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衣人悄然降臨

鳳九娘大驚,這又是什麽說法?不指名,不道姓,隻告知職業,還屬三教九流。

吳白冷冷看了鳳九娘一眼,與水雲一同將繩子牢牢地拴於身後的大樹上,自己也緊緊地將餘下的繩子握在手裏,生怕它再次鬆掉。

“你究竟叫什麽?為什麽來這兒?”鳳九娘惴惴不安,大概就是因為山崖下的那個不知底細的人。那團白色的影子如同白無常一樣,來自地府,卻又洞悉塵世之事。

那人沒有回答。

吳白與水雲拉著繩子,黑黑也過來拉著,拉了半天,拉上來的卻是孟婆婆的屍體。

鳳九娘叫了一聲,連連後退,臉色慘白。

黑黑也愣了,硬著頭皮將繩索解下,這才明白方才摔下去的就是孟婆婆的屍首,而山崖下的人一心要把屍首送上來。

此時,山崖下麵的那人又發話了,要山崖上的人拋下繩索,拉他上來。

黑黑三人又開始拉繩子,這次輕鬆了一些,感覺那人似乎在攀爬。因為他們聽到了岩石滾下之聲。每爬一步,鳳九娘的心就莫名冷上一分。她慢慢地後退,不敢上前。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著繩索,直到看見一隻手。那人已經輕巧地翻了上來,他穿著一身白衣,慢慢直起腰身,輕輕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眾人這才看到他的樣貌:白衣白帽白圍巾,腰間有一柄劍和一把扇子。這人長得清秀,很是俊朗。換作普通老百姓,攀爬上來定要大口喘氣,但是此人很不一樣。他淡然地站在山崖邊上,麵露微笑,整個人看起來溫暖友善,但目光犀利,像是從天邊走來、通曉世間之物的仙人,仿佛活在世界之外。

鳳九娘先是一愣,然後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害怕,眼前的這個人麵目表情明明這麽溫和。

眾人居然同時沉默了。

白衣男子隻是笑笑,剛要說話,卻被一聲貓叫聲打斷,眾人這才發現,他的懷裏居然窩著一隻白色的鴛鴦眼小貓。小貓看了看眾人,迅速從懷中爬出來,攀到了主人的肩膀上。

水雲驚喜道:“好可愛的小貓!”

“它叫吹雪。”白衣男子笑著將貓遞過去給水雲抱。

黑黑先反應過來,用吃驚的口吻問道:“莫非,公子就是,易……易……”

“易廂泉。”

易廂泉規矩地行了禮,對黑黑笑道:“定是夏乾與各位說過,慚愧。”

鳳九娘挑眉問黑黑,突然有些結巴:“你、你認得這個人?”

黑黑點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廂泉,麵上是驚訝之色。水雲、吳白亦是目瞪口呆。良久,吳白才問道:“你就是……夏公子的怪人朋友?他拚命念叨,說你會從天而降。”

水雲卻看了看山崖,接話道:“誰想到是從地下爬上來!”

水雲說話直,易廂泉聽了先是一愣,隨後溫和道:“他總愛吹牛,你們不必當真。我路過此地,見山崖下端有老人屍首,就想辦法帶上來。死者為大,至少先把老人家安葬了。”他臉上皆是平和神態,感覺很是和善,三個小輩一看便覺得他是好人,何況他還是夏乾的朋友。幾人嘰嘰喳喳說了幾句,又忙著去後院抬棺材。

他們在一邊忙著,易廂泉卻突然轉身看向鳳九娘,臉上掛著禮貌的笑:“不知夏乾在何處?”

鳳九娘聽後,臉上抽搐了一下。這個人年紀輕輕、模樣清秀,看起來溫和有禮、毫無害人之意,可鳳九娘就是怕他。

因為這一句“夏乾在何處”不問別人,獨獨問了鳳九娘。

鳳九娘一時沒開口,待反應過來,卻生怕自己做賊心虛,遂趕緊道:“不巧,他今日清晨剛離開。”鳳九娘說話明顯底氣不足。

易廂泉的目光冷了下來,把頭轉過去看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屋子。飯廳的門敞開著,飯菜被吃了一半,碗筷四雙。良久,他開口:“夏乾何時離開的?”

鳳九娘迅速道:“清晨,已經說過。”

“具體時辰?”

鳳九娘慌張:“我記不清了……”

“那你是看見他了?他臨走之前和你說了什麽?”

“我——”

“也‘記不清’了?”易廂泉的目光如刀,看向鳳九娘。片刻之後,他轉身看了眾小輩一眼,用波瀾不驚的口吻道:“諸位皆不記得?”

