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紙鳶飛天傳信息

易廂泉舉起油燈點燃了夏乾手中的線,火苗瞬間躥了出去。夏乾壓根沒有反應過來,隻聽得火焰燃燒之聲,還有易廂泉的諄諄告誡:“莫要鬆手,若是紙鳶掉下,必引大火燒了村子!”

夏乾這才明白,這紙鳶是浸了油的,隻是自己手持的位置上沒有,而上麵卻是浸了個通透。

火舌一下子冒了出來,瘋狂地向上燃燒。帶火尾的紙鳶燃燒在漆黑的夜裏,明亮得如同太陽,又像一隻巨大的鳳凰展翅飛在夜空,淒厲地鳴叫著。

吳村的詛咒好像在此刻被這隻“鳳凰”衝破了。易廂泉兩手一背,站在河岸看著天空。紙鳶的正下方是河水——他恐怕是以防萬一,特地將放火地選在河邊。

夏乾覺得雙手灼熱,吼道:“易廂泉!你——”

這一嗓子已將屋內的黑黑、水雲、吳白三人一並叫了出來。水雲本是睡眼惺忪地跑出來,嘟囔著,但一看見此情此景,眼睛立刻瞪圓了:“我的天哪!”她隻覺得一團大火球在天空燃起,不停地翻滾著,迸出的火花化成金色長線,似要把天空撕裂。

三人目光呆滯。

易廂泉此時已經放起另一隻巨型紙鳶,待它平穩飛於天空,轉頭問水雲:“不知姑娘可否幫忙?”

夏乾哀號一聲:“傻子才聽你的!”

水雲卻是沒動,黑黑急了:“易公子你究竟在做什麽?”

易廂泉言簡意賅:“與狼煙同理,夜間送消息。”

“你聽他胡扯!”夏乾等到手中紙鳶的火焰減小,匆忙扭頭補上一句,“他自己怕火,不敢放這紙鳶,偏偏叫別人來做!”

“我的確畏懼大火,”易廂泉迅速補充,麵不改色,“這是下下策,若不是情況危急,我也不會這麽做。如今情況不妙,恐怕拖不得。與其浪費時間,不如送出消息請人支援。”

吳白吃驚:“情況不妙?這……”

他還未問完,隻見水雲一個箭步衝了上去,從易廂泉手中拿起線,抬起稚嫩而勇敢的臉:“放火吧!”

易廂泉抬手用油燈引燃了線,呼啦一下,又一隻紙鳶燃起。水雲將線拿得異常平穩,而此時夏乾手中的紙鳶卻是逐漸熄滅,化為灰燼,星星點點的火焰從空中落下,似流星墜落。有些火星接觸冬天寒冷的空氣而逐漸熄滅,有些則跌落入河水中再也無法燃起。

按理說紙鳶通身浸入油中,火焰順著線燃燒,線應該會速速被燒斷。不出片刻,紙鳶就被燒得隻剩骨架,從空中栽下來。

水雲手中的紙鳶快要熄滅,吳白手中的紙鳶又飛了起來。一個接一個,像是一群鳳凰飛越吳村上空。易廂泉忙了良久,才緩緩道一句:“隻有四隻,想不到這麽快就燃盡了。本是想一直放到黎明的,隻怕烈酒不足了。”

待最後一隻紙鳶燃盡,吳村又陷入了黑暗。

空氣中飄散著一股焦糊的氣味,餘煙彌漫在夜空,眾人皆是滿腹疑問。易廂泉一邊低頭收拾著地上的殘局,一邊慢慢說道:“黑夜傳信息,必定以高空燃火最為有效。古來傳信息的法則不少,在沒有信鴿的情況下,狼煙、紙鳶、孔明燈都可以作為傳消息的工具。”

“用於夜間的傳遞法,狼煙不明顯,孔明燈也可。然而用火不慎定然造成山林失火,況且孔明燈不便控製方位。我隻得以火引燃紙鳶,明亮而且更加安全。”

吳白蹲下搬起小酒壇,幫忙收拾起來:“那這酒有何作用?”

“以麻布蘸酒係於紙鳶上,燃起,火光極大而布不損。此法可以讓燃燒時間更久。”

夏乾哭笑不得:“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要傳信號給誰?”

