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入洞底欲捉妖

幾人坐在廳堂中等待,而夏乾坐立不安。餘下幾人小聲議論著,話題不過是昨日發生之事,以及鬼怪之事。

黑黑問道:“你們說什麽東西比鬼還要可怕?易公子所言‘鬼不是世間最恐怖之物,總有東西比它更可怕’,到底是何意?聽來不似玩笑話。”

水雲坐在桌案旁邊,一臉嚴肅,像極了臨危受命的戰士,搖頭道:“黑黑姐又擔心什麽?妖魔鬼怪,隻會怕人,能勝鬼的當然是人了。”

黑黑問夏乾:“不知夏公子有何見解?比鬼可怕的,是妖嗎?”

夏乾有些心不在焉,被問到之後“啊”了一聲,撓了撓頭:“俗話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對鬼尚且如此,妖物就更不足為懼了。若說是有妖作祟,老百姓總會請人作法驅除幹淨。這種東西若是現形了,人人得而誅之,亂棍打死就好,沒什麽好擔心的。”

黑黑歎氣:“話是這麽說不假,若是真的碰上,隻怕會嚇得不輕。”

夏乾聽聞,突然來了興趣,問眾人道:“若是你們見了妖要怎麽辦?”

吳白麵無表情:“沒有妖。”

水雲神色有些冰冷,猶豫片刻,低聲道:“除掉。”

黑黑見隻剩自己未答,思索一番,搖頭:“我不知怎麽辦。夏公子,你會怎麽辦?”

夏乾眼眸微亮,興奮道:“抓來養在家裏!”

吳白笑著看了他一眼:“自古以來,遇見妖物、怪物,都是人人喊打或欲誅殺的,夏公子為何要養在家裏?”

“好玩兒,”夏乾隨意答著,瞅了瞅窗外,竟還不見易廂泉身影,隻得繼續道,“若是真能見到妖物,此生無憾。”

黑黑歎氣:“哪裏好玩兒?多晦氣,弄不好招致禍患。”

吳白不屑:“姐,你膽子太小了。”

水雲哼了一聲:“人比妖魔鬼怪可怕多了。”

“這話不假,”夏乾表示讚許,“最可怕的當然是人,永遠是人。”

吳白一臉正經道:“人心險惡勝似鬼,這是古訓。不過我依然不相信鬼怪一說,世上本無鬼怪。”

夏乾抿了口茶,反駁道:“這可就未必了。《山海經》所記錄的上古神獸,哪個不是似鬼怪一般,五官錯位,叫聲古怪,有些還能預知未來。你覺得那都是無稽之談?《山海經》所言‘鸚鵡’一鳥,能講人語,那都是真實存在的。”

吳白不屑地哼了一聲,這些他當然知道。然而黑黑一聽,有些害怕:“那依夏公子所言……”

夏乾心裏巴望著易廂泉快來,也就隨口道:“‘妖魔鬼怪’很可能真的存在,《山海經》一書不是隨意寫的。也許有些神獸在上古時已經死去,不再生息繁衍,卻被我們祖先記錄下來,繪成壁畫、竹簡、圖卷,形成傳說。況且,除了中原大地,西域也有不同的怪物與傳說,我們都未曾見過。”

吳白頗有興味地聽著:“我倒是不知西域傳說。”

夏乾答道:“很多呀。我家以前接待過外來商客,他們說各地信奉的神明不同,鬼怪傳說也有所不同。”

水雲一驚:“他們是不是也有蛇精、狐妖之類?”

她這一問,就問到了夏乾的專長。夏乾這個人一向不好好學習,要問他四書五經、詩詞歌賦,他答不上來。但是他從小就喜歡聽人說書,偷偷看些人鬼仙妖傳奇的話本,對這種問題自然精通一些,於是開始胡謅起來:“這倒不知,不過有專食人血的妖怪,似是蝙蝠化來的;也有上身為人、下身為魚的怪物;還有出沒深海之中形似女人的妖精,類似我們所傳的‘鮫人’。傳說唐朝時海運頻繁,東瀛臨海漁民見過鮫人。你若想知道,可以問易公子去,他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咦,他怎麽還不來?”

吳白撇嘴:“這就快過晌午了。”

夏乾起身推開門,看見陰沉的天空。遠處一朵烏雲遮日,巨大無比,晌午不像晌午,倒像是沒有太陽的清晨,寒氣重,光線弱。這是即將變天的征兆。

夏乾眯眼瞅著天,卻見遠處易廂泉端粥而來,踩著薄雪,走得平穩,似是白衣飄飄的得道仙人踏著雲彩,前來給人間的萬千災民廣布恩澤。

吳白先鑽出門來,他目光炯炯,似是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易廂泉手裏的五碗粥,其中三碗有問題。夏乾緊緊地盯著粥,生怕易廂泉搞混,連自己也一並喝錯倒下。隻見易廂泉一臉溫和地進屋,緩緩地、有次序地將粥放下。夏乾臉上一陣發白,他注意到,隻有吳白的粥冒著熱氣,餘下的都是涼的。

這是怎麽回事?

他轉身對易廂泉使了一個眼色,意在詢問是不是弄錯了。而易廂泉卻不看他,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烏雲密布的天空,喃喃自語:“隻怕今日天黑得早。”

夏乾傻傻抬頭問:“你、你說什麽?”他用勺子攪了攪粥,卻沒入口,想眼見著別人喝下去,萬一喝錯了……

此時,所有人端起了碗。

易廂泉突然轉頭,對正在吹著熱粥的吳白溫和道:“可否出來一下?我有事找你。”

夏乾趕緊眨巴眼睛:“吳白,你喝完再去。”

吳白也是一愣,不知聽誰的。他還未開口,易廂泉笑道:“別聽夏乾的,你的粥燙,放涼些再喝也不遲。”

吳白疑惑地點點頭,跟了出去。夏乾滿肚子疑問,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瞥了一眼端著碗的黑黑與水雲。雖然幾日連續遭遇不幸,可如今能喝上一碗熱粥,她們心情自然不錯。況且這粥是易廂泉煮的,金貴又特殊。

夏乾想到此,看看黑黑與水雲略帶喜色的臉,心裏卻生出幾分內疚。跟易廂泉串通下藥,還親眼看著人家喝下去,太不仗義!

