不過三寸,間隙如絲,似雲卷,巧奪天工。這種工藝製作異常艱難,無異於在螞蟻上係繩,在米粒上作畫。雖然筷子的做工技藝獨絕天下,材質也不錯,但它非金非玉,畢竟隻是一雙筷子。與古玉、翡翠甚至名窯出產的陶器相比,它就不怎麽值錢了。

夏乾看完,脫口而出:“東西是精美卻不算值錢,青衣奇盜何須大動幹戈來偷盜這玩意兒?”

易廂泉伸手將筷子拿在手裏,細細地打量著:“青衣奇盜犯案十四次,有兩次在杭州,其餘分散在各地。贓物有值錢的,更多是不值錢的,唯一相同的是製作時代相近。一共偷了八個扳指、一個青銅鼎、四個簪子,還有一棵靈芝。筷子是頭一遭。”他說完,眾人都沉默了。這些東西並不是很值錢,種類也有所不同。易廂泉把筷子放回去,若有所思。

夏乾又問:“那他何時來盜?”

“後日,戌時來盜。 易公子,你定然有什麽好主意,不妨私下說說。”說話間,楊府尹看了夏乾一眼,心裏暗想這夏大瘟神怎麽還不走。

瘟神,這是夏乾的綽號。夏乾自幼生在庸城。不愛讀書,不愛習武,但對人也算仗義,從官員到乞丐,夏乾都能稱兄道弟。但他太機靈,太碎嘴,太無聊,太好奇,太愛管閑事——瘟神的綽號就這麽得來了。

夏乾心知楊府尹嫌棄自己,歎了一口氣,準備出門避嫌。易廂泉卻拉住了他,“方法我是有的,隻是需要錢。不知大人可否……”易廂泉抬眼看了楊府尹一眼。一聽要錢,楊府尹和方千後退了一步。易廂泉翻了一個很不明顯的白眼,轉頭看向夏乾,他已經開始掏錢袋了。

“要多少?”夏乾從錢袋裏拿出一堆散碎銀子,還有幾張銀票。

“五十兩。”

“這麽多!”夏乾感慨了一下,還是伸手遞給了他。

易廂泉把銀票往懷裏一揣,笑道,“楊府尹,明日帶著東西來見你。”

楊府尹隻得賠笑,今日這集會也算是散了。易廂泉率先出了門,夏乾卻沒有出來。他退後一步,走到楊府尹身邊。

“有事?”楊府尹看著他,有些緊張。

夏乾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釋道:“楊大人,我是外人,也許是我多嘴。易廂泉看著像個大仙,實際上也是聰明絕頂的。我看得出來,這一次他特別認真。”

楊府尹點頭:“我們知道。”

“但是他這個人不按常理出牌。”夏乾想了半天,似乎才想到合適的措辭,“如果他突然出些怪招,你們一定要多擔待,不要在乎他的身家背景,要絕對地信任他。如果他保不住犀骨筷,就沒人可以保住了。”

楊府尹一怔,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夏乾也解釋不清,寒暄幾句,便告辭了。出了房門,迎接他們的是庸城府衙夏末最後一絲熱風。

城禁之前,從十字大街到西街巷子,大小鋪席比比皆是,無虛無之屋。而如今街道空曠,酒館裏沒什麽客人,門前的綠油欄杆插著兩把銷金旗,孤零零地在空中飄著。街上偶有三兩聲犬吠,四五聲鳥啼,而蟬鳴則喧鬧不止。青衣奇盜一來,弄得人心惶惶,大家都做不成生意。

雖然人少,易廂泉還是拉了拉頸間的圍巾。

“你不必遮了,脖子上有小傷疤,又不是臉上刺字,不必在意。庸城是好地方,不會有人說你閑話。”夏乾大大咧咧地說。

“庸城是個好地方,”易廂泉依舊拉扯著圍巾,“你大可以在這兒讀書經商娶妻生子,一生平安順遂。”