易廂泉沉默一下,衝大家道:“大家可知附近有位姓沈的大人?他本是京官,過些時日會前往延州,隻是暫居此地。沈大人原先做過司天監,是荊國公手下的人。”

三人搖頭,而夏乾卻點頭表示聽過。

易廂泉繼續撿起地上剩餘的布條:“我從宿州碼頭下船,找車夫探聽了一些事。但夜色已晚,我決定次日白天進山,當晚去拜訪了沈大人。沈大人素來喜歡觀石、觀星象,他之前來過山間尋物製墨,曾在吳村暫住,卻覺得有人半夜入戶。天一亮他就趕緊下山了,越想越古怪。他說,若是山間遇到麻煩,便設法聯係他。”

吳白突然想起什麽,他一拍腦袋,轉而對黑黑道:“姐,你記不記得不久之前有一主一仆,來我們村借宿過一晚……”

黑黑也是一怔:“記得,次日他們張皇失措地走了。”

易廂泉點頭,微微一笑:“就是他們,估計鳳九娘半夜去偷了他們的銀子。”

吳白詫異道:“但是易公子為何在半夜傳送消息?”

“沈大人每日有觀星的習慣,白日睡覺,夜晚觀察天象。最近幾日天氣陰晴不定,想必他也是著急,待到放晴,必然會觀星,便能看到燃燒的紙鳶了。你且看這些柴火,白日裏我會燃煙,雖不明顯,但隻要沈大人觀察也能看見煙。然而今日夜空陰雲密布,說不定他今夜沒有觀星的打算,那麽咱們也就白忙一場了。”

夏乾唉歎了一聲:“你可以明天白日裏叫我們幫忙點狼煙,何必晚上嚇唬人。”

易廂泉沉默一會兒,深吸一口氣,決定實話實說:“吳村之事,隻怕拖不得了。”

眾人一愣。

夏乾瞪大眼睛:“真的有鬼?”

黑黑有些恐懼,打斷他:“夏公子,不要提‘鬼’字!”

易廂泉轉頭輕聲說道:“鬼不是世間最恐怖之物,總有東西比它更可怕。”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易廂泉沒再說什麽,隻是彎腰收拾著殘局。餘下幾人都沒再言語,隻有夏乾敏捷地捕捉到了易廂泉臉上的一絲憂慮。憑借他與易廂泉多年的交情,自然清楚易廂泉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如今臉上有了憂慮之色,必定是心中藏了一些大事。

一夜過去。東方的天空泛紅了,是幾日裏難得一見的好天氣。眾人睡在廳堂裏,昨日他們的確是被驚到了,晚上又睡得晚,故而此時睡得格外沉。隻有夏乾還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心裏想的總是易廂泉那句“鬼不是世間最恐怖之物,總有東西比它更可怕”。他躺在**輾轉反側,眼見晨光照進屋子。他看了看易廂泉的地鋪,空無一人。

此時易廂泉早早披衣起床出門點燃了煙。今日無風,煙霧在冬日寒冷的空氣中仍然凝成一道直直的、異常顯眼的灰白柱子,帶著幾分詭異。

陽光灑下,夏乾更加睡不著了,真心盼著那個沈大人帶人來救他們。他爬起來,看到易廂泉昨日桌上的碎紙片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根木條。夏乾拿起,發現木條在四分之一處斷裂成兩截。

夏乾看了一眼,拚命地回憶,卻想不起來這是個什麽東西。他坐了片刻,喝了點茶,遂躡手躡腳地披上衣服想去古屋查探一番。昨日在他和易廂泉談話的時候提到了古屋暗門,但因這件事被擱置了,如今卻很有查清楚的必要。若是古屋真的沒有暗門,啞兒的死就隻剩兩種情況了。

他路過廚房,無意間弄倒了廚房門口的籃子,東西嘩啦啦撒了一地,像是某種晾曬的草藥。

“你是不是要去古屋?不用去了,我剛從那裏出來,在床下找到了暗門。”

夏乾一怔,抬頭又看見了易廂泉。他似乎一夜沒睡,但是精神不錯,估摸著喝了許多濃茶。

易廂泉也蹲下幫忙撿草藥,語氣平和:“你一個人不知情況地亂跑,好不容易撿來的命,還不知珍惜!”

夏乾一臉不屑:“隻是風寒,現下隻是偶有鼻塞,已經無礙。我的命金貴得很,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剛剛說什麽?古屋有密道?”

“不錯,”易廂泉點點頭,“一會兒我們就從暗門進去。”

夏乾聽得一愣:“去抓凶手?那暗門通向哪裏?不等沈大人了?”

