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人複生一人亡

黑黑趴在地上拚命朝下喊著,吳白與水雲也匆匆趕來,眾人驚喜地一陣大叫。待易廂泉也跑過來,隻見夏乾昏迷在山崖深處。

易廂泉愣了片刻,趕緊取了繩子。待到了山崖底部,他伸手欲探夏乾的鼻息與脈搏,他的動作有些僵硬,手在微微顫抖。

“夏……夏公子到底怎麽樣了?”吳白在山崖上方結結巴巴地問,他著實害怕了。

易廂泉開始號脈,夏乾的氣息微弱卻還算平穩,還有一脈尚存。再撫摸額頭,火熱無比。雖不知骨骼斷裂與否,至少能稍微放心了一些,估計他隻是因發燒而昏迷。易廂泉向山崖頂部的三個小輩招了招手,示意夏乾一切安好,又把自己的外衣解下罩在他身上。

此時烏雲已經退去,暖陽照了下來,山崖的峭壁和尖利的岩石也泛著淡淡的金色。夏乾的鼻子凍得通紅,四肢伸展著趴在雪地上,就像是趴在自家的白色錦被上一樣,等著睡到日上三竿之後下人叫他起床。

經過一夜折騰,易廂泉此時已經是滿麵塵土,憔悴不堪。他擦了擦臉,躬身在石頭上坐下,低頭看著夏乾,突然笑了,他覺得自己身上沉重的東西已經被卸下來了。

很快地,山崖頂部的三個人取來了木板,夏乾被綁在木板上拉了上去,整個過程簡單又迅速。不久,夏乾便安然地躺在床榻之上接受檢查。

“他應該沒事,”易廂泉擦了擦額間的汗,“身上全是傷但是骨頭沒斷,現在隻是因受寒而昏迷,不久後便會醒過來。”

“夏公子為什麽會躺在山崖裏?”水雲仔仔細細地瞧著夏乾,低聲問著。

易廂泉看了看他們,慢慢道:“被人下藥了。”

他說完,這才發現夏乾的衣服褶皺裏藏著一根白頭發。易廂泉把白發拿起來看了一眼,卻什麽也沒說,隻是把玉佩和孔雀毛放回到夏乾床邊。

吳白驚道:“真的是鳳九娘做的?”

易廂泉沒有說話。他走到桌子邊上,提筆在紙上寫了一些食材,讓黑黑拿去做些飯端來。寫畢,忽然看到吳白桌上堆砌的書卷下邊放著一幅卷軸,軸上似乎有血。他抽出來打開,隻見上麵畫了一位年輕女子。

易廂泉先是眯眼打量,隻是純粹欣賞。片刻之後卻忽然一怔,衝吳白笑道:“這莫不是七名道人所畫?”

“七名道人?”吳白訝異地轉頭一看,“誰?”

易廂泉搖頭:“七名是他的名字,喜歡研究機關秘術,也是一位很奇特的畫師。他技術精湛但總愛畫些奇怪的東西,據說隻畫了幾年就不知所終了,鮮有畫作存世。若得一幅,價值千金。”

吳白很是開心,並非因為畫作值錢,而是因畫本身珍貴。

而易廂泉隻是看著字畫,修長的手慢慢地撫摸著粗糙的畫麵,翻來覆去地看著,正麵、反麵,甚至於貼近眼睛去細細地看著那圖畫上的細小之處。

畫中的少女嬌俏美麗,她穿著一身華麗的衣裳,手戴造型奇特的鐲子,趴在榻上安靜地沉睡著。易廂泉翻過畫來,看見那一小攤暗色血跡沾在畫的背麵,又將畫豎起來看它的長度。

“被截過……”易廂泉喃喃道。他用手輕輕摸了摸畫卷,那裏是沾有血跡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了畫的邊緣處。可見這幅畫原本沾染血跡的地方要更多一些,但是有人嫌棄不美觀,於是截掉了。現畫卷的空白之處太多,除去人物之外,其他的地方統統沒有畫完。

一般畫師是不會自己裁掉自己的畫作的。哪怕整幅畫都沾染血跡,一般的畫作收藏者也不會去將畫破壞,反而會將其好好珍藏。截掉畫作的是什麽人呢?是一位對畫作沒有這麽珍視的收藏者,他珍視的不是畫作,而是畫中的姑娘。

易廂泉正在沉思,吳白端了茶水過來,打斷了他:“這畫原來是掛在古屋裏的,很久以前就存在了的,被夏公子取了出來。你說,會不會與山歌有關?那山歌——”