“我跟出去看看他們鬼鬼祟祟要做什麽。”夏乾隨便找了個理由,溜出了屋子。

這一下走掉了三個人,門還敞開著。水雲嫌冷,就讓黑黑出門看一下,順便將門關上。待黑黑回來,水雲嘴上沾滿了粥,還邊咂咂嘴,邊誇易公子廚藝精湛。黑黑也是饑腸轆轆,迅速喝掉了一碗粥。

夏乾偷偷摸摸地跟著易廂泉與吳白,見他們到了偏遠的角落停下,易廂泉低聲對吳白說著什麽。他不敢湊太近,隱約聽見了“下藥”“不得已”“千萬不能出來”之類。聽及此,易廂泉似是將下藥之事對吳白全盤托出了。

夏乾一下蒙了,易廂泉這又是做什麽?

易廂泉與吳白二人見夏乾突然鑽出來,先是一愣,易廂泉轉而冷聲喝道:“誰讓你出來的?”

夏乾被這一聲激怒了:“你們鬼鬼祟祟,又是做什麽?休想瞞我。”

易廂泉無奈搖頭,扭頭對吳白道:“我說的你可記清了?過會兒我閂緊門,你們務必不要出來。”

夏乾一頭霧水,吳白遲疑點頭。易廂泉再也不看二人,快步走回廳堂。一推開門,隻見黑黑與水雲已經暈倒,正趴在桌上,做著好夢。

易廂泉鬆了口氣,看向吳白,又看向夏乾:“我怕藥粉劑量不足,便將那份要下入吳白碗中的藥粉分到了黑黑與水雲的碗中。你和我要去做危險的事情,黑黑還好,若是水雲中途醒來,恐怕不妙。她天生勇猛,性子剛烈,深覺自己有點功夫,衝出來幫忙也說不定。”

吳白深深歎氣:“易公子是為了我們的安危,不過,你與夏公子究竟……要去做什麽?”

易廂泉快步出屋,看了天空一眼。乳白與灰色交織成雲團,暴風雪即將到來。他看了看蒼山,歎息道:“隻怕沈大人不會派人來了。”

吳白剛欲問話,卻被易廂泉打發進屋。他親眼看吳白將門閂好,這才拽著夏乾往前走去。

夏乾低語道:“你之前不是說,不放心這屋內三人,也不確定他們是否與此次事件有關……”

“不錯,”易廂泉將夏乾帶離廳堂,這才緩緩解釋,“藥粉劑量的確不夠,我也是無奈。據我推測,吳白應當與此事無關。不過推測隻是推測,若是有關……”

夏乾有些擔憂:“有關,會怎樣?”

易廂泉笑了兩聲:“若是有關,就憑他的小身板,又能如何?”

夏乾聞言也是哈哈一笑,轉而問道:“可我眼瞧那劑量應當是夠用的,你為何說不夠用?”

“夏乾,你能吃多少飯?”

夏乾一愣,猶豫一下:“一碗半。”

易廂泉點頭:“放在粥裏的夠了,但放在肉湯裏的不夠。一隻鍋能盛將近五碗飯,是你食量的三倍多。迷藥太少了,散入肉湯之後剩下的隻夠兩人份,故而吳白隻能不吃了。你去取你的柘木弓來,我們一會兒進入密室,萬事小心為上,切忌衝動受傷。匕首備好,準備隨時抽出自衛。”

夏乾聽得稀裏糊塗,聽到最後一句卻一驚:“你確定古屋有密門?”

易廂泉臉色發白,看了看天空:“你速去取來弓箭。密室應當在地下深處,裏麵什麽情況,我也不甚清楚。應當異常昏暗陰冷,需要火把。所以我們最好在天黑之前回來,這才安全。”

易廂泉說得平靜,村子裏也平靜。冰天雪地似要把一切都凍住,蒼山樹木連同那破舊的茅草屋子都陷入了沉睡之中,一片死寂。唯有天際的雲卷撕扯著,翻滾著,似是驕傲地表示它們還活著。

夏乾縮了縮肩膀,抬頭看著易廂泉:“那密室裏麵有什麽?”

易廂泉深吸一口氣,竟然微微垂下眼去,低聲道:“我不知道。”

夏乾剛想罵他裝神弄鬼,卻見易廂泉抬起頭來,也看見他眼中的一絲恐懼。這種恐懼是極度罕見的,夾雜著一絲茫然,在易廂泉漆黑的眼眸中一閃而過。

夏乾心中一涼,易廂泉那一句“不知道”,代表眼下情形並不樂觀。夏乾了解他,此人不僅聰明絕頂,極度冷靜,擅長分析,而且小心謹慎。待他行動之時多半已經成竹在胸,可眼下這一絲恐懼與茫然令夏乾惴惴不安,易廂泉都害怕了,何況自己?

夏乾試探道:“是不是裏麵有什麽恐怖之物?”

易廂泉雙手交錯:“這個事件極度不可思議,我不能確定,也隻怕你們不肯相信。你可知道,西域有傳說——吸血的蝙蝠,比人還大的怪物,就和那些東西差不多……”

夏乾一愣,這話竟然和自己在飯桌前胡謅時說的如出一轍。他哭笑不得道:“連吸血蝙蝠都出來了!罷了,我先去取弓,一會兒跟你下去。”

易廂泉堅定道:“總之,我會盡量保證你的安全。”

夏乾無奈地點了點頭,折回水雲的房間去找柘木弓。烏雲翻滾著遮住了日光,村子即將入夜。易廂泉速去取了火把,回原地等待。須臾,見夏乾匆匆從水雲屋內出來。他的臉上帶著一絲錯愕,額上冷汗直冒,手中空空如也。

易廂泉吃了一驚:“弓呢?”