“我估計事情不能再拖了,若是今日沈大人不派人來,咱們隻好自己試試看。所以,你最好休息休息,傍晚動身。吳村之事實在奇怪,雖尚未明了,但我已猜了個大概……”

夏乾盯著那籃草藥:“這是……什麽?”

“半夏[1]。在庸城時我在傅上星的醫館裏看過幾本醫書,還記得這個藥。”

夏乾哼了一聲:“你記性真好!”

夏乾語畢,隻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傅上星”成了三個最沉重的字,弄得他渾身不舒服。他低了頭,問道:“也不知小澤怎麽樣了?”

易廂泉盯著半夏,沒有答話。

夏乾摳弄著手中的半夏,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小澤本就孤苦無依,偏偏傅上星出事了,而我也有責任。待我去汴京給母親寫一封書信,讓母親給她找個好婆家。”夏乾說完,像是卸下了什麽重擔,深深舒了一口氣,“好婆家!最好是斯文、讀書多……”

易廂泉隻是盯住眼前的藥,眼神飄離,不知在想什麽。

“……然後,她就嫁了。我要多給她些嫁妝錢,最好讓我娘認她做幹女兒,那樣夏家就是她的娘家。兩全其美,她幸福,我自由——你說怎麽樣?”

“這藥是啞藥。”易廂泉臉色變得不對勁。

“啞藥?這東西?”夏乾拿起一個,作勢要吃。

易廂泉一掌拍掉:“我記得大家口中的‘司徒爺爺’,也懂得醫藥?”

“對,死了很多年。”

易廂泉則問道:“那個啞兒姑娘,她究竟是怎麽變啞的?”

“聽說是幼時生病。你覺得她是吃了這種藥?你會不會想得太遠了一些!”夏乾把藥收好,放了回去。

易廂泉搖頭:“我想得比這更遠。她會不會是誤食?”

夏乾不信:“這藥這麽厲害,能讓人終生變啞?”

“不會,隻不過對人日後的嗓音有影響。”

“那不就得了!”夏乾拿起籃子推到一邊,“快走,你把吳村的事給我分析一下。”

易廂泉一下子站起來,似是想起什麽,抓住夏乾肩膀問道:“你記不記得,啞兒燉肉的鍋裏是新鮮的肉還是肉幹?”

夏乾回憶了一下,當時有些肉塊隨湯撒出,遂答道:“新鮮的。”

“那麽,啞兒的出身究竟如何?她的父親、母親……”

夏乾吸了口氣,準備長篇大論起來:“啞兒那身世很是複雜,她跟水雲同父異母。她爹娶了她娘後,又跟水雲的娘好上了,生了水雲。你聽這些舊事做什麽?家長裏短,亂到不行。”

易廂泉蹙眉道:“水雲是啞兒同父異母的妹妹?”

“對,啞兒以前還有個兄長,但好像死了。你莫不是懷疑水雲?但她才多大——”

“你看見啞兒魂魄的那天晚上,水雲正好睡在棺材前麵?那她可是也看見了?”

夏乾搖頭:“應該沒看見。她當時睡著了,我看到啞兒之後她才醒的。但是衣服是啞兒死時穿的那件藍白衫,後來卻蓋在水雲身上。”

易廂泉低頭沉思,又抬頭看了看西邊的雲,看看蒼山,看看河邊的木柴。

夏乾問道:“沈大人會派兵來救我們?”

易廂泉點點頭,又搖搖頭:“出事還是要靠自己。不知沈大人何時能看到烽煙,而這山路崎嶇,即便進山也要數日,隻怕來不及了。”

“不等救兵,我們要怎麽辦?”

易廂泉沉默一下,終於緩緩吐出一句:“今日做個了斷。”

夏乾瞪大雙目:“今日做個了斷?和誰了斷?就憑你我?”

“不錯,就是今日,就憑你我。”

夏乾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隻要能出村,我一定幫忙。你說,要我做什麽?”

易廂泉認真問道:“那……你可會煮粥?”

“我怎麽可能會?”