“那山歌太奇怪了。”水雲看著易廂泉,想聽他說些什麽。

但易廂泉什麽也沒說,隻是看了看關了鳳九娘的柴房。它就在吳白的房間對麵,鳳九娘似乎還在裏麵走動,現在已經停止喊叫了。

“別放她出來,等夏乾醒了再說。”易廂泉語氣有些生硬,幾個小輩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易廂泉還想問些鳳九娘的事,但是目光卻又掃到了《黃金言》上。這字掛在吳白的房間裏,倒是非常合適的:

惜吾當年青杏小,

時待不知習無早。

讀罷見鴛鴦遊弋,

書棄提籠圈鸞鳥。

謹成父願皇榜落,

言酸意恨幾時了。

慎慎聞此絲竹樂,

行咎難對門氏老。

易廂泉看了看,忽然問吳白:“你可有紙鳶?”

吳白一怔:“紙鳶?以前做過,司徒爺爺也送過給我,但我忘記放在哪裏了。”

“其實昨日我就想說,但是急著找夏乾,就沒有再提。其實這是個雙重字謎,”易廂泉頗有興味地說,“一開始隻覺得它是個藏頭詩。‘惜時讀書,謹言慎行。’但是看桃花映在‘遊弋’‘鸞鳥’‘絲竹’‘門氏’幾個字上。其實是絲、氏、鳥、弋,合起來就是‘紙鳶’二字。是不是紙鳶上麵有什麽秘密?”

吳白愣了愣,撓了撓頭:“想不起來放在哪裏了,上麵畫了很多花紋,有點醜。水雲、黑黑姐,你們記得放在哪裏了嗎?”

水雲茫然搖頭。

黑黑又給易廂泉倒了熱茶,他接過喝了一口,看向夏乾,有些憂心:“你們回去休息,我今夜在這裏守著。”

黑黑又端來一些吃食。易廂泉勸走他們,關了門之後,慢慢洗了臉,隨便吃了點東西,又坐在了桌案邊。

他閉起眼睛,慢慢地回憶吳村發生的所有事情。

吳白出了房門,歎了口氣:“姐,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黑黑認真道:“我看易公子是個好人,他的話要聽。你們不要去給鳳九娘開門。”

她言下之意,鳳九娘的罪是認定了的。吳白很讚同地點點頭,而一旁的水雲則從背後拿起了柘木弓的匣子。

“你們說,這弓是不是很好用?”

“那是人家的東西,你什麽時候拿出來的?快放回去!”黑黑指責道。

水雲嘟囔:“我就看看,明天就還回去。”

此時蒼山覆上了白雪,顯得更加險峻。這種時候,吳村人都要避免走山路,以免路麵濕滑導致發生意外。黑黑點燃了村裏的燈,囑咐了吳白和水雲幾句便回房休息了。

不一會兒,水雲的房門開了,她悄無聲息地跑出來,懷裏抱著柘木弓的匣子。

水雲從小就練習射箭,但苦於沒有一把好弓。弓箭製作,以幹、角、筋、膠、絲、漆六材為重。好的弓箭都是選材優良,再經由優秀的工匠製作而成,工藝複雜,價格高昂。

這個匣子是用上好的檀木所製,上麵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還鑲嵌著翠玉。水雲看不出來雕刻的是什麽圖樣,隻覺得異常美麗。她自小家境貧寒,而山中多樹木,她的弓箭多用普通樹木製作,再以鵝毛為羽,著實不佳。眼前的弓箭是她夢寐以求之物。

在燈籠微弱的光線照射下,柘木弓匣染上一層淺淡的黃色,似乎有了呼吸和心跳。而水雲鄭重地、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放在一塊平整的大石之上,似乎在舉行神聖的儀式,輕輕打開了它。

柘木弓就這樣出現在水雲的眼前,瞬間照亮了她的雙眼。優雅的弧度、完美的工藝,與那些粗木所製的弓箭不同,這把柘木弓散發的氣息冷冽而神秘,像尊貴的武者。

水雲輕輕取下它,愛不釋手。她眷戀地看著柘木弓,隨後又看了一眼箭筒。箭筒也是異常精美,仿佛是裝著夜明珠的盒子。輕輕旋開,裏麵有不少黑羽箭。她長這麽大第一次恨自己的出身,她好羨慕夏乾!她活了十幾年,這種弓箭摸都沒摸過。水雲深深歎氣,這都不是她的東西!但是她想試一試,哪怕射一支箭也好。

她興奮滿滿,手微微顫抖,瘦小的肩膀扛起了柘木弓,上了箭。心想周圍都是群山、樹林,以近處的物體為靶,未免沒有趣味。隻射出一箭,射得遠遠的也無傷大雅。她決定向上垂射一箭,這樣不必擔心射到什麽東西,也不必擔心傷到人。

天色逐漸昏暗,水雲匆匆舉起弓箭,奮力一拉,仿佛有了後羿的英雄氣概。她聽見弓弦的聲音,突覺腦中一片空白,唰啦一下,箭就離弦飛了出去!