“弓沒了!”夏乾進屋四處翻找卻怎麽也找不到。

易廂泉聞言眉頭緊皺,而夏乾則有些驚慌。他從未習武,隻得倚靠弓箭自衛,如今弓已離身,他似是失去了左右手。

易廂泉眉頭緊鎖道:“可有仔細找過?”

夏乾點頭,歎息一聲:“可能是水雲拿去玩兒了,不知道藏在哪裏。”

“你的徐夫人匕首可還在?地下密室窄小,視野不佳,帶著弓箭不過是有備無患,匕首反而更有用些。隻可惜你我二人皆不會用刀劍,武藝不精,真是不便。”說罷,易廂泉進了廚房,將鍋端了出來。夏乾吃驚一看,一鍋肉湯,香味濃鬱,不停地冒著熱氣。

“走吧。”易廂泉居然說了這兩個字,端著鍋走了。

夏乾見狀,立刻瞪大眼睛。“你到底要做什麽?端這個做什麽?”

易廂泉沒有回頭,一邊走一邊道:“武器。”

夏乾仿佛聽到了最好笑的字眼,哈哈嘲笑幾聲,但沒有跟上去,隻是眨巴著眼睛獨自站在雪地裏,帶著幾分慵懶和得意。

“易廂泉,你別當我是傻子。”夏乾挑了挑眉毛,“我早就隱隱猜出地下密室之事,也猜出裏麵有什麽東西。”

這次,輪到易廂泉愣了。但隻是愣了片刻,他用衣服將湯鍋裹了幾層,抱在懷裏保溫,又想往前走。

“狼!”夏乾得意地吐出這個字,易廂泉聞聲停住了,轉過身看著他。

“我定然是猜對了!啞兒死於密閉的房間,傷口撕裂不是人為,倒像野獸所為。若非木須所做,定然是真狼了。村子裏狼本來就多,再看這下了藥的肉湯,分量很足,真相就更加明顯了。你不敢下去,隻能說明……密室之中的狼不止一隻。”

夏乾又道:“山神廟中供奉神仙極度像狼,我估計,將狼奉為神明是村裏的規矩。因此,自村子創始以來,村中之人就在地下養狼,生息繁衍,如今也有一群了。”

他語畢,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易廂泉頓了一下,詫異問夏乾道:“山歌怎麽解釋?為何幾人的死亡像極了山歌?”

“你說不是人為……”夏乾看了看廂泉。

易廂泉頷首不語,夏乾一時語塞,憋了半天才道:“那就是巧合。”

易廂泉呆住:“沒了?”

夏乾堅定道:“蒼天自有其理……”他手指向蒼天,話音未落,烏雲似一張大網籠罩於吳村上空,狂風若浪滾滾而來,卷起屋上幾重稻草。夏乾站在茅草屋下,恰是風口,根本來不及躲避,成片的稻草朝他頭上鋪天蓋地撒下來。

易廂泉歎息一聲,護住肉湯,快走幾步進了屋子。夏乾連跑帶喘地跟了進來,頭上沾滿了稻草。

“你這是什麽表情?我說得不對?”

“一窩狼……你這種想法,倒是有趣,”易廂泉說得很認真,“但是全錯了。”

夏乾詫異瞪著雙目,一屁股坐在古屋的破舊床榻之上:“密室裏不是狼?”

“不是。”

“野豬?”

“不是。”

“虎?”

“早已說過不是動物野獸。”

都不是?夏乾突然覺得有些心慌。他冷著臉,裝作沒事的樣子。“休要騙人。你不知底下是何物,卻在這斷言我說的全錯,難道……是人?”夏乾滿懷希望地問。

而易廂泉歎息:“我也沒見過,總之很凶惡,你帶好武器,我們準備進去……”

夏乾一躍而起:“你不說,我就不進去!”

易廂泉挑眉,放下肉湯:“你可還記得五個兄弟的故事以及有關富翁女兒的片段?”

夏乾趕緊點頭:“富翁女兒五歲時與五哥相識,隨即同富翁一同搬進深山,再無消息。直到長大成人,富翁才放出消息說女兒得了病,召集郎中入山治療,但是郎中進了房子再也沒有出來。富翁隨即改了條件,改招女婿,隻要照顧女兒七日就可入贅,於是五哥就……”

易廂泉點頭道:“貪財的賭徒老大不斷地查探所有的屋子;奸詐的郎中老二熬著一鍋肉湯;聰明的風水師老三抬頭看著東邊的房子;優秀的工匠老四不停地敲敲打打;誠實善良的老五一直看著那姑娘的畫像。”

他頓了頓,接著道:“姑娘一定是住在一個密室裏,密室的入口在屋子之中。這才使得人入了屋子便不見影子,就像這個屋子會吃人一般。隻是,好端端的姑娘為什麽住在這裏麵?”

夏乾嘟囔一句:“早就猜出來了。”可待他說完,卻感到無限寒意。天色已經逐漸變得灰沉,天上零星飄著雪花,簌簌落著,在狂風的攜帶之下打在古屋破舊的窗戶之上。黴味彌漫在空氣中,帶著朽木腐蝕的味道與茅廁的臭氣。夏乾不由得一顫,皺了皺鼻子,這種陰森之氣深深侵入了他的骨髓。

燈籠亮著微光,照射在易廂泉蒼白的臉上,甚是可怖。夏乾晃了晃腦袋,努力恢複神誌:“莫不是同碧璽一般得了傳染之症?”