“我去煮些粥和肉湯,你去找鳳九娘剩餘的迷藥。”

夏乾一驚:“你要做什麽?煮肉湯?啞兒臨死的時候也……山歌裏的老二也……”

易廂泉起身快步走向廚房,找出做飯用的鍋碗瓢盆,開始淘米。

夏乾無奈,隻得一臉晦氣地跑去翻著鳳九娘的東西。他不願意找那種藥粉,也不願意去廚房幫忙做飯。在他的眼裏,“君子遠庖廚”永遠是他拒絕掌握這項技藝的絕佳借口。況且他一個少爺,哪裏輪得到他做飯。

他走了幾步,心裏也有些難受。易廂泉這人雖然可惡,但是聰明得很,受眾人誇讚不說,居然連飯都會做。

夏乾甩了甩頭,忙翻著鳳九娘的東西。鳳九娘的屋子很是整潔,沒有什麽雜物,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夏乾從床底下翻出一個茶杯,裏麵有鐵鏽的味道。他聞了聞,把茶杯一丟,又去翻枕頭被褥。片刻,他便在鳳九娘的枕頭下翻到一些藥瓶。很多是外傷藥,其中一瓶有些特殊,夏乾打開聞了聞,這氣味令他聯想到庸城城禁時,青衣奇盜在油燈中放的香料,似麝香,他斷定這就是迷藥了。

雖然易廂泉不是一次兩次裝神弄鬼了,但他覺得還是要相信他。

夏乾忙跑到廚房,隻見易廂泉正在煮著粥和肉湯,還圍了圍裙,可能是怕弄髒自己的白衣服。圍裙有些滑稽,但夏乾此時也無心玩笑,隻是把藥粉一丟:“你要做什麽?不會是下藥吧?”

“就是下藥。”

夏乾緊張起來:“你要給黑黑他們下藥?”

“怕他們礙事,怎麽隻有這麽一點?”易廂泉看著藥粉搖搖頭,“你再去找找看,這點劑量恐怕……”

“你居然真的要下這種毒手!”

易廂泉不為所動,慢悠悠道:“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一會兒你勸他們喝粥,等他們昏迷之後,把他們關進屋子去。我雖然不能十分確定,但他們之中應該有人與此次怪事密切相關。”

易廂泉吹了吹粥,輕輕抿了一口,蹙眉道:“再煮一會兒就可以了,即使粥煮得不熟他們應當也會出於禮節全部喝下,就權當我廚藝不精好了。”

易廂泉慢慢攪著粥,兩個爐子、兩個鍋,他倒是處理得遊刃有餘。那樣子像個歸田隱士,又像是寺廟裏的做飯和尚。眼看烏雲遮天,夏乾在廚房來回踱步。他差不多問三句,易廂泉才答一句。

“我們要去捉凶手嗎?”

“也不能算是凶手。”

“有危險嗎?”

“有。”

“帶兵器嗎?”

“帶,你不是隻會射箭嗎?”

“凶手是誰?”

易廂泉猶豫一下,才道:“算是凶手也不能算是凶手——”

問題繞了回來,夏乾著急道:“快煮快煮!煮完了去抓人!”

易廂泉趕緊拉住夏乾:“如此扇風,火會很快熄滅。”

夏乾深深吸了一口氣,憋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敢問易公子,凶手有很多種,聰明的、羸弱的、武藝高強的,而我們要去抓一個什麽樣的人?”

夏乾此言,意在盤算此行的危險性,弄清楚他們的對手是個什麽樣的人。無論易廂泉回答什麽,他都有個思想準備。

哪知,易廂泉歎了口氣,說了一句夏乾萬萬沒想到的話——

“不能算是人吧。”

夏乾呆住了:“不是人?那是妖魔鬼怪?”

易廂泉剛要開口,夏乾一拍大腿:“是動物!”

“也不是。”

夏乾欲哭無淚地看著他:“那是個木頭?”

易廂泉拿起勺子,一邊攪粥一邊道:“我沒見過,具體情況我不清楚,隻是根據山歌推斷個大概。我先將事情的始末說個清楚,你自會明白。這件事看似複雜,其實最怪異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亡人複活,一處就是山歌應驗。而幾起事件無非就是山歌的翻版,即五個兄弟的故事。”

易廂泉轉身關上門,從灶台裏撿出帶著灰燼的柴火開始在地上寫寫畫畫,一邊寫,一邊講述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

他按照順序,在地上寫下了:

孟婆婆

啞兒

曲澤

鳳九娘

夏乾點點頭道:“孟婆婆、啞兒與鳳九娘死了,小澤失蹤,一切都與山歌極度相似。此事怪異萬分,如今想想隻覺後怕。”

“你可知為何?”