柘木弓的力度比普通弓箭強太多,水雲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瘦弱的身軀經不住強大的衝力,被狠狠震了一下。而那箭卻是一下子躥上了天,就像是逆向而行的星,速度快到無法看清,隻覺得那亮光一閃便直衝雲霄了。

水雲目瞪口呆地看著昏暗的天空,箭消失了。

水雲的驚喜之感煙消雲散,如今隻剩下悔恨與害怕。夏乾的箭就這麽射出去了,再也回不來了!那箭價格高昂,自己怕是賠不起的……

水雲急得快要哭了,飛快地取下燈籠朝遠處的山中奔去,用燈火照著她目之所及之處,偷偷地尋著,而此時遠處的屋子忽然亮了。

今夜不知怎麽的,黑黑覺得有些不安。她回憶了一下,今日易廂泉提到的紙鳶似是被收起來放在了柴房裏。雖然不知道紙鳶有何用意,但她還是想拿回來看看。

她披衣出了門,也沒有看到水雲奔跑的影子,打算去柴房一趟,再順便給鳳九娘送些吃的。

易廂泉早已吹熄了燈火,準備趴在桌案上睡一夜,卻覺得有些冷,想從夏乾的身旁拿下一床薄被。剛走過去取被子,卻萬萬沒想到夏乾“哎喲”輕叫一聲,突然睜開了眼。

黑暗中,兩個人都愣了一會兒,彼此看不見對方。

“我是不是死了?”夏乾瞪著眼睛突然問道,聲音喑啞,也不知道他在問誰。

聽他這個語氣,肯定身體沒有事了。易廂泉突然有些高興,一時激動不知說些什麽,愣了半晌,竟然起了捉弄他的念頭,沉聲道:“死了,你死了。這裏是陰間!”

接著一片死寂。

夏乾躺在**愣了一會兒,竟然坐起來朝著易廂泉的方向看去。看了半天,算是看清了一些輪廓。

“易廂泉?你怎麽會來吳村?”

易廂泉愣住了。要知道,以前的夏乾是最好騙的,不管說什麽他都信,而且人在經曆生死浩劫之後往往是沒有理智的。如今是怎麽了?怎麽變聰明了?

見易廂泉不說話,夏乾覺得他還想騙自己,憤然道:“還陰間呢,我從小被你騙到大,如今還能被騙?!點燈去!”

易廂泉趕緊點燈。室內亮了,隻見夏乾扶牆站起,臉色蒼白,卻滿眼閃著光。

“鳳九娘人呢?她真的是個——”

夏乾的憤怒使後半句的汙言穢語沒有說出口,反倒吞在肚子裏,化作了劇烈的咳嗽。

“她被關起來了,”易廂泉趕緊扶他坐下,倒上茶水遞過去,“曲澤也平安出村了。你先別急,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告訴我。”

夏乾端著茶碗,剛想說話,門突然開了。隻見黑黑提著燈籠站在門口,神色驚慌。但看到夏乾醒了,先是一怔,後竟然喜極而泣。

“出事了?”易廂泉發現她神色不對,趕緊站起身。

吳白此時也從門外踏進來,焦急地說道:“沒找到!她……跑了。”

夏乾一聽,也不管自己身體不適,赫然站起:“她跑了?咳咳咳……她把我扔到洞裏活埋,自己跑了?”

“你冷靜一些,喝一點水。”易廂泉按住了他,轉而問黑黑道,“什麽時候的事?你把來龍去脈說清楚。”

黑黑抹著眼淚:“不知道,也許很久了。她應當是翻山走了,不過夏公子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夏乾喝完茶水,漲紅著臉怒道:“她要殺我!她在酒裏下藥,還把我扔到那個井一樣的洞裏,想活埋我!要不是我想辦法跑了——”

“鳳九娘真的要殺你?”黑黑吃驚問道。

吳白歎氣:“事已至此,你還不信?姐,你就是心腸太好,不把人往壞處想。”

黑黑垂頭,半天才道:“鳳九娘以前不是這樣的。她剛嫁過來的時候我才五歲,我記得她溫柔又老實,對孩子們很好。喂我們吃飯,教我們唱歌,就像……”

“像啞兒姐,”吳白歎息一聲,看向窗外,“後來慢慢變成了這個樣子。”

一直很激動的夏乾聽到這話,有些難以置信:“她?像啞兒?”