夏乾被他說中了傷心事,垂下頭去。他的表字是乾清,他比較喜歡這個名字,有乾坤清朗、天下太平之意。但是隻是他喜歡而已,人人都喊他夏乾。他的衣食住行、婚喪嫁娶,一切的事情都無法由自己做主,包括自己的名字。

“那你說怎麽辦?”夏乾抬起頭,問道。

“抓住大盜,人生自此有了大大的轉機,說不定可獲得朝廷封號,從此再也無須讀書,不用做生意。”易廂泉轉過身來,說得很認真。這些事虛無縹緲,說出來有幾分可笑,但是在他眼裏卻沒有嘲諷的意思。聽到這番話,夏乾的心突然亂了。他平靜的生活似乎被某種可能性打破了。

他抬頭看了看易廂泉,愣了許久,忽然問道:“我知道你的性格,你一向不喜歡與官府聯手,這次你又為什麽來抓賊?”

易廂泉似乎沒料到他這麽問,遲疑了一下。“不為什麽。”

“哎喲,休想騙人!”夏乾一擺手,哈哈笑道。

易廂泉猶豫著,慢吞吞地從懷中掏出一張圖紙,圖紙上畫著一個扳指。

夏乾看了一眼,立刻就不笑了。圖紙很舊,畫的是易廂泉的傳家之物。在他師母被殺、師父入獄的當天,他師母頭上的金發簪、師父身上的玉佩、家中所藏銀兩全都沒丟,隻有這個扳指丟了。記得它當時係在他師母的脖子上。易廂泉外出遊曆數年,不曾收到消息。待得知家中出事、奔喪回家的時候,他的師父師母已經過世許久,線索皆無。邵雍被世人認定是一個謀害妻子的喪心病狂之徒。隻有易廂泉自始至終相信師父是被冤枉的,自此拿著圖紙四處奔走,今年終於在江寧府查到了這個扳指的下落。

“這也是青衣奇盜的十四件贓物之一。”易廂泉的聲音很輕,但是眼神卻異常冰冷。

夏乾拿著圖紙,臉色微變,“那當年是不是青衣奇盜……”

“希望不是他。”

“如果是呢?”

易廂泉麵色一冷,沒有回答。他從夏乾手中抽出圖紙,團成了一團,“啪嗒”一聲扔在了一旁的樹坑裏。

夏乾沒敢吭聲。他知道,同樣的圖紙,易廂泉手裏還有一百多張。

二人在一條岔路口分開了。

夏乾一邊琢磨著易廂泉的話,一邊晃晃悠悠地走回家。放眼望去,整條街道空空****,大部分百姓已經足不出戶了。前方還有一座未修好的橋,橋邊一戶人家敞著門。幾個小孩子在家裏跑來跑去,老奶奶坐在自家門口發愁地看著斷橋。朝廷不撥銀兩,橋修不好,孫子上學也要繞很遠的路。

“九月九,**酒,周小城裏登高樓。”幾個小孩在家中蹦跳唱歌,卻不敢踏出門來。

歌裏的周小城是庸城的原名,也是唐時的舊城。太祖趙匡胤當年下令拆了除汴京之外的城牆,填平戰壕。傳說,庸城的城牆堅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難以拆除,於是統統留下,人們把周小城稱作墉城。“墉”字本是牆的意思,而後風水論盛行,有人測算土字不宜,去土為“庸”,故有此名。

然而,去“墉”不可去“城”,土字仍在。

庸城的禍事終於還是到來了,隻是今日還暫且沒來。

庸城城禁的第一夜就這樣過去了。更夫一路高喊:“今夜平安!”