夏乾緊張道:“定是有歹人故意……”

易廂泉搖頭,慢慢敘述道:“我們從整體入手,從事件的動機開始分析。以山歌、詛咒等形式連續殺人,若是人為,屬按規律犯案,有預告、警示作用,意在威脅。在普通的案子中實屬個例,我也見過此類記載,如此做法隻為讓人感到驚慌失措,覺得下一個被殺害之人會是自己。”

夏乾皺了皺眉頭:“目的為何?”

“複仇,這是第一種可能。而仇恨源頭多半與山歌有關,故而以此做威脅,讓人陷入恐懼。”

夏乾聽聞,先是頷首肯定,隨後細想,卻覺得不對勁。

易廂泉繼續道:“這些推斷是我遇事後的第一反應,隨著對此事的了解越發詳細,我卻發現……”

“這樣不對!”夏乾擺擺手,“山歌出現的年代太過久遠,若是後人複仇,算來算去,這梁子應是吳村建村時結下的。經過幾代生息繁衍,什麽仇恨都消了,還非要等到此時來報?”

易廂泉聞言,報以肯定一笑:“不錯。看古屋陳設,不似本朝之物,山歌若是在那時興起,當屬亂世。據此進行推斷,最近一次天下大亂是唐宋之間,大宋建國至今已有一百餘年,少說也間隔三代人。再考慮畫師出生年份,若仇恨在那時結下,報仇卻間隔一百年以上……”

天空烏雲慢慢挪著它的腳步,日光漸熄,廚房間隻聽得二人談話之聲。安靜之時便於思考,但夏乾揉揉腦袋,覺得怎麽都想不通。他看看易廂泉,歎口氣:“那仇恨……會不會是上代之事,借山歌的名頭嚇人而已?”

易廂泉點頭:“畢竟上輩人涉及兩事:財寶之事及水雲與啞兒爹娘之事。若是複仇,定然是與遇難的這幾人都有聯係。昨天我寫下了這些人的名字,然而再看和山歌對應事件的相關人員,鳳九娘、孟婆婆、啞兒、小澤幾人之間並無必然關聯。若硬要說關聯,啞兒與水雲有姐妹關係,鳳九娘與孟婆婆有婆媳關係,吳白與吳黑黑是姐弟關係,而小澤和你有關係。”

易廂泉又在一旁寫下水雲、吳白、吳黑黑三人,並且在水雲與啞兒之間、鳳九娘與孟婆婆之間畫了線。

“那到底為什麽?這些事和曲澤也沒有關係呀?”夏乾一拍腦門,“換言之,歹人僅想謀害啞兒,餘下事件全是障目之法,混淆視聽。”

易廂泉搖頭:“這是第二種可能。但啞兒之死本就很是怪異,那歹人還要將孟婆婆推下懸崖,弄出鬼魂之事,又害鳳九娘掉入水中,再送曲澤出村。既然是障眼法,就把所有人都砍死再仿照成山歌的樣子擺好,豈不更簡單?但眼前這些事件完全不同,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沒死,事件越多,留下的線索越多。”

他說得夏乾啞口無言:“所以不是複仇,也不是障眼法?”

易廂泉搖頭:“不能完全排除這兩種可能性,但是從案發時間、複仇源頭、眾人反應來看,既不像是複仇,也不像是障眼法。”

夏乾揉揉腦袋:“那為什麽按照山歌的內容殺人?”

易廂泉點頭:“這是第三種可能。若凶手是一位以殺人為樂的瘋子,一般手段會更加殘忍,往往會在每個出事的人身邊寫上‘老大’‘老二’之類的話語,抑或是山歌的字條,又或是把皮影小人扔在事發地造成恐慌,這樣反而能與山歌直接對應,也符合他殺人的樂趣,但是就目前看來都不符合。”

“所以隻剩下一種可能,”夏乾突然眼前一亮,“歹人不止一個,一人犯案之後,另一個人借著他的名義殺人。”

易廂泉點頭:“這是第四種可能。一般連環殺人最容易出現這種冒名頂替的情況,歹人數量為兩名以上,一名犯案者,一名或多名頂替者。我們可以理解冒名頂替者的動機,但是犯案者的動機又要回歸前麵三種可能性。這種情況就目前來看仍然不成立。”

聽他連續否定了四種可能性,夏乾急得在屋內踱步:“那到底怎麽回事?”