黑黑點了點頭,歎了口氣。

易廂泉沉默不言,黑黑亦是如此。他們有很多問題要問夏乾,而就在這一刻,門一下子開了,水雲衝了進來。

夏乾朝水雲望去,還伸手打了個招呼。水雲卻沒有看他,她臉色慘白、雙唇顫抖、失魂落魄地看向前方。

“水雲……”黑黑奇怪地看著她。

她這才慢慢抬頭,看了眾人一眼。

“鳳九娘,”她似乎是哽咽了半天,“在河裏……”

眾人皆瞪大眼睛,水雲所說的“在河裏”,又是什麽意思?

“她泡在河裏……”水雲幾乎說不出完整句子。

吳白吃驚道:“鳳九娘不是跑了嗎?”

水雲臉色蒼白地搖搖頭:“她、她好像……死了!”

一聽這話,夏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坐起來欲衝出門去。幾人未想到夏乾真的是“毫發無損”,筋骨未斷不說,發著燒還能一躍而起。黑黑趕緊拉住夏乾,但易廂泉卻率先出了門,吳白和水雲緊隨其後跑至河流邊上。

易廂泉站在最高點,提燈照亮了河岸。

“你們不要過來。”他手中提燈,高高舉起,似乎在望著水麵。

夜幕降臨,此時才知日暮之時的晴朗隻是風雪來臨的前兆。大雪飄落,如刀子一般打在眾人身上。河水湍急,從陡峭的山崖間滾滾而下,直至平緩之處遇石激起陣陣水花。在一片灰色亂石之中,似乎有東西夾在其間,那是鳳九娘泡得發漲的臉。

易廂泉看清了,脫了外衣,舉著燈籠蹚入水中。

水雲和吳白都憂心地在一旁站著:“你小心些——”

“你們不要過來。”易廂泉又重複了一遍。他走得很穩,好在河水是溫泉水,不至於太過寒冷。但是湍急的河水很快漫過了他的胸膛,他隻得把燈籠舉高。可風雪極大,那可憐的燈籠晃**幾下便熄滅了。易廂泉把它扔到湍急的河水裏去,燈籠落水之後撞上不遠處的尖利岩石,很快碎成一團。

“易公子!實在不行不要撈了,你自己要小心呀!”水雲喊著。可易廂泉沒有回頭,直到河水快要漫過他的脖子,打濕了口鼻,他才碰觸到鳳九娘的屍身,鳳九娘的屍身已經在河水裏浸泡很久。而不遠處的石頭縫裏夾雜著一隻花紙鳶,在風中晃晃****,接著起了一陣狂風,那紙鳶便飛上天去了。

遠處,黑黑也提燈過來了,緊跟在後麵的居然是夏乾。他披著一床被子,怒吼道:“如果撈不上來就不要撈了!活人比死人重要呀!你不要犯傻!”

卻見易廂泉已然抱起了鳳九娘,就像是抱著一塊白色的、腐爛而龐大的肉。他在激流中艱難地往回返,走出了水麵,身上全濕了,頭發很快結了一層冰霜。

黑黑想去給他披衣服,卻被易廂泉阻止道:“不要過來!”

易廂泉抱著鳳九娘的屍身走到了眾人麵前,此時他已經凍得渾身發顫了,這才接過黑黑的衣服披上。看了看鳳九娘的屍身,探了探鼻息,又號了號脈,才道:“真的沒救了。”

“實在太危險了,以前村裏有人失足落水,被卡在石頭縫裏都是沒人去撈的。”水雲低聲道。

易廂泉還在低頭檢查傷口,沒有抬頭:“萬一人沒死呢。她……有家人嗎?”

“沒了,她丈夫前一陣在狩獵的時候受傷死了。不過他以前就很長時間不回家,回家了就喝酒打人。”黑黑也低下頭去。

易廂泉什麽也沒說,他想把自己的幹衣服給鳳九娘蓋上,夏乾攔住他,把自己的衣服脫下給鳳九娘蓋上。

“蓋我的衣服,我穿得厚一些。“

夏乾皺了皺眉頭,站起來看著鳳九娘的臉。她的臉被泡得發白而不成形,似乎擠一擠就能出水;她的頭發散亂,然而那個木鑲金的簪子還在;她的手臂露在外麵,像是有很多外傷,已經好了大半。

看著她的臉,夏乾不由得想起幾日前鳳九娘是如何把自己拋下洞的。他歎了口氣,覺得自己不可能原諒她。但如今她已遭了難,有些事想要計較卻也根本沒法兒計較了。易廂泉拍了拍他的肩膀,抱起鳳九娘的屍身準備回去。

冷風吹來,夏乾凍得打了個噴嚏,視線逐漸模糊。他的腦海裏閃現出五個兄弟的故事,有些不合時宜,卻揮之不去:

老大獨自在大雪紛飛之時進山找財寶。然而地勢險要,山中多狼。他攀爬之際,手下一滑,落入河水之中溺死了。

富翁、姑娘、老二、老大,竟然都死在這樣一座山上,死後靈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間的風聲。

此後山中總有這種風聲,在山間回**著。

這段故事令夏乾渾身發顫。鳳九娘扭曲又腫脹的臉離他越來越近,夏乾眼前一黑,一下子暈了過去。

風雪交加的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夏乾這一暈就是一天一夜。他在炭火的劈啪聲中醒來,已經中午了。聽見水雲在抱怨著什麽“夏公子這樣下去以後怕要落下病根”,夏乾頓時臉色陰沉,翻個身後昏昏沉沉地打盹兒,直到暮色降臨。醒來後發現易廂泉不知去哪兒了,黑黑與水雲輕聲談話,吳白時不時地插嘴。

夏乾聽不清楚,隻覺得肚子有些餓,卻貪戀於床鋪的溫暖不想起身。他閉起雙眼,想再睡一覺,可腦中總是浮現出吳村所經曆的種種事情:孟婆婆的歌聲、啞兒的屍體、井底所見的陰沉天空、鳳九娘的臉……

無法解釋所有的事情,鳳九娘應當是意外失足而死。走了山路就出了事故,可見山路多麽陡峭,若自己當初要是真的爬山離村,那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很快就到了用晚膳的時間。鳳九娘不在了,他們也不用按規矩坐在廳堂吃飯。炭火堆旁,吳白一邊喝著粥,一邊哼起了山歌:

大雪覆蓋東邊村子

閻王來到這棟屋子

富翁突然摔斷脖子

姑娘吃了木頭樁子

老二打翻肉湯鍋子

老大泡在林邊池子

老四上吊廟邊林子

老三悔過重建村子

老五天天熬著日子

是誰呀,是誰呀

是誰殺了他的妻子

黑黑低聲喝止他:“不要唱了!”

吳白有些委屈:“從小就唱,習慣了。”

“出了事還要唱嗎?”

吳白閉嘴,悶頭吃起幹糧。

水雲滿嘴塞著餅,猶豫了一下,問道:“富翁去世,對應孟婆婆墜崖。而老二的死,對應啞兒姐死亡。曲澤出現在山神廟樹下,好在安然無恙。而貪財的老大對應鳳九娘,在白雪遮天的日子死在水中……”

“你別說了,吃你的東西!”黑黑又喝止了水雲,覺得自己心力交瘁。

“但是啞兒姐死得不明不白的!我不能不去想這些事呀!”

他們爭吵著。夏乾翻了個身,把自己裹在了被子裏。他不信鬼神之說,若是諸多怪異事件是人為,那麽究竟是誰?不是他自己,不是易廂泉,那就隻剩下水雲、黑黑、吳白了。夏乾覺得太可笑,這三個人——怎麽可能和這三個人有關!?

聽到門嘎吱一聲,屋外三人談話瞬間停止。

“夏乾醒了嗎?我有話問他。”

“沒醒。”水雲天真地答道。

易廂泉隻瞥了夏乾一眼,便知道他在裝睡,於是遣了三人吃完飯回去休息,自己則坐到床邊推了推夏乾。

“你將吳村發生的所有事都告訴我,每件都要說清楚。”

夏乾無奈地點點頭,裹著被子盤腿坐起來開始講故事。燭火溫暖,易廂泉坐在那裏,臉上被染了一半陰影。他一動不動,一言不發,而夏乾喝了三壺茶、吃完了兩碟點心,一講便直到夜色漸濃。

從山神廟到古怪的古屋,從孟婆婆墜崖到啞兒遇害,之後又講了遇見啞兒與孟婆婆的鬼魂、曲澤的失蹤。等到全部講完,夏乾如釋重負,心中也好受很多。

現在易廂泉知道了事情的經過,應當就好辦很多。但是他仍然皺著眉頭,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有些陰沉的天空。吳村四周的高山像灰黑色的牆麵,牆麵之後卻有更多的高山,層層疊疊地把他們圍了起來。

“你聽見狼叫了嗎?”易廂泉看著窗外,突然問道。

“山裏經常有。”夏乾從**坐起來,穿好了鞋。

“你真的看到了孟婆婆?”

夏乾聽到這件事很是吃驚,摸了摸頭:“真的!”

“我的意思是,你確定你看到的是孟婆婆?是人?不是畫,不是影子,而是一個人?”

夏乾點頭:“是真人,是背影。”

“那啞兒呢?”

夏乾臉色越來越難看:“是她,看到的是正臉。”

二人默契地沉默了,這件事分外怪異。假如有人裝神弄鬼,可村裏根本沒什麽人。即便真的有人裝神弄鬼,還能裝出兩個鬼來?這樣做又有什麽意義呢?