今夜人人安眠,除了夏乾。他因為放學出逃,被母親罰了,這時候正在書房的蠟燭前麵咬牙抄《論語》,直到淩晨才停筆。

次日清晨,是城禁第二日。街上的小販隻在清晨出攤,叫價越來越高,可是街上卻冷清了不少,大家心知肚明,如果青衣奇盜要下手,此時他已經混進庸城來了。

夏乾熬了個通宵,竟然很是清醒,抄完《論語》就來到庸城府衙。時間太早,他就在府衙對麵的風水客棧閑逛。這裏是易廂泉的住所,夏乾來來回回碰見好幾撥巡邏的侍衛,還恰巧碰見了同樣閑逛的吹雪。

這是易廂泉的貓。

差不多是在兩年前的冬天,易廂泉才得知家中出事,趕緊抱著吹雪回來奔喪,與夏乾匆匆見了一麵。當時,他的師父、師母下葬幾年了。

自那時起,除了白色,易廂泉不再穿其他顏色的衣服。邵雍不僅是易廂泉的師父,也是至親。古有訓誡,至親亡故時兒女不在身邊,屬於大不孝。

易廂泉心裏當然不好受。

夏乾心裏也不願相信邵雍是殺人惡徒,畢竟是邵雍給了自己“乾清”的表字。

此時,吹雪叫喚了一聲,雙目瞪著夏乾。

這白貓的眼睛顏色極為特別,一黃一藍,興許是從大食一帶而來。它很是嬌小,平時愛站在易廂泉的肩膀上。

因為天天在外閑逛,吹雪不胖,毛發也整齊幹淨。與別的貓不同,吹雪認家、認人。記得易廂泉說過,夏乾非常聰明,可是吹雪比夏乾更聰明。

當然,夏乾從沒把這種說法放在心裏。

等了半晌,卻不見易廂泉,隻見一輛馬車停在了府衙前麵。按理說,城禁的戒律是誰也打不破的,沒人可以進城。

但是,城門卻對另一個人敞開了。

這時庸城的太陽上了三竿,風塵仆仆的趙大人終於抵達庸城府衙。同行十人全部查過,耗時一個上午。

楊府尹匆匆忙忙從府衙裏出來,看見轎子,趕緊行禮:“下官不知大人已經進城,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趙大人從轎子中探出頭來。他四十歲上下,胡須理得整整齊齊。相比楊府尹而言,他顯得沉穩老練,頗有幾分高傲。他沒有說自己的名諱,大家隻叫他趙大人。

趙大人下了轎子,並沒有在乎這些虛禮。

楊府尹鬆了口氣。有朝廷官員在,無論結果好壞,都有人擔著,自己輕鬆些,況且這位趙大人看著還不錯,他的能力絕對比自己強。

唯一擔心的是,如果他與易公子意見不合,要如何是好。

明日大盜就會來,但易廂泉半天不見人影。

遲遲不見官,似乎不妥。

還好趙大人不太注重這些。他進了門,詳細地詢問了所有守備抓捕情景,認真研究了全城地圖,當得知所有計劃都隻有易廂泉一人知道時,他眉頭緊鎖:“難道你們要用他一人抓賊?他人在哪裏?”

方千趕緊道:“不清楚。當時派易公子來的時候,就有上級說過,單憑易公子一人就頂得過一支軍隊。”

抓捕計劃其實一片空白。

“真是荒唐!”趙大人氣得一拍桌子。屋內的人齊刷刷跪了一地。此時夏乾也溜進了府衙,躲在門後觀望,不敢進屋去。

屋內一片安靜,但是衙門口卻有些吵鬧。

不一會兒,有人來報:易廂泉帶著大隊人馬到了門口,似乎運來了什麽東西。

而趙大人怎麽也沒想到會和這位易公子以這種方式見麵。

東西搬進門的時候,所有人都傻了。那是四個巨大的箱子。領事走在前麵,對易廂泉道:“之前的二十根缺貨已經補上了,您要不再清點一下?共五千雙,每箱一千二百五十雙,總共一萬根。”

易廂泉點頭:“已經清點過了。錢已付清,辛苦了!”