易廂泉繼續道:“兩起謀殺,一起失蹤,一起意外。拋開山歌不談,這四個事件中最奇怪的就是啞兒的死亡,其次便是小澤的失蹤。此外,還有孟婆婆和啞兒鬼魂出沒的問題。當我意識到這點再去細讀山歌,這才發現了問題。

“第一,‘姑娘吃了木頭樁子’沒有發生;第二,‘老四上吊廟邊林子’,小澤並沒有上吊身亡,隻是她躺的地點是寺廟附近的樹林,而她毫發無損;第三,老大與老四的事件對應鳳九娘與小澤,而事實發生時間則是顛倒過來的,先是曲澤失蹤,後才是鳳九娘意外死亡;第四,你落入井中其實也是一件大事,但是你僥幸逃脫了。若你因故身亡,你也算一個‘死人’,但是與山歌完全沒有對應關係。”

夏乾這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依你之意,事件與山歌並不是完全對應?”

易廂泉點頭:“不錯。何況按我方才所說,若是以山歌威脅他人,意在複仇,而目的是使做錯事的人感到驚慌失措,備受威脅。可是再看吳村,所有人的驚慌都來自於對事件的不理解,也不知道事件是怎麽發生的,所有被害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下一個,這顯然不符合常理。”

夏乾疑惑,深深吸了一口氣。

易廂泉嚐了一口粥,點點頭:“快好了,挺好喝的。”

“別吃了!”夏乾心中焦急,“繞來繞去,居然無解。”

易廂泉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對。”

“什麽?”夏乾木愣愣,“無……解?”

“不是無解,而是推斷錯了。”易廂泉自嘲一笑,“我昨天本想從啞兒的事件逆推,卻發現線索散亂。再從孟婆婆的事件逆推,發現也是如此。換言之,這幾起事件的行進方向是平行的線,根本無法匯聚到一點。因此才從動機著手分析,竟然也無解。想到此,我也覺得事件無解,便追溯回去,想看看是哪個環節推斷錯了,可惜並未發現什麽嚴重錯誤……”

夏乾默然不語,等著他繼續說下去。爐子上的兩個鍋都冒著熱氣,肉湯中傳來陣陣撲鼻香氣。易廂泉站在窗前,慢慢地攪著鍋裏的湯,輕聲道:“事情無解,是因為大前提錯了。我說過‘以山歌謀害人,若是人為,屬於按規律犯案,有預告、警示作用,意在威脅’。而‘人為’,是我剛才那番推論的大前提。”

夏乾突然覺得明白了幾分,易廂泉的這句話,不僅一下子推翻了之前的所有設想,還提出了一種夏乾從未細想過的可能。柴火發出一陣劈啪聲響,夏乾反複咀嚼著易廂泉的話,才緩緩問道:“依你之意……這事件不是人為?”

“沒有人按照山歌殺人,四起事件完全獨立且與山歌無關,他們隻是碰巧和山歌相像而已,”易廂泉看著他,慢慢露出笑容,“這才是這個案子最大的盲點。”

烏雲慢慢挪了過來,遮住了日光,陰影投射在夏乾那張詫異的臉上。他愣了片刻,回想了一下之前的事,搖搖頭:“這怎麽可能呢?這也——”

易廂泉見粥已經煮好,遂滅了火,將粥盛出來:“換言之,山歌之中隻有部分詞語與事件一致。夏乾,在孟婆婆死亡之時,你有沒有發現山歌與事件相應?”

夏乾遲疑一下道:“隻是隱隱覺得有些相像,並沒有真正往這個方麵想……”

易廂泉點頭:“不錯。你們覺得事件與山歌一致,是因為啞兒死亡時打翻了肉湯鍋子。‘肉湯’這種奇怪的詞出現在山歌之中,又出現在現實之中,這才引人察覺。若不是啞兒死得怪異,且出現了‘肉湯’一詞,你們很可能不會覺得山歌與事件有關。”

夏乾被易廂泉說得一愣。的確,這些事件與山歌的關聯,全都是吳村一幹人等的臆想,從未有人判定它們完全相關。

易廂泉的語氣平和,聲調毫無起伏,夏乾聽他所言自己愣了半晌,抓了抓頭發。

“關於二者的對應關係,在此之前你心中一定有疑慮,一種朦朧的、隱約的疑慮——山歌真的與事件有關嗎?若說與事件無關,為何出現這麽多類似的場景?當你無法解釋這種疑問時,內心就會覺得二者必定相關。估計是有歹人故意為之,這個歹人不是潛伏於村中的外來客,就是吳村之人。”

夏乾猶豫道:“其實我沒有細想,隻是覺得有些像,大家也覺得有些像。可如果二者真的無關,為什麽出現這麽多類似的場景?”