易廂泉道:“有了妻室的男子在外尋歡,會將人藏起;為了庇護犯了大案之人,會將人藏起;抑或如碧璽一般得了傳染之症,唯恐眾人知道後議論紛紛,也會被藏起。但此事……”

易廂泉從桌上拿起那個姑娘的畫,這是他方才放進來的。畫上的姑娘一副健康人的樣子,隻是睡著了。

易廂泉說道:“富翁怕女兒見人,特地將女兒藏匿起來。而進去的人見了那女兒的狀況,最終……命喪黃泉。”

夏乾聞言,心裏越發慌亂起來。“好端端的,現在說這個太不吉祥了。”

窗外的風肆意怒號,似是人的哀叫之聲,根本辨不清楚。狂風猛烈地撞擊在古屋的門上,要將破舊的石磚木頭統統撞爛,像是有人要破門而入。

易廂泉指著畫道:“你看此畫,女子美麗,全身沒有什麽不妥,隻有手上的鐲子比較特殊,鐲子拴鏈而鏈子下墜很長,餘下部分被遮擋,隱於畫中不可見。”

夏乾呆住了,雙目瞪得溜圓:“你是說……”

“那不是鐲子,”易廂泉的聲音很低沉,“是鐐銬。”

易廂泉則緩緩道:“她手上是鐐銬而非鐲子,直到我今日看了半夏,這才有幾分確定。山歌之中的老二是個郎中,不斷地熬著肉湯。我推測他在肉湯裏下了迷藥,估計也摻雜了啞藥半夏。這藥在山間並不難采,煮肉湯之時將迷藥和半夏一同加進去,隻為了讓那姑娘喝下去能安靜一些。再看那畫,畫中的姑娘睡著了,她隻有睡著之時才能安靜供人作畫。然而畫未完成,背麵有血跡——因為在畫未完成時,那個姑娘突然醒來,並且……攻擊了畫師。”

若換作平日,夏乾一定是要放聲大笑的。如今易廂泉的話語看似屬無稽之談,夏乾卻笑不出來。窗外陰風陣陣,讓人覺得心緒不寧,他的臉也是極度僵硬:“然後呢?”

“那個畫師也是倒黴,也許死了,也許傷了。出事之後大片的血留在了畫作背麵。可是那畫像得來不易,富翁不舍得丟掉,就將沾染大片血跡之處裁掉,將剩餘的畫留下,這才使得畫短了一截。夏乾,你把桌上的肉湯端過來。”

夏乾被這番話說得稀裏糊塗,真的聽了易廂泉的話,老老實實將肉湯端來,問道:“那個姑娘為何會攻擊人?與吳村如今發生之事有何關聯?”

“你小點聲,”易廂泉的聲音壓低了,將畫作卷起,皺著眉頭,“我方才說過,西域有傳說。吸血的惡魔,那是半人半蝙蝠的怪物;此外,還有半魚半人的人魚,還有……”

窗外烏雲翻滾,大雪紛飛。

聽聞這些妖物,夏乾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的腦中出現了一些奇怪的幻象,一些似人非人、似真似幻的存在。而如今窗外之景甚是可怖,讓人不由得汗毛直立。他安靜地呼吸著,等待易廂泉說出真相……

“狼人,在中原也有狼妖一說。”易廂泉走到了床邊。

“狼……人?”夏乾一愣,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

易廂泉沒再接話。

“狼……妖?”夏乾卻繼續喃喃問道。

易廂泉依舊沉默,隻是卷起了床單。

片刻,夏乾嘴巴慢慢咧開,隨即發出一陣大笑:“易廂泉你越來越會編故事了!狼人,我還杏仁、果仁、核桃仁呢!”

“你小點聲!”易廂泉低聲吼了一句,用手扒住床板。整個大床像個大箱子,床底與地麵相連。夏乾上前一看,卻見整個床板似乎都是可以卸下來的,像個巨大的門。

易廂泉在床邊坐下,歎了口氣:“那姑娘四歲入山,消失十餘載,現身後染了怪病被其父藏匿。我曾猜想到底是什麽原因,為何要將人藏匿。若是病了,不論病症大小都應看郎中才是。哪怕是不治之症,郎中也不會說些什麽。可為何要隱瞞?”

夏乾捧腹:“所以那姑娘就是狼妖?但凡是個正常人,看見妖物定會驚慌而逃,叫人前來鏟除,所以富翁不敢說出來。可為什麽不是狐妖、狗妖?又或是鬼怪、白無常?”

夏乾看似問得認真,實則一點兒也不信。易廂泉隻是淡淡道:“《山海經》中怪物甚多,也不乏此類怪物,譬如狼人、猿人。然而這些怪物有些存在,有些已經絕跡。而中原大地上,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事例。母狼、母猿、母猴之類,若看見孩童,有些會直接撕裂入腹,抑或直接害死;而有些出於母性,會將其撫養。”

夏乾愣了一下,臉上的嘲笑之情少了幾分。這種事並非易廂泉的胡言亂語,倒是真實存在的。縱使他身在江南,幼年時也聽聞過類似的事。

易廂泉繼續道:“你甚少去這些野地,自然不通獸性。若是山村獵戶,多少會知道一些。年幼的孩子入了山林,未必會死掉,有可能被山林的野獸撫養,一直生長在山間,不穿衣服,不食用熟食,不講人語,性子也完全不似人一般溫和,舉止行動反而酷似山間野獸。”

夏乾搖頭:“你這也太過於不可思議了!縱然是真的,發生這種事的概率一定極小。”

“我早已說過,這與吳村的環境有關。這山頭甚大,山中多狼。富翁的女兒被狼撫養,幾年後被人發現。這姑娘可是富翁唯一的親人,幼年時雖與常人無異,但她卻在人應受教化的最佳年齡,與狼群同居。待她被找到,定然忘記如何為人了。富翁心疼,也想重新對其進行教化,但估計收效不大,於是召來郎中,隻想讓姑娘恢複心智。”

夏乾喃喃:“那些郎中,一去不回……”

易廂泉皺眉:“郎中被那姑娘攻擊或者被富翁滅口。”

“滅口?”