“實在是抱歉,短時間內隻能製成這麽多。”

易廂泉走上前去打開蓋子,從箱中拿出一雙白色的筷子,細細地看著。

“這是怎麽回事?”夏乾從門外衝了進來,跑到易廂泉身邊低聲問道。

方千就在邊上,他看著箱子,緩慢地伸手進去,竟也從箱中拿出一雙一樣的筷子。

眾人吃驚地望著,方千又大步走過去,打開另一箱。

隻見白花花的一箱全是筷子。所有筷子都是長短一致的,刻有龍鳳圖騰,尾部全都有同樣的鏤空。因為趕製之故,鏤空粗糙了一些。

這是一萬根犀骨筷的贗品。

“易公子果然奇特。”趙大人終於開口了,威嚴的臉上略微顯出驚奇的神色。

易廂泉上前行禮,麵不改色,隻是派人把犀骨筷真品拿來。

取來真品後,易廂泉當著所有人的麵,把真正的犀骨筷扔進了箱子裏,還是兩根分開放的。他伸手攪拌幾下,隨意至極,仿佛這不過是家中幾桶大米,伸手抓抓而已。

“易大仙喲!”楊府尹有些著急,“你……你這是——”

“之前,我對於抓捕計劃不願多言。青衣奇盜在行竊前通知府衙,會導致守衛數量的增加。而人數的增加,看似加大了偷竊難度。但是當眾人忙於保護一個小物件時,卻更容易讓竊賊得手。”易廂泉麵向趙大人,站得很直。

“願聞其詳。”趙大人緩緩開口。他一臉嚴肅地看著易廂泉,目光令人捉摸不定。

“他十四次盜竊,全部成功,您覺得守衛最失敗的是哪次?”

趙大人眉頭微蹙:“第一次?那時沒人把那賊的行竊通知放在眼裏。”

易廂泉搖頭:“是在平江府。那時,他隻偷一個青玉扳指,卻動用了兩百人守衛。按照預告時辰等到那天入夜,為了防止青衣奇盜用香或者藥物麻醉,當時他們決定就把守衛安排在室外。無人想到,那日突降暴雨,刮起狂風,燈全滅了。一枚重量如此輕的扳指怎麽能抵得過狂風暴雨的吹打?一片漆黑中,所有人都亂了陣腳,最後扳指在混亂中丟失了。”

“那不能說明問題,何況你沒有談到重點。兩次情況是不同的。”

“重點,就是再好的守衛也敵不過‘混亂’。混亂是致命的。如果這是一場戰爭,‘混亂’足以摧毀整個軍隊。但是我們如果反過來,與其增加守衛人數,不妨提前讓對方陷入‘混亂’。一個盜賊一旦混亂,那盜竊就無法實施。”

“所以……你就做了這些?”夏乾插了一句嘴,卻被趙大人狠瞪一眼。

“所以,我們要主動出擊。”易廂泉看了夏乾一眼,點頭道,“夏公子怕是全城消息最靈通的人,他也最了解我,而他此刻才知道全部計劃。那麽,青衣奇盜呢?我們假設他現在知道了,可是他明日就要行竊了。”

楊府尹驚道:“那賊現在已經知道你在做贗品了?”

“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們不妨假設他現在知道了,”易廂泉撫摸著犀骨筷贗品,目光如炬,語速極快,“把真品混在贗品裏,再將這一萬零二根筷子在後院全部鋪開,院內隻留二十人守衛,院外留二十人。當夜宵禁、城禁,各街設好路障,餘下的四十人,除了城門守衛,其他人均在各巷巡邏,遇到可疑的人必抓。”

“犀牛骨筷子雖然不值錢,做工卻很好,”夏乾走上前去,拿起一根贗品在手中細細把玩,“材質重量很像,但做工差了些,行家看幾眼就知道。”