“你看見孟婆婆鬼魂的那晚,是從窗戶這邊看到的?”易廂泉從窗戶邊上探了半個身子出去。

“不是這間房,是那間客房。我當時想開門,可是打不開。人死不能複生,我看到了啞兒的鬼魂,又接連看到了孟婆婆的。假若有人裝神弄鬼,那這個人的目的何在?”

易廂泉推開門看了看四周。屋舍盡收眼底,而在窗戶一端則看不見任何東西。他問夏乾:“那晚你有聽見什麽聲音嗎?”

“似乎有,但來了這邊一直睡不安穩,大家起得也早,”夏乾猶豫一下,又道,“有件事不知是不是我聽錯了,我在井中爬行的時候似乎聽到了歎息聲。”

易廂泉訝異:“是人聲?”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夏乾想到此,心裏有些害怕,卻不願承認,問道,“你說吳村是不是真的有鬼?”

易廂泉沒說話,隻是皺著眉頭。

“我想出村啊。”夏乾腿一蹬,又躺在了**。

“吳村的人是去狩獵了?這麽久了還不回來。曲澤前去報官,竟然也未回來。”易廂泉歎了口氣,忽然轉移了話題,“你身體好些了嗎?”

夏乾一愣,心裏嘀咕,覺得易廂泉此問定是沒安好心。他與易廂泉性格極為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突然對人關心起來,多半是有事要麻煩對方。

夏乾頓時心裏一寒,趕緊答道:“不!沒好!我正頭暈惡心想吐呢!”

易廂泉白了他一眼:“那你還穿好鞋,打算半夜溜去廚房找吃的?”夏乾一怔,趕緊脫鞋。

“別脫了,”易廂泉看了看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歎了口氣,接著到臉盆旁邊開始洗手,“我帶你去廚房。”

夏乾一聽這話,頓時開心了。但易廂泉沒有直接帶他去廚房,而是先去了孟婆婆的房間。查探一番之後,易廂泉找到了一些油和燃料,說要借用一下。隨後,二人才輕手輕腳地走到廚房,像做賊一樣,夏乾偷吃了一些燒餅,易廂泉沒說話,拿了一把剪刀。

待夏乾吃完東西,二人出了門。易廂泉看了看不遠處大樹下的三口棺材:一口是啞兒的,一口是孟婆婆的,一口是鳳九娘的。

“那我也回去睡覺了。”夏乾有些心虛,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易廂泉看了他一眼:“啞兒的棺是你開的?膽子可真大。”

夏乾心中一涼:“我、我不——”

“再開一次吧,”易廂泉舉起剪刀朝他笑了笑,“這次我們開孟婆婆的。”

冷風把樹吹得吱呀吱呀作響,易廂泉迎著風走到門口取了燈籠照明,燈籠一晃一晃地,閃著淺淡的黃色。易廂泉扶住了燈,把剪刀遞給夏乾。

“你拿著。”

“我不拿!”

“唉。”易廂泉歎息一聲,喚來了吹雪,讓它馱著。兩人、一貓走到樹下,易廂泉取了棺材上的釘子,扶住孟婆婆棺材的一端:“我數一二三,一起抬。”

正所謂風水輪流轉,夏乾如今體會到了被人強迫開棺的滋味。他有苦說不出,隻得伸手抬了棺材板。孟婆婆的屍體赫然出現在眼前,易廂泉皺眉提燈照射,道:“剪刀遞給我。”

夏乾不動,易廂泉又歎息一聲,從吹雪背上取了剪刀,開始動手。

“你主動開了啞兒的棺材,如今怎麽不敢看了?”易廂泉埋著頭孤軍奮戰,有些哀怨。

“我隻是看看,不會動刀!”

他話還沒說完,易廂泉就把剪刀放回到了地上。

“你……你真的剪開了皮肉?”見剪刀上麵沾滿了血,夏乾有些慌亂了。

“其實不用剪開,”易廂泉皺著眉,認真地看著,“我不是有經驗的仵作,還是謹慎一些為妙。那日我在山崖底下,由於光線不足,隻是大致地看了下。如今倒是看清了,這屍首墜崖之後是趴在地上的,傷卻在腦後。”

夏乾一怔:“不是墜崖死的?”

“你過來看看。”

“我不看!依你所言,她死後有人把屍首扔下了山崖?”