“人形狼心,如此違背天理的活法,若傳出去恐被百姓們看作妖孽,想必人人欲誅之。況且姑娘名聲不保,富翁也痛心。如此,滅口一事就合情合理了。郎中醫術再高明,怎麽可能把狼變作人?屢次尋求治療卻毫無結果,富翁年邁,就隻得找人代替自己照顧姑娘。”

夏乾有幾分相信了:“所以,就開始找入贅女婿。但是,還是難以理解……富翁居然把這麽多人滅了口!”

易廂泉的麵色冷了下來:“不是你想得那樣簡單。這個富翁可不容小覷,心狠手辣,他最擔心的隻有兩個東西:女兒和錢。”

“我不明白……”

易廂泉道:“你是不是不理解為何會有人去殺掉這麽多人?殺人的理由無外乎名、利、情、仇,抑或喪心病狂。但他們有唯一的共同點,即忽略生命本身價值,認為人命輕賤。一個父親唯一的女兒在山間被狼群叼走,這已經是錐心之痛了。多年後竟然失而複得,然而‘狼病’無法得以治愈,他定然不會讓女兒再受到半點傷害,一絲一毫都不行。而且……”

易廂泉頓了一下:“而且他以前就殺過不少人。”

夏乾怔住:“此言何意?”

“說來話長,”易廂泉扒住床板對夏乾說道,“和我一起抬。”

夏乾上前去抬著床板另一端:“我不懂。依你之意,那富翁……”

“噓。”易廂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咣當一聲,二人將床板掀開,一股臭氣撲麵而來。整個床像個巨大的箱子,二人開了箱子蓋,向下看去,有一些台階,台階下麵漆黑一片。

“夏乾,你捉妖的夢想要實現了!”易廂泉有些緊張,這個玩笑開得不太自然。他用燧石點燃了火把,又燃了一支小柴,直接扔進了洞裏。

火焰明亮,小柴火入了洞依舊燃燒著。易廂泉舒了口氣:“空氣不錯,能進去。”

“空氣不錯?”夏乾哭笑不得。那股臭氣直鑽鼻孔,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這是糞尿的味道。”

“習慣就好。”自門開啟,易廂泉總是在笑,卻笑得很僵硬。夏乾很會察言觀色,他知道易廂泉在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

洞很深,那隻小柴發出了點點的光,但很快就熄滅了。

夏乾越發緊張起來:“沒什麽好怕的。密室下麵隻是一個人而已,不!隻是一個瘋子而已,用得著……”

“噓,你聽。”

窗外的風雪瘋狂地襲擊著屋子,風雪聲音極大,像是要把房子吞沒。而夏乾屏息凝神,卻在風雪之中辨別出了別的聲音。這個聲音來自洞底密室,比風雪聲小,卻有聲可聞。

易廂泉道:“你聽見了嗎?聲音很弱,但是……”

“吼!”這一聲如同狼的哀嚎,從幽暗密室的深處傳來,淒厲狂暴,似是夾雜著憤怒。它將窗外的風雪聲完全擊垮,似要震破房梁!

易廂泉瞪大雙眼,一下子向後退去,臉色煞白。夏乾則完全嚇傻,額間冷汗一下就冒了出來。夏乾、易廂泉兩人似木偶,完全動彈不得。

“這聲音……男人?不,公、公的?”夏乾麵色蒼白,聲音喑啞。

易廂泉臉緊繃得如同一塊平滑的鐵板:“是男的。”

夏乾嚇得癱在旁邊的桌子上:“這又是怎麽一回事!不是姑娘嗎?母的啊!”

聞言,易廂泉無奈道:“你平時機靈,今日怎被嚇傻了!那山歌發生在百年之前,姑娘早已入土。吳村的祖先們一定想不到,百年之後村裏的後輩又遇到了同樣的事。”

“你是說,吳村裏……又有孩子被狼叼走撫養,之後被找到,和那山歌裏的姑娘一個命運,被關在地下密室?是不是他殺了啞兒?你快告訴我!這……這也太……”

“吼!”

“為什麽聲音越來越大,他是不是餓了?”夏乾向後退去,死死地貼住屋內潮濕的牆壁。讓他進洞,還不如在窗外風雪中站上一宿!

易廂泉看了一眼黑洞,臉色竟然也微微發白,但他盡量保持冷靜,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我武藝皆不精湛,”易廂泉看了夏乾一眼,語氣急促,“若要對付成年男子,還是瘋魔成性的半人半獸,要萬分小心。本想等著沈大人派人救援,或是曲澤報官前來,隻怕風雪交加……”

夏乾並未作聲,他很清楚,自己不懂武藝,易廂泉武藝也不精湛。可是如今的情況比他自己預想中要好上許多——他本以為密室之中是一群狼呢,如今再看,橫豎不過是一個人。

兩個人打一個瘋子,應該不成問題。可是,二人不可能全都毫發無損。

夏乾閉起眼睛,他想起了啞兒當日的死狀。風險不是沒有,弄不好真的會喪命,如今唯有信任易廂泉了。而一旁的易廂泉端起肉湯,輕輕攪了攪,又放下,根本沒看夏乾一眼。

“那就等救兵來了再說!”夏乾心裏越來越不踏實,“我看這密室很結實,就讓他在裏麵號幾嗓子算了!”