隻見那贗品尾部的鏤空不盡相同,有些條紋少,有些沒鏤空到底部。而真正的犀骨筷卻是做工精良的。

“還不是因為你給的錢太少。”易廂泉低聲嘀咕。

夏乾一呆,來不及反應,易廂泉已經轉頭麵向趙大人,朗聲道:“黑夜時分,全城都是守衛,在漆黑一片的院子裏從萬根筷子中選出兩根順利帶走,而我們隻給那位盜賊一天思考對策的時間。而他的辨別時間、偷竊時間、逃走時間,都隻限定在一個晚上。”

他隨手又把手中的筷子放回去,發出清脆的啪嗒聲。隨之而來的,是所有人的沉默。

大家大概在等趙大人表態。

趙大人用手指敲著桌麵,緩緩開口:“年輕人,這是個危險的辦法。”

易廂泉似乎此時才抬頭看了趙大人一眼,雖然隻是一眼,從頭到腳掃過,似乎不曾遺漏任何細節。這種掃視持續了一段時間,不禮貌,讓人很不自在。

趙大人第一次被人這麽放肆地打量,也有幾分不快。

易廂泉突然笑了一下,目光堅定又不可捉摸:“您此次前來,必定是不怕風險的,抓不抓得到又怎麽樣呢?又不關您的事。”

然後他頓了一下,又道:“如果您隻是來看戲的話,定當不虛此行。”

所有的人都吸了一口氣,屋內安靜極了。

夏乾苦笑,覺得易廂泉又在胡說八道,腦子也不正常。但是夏乾並不反對這樣的無禮言語,也許是自己年輕氣盛,他覺得如今的官員在朝堂上拉幫結派,鉤心鬥角,風骨盡失,也不怎麽值得尊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以為趙大人要氣惱,但是他卻愣了一下,然後竟然哈哈大笑起來,對著楊府尹說:“一切照著這位年輕人說的辦。”

這是青衣奇盜來臨的前夜。

按照易廂泉白天的指示,身著官服帶著佩劍的將士遍布整個城鎮,各司其職。他們挺直了腰杆,握緊了佩劍,心底對這場戰鬥信心滿滿,覺得青衣奇盜是不會贏的。

今夜似乎要下雨,潮氣逼人。街上的各種布製招牌隨風晃著,像是快被吹掉了一般。風就這麽硬挺挺地撲麵肆意刮來,卷起殘敗的枯葉,攜幾分疏涼,使人突然感覺到了一絲蕭條秋意。

也許庸城的秋天終於要到來,蟬鳴像是一下子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風聲哀號,細細聽來,唯有西街能傳出斷斷續續的絲竹聲。西街是庸城的煙花巷子,離府衙很遠。經營者名喚水娘,也是經營有方,這時候照樣顧客盈門,畢竟,青樓和青衣奇盜,隻有個“青”字的關係。

除了西街之外,全城宵禁。街上偶爾能見到打燈籠的守衛,熒熒燈火,晃來晃去,甚是可怖。

易廂泉在前麵一言不發地快速走著,手中執燈,在風中晃晃悠悠。他要在短時間內親自走遍全城,檢查所有守衛情況。

可是庸城府附近的街道還好,往後走,守衛的排列卻極度不規整,有的巷子甚至沒有人看守。易廂泉非常憂心,還好這隻是偷竊的前夜,守衛上出了差錯也不是要緊的事。他隻想看完整個部署,打算再回府與方千重新討論,問其緣由。

夏乾也跟來了。周圍隻有他和易廂泉兩人,四下無人,這是問問題的好機會。

“你當真把真品混進去了?”

“當然。偷,本身就難,更難的是要偷哪個。還好是筷子,若換作是鼎——”

“對,換作是鼎,”夏乾走到了他的前麵,擋住了去路,“你知道在齊州府時他是怎麽偷的鼎?青銅鼎是無緣無故消失的,那隻是一下——就一下!當時所有的守衛都在房間內守著。等了整整一夜,快到黎明,東方已白,窗戶口由外而內突然冒起濃烈白煙,室內頓時一片昏暗。待煙霧散盡,結果,鼎就沒了!”