“錯不了,”易廂泉提燈認真地看著,“若失足墜落,體表輕傷,體內傷則比較嚴重。死者多半是內髒大出血,身上有骨折。但現在死者腹部有一塊不明顯的傷痕,像是被山崖底部尖利的石頭劃傷的。肉色幹白,沒有新鮮的凝血塊,因此這處劃傷應該是死後傷。除此之外,若是人失足墜崖,在失足的一瞬往往會伸出雙手試圖抓住什麽,比如山崖邊緣的岩石,或是身體有碰到山崖側壁而擦傷,可是孟婆婆身上卻沒有這些傷痕。”

夏乾探過頭去,隻看了屍體一眼,突然覺得有些想吐。

易廂泉仍然眉頭緊皺:“她的致命傷在頭部。發髻散亂,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是被鈍器擊打過,而且一共被打了三次。隻是……這鈍器是什麽?她死前應當是拿著什麽東西的。”

“但她怎麽會——”

“她怎麽會死而複生?”易廂泉提著燈輕輕地說著,“她被打了三次,又被丟下山崖,怎麽會死而複生?”他喃喃自語。

夜風吹得大樹輕輕搖曳著,周圍安靜極了。

良久,他再度看向夏乾:“我一向相信你的識人能力,但此事非同小可,需要再向你確認一次。你確定你看到的是孟婆婆,不是村中其他人假扮的?”

夏乾知道他在懷疑什麽,看著易廂泉的眼睛,認真道:“是孟婆婆沒錯。”

易廂泉的有些疑惑了。他知道夏乾這個人平日裏雖不太可靠,但是認人能力是極強的。他回過頭看了看孟婆婆的棺材,又看了看啞兒的棺材。

夏乾小心翼翼地問:“啞兒的棺材不用再看了吧?”

“我已經看過了。我再問你,在你見到啞兒鬼魂之後,你親自開棺確認了沒有任何異常?”

夏乾搖頭:“她也死透了。”

“你確定你看到的啞兒是真人?”

“我看到的是啞兒的正臉。不隻是我,水雲當時也在場。”夏乾又回答了他一次,這次更加堅定了。

易廂泉歎了一口氣,眉頭緊鎖。

夜晚的風嗚嗚地吹著,陰雲一直不散。

夏乾看著天空,突然問了一句:“你說,世上真的有鬼嗎?”

易廂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認真地看著他說:“你可知鬼神的來曆?古時人們畏懼雷電、山崩、地震、疾病與死亡,自然會將這些現象歸咎於和自己相似的個體。鬼怪、神明的形象多半是人演化而來。恐怖自然現象歸咎於天神,死亡與怪事則歸咎於鬼怪。如今時過境遷,我們越發信賴人的智慧,又怎能把解不開的事歸咎於鬼神?”

夏乾無言,他說得很有道理,可還是解不開這些怪事之謎。

陰風吹過,兩片掛在枝頭的樹葉再也支撐不住飄零下來,一片落在易廂泉肩頭,一片落在棺材上。易廂泉拾起肩頭的這片,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又把它仍在地上。

“我們走吧,”夏乾被凍得瑟瑟發抖,其實也是心裏害怕,嘴上卻說,“太冷了。”

易廂泉沒動,風吹得他的白色衣擺直飄,吹雪也上前蹭著他的褲腿,可是他全無反應,隻是怔然地看向前方。良久才慢慢抬頭對夏乾說了一句話:“我……我好像有點明白了,這件事隻有幾種可能。”

夏乾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不確定,”易廂泉的眼神有些飄忽,“事情比我想象得還要複雜,有很多事需要理清楚。”

易廂泉突然提起燈籠往回走。回屋的路程很短,但是他走得很快,一句話也沒說,好像生怕把自己剛剛想到的東西忘掉似的。回到屋內,他點燃了一盞燈,把紙張撕開,開始在紙片上寫寫畫畫。夏乾想看他寫的是什麽,但是他卻將紙揉成一團,扔掉了。

“我需要找這些事件之間的聯係,但有些事我想不明白,需要問問你。你覺得古屋牆上的密道是通向外麵的嗎?”

夏乾摸摸頭:“我當天和曲澤進入古屋,黑燈瞎火的隻是摸到了牆上的縫,像是門……”

“但我今天白天從牆外看了看,並沒有看到任何裂縫。”

夏乾一驚,若是古屋真的存在通往屋外的密門,趁著白日裏亮堂,完全可以從屋外就看到牆麵上的門縫。回想起自己拉住曲澤在半夜摸牆,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

夏乾問道:“可山歌是怎麽回事?”