幾個小輩合力將孟婆婆放入棺中,黑黑上前,斜眼瞥了一眼鳳九娘:“我們昨日喝醉,今日太陽高照醒來,夏公子已經不見了。”

鳳九娘悄悄側過臉去。

易廂泉快速地、不易察覺地掃了大家一眼:“他的行李呢?他昨日可曾說過要走?”

吳白點頭:“行李不在了。他說過要走,但是——”

“但是想不到走得這麽早。”鳳九娘接話道。此時,廂泉的目光一下子投向鳳九娘。清澈如泉水的目光,鳳九娘覺得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睛裏。

易廂泉問道:“隻有夫人看見夏乾離開?”

這“隻有”二字略重了口氣,令鳳九娘心生不快。她點頭道:“對,我親眼看他離開的。夏公子也是擔心曲澤姑娘的安危,急著報官,這才冒險攀山離去。公子還是進屋來坐吧,天寒露重,傷了身體不好。”說罷,她給黑黑一個眼色,招呼易廂泉進屋。

而易廂泉卻沒動。他的表情依舊溫和,若不細看,難以發現他溫和的臉上掛著一絲凝重。

“曲澤怎麽了?”

黑黑明白,易廂泉這樣問了,定然也是認識曲澤的,便急急匯報:“她失蹤了!”

“如何失蹤的?”

“半夜,”黑黑咬了咬嘴唇,“我們都睡覺了,她就沒了人影!夏公子擔心她,就打算去報官叫人來搜山。如今也不知曲澤姑娘是生是死——”

“她活著。”

易廂泉吐出這三個字,目光炯炯地打量著四周。

眾人聽聞三字,皆是一驚。吳白瞪大雙眼:“‘她活著’,什麽意思?”

易廂泉點頭微笑道:“她已經平安抵達不遠處的縣城,應當在醫館醫治,驚厥受寒,應當無礙,你們大可放心。”

他此話一出,眾人更驚。水雲詫異道:“她、她出村了?怎麽可能?她是飛出去的?”

“怪就怪在,”易廂泉依舊笑著,“連她自己也不知如何出村的。我在來這裏的路上,見寺廟一旁的林中躺著一個女子。上前一看,竟是曲澤。待她醒來,我便讓車夫送她去鎮子上看診。”

易廂泉說畢,又看向鳳九娘。鳳九娘被他盯得心裏發毛,趕緊道:“進屋吧,你明日可同夏公子一樣,爬山離開。”

易廂泉看她一眼,目光溫和卻有穿透力:“他真的走了嗎?”

他的聲音很輕,鳳九娘卻越發害怕起來,沒有說話。

黑黑在一旁問道:“曲澤姑娘可還好?她沒說村子裏發生的事?”

易廂泉搖頭:“她似是受驚昏厥,有些發燒,胡亂囈語了‘鬼怪’‘古屋’之類的語句。”

水雲瞪大眼睛:“你說曲澤姑娘出村了,還在寺廟邊的林中?”

易廂泉點頭,望向水雲:“哪裏不對?”

水雲喃喃:“有些像山歌。”

眾人臉色皆變,易廂泉此時並不知道山歌的具體內容,隻是皺了皺眉頭,留心一下卻沒有繼續追問。他看了看四周和眾人,雙眼就像是冰湖裏的水,幹淨清冽,卻在夜晚的映襯下顯得深不見底。

“夏乾生來愛惹事,真是麻煩你們了。”

鳳九娘亦是坦誠搖頭:“村子裏是出事了,可這與夏公子沒什麽幹係。真是不巧,你尋他,偏偏撲了個空。”

“真巧。”易廂泉居然笑了,他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山。它是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險要通道,幾乎垂直,不見頂峰,岩石尖利。再不遠,水流從山間流下,湍急迅猛。

易廂泉顯然是個平和淡然的人,說話彬彬有禮,不急不慢,和夏乾的性子完全不一樣。鳳九娘想到此,放心了幾分:“夏公子就是今晨攀著這山走的。公子若是要與夏公子一同去汴京,那麽應快快跟上。”

易廂泉隻是又看著遠處群山,不答。

吳白大聲道:“其實山勢很險峻的,你可莫要爬那山——”話音未落,鳳九娘接話道:“休息一日,明日再爬也不遲。”

吳白本意不是如此,他恨恨地看了鳳九娘一眼,而易廂泉隻是搖搖頭,聲音細若遊絲。

“若爬了,怕是命都沒了。”