易廂泉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他:“依你之意?”

“你做了這麽多贗品,青衣奇盜卻有能力偷全部,畢竟青銅鼎要比這大得多。”

寂寥巷道,寒風乍起,雨雲已悄然掩月。

片刻之間月色即消,燈籠映著易廂泉清秀的臉,他麵上喜怒哀樂的表情皆無,似乎是在思考:“你覺得,他會將一萬根全部偷走,回去找個地方慢慢鑒別,總有一個是真的?”

“是一萬零二根。”夏乾插話,等著易廂泉辯駁。

“鼎可以整個偷走,但筷子不可以。到時,一萬根筷子在府衙後院全部排開,如何去偷?用掃帚掃在一起,打包帶走?”

“如果他提前做了標記,當夜取了就走呢?”

“製作贗品的事,你們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何況前幾日守衛森嚴,生人勿近,如何標記?贗品也是工坊連夜秘密趕製的,對,還多虧你夏家出錢。”

“材料呢?材料會不會有異?比如真品遇水下沉,贗品上浮?”

“材質相仿。我親自試過,放在水裏,全部下沉。”

“色澤呢?”

“不會掉色。”

“重量呢?”

“差別微乎其微。”

“真的除了細看,別無他法?”

“別無他法。”易廂泉解釋得很認真,“我知道你對我的做法不放心。可是這眾目睽睽之下,他要把兩根筷子完全正確地挑出來,實屬難事,隨後在八十個優秀守衛眼皮底下把東西順利帶走,最後還要在城裏藏三天躲過搜查。”

“聽起來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

夏乾搖搖頭:“我聽了十四場說書,總覺得那個大盜很不簡單!你小時候也曾經說過,要把不可能都變為可能。”

易廂泉一怔,都不記得自己何時說過這句話了。

“若要細看分辨,需要多少個時辰?”夏乾又問。

易廂泉算了一下,道:“最快八個時辰。夏乾,我知道你覺得此舉不可靠,但你還是應該相信我。”

“衙門人數眾多,但估計也隻有我是最相信你的,”夏乾讓開了路,嘟囔一聲,“似乎也隻有我是最沒用的,我也隻是想幫忙出出主意而已。”

“你不是出錢了嗎?”易廂泉笑道。

夏乾聽聞這句話表情一變,不太高興。易廂泉趕緊轉移話題道:“需要你幫忙的時候,你不要嫌累就行。”

不知他心裏又在盤算什麽。夏乾還沒有答話,但在這一瞬,寒風乍起,燈籠搖晃。那火苗微弱,燈油稀少,似乎在寒夜之中就快要熄滅了。

夏乾見狀,伸手一指:“如果你要燈油,向西走不遠處有家醫館,你去借些燈油。”

“他們會借?”

“醫館的郎中名為傅上星,是個好人。”夏乾嘿嘿一笑,低聲道,“雖然前幾年想調去京城進宮當差,弄了筆銀子賄賂楊府尹,未果。你還是吹熄了燈吧,一會兒再點,這段路還是比較明亮的,待會兒會更黑。早知道我從家裏取些蠟燭。”

蠟燭這東西在元豐年間並不普遍,普通人多用燈油。燈油是從植物中提取的,雖不耐燃,卻價格低廉。

庸城除了城牆堅固之外,還有個特點,那就是古燈遍地,入夜星星點點甚是美麗。魏晉時的石燈總會在街角出現,至今仍在沿用,注入燈油,便是最古樸而美麗的景致了。

轉角還有街燈,這是近代才立起來的。前麵會有遮風擋雨的板子,刷了防火的漆。這是很周到的擋風雨的辦法,在這種天氣裏依然可以發光照明。

這時,二人都沉默著急匆匆地往前走去。易廂泉的白衣在夜晚是那麽明顯。

赫然間,遠處傳來一聲野貓的叫聲,猛然一嗓子,很短但聲音異常響,聽得人心裏發毛。

八成是野貓吹風受凍了。

就在這時,易廂泉為了省些燈油,熄了燈火,一縷青煙迅速升起,詭異卻又美麗,似乎即將舒展它美麗的形體,形狀奇異,而又一陣大風來襲,頓時消散。風吹動著街邊的青黃色銀杏樹,沙沙的聲音引發人的無盡聯想,似人低語。