易廂泉揉揉腦袋:“不知道。這些日子一直在忙你遇害的事,如今可算是消停了,但這些事越想越不對勁,明天天一亮我就進屋去查探——”他話說了一半,突然止了聲,迅速站了起來推開了房門。

房門外是如墨的夜色,燈籠掛在屋簷下輕輕晃動著。易廂泉眯著眼查探四周,扭頭對夏乾道:“剛才好像有人。”

夏乾訝異,出門看了一圈,搖頭道:“沒人呀。”

幾間小屋的燈都熄滅了,幾隻鳥從夜空中飛過,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

易廂泉沉默地關上了門,臉色不佳。他在房間踱了一會兒步,沒再言語。走了一會兒,又回到桌子上開始撕紙寫字。

夏乾怏怏不樂地躺**睡著了。伴著撕紙的聲音,他睡得很香,但是沒睡多久卻覺得四周很冷。

夏乾打了個噴嚏,睜開眼。屋內暗淡無光,不知道什麽時辰了,至少天還沒亮。易廂泉已不在屋內,桌子上的燈也熄滅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發現門開了一條縫,冷風呼呼地吹進來,桌子上的紙片被吹散在地麵上。紙片上麵寫了很多字,散落在地上像是一地的鬼符。

他打著哈欠去關門,卻發現易廂泉正站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裏,不知在做些什麽。昏暗的角落裏堆砌著一些木材和布料,仔細一看,旁邊擺放著四隻巨大的白色紙鳶。

夏乾看了看紙鳶的形狀,就知道那是易廂泉親手做的。他們小時候一起做過這東西,易廂泉做得很醜。

易廂泉站了很久,又跑去廚房,拿了一塊豬油和一壇酒出來。又拿起布料,把酒倒在上麵。

夏乾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有些緊張。他知道易廂泉一旦落單,往往會做一些怪事——這家夥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而布料、木材、酒、油,這些東西分明是用來燃火的。易廂泉一向我行我素,放火燒了村子也說不準。

夏乾眼前出現村子著火的情形,突然害怕起來。他準備披衣悄悄出門看看,卻突然想到易廂泉是害怕大火的,照理說他應該是不會放火的。

此時,站在院子角落的易廂泉忽然動了。他先是彎腰,然後抱著一大堆東西向河邊走去。

隻見河岸邊堆起一堆木柴,木柴旁邊蹲著一隻白貓,而白貓旁邊,是一臉專注、正在背風打火的易廂泉。

夏乾嚇了一跳——他真的要點火!他不是害怕大火嗎?

吹雪聽見響動,叫喚一聲,蹭了蹭主人的腿。易廂泉慢慢轉頭,這才看見夏乾:“你出來做什麽?”

夏乾衝過去一把拽住易廂泉的袖子:“我怕你燒村子!”

易廂泉愣了一下:“燒什麽村子?我隻是在放紙鳶。”

易廂泉點燃了油燈,轉頭對夏乾說:“本以為你真的不舒服,想讓你休息。如今看來你倒是酒足飯飽,就替我做些事吧。”

夏乾聽得糊塗:“放紙鳶?不是放火?”

易廂泉安靜地看著天上的雲彩,它們緩慢地飄動著,像是隨時會散去,但是仍然遮住了漫天的星星。東方的天空有些微亮,似乎快要天明了。

看了片刻,易廂泉把線遞給夏乾:“準備放吧,放得越高越好。這是一件大事,隻能交給你來做。咱們小時候也放過,你比我更擅長放紙鳶。”

夏乾一臉不情願地接過了線。兒時逢清明重陽,他也會跟人去放紙鳶。隻是易廂泉很少會誇讚自己,如今突然開了金口,總覺得有些問題。

紙鳶多為鳥形,而易廂泉做的這個紙鳶尾部極長,毫無美感,活脫脫像拴著兩根布條的傻鳥。

“你拿著線跑到村子那邊,看看能不能放起來。我打燈籠給你照明,小心腳下,不要摔倒。”易廂泉竟然真的打算放紙鳶,還打著燈籠和他一起跑。

夏乾沒有辦法,知道易廂泉一向行事古怪,也沒多問,隻能拽著線跑起來。易廂泉做的紙鳶雖然醜陋但似乎更為精巧,如張開雙翅的鷹,一下就飛入了夜空。

夏乾趕緊道:“放起來了,線給你!你接著呀!”

易廂泉不應。

紙鳶飛起,直破蒼穹,卻戳不破濃重的雲彩。天空陰雲密布,根本無法看見一絲月影。易廂泉皺著眉,看了紙鳶片刻,喃喃道:“差不多了。”

“你拿線!”

“再等等。”

夏乾提著線,仰著頭問道:“你把紙鳶捆上布做什麽?”他話音未落,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手中線的上端有些滑,空氣中摻雜著酒味與油味。

易廂泉沒有解釋,隻是言不由衷地誇了他兩句“放得真高啊!”,隨後把燈籠罩子打開,拿出了裏麵的油燈。

“你……你要幹什麽?!喂,你別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