易廂泉這一句話雖然謙和卻擲地有聲,如同一鍋熱油被扔進去一個冰塊,嘩啦一下,在眾人心中炸了鍋。大家聽了一下子愣住,誰也不吭一聲。

鳳九娘越來越害怕,這個姓易的……

易廂泉微微一笑,從容地在懷中摸來摸去,拿了東西出來。鳳九娘定睛一看,竟是錢袋。

“全身上下不過一兩零二十八文,這一兩銀子你們拿去算是旅費,二十八文,我要留著下山後吃飯住客棧用。”

他攤開一兩銀子,迅速捕捉眾人的神情。

易廂泉竟然先掏錢,小輩們都是咯咯笑起來,勸他收起來。唯有鳳九娘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如秋葉被狂風吹過掉落入地,隻是一閃,就無法再看到了。隨後她也趕緊笑著伸出手來拿錢。

出乎意料地,易廂泉卻猛然抓起她的手腕,翻轉過來。鳳九娘的手很幹淨,像是清洗過,但是指縫裏隱隱有些殘存的泥土。

鳳九娘臉色一下子變了,立刻把手縮回去:“你做什麽?真是沒有禮數!”

易廂泉看著鳳九娘。他爬上來之後看得最多的就是她,卻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良久,他移開目光才道:“不知可否容在下前去吃飯休息?多謝大家幫忙,否則在這穀底待上一夜,隻怕會凍壞;若是在山林中待上一夜,隻怕喂了狼。”

鳳九娘見易廂泉終於有要歇息的意思,很是高興。這個人,察言觀色能力甚強,鳳九娘隻怕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了話,被他揪住不放。她如送神般地把易廂泉請進屋去,希望他明日早早離開。

水雲好奇地跟在易廂泉身後。村裏外來人少,夏乾是一個,曲澤是一個,易廂泉又是一個。水雲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溫和神秘,讓她感覺好奇,但又覺得親切。她身板雖小,卻爭著替易廂泉拿包袱。

易廂泉笑道:“怎敢勞煩姑娘?”

水雲哼了一聲:“別以為我弱不禁風,我可是——”

“練過箭術?”

水雲愣住,他怎麽知道?

易廂泉笑了一下,把木盒子遞了過去。水雲接過搖了搖,咣當咣當的,問道:“這是何物?”

“柘木弓。”易廂泉下意識地回頭看看不遠處斷掉的吊橋。

水雲吃驚,又晃了晃盒子:“哪裏來的?”

“山神廟裏撿的。”易廂泉回答得平淡,隻是跟隨大家入了廳堂。

屋內燈火燃著,飯未吃完,爐火正旺。易廂泉的到來似是給廳堂添了一絲暖色。他一進屋子,打量廳堂一周,不痛不癢地誇讚幾句。大家寒暄一下,介紹了彼此。隨後將碗筷又拿來一副。

而易廂泉將目光落到牆上的那幅字上。他沒有像夏乾一樣感歎字的好壞,而是直接讀了起來:

惜吾當年青杏小,

時待不知習無早。

讀罷見鴛鴦遊弋,

書棄提籠圈鸞鳥。

謹成父願皇榜落,

言酸意恨幾時了。

慎慎聞此絲竹樂,

行咎難對門氏老。

易廂泉誇讚:“格律不通,卻是有意味的句子。藏頭藏得巧妙,‘惜時讀書,謹言慎行’頗有警示作用。”

吳白聽到此言,也露出笑臉:“《黃金言》是司徒爺爺所作,孟婆婆把它送給我了,說此中有深意。字是很好的,夏公子也是這樣說的。”

易廂泉認真道:“夏大公子,他見了誰的書法都嘖嘖稱讚。一則他不會看,二則較於他本人的‘大作’而言,天下盡是好字了。這詩中偷懶書生的形象倒是和他很像。”

吳白樂了,問及易廂泉書法問題,易廂泉也耐心回答。吳白心想總算遇見個讀書人,心生歡喜。易廂泉卻道:“這幅字放在你房間豈不剛好,時時督促讀書。你看上麵寫著,贈予吳白。”

吳白聽得有理,便興衝衝地取了下來準備掛到自己的房間裏去。就在吳白卷著字的時候,易廂泉淡淡地看了這幅字一眼,他有種莫名的感覺,卻又不知道怎麽了。這字好像哪裏有問題。

“等等。”易廂泉用手按住了卷軸。

字底有畫。也許是年久之故,色彩偏淡。抑或作者本身不想以畫奪了墨寶風采,故而畫得極淡。字畫向來是以畫為主,字為輔,題在一旁,多半是詩詞或是落款。而此幅卻是以字為主,畫為陪襯。

易廂泉眯了眯眼,這才看清畫底,竟是桃花。他眉頭一皺,望向吳白:“你可曾注意過畫?”