“曆朝曆代的天子在位統治之時,總會相信民間所編的童謠,祥瑞也好,不吉也罷,它們都預示世運或人事。在我看來,這的確不可信,然而換個角度講,為何天子會相信?因為童謠、歌謠都來自民間,來自於百姓,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透露出民間發生的事或者某種跡象。而自古以來,農諺、俗語也比比皆是,形成歌謠經人傳誦百年,而且朗朗上口。所以這些話語的應驗也不僅是單純湊巧,還是前人總結的經驗。”

易廂泉繼續道:“五個兄弟的山歌,這是前人的故事和教訓,是吳村先人的經曆。編成山歌意在警示後人,這才會代代相傳至今。今天應驗,是因為吳村發生了與山歌相似之事。五個兄弟的故事與如今吳村發生之事有著相同的起因和環境,這才導致相同的結果。故而使得其中有這麽多相似元素,這與農諺的道理相同,也與萬物之理等同。”

語畢,易廂泉走到窗前,一下子將其推開。灰蒙的天空**出來,陰風陣陣。“你且看這天氣,定是要下雪的前兆。古語也曾雲‘三月死魚鰍,六月風拍稻’,‘冬至天陰無日色,來年定唱太平歌’。全都是前人的經驗教訓,有些關於天氣,有些關於時運。換言之,天時地勢全部相同,起因相同,順應自然規律,必然導致相同的結果。吳村的先人們經曆過這樣的事,哪知後人也遇上了相同的事。”

易廂泉轉身,將白色的粉末分成四份,一份最多的加入肉湯中,餘下的加入三碗粥中,徐徐道:“你仔細看那山歌,看似龐雜,細細讀來卻能瞧出端倪。故事的根本,不過是兩條起因:‘暴富的富翁’和‘生病的姑娘’。由此,才引發五個兄弟上山的故事。暴富的富翁引發了鳳九娘拿紙鳶逃跑之事。而‘生病的姑娘’……”

“易公子、夏公子,你們怎麽起來了?”黑黑猛然一下推開廚房的門,夏乾一個激靈,下意識擋住正在下藥的易廂泉,而易廂泉卻是笑盈盈地點了點頭。

“打擾數日,此舉不過聊表心意。”他衝黑黑笑笑,笑得一臉溫和,不慌不忙地把包裹藥粉的紙塞進袖子。

易廂泉這一笑讓夏乾吃了一驚,這廝做了壞事都一臉正人君子的樣子。

水雲從旁邊冒了出來,瞪大漆黑的眼睛掃了廚房一圈:“做飯?你們在做飯?”

易廂泉一臉淡然道:“思來想去覺得沒有什麽可以表示心意,倒不如做些小事,幫些小忙。見你們都沒起,就擅自來了廚房。”他臉上不紅不白,轉過身去慢條斯理地攪著粥,“不出片刻即可食用,耐心等候即可。”

易廂泉本身說話就帶著幾分沉穩之氣,如今他的語氣平淡,一如既往地可信。

吳白遠遠地站在廚房外,那句“君子遠庖廚”深深影響了他。水雲踮起腳尖看著廚房,良久才冒出一句:“易公子不是都盛好了嘛,為何現在不拿去吃?”

易廂泉立馬答道:“粥正滾燙,涼些再吃會更好。眼下若是端出去,燙了你們的口,我豈不是感恩不成反而有罪了。”

他不緊不慢地攪著粥,似乎在等藥粉溶解。夏乾暗暗震驚,這易廂泉撒謊功力比自己都強!

[1] 半夏:中藥名。又名三葉半夏、半月蓮、三步跳、地八豆、守田、水玉、羊眼。有毒植物,其毒性為全株有毒,塊莖毒性較大,生食0.1―1.8g即可引起中毒。對口腔、喉頭、消化道粘膜均可引起強烈刺激;服少量可使口舌麻木,多量則燒痛腫脹、不能發聲、流涎、嘔吐、全身麻木、呼吸遲緩而不整、**、呼吸困難,最後麻痹而死。有因服生半夏多量而永久失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