夏乾突然覺得有些發冷,興許今夜有什麽異事。這種時候還是快點回家為妙,卻又擔心沒了燈火,隻好硬著頭皮跟著易廂泉去找人借,有了燈籠再打道回府。

於是他無奈地抱怨:“你連燈火都忘了,對於守衛就這麽有自信,不出差錯?”

“可能是水土不服或者休息太少,這些日子我總覺得腦袋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夏乾這才覺察,易廂泉的麵色異常糟糕,眼眶下微微泛著烏青。

夏乾看了一眼那三道血痕,確實傷得挺深,傷疤已經結痂,心想吹雪下爪未免太狠,皺眉道:“你養貓到底有什麽作用!貓都是用來給小姐和富太太打發時間的。”

“貓的視覺、聽覺、嗅覺都比人強上千倍。而且貓的身形很小,人去不了的地方它可以去,人感覺不到的東西它可以感覺。如果加以馴化,豈不是比人強上很多?”

夏乾剛想繼續貶低吹雪,卻覺得周圍太過安靜了一些。周圍不見守衛,甚至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這是一片平日裏販賣環餅、湯羹湯麵的地方,再轉過街,便是一路棚子。易廂泉心裏知道夏乾膽小,取笑道:“興許是部署出了問題。你覺得寂靜的夜晚甚是可怕,想快回家抄書去?那你可得小心路上碰見女鬼。”

“鬼總比人強!那青衣奇盜比鬼怪更是可怕。”夏乾被道破了心事,有些生氣,“至於明天的守衛,你心裏最好有數,別像今天一樣,走了半天卻見不到人!”

“明天不會有問題的。有我在,輸的可能性不大。”

易廂泉說得輕描淡寫,但卻是事實。夏乾看著他,知道他有多大本事。易廂泉從十六歲開始連破數起大案,在各地遊曆七年,所到之處的陳年冤案悉數被其解決幹淨。

“但你也不能掉以輕心——”

“我沒有掉以輕心,”易廂泉慢慢地走著,“和別的案子不同,對付這種大盜就像下棋。若要眼巴巴地等他出手,一切就太晚。所以我準備了一萬根犀骨筷,先發製人。隻是……下一步該他走了。”

下一步該他走了。

風聲依舊,燈下二人的身影清晰可見,街角的落葉被風刮起,漫天飛舞。

易廂泉走著走著,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變了神色,蒼白的臉上閃現了一絲不安。

他一向鎮定,即便周遭變成萬物皆焚的大熔爐,他也會是唯一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又冷又硬,卻總是救人於水火。

“怎麽了?”夏乾覺得有些害怕。

易廂泉不應,僵直片刻,慢慢從懷中摸出一個金色的鈴鐺,上麵簡單地係著一根紅繩。他沒說話,隻是抬手輕搖鈴鐺。

丁零一聲,隨風飄去,聲音清脆而長遠。

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裏顯得格外清晰、悠長,卻令人汗毛豎起。都言聲音亦可傳遞人的情感思緒,而此時夜裏的鈴聲非常突兀,襯得寒夜格外瘮人,鈴聲伴隨風聲浮動,燈火及樹影不停搖動。