易廂泉探身進去,又往前走了兩步:“可依我看,這地下密室恐怕不止這一個出入口。我怕村裏其他的地方連通著密室,哪天那怪物躥出來,傷了人怎麽辦?何況……”易廂泉深吸一口氣,躍躍欲試地往裏走。

“喂!你不是現在就要進去吧!我們還是賭一把算了,將他餓死在裏麵,或者放火把他熏死……”

易廂泉駐足,扭頭道:“你害怕了?我們隻是看看情況,未必動手。”

“別安慰我,你自己分明也害怕……”易廂泉似乎被他說中了,臉色越來越蒼白。他猶豫一下,還是踏進了洞,黑暗的密道一下子吞噬了他白色的衣裳。見他進去,夏乾的心也亂了。他咽了咽口水,也燃起火把跟著易廂泉進去。

二人順著樓梯往下走,潮氣與臭氣混雜著進入了夏乾的鼻中。洞內漆黑一片,空氣中散發著臭味,又不流通,隻令人覺得胸口悶得很。夏乾手扶著牆壁,卻見牆上還橫著不少腐朽的木頭,讓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被拋下的那口井。

“這富翁真是大費周章,還建了這麽個地下通道……喂,易廂泉,易大仙,你倒是說話啊。我說咱們過幾天再來,餓死那個怪物;或者放把火,把這怪物熏死在裏麵?”夏乾一向多話,如今緊張,話更加多了。

“小聲一點,小心被怪物聽到。咦,肉湯呢?你沒拿進來?”易廂泉用火把照亮了夏乾空無一物的手,夏乾這才發現自己沒把肉湯拿進來。兩人麵麵相覷,夏乾有點腿軟,易廂泉臉色蒼白。

“你剛才隻顧著攪拌,自己不拿?”

“我是讓你端,肉湯裏下了藥而那怪物餓了許久。隻要他吃了肉湯,待其安睡,什麽事都好辦。山歌中的老二也是用這個法子讓那姑娘安靜下來的,啞兒也是如此。如今肉湯不取來,我們就……”

他沒說下去,夏乾也想出去,至少深呼吸,憋口氣再進來。可如今聽聞那句“啞兒也是如此”,不由得心中一驚。

“快去快去!”

夏乾很是聽話,趕緊出洞去取肉湯,片刻他就回到了入口,往地上一坐,吸著新鮮空氣,心裏痛快幾分。他不是腦袋不靈光,隻是一時間難以接受如此複雜而令人震驚的事實。如今細想,方才易廂泉說啞兒也煮了肉湯。莫非啞兒知道裏麵有怪物才總來喂養他?啞兒身上怪異的撕裂傷口,恐怕正是被怪物所傷。啞兒不可言語,不能呼救,失血過多,這才……

夏乾歎了口氣,易廂泉雖說將事情講了個大概,奈何他怎麽也不敢相信。他翻身站起,走到肉湯旁邊輕輕端起,又歎息一聲,打算這就下去。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窗外風雪未停,明明是傍晚卻如同黑夜,隻怕大雪要下上一夜了。夏乾看看陰鬱的天空,還是覺得不對勁。他搖了搖頭,決定不做他想,顫顫巍巍地端著肉湯順著洞口進去了。好在有易廂泉陪著,至少不會一個人孤獨淒涼地死去……

洞的深處仍然傳來怪物的喘息聲,聲音不大卻很是清晰。夏乾一手持著火把,一手端著肉湯,匕首隻能藏於袖中,他瞬間沒了安全感。密室裏傳來他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風雪聲逐漸減小,如今已經被牆壁徹底隔絕。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台階已經沒了,眼前是一條類似走廊的漆黑通道。這條走廊很長,似要直通地底深處。夏乾走了很久,卻沒有看見易廂泉的身影,也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火把明亮,火焰燃得安靜。夏乾晃動火把照亮四周,除了土壁就是木頭。

易廂泉消失了。

四下張望,夏乾頓覺汗毛豎起。密道原本狹窄,逐而變寬,連洞頂都高了幾分,而縱觀四周並無遮擋之物,但竟然看不見任何人影。易廂泉真的消失在黑暗之中——即便空間這樣窄小。他渾身冷汗涔涔,茫然地轉身看看土壁的樣子,又看了看不遠處泛著亮光的台階。那裏是自己剛剛與易廂泉分手的地方,但如今他人又在哪裏?

遠處怪物的喘息聲清晰了不少,夏乾知道自己距離怪物已經很近,可不知多近,至少不在目之所及之處。黑暗總會帶給人恐懼,而夏乾此時的恐懼感驟然增強。沒了夥伴,敵人未知,身無武藝。他顫抖著舉著火把環顧四周,低聲喚著易廂泉的名字,卻沒人應和他。

夏乾小心翼翼地往洞的深處走了幾步,環顧四周,又走了幾步。那樣子十足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生怕跑快了會狠狠摔上一跤。

“易廂泉!你在哪兒?快出來!是我偷懶,在上麵待了一會兒……你快出來!”夏乾壓低聲音拚命地呼喚著,有些無助。那怪物的聲音在遠處,卻不知多遠,他不敢貿然上前,隻將火把舉得離自己遠了一些,好讓視野更加開闊。

他向前走著,突然停住了。腿前有一根細線,雖然很細,但由於夏乾的步子邁得很小,走得又慢,這才能感覺到有線阻攔。夏乾的夜視能力極好,彎腰細看,隻見那根線繃得很緊,連接到兩側的壁上,混進牆裏再也看不清了。他詫異至極,也不做他想,用火把照亮一下,便邁過線去,隻覺得心中七上八下,仿佛邁過了一條禁忌線。僅僅向前走了幾步,卻聽聞怪物的喘息聲越來越大。

夏乾趕緊駐足,打算往回返。都怪自己在洞口停留太久,如今必須先找到易廂泉。

夏乾提心吊膽地看著四周,不見一物,便緊閉雙眼,隻用耳朵去捕捉聲音。萬籟俱寂,風雪無聲,他卻聽清了——除了怪物的喘息聲,似乎還能聽見微弱的說話聲。

像是易廂泉的聲音。他在說話?在哪兒?