此情此景,令夏乾覺得腦後一涼,似有鬼祟觸摸一般,頓時大氣也不敢出,隻是屏息聽著。

然而,寂靜之外仍是寂靜,一切沒有任何變化。

話音未落,卻看到易廂泉臉色陡然變了,就如同木頭變成了青白色的大理石,冷冰冰的,失去了所有血色。夏乾心裏暗暗一驚,又緊張起來。

易廂泉又搖了一下鈴鐺,又是丁零一聲,仍然隻有鈴音,它很快便被呼呼的風聲吞噬。

“你……你……”夏乾口齒利落,此時卻說不出來什麽完整的話。

易廂泉這片刻的失神,夏乾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有些不對勁,還未發話,易廂泉卻蒼白著臉,笑著快速接話道:“人都是有弱點的,如我,這個鈴鐺就是幾年前一位姑娘送的。最難消受美人恩,也許就是弱點。”

夏乾知道,易廂泉這個人語速如果忽然變快,就證明他很緊張。他的表情也變得格外奇怪,他的頭沒有動,卻用雙眼在四處亂看,看著漆黑的街道,看著昏黃的燈光和婆娑的樹影。

夏乾一愣,剛想從口中蹦出“胡扯”二字,卻隻聽易廂泉絲毫不給他說話的餘地,繼續急道:“罷了,改日再說,你快回家吧,否則又要抄書了。我巡視完下一個街口就回客棧。回見。”

說罷,易廂泉似乎遲疑了一下,望了夏乾一眼。就憑這一眼,夏乾居然打了個寒戰——這不是普通的一瞟,而是有深意的。眼神中是探尋,是懇求,是淩厲的決斷,是無窮無盡的話語。這些皆不從口中出,而是凝聚在這一瞟。易廂泉在這一眼神傳達後,就轉身匆匆一言不發地離開,在街角向右轉了。

他沒有燈籠,這條長街上有微弱的燈光,易廂泉漆黑的影子被拖得很長很長。金色的鈴鐺懸掛在他腰間,叮當作響,在寂靜的街道裏傳得很遠。

夏乾先是愣在那裏,隨後也滿腹狐疑地轉身離去。他行動極緩,長街孤寂,獨留他一人思索。

這一係列的轉變太快了。

夏乾清楚,易廂泉本應該左轉去醫館借燈油,或者直走,摸黑巡街,但是他卻右轉了。

右轉,會繞一段路再回到原地,否則就是死胡同,出不去的。夏乾自小熟悉全城的路,自然懂得此理;易廂泉看了地圖,應該也不會弄錯。

還有那個鈴鐺,也很古怪。他知道有種喚貓鈴,聲音小而且清脆,貓卻聽得清楚,若是訓練有素,聽到就會來。

夏乾突然靈光一現,莫不是因為吹雪?是不是吹雪本來在附近閑逛,卻沒聽到主人的召喚,所以易廂泉擔心?吹雪是隻很有靈性的貓呢。

但是易廂泉那表情太奇怪了!

隻聽此時,巷子裏靜悄悄的,易廂泉嗒嗒的腳步聲遠了,鈴鐺聲也不可聞。夏乾也轉彎,步入下一條販賣蔬果肉類的街道。這裏沒有燈,此時也沒有月光,長街裏伸手不見五指,正常人連路都看不清,可是夏乾卻可以看清一些,他的視覺真是天生的好。

會不會是易廂泉故意把吹雪放在附近的?吹雪靈敏,巡街帶著它絕對不是壞事。

可是易廂泉為什麽沒說實話?夏乾琢磨,倘若一個人說了假話,其原因除了欺瞞,或許就是當事人迫於某種環境壓力不得不說謊。

今夜到底哪裏不對?

守衛。走了三條街,一個守衛都沒有。守衛為什麽被撤離?守衛對誰的威脅最大?

夏乾一驚,卻頓時感覺汗毛豎了起來。他懂了,似乎是懂了,但他希望不是這樣。

但是,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樣……

夏乾在轉角一閃,摸黑躲進街邊的小棚子,蹲了下來。他本來應該穿過小樹林抄近路回家的,如今躲在這裏,黑暗一片,想是沒有人發覺。

夏乾悄悄探出頭來,這個角落很隱蔽,不會有任何人看到他。

他要躲在這裏,他要證實自己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