夏乾覺得莫名其妙,但心裏依然是一陣狂喜,他又仔仔細細地往四周看,這才看見遠處的牆壁上還有個洞,如同門洞一般,在貼近入口之處。原來是他太過緊張,沒有注意到這個側向洞口。這顯然是條岔路,離入口比較近,離自己與易廂泉分開之處也不算太遠,興許是易廂泉在等待自己時四處亂看,這才發現側洞走了進去。夏乾側耳聽,覺得那洞裏傳來易廂泉說話的聲音,真真實實的,但僅他一人,像是在自言自語。

“隻有你一個人嗎?”

“快些隨我出去。”

“不要在此地逗留,隨我出去!”

易廂泉隻是自顧自地在說話,卻不知在對誰講,像是對著空氣,也像是對著看不見的人。夏乾覺得心裏發毛,想趕過去看看。

夏乾還沒回過神來,隻覺得細線被他壓在身下。他想站起,卻聽見腦袋頂上轟隆隆作響。待他詫異地抬起頭,映著微弱的火光,夏乾看見了——洞頂上有東西正飛速下落!

就在這一瞬,一聲如同重物墜地的巨響傳入他的耳朵。一個巨大的柵欄一下子紮到地上,離他不過一尺的距離,四周瞬間飛揚起一片塵土,仿若滾來一團灰黑色的濃重霧氣。他被飛揚的灰塵嗆得咳嗽不停,四周烏煙瘴氣,什麽都看不清!周圍一片模糊,他神魂未定,隻想翻個身站起來。然而就在此刻,他聽到了易廂泉的聲音。

“夏乾!”

聞聲,夏乾喜極而泣,也不管多少煙塵在此刻進入他的口鼻,索性大聲吼了一句:“沒事!你在哪兒?”

隻聽得遠處的易廂泉低聲說了什麽,而夏乾也不去理會。因為他聽見自己背後不遠處傳來了低沉的喘息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還夾雜著一股令人生厭的臭氣。伴隨喘息聲的,還有一陣不規則的、沉重的腳步聲。

夏乾一驚,下意識地匆忙起身,卻震驚地發現自己的左腳動彈不得。灰塵漸退,他驚恐地看了柵欄一眼,腦袋嗡的一聲,臉色慘白。閘門以橫縱木條構成,下端尖利,落下就能深深紮進地裏。而橫木的一格……正好卡住了夏乾的腳踝。腳踝是整個腿最細的部分,足根部過長,這柵欄卻卡得正好,剛剛隻卡住腳踝。他使勁動了動,雖然確定渾身無傷,卻根本無法將腳抽出來。

閘門是一個機關,有阻隔之用。出口與側洞均在另一側,地上本有細線,為的就是防止怪物跑出去。若是怪物壓倒細線,閘門就會落下,如此方能阻止怪物前進。出口、側洞、火把均在柵欄另一側,而夏乾身處於怪物一側。自小被狼撫養之人擁有狼性,難以恢複神智。但細想也不過是個得了失心瘋的瘋子,即便體格強健,力大無窮,雖然可怖,但是畢竟隻是個人而已。

夏乾汗如雨下,不停地挪動著,卻聽得身後的粗重喘息與腳步聲逼近,仿佛就在耳畔,距離不過一兩丈。他一下子從袖中抽出徐夫人匕首,頭也不敢回,感覺整個人已經被巨大的恐懼感吞沒了。

不遠處,易廂泉突然出現了。他剛剛從側洞跑出來,手持火把。待他往夏乾這邊看過來,臉上難掩震驚和倉皇的神色。

“別說話,別動,千萬別往後看!”易廂泉恢複了神誌,臉色發白,聲音不大卻微微顫抖。

夏乾本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麽,卻被易廂泉這個神態嚇住了,越發地想回頭看。他僵硬地轉過頭去,在微弱的火光中,他看到了此生難忘之景——離他幾步之遙,有個毛發濃密、身強體壯的“男人”。“男人”背上肌肉強健,四肢有力且皮膚粗糙,整個人躬身在地,手足緊抓地麵。“男人”抬起了亂蓬蓬的腦袋,露出了臉。這是一張人的臉,滿是皺紋和汙垢,但眼睛不是人的眼睛。

夏乾被那雙空洞的眼睛嚇住了,他從未見過這種眼神。暗淡無光,透著寒意,單單對視就令人汗毛豎起,隻有獸性而無人性。

就在這四目相對之際,男人吼叫了一聲,震得洞內灰塵亂舞。他往後一頓,大力撲了過來。而夏乾腦中一片空白,抓住匕首揚了起來。

“躺下!”

不遠處易廂泉吼了一聲,夏乾下意識地聽從指示,立刻往後一躺,瞬間躺在了怪物腳下。就在此時,柵欄上傳來當當幾聲巨響。三四枚銀亮小鏢打在柵欄上掉落了下來,散成一地銀花;兩枚小鏢穿過了柵欄縫隙,直接刺到了怪物身上。

怪物中了一鏢,哀號了一聲,鮮血噴湧而出,轉身向後跑去了。

夏乾躺在地上,覺得幾滴溫熱的血濺到了自己臉上。就在這短短一瞬,穹頂之處傳出了咣當一聲,閘門重新被吊了起來!他的腦中一片空白,隻覺得腳踝被人拉住,使勁一拖,整個人被拖離了是非之地。很快地,閘門再次落了下來,又是咣當一聲,震得灰塵漫天飛舞。

不遠處,易廂泉把夏乾拖到了角落。兩人對視一眼,不停地咳嗽起來。

“那怪物、那怪物——”

夏乾語無倫次,易廂泉隻是咳嗽,沒說出什麽話來。二人喘息了一陣,卻隻能看到柵欄處的黑暗角落裏隱隱有東西在動,但是沒有什麽聲響。

“我們脫險了?”夏乾看著遠處,有些欣喜。

“脫險了,”易廂泉擦擦汗,終於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我這一扇子的鏢全打沒了。”

夏乾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他又轉身向入口看去,憂心問道:“怪物是不是被傷到要害了?要不趁現在……”

他話音未落,一陣沉重而不規則的腳步聲從洞的深處傳來,詭異地在洞穴中回響。二人皆向裏望去,然而洞穴的最深處像是永久處於黑暗一樣,是煙塵與臭氣的發源地,卻什麽都看不清。隻聽一陣強烈的咣當的撞擊聲,這一刻二人幾乎停滯了呼吸,他們盯著最黑暗之處,卻看見了亮光……

撞擊聲不斷,伴隨著喑啞的嘶吼和痛苦的哀號。亮光與煙塵混合一體,使得夏乾的視線朦朧而不清晰。他被這聲音嚇得兩腿發軟,可是他沒失去理智,便一下子跳起,撒腿就往門口跑,同樣撒腿就跑的還有易廂泉。

“你瘋了,你往裏麵跑什麽!?那怪物估計被放出來了!”夏乾衝著易廂泉大聲叫著。

易廂泉的行動出乎他的意料,他似一道白影,沒有向洞穴深處跑,而是一下子衝向側洞,衝洞裏大喊道:“你瘋了!把門關上!”

夏乾一愣,他這是在對誰說話?這種急促的語氣,夏乾很少在易廂泉口中聽過。隻見易廂泉轉頭對夏乾吼道:“你快去攔住那怪物,快去!絕不能讓他逃出去……”

夏乾不明所以,經曆方才被柵欄門卡住之事,他的雙腳發軟難以邁開步子。側洞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像是鐵鏈子與閘門混合的響動聲。隻聽見易廂泉語速極快地說著什麽,像是勸諫卻也是責備。夏乾腦袋快速地旋轉著,此情此景,他這下才明白幾分。

易廂泉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個洞穴不止一個入口。洞裏亮了,說明第二道門被開啟了。這第二道門,恐怕是有人刻意打開的,那鐵鏈墜地的聲音也不是偶然,是有人要放那個怪物出去。此洞機關重重,定有人操控,才可使門升起落下。除去易廂泉、夏乾、怪物,這個地下密室竟還有第四個人。

夏乾本想逃出去,轉身看見遠處洞穴透著光亮,頓時心中一陣寒涼。自己現在逃出去又怎樣?那怪物也逃出去了。若是走了黴運,出了古屋,不消片刻就跟那怪物打個照麵,到時候更加難辦。黑黑、水雲、吳白還在村子裏,所幸他們全都躲藏於屋中,不會出門,故而暫無性命之憂。

夏乾愣了一下,這下才頓悟,易廂泉真的很有先見之明。

他猶豫一下,跑回洞裏去。他在自己剛才跌倒之處撿了幾塊肉,放在手裏,又往前探了幾步,隔著柵欄傻傻地衝著怪物道:“這裏有肉,你、你別出去了……”

他甘願親自當誘餌,見遠方沒有動靜,便叫喊幾聲,扔了肉去。用此法將怪物吸引過來,隨後便讓易廂泉從側洞動用機關將第二扇門關上。

夏乾心裏想得倒美。

遠處的光亮更加強烈了,第二道門已然被完全打開,窗外的光線照射進來,夾著零星雪花,亦帶著絲絲寒氣。角落裏的“男人”先是畏懼地向後一縮,隨後行動起來,竟然四腳著地。他迅速向後一跳,後腳發力向前奔跑至透光的門口。他在門口停了片刻,用那強壯有力的雙手撐著地麵,看了看門外雪景,又看了看洞內。

他與夏乾再次四目相對,隻見他是人的外形,卻是狼的姿勢,頭上血跡斑斑,眼中殺意仍然不減。他輕輕一躍,竟一下跳了出去。

夏乾腦袋嗡的一下,似是還沒回過神來。那扇門轟隆一聲落地,光亮瞬間被遮住,夏乾的心中也是一片漆黑。他愣了片刻,喊道:“易廂泉,你快打開閘門!我看看能不能……”

他握緊手中的匕首,狠狠歎了口氣。不論如何,出去仍然要麵對險境,可能比洞中更加凶險。

他後退幾步,準備往出口方向走。然而就在這一瞬,被拉起的閘門卻開始劇烈搖晃,卻聽得轟隆一聲,天上的土塊像是冰雹一樣地往下落,他來不及說些什麽,急忙往後撤。

這扇閘門再次墜落,頂端的土石瘋狂地落下,洞頂塌了!地上滿是稻草和糞便,塵土與汙濁的空氣混合著,全都灌進了夏乾的肺裏。他整個人倒在地上,卻看到閘門、第二道通向外麵的門都已經被土掩埋了。

就在此時,夏乾被易廂泉拽起來拚命往回拉著。易廂泉把他拖到入口處,兩個人都灰頭土臉,氣喘籲籲。夏乾抹了抹沾在臉上的稻草,趕緊站起來:“門塌了,怪物跑了。咱們快回到村子去想辦法把怪物抓住……”

易廂泉隻是站著不動。

“走呀!哎,我的孔雀毛呢……”夏乾突然發現自己腰間的孔雀毛不知什麽時候丟了。他低頭找了一圈,覺得洞穴深處似乎有一抹豔麗的綠色。他剛要跑去撿,已經不成樣子的洞穴深處卻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輕柔細碎,但是步履匆忙。夏乾駐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定睛望去,在布滿煙塵的洞穴盡頭走來了一個人。

那人從黑暗中走來,走得很慢,走著走著突然彎下了腰,拾起了孔雀毛遞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