吳白點頭:“隻是一幅畫。”

畫與字的意境不符,畫中葉子遠多於桃花,花開三兩朵,映在“遊弋”“鸞鳥”“絲竹”“門氏”幾個字上。

易廂泉沉思,沒有說什麽,吳白便把畫收下去掛在了屋裏。

此時,鳳九娘在角落裏一言不發。她死死地盯住易廂泉,沉著臉。水雲看也不看那字,轉身打開了柘木弓的匣子,她羨慕地看著那柄弓,也不看別的。

眾人本已吃過飯,眼下又吃些東西,都是幹肉片之類的小菜。待酒也熱上來,易廂泉一下子就喝了好幾杯。鳳九娘冷眼看他,剛才覺得他斯斯文文,沒想到酒量這麽好。

酒意濃時,他也不知怎的,提起了五個兄弟的故事。

“似乎是很有趣的故事,可否講來與我聽聽?”

五個兄弟的故事不過是村間謠傳,說說無妨,可如今發生了幾件事,弄得人心惶惶,竟是誰也不敢再提。

易廂泉卻仍然自顧自地倒酒,毫不在意地又問了幾遍,大意是讓眾人不要再有所顧慮,說出來也能讓自己出出主意。終於,在他的誘使之下,幾個小輩給他講起了五個兄弟的故事。

席間,易廂泉似乎如喝醉一般,他撐著頭,雙眼微眯,似聽非聽的樣子。

燭火搖曳,時間慢慢過去。易廂泉聽完了故事,沒有做任何評價。突然,他抬頭問道:“那白棺材裏的又是誰?”

水雲收斂了笑容。易廂泉敏銳地看了她一眼,又擺出醉醺醺的樣子,不再提此,反而問道:“我就說夏乾是煞星,是瘟神,他一來準沒好事,你們村子居然接連出事。”

鳳九娘不引人注意地冷哼了一聲。

易廂泉抬眼問道:“那懸崖下的老婆婆又是何人?”

眾人沉默不語。易廂泉則道:“乍看之下就是摔死的。”

鳳九娘雙目一凜:“什麽叫‘乍看’?”

“就是猛地一看。”易廂泉笑了,有些不屑地看著她。

吳白這才慢吞吞說了孟婆婆之事。礙於水雲,他沒有提啞兒之事。

“好有趣的村子。”易廂泉幾乎是下意識地說了這句話,引得鳳九娘一個白眼。易廂泉卻不以為意:“東邊的那座古屋,住的可是故事中富翁的女兒?”

他這一句話又使得大家吃驚不小——易廂泉自從來到此地就徑直進了這廳堂,他什麽時候看見的古屋?

吳白詫異道:“我們後輩都不清楚,易公子你怎會知道?是不是曲澤告訴你的?”

易廂泉搖搖頭:“曲澤沒說什麽。我以看相為生,隻覺得那黑屋年代甚遠,煞氣未散,實屬不祥,萬萬不得靠近為好。黑雲籠罩,邪氣縱生,孤魂野鬼哀嚎連連,莫不是有人死於非命?”

黑黑正端盤子進屋,雙手立刻僵硬,而吳白、水雲皆是低頭沉默。鳳九娘聽到此,麵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她匆忙拿起酒大口喝下,雙頰這才泛起紅暈。

易廂泉用手扶住腦袋,半睡半醒,似是胡言亂語:“但是遠觀紫氣東來,頗有祥瑞之勢。紫氣不散,必有橫財;林木哀鳴,水流急促,這是發大財的前兆。你們……誰要發財了?”

黑黑上前:“易公子喝多了,我扶你去休息。”

易廂泉搖頭笑道:“容我說完。要說生財,誰也生不過夏乾。他爹是江南首富,此次他是溜出門來的。不過他也怪,帶錢出門,總愛將銀票卷於發冠中,睡覺也不摘下。天氣濕冷,銀票這東西脆弱得很,隻怕久了……”

鳳九娘臉色一變,眼睛裏閃著莫名的光。易廂泉快速看了她一眼,慢慢站起回了客房。

他住的是原先夏乾住的那間,房間的陳設一如夏乾幾日前在時所居住的一般,有厚被、炭火盆、新鮮的鬆枝插瓶,還有一碗醒酒湯。黑黑幫他收拾房間,一邊忙著一邊問道:“夏公子與你認識很久了吧?”

“十年零七個月。他是我認識最久的人了。”

易廂泉坐到了**,隨口答著。但黑黑卻是一怔,他的回答太精確了。

“你怎麽會記得這麽清楚?”

易廂泉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她想多問幾句,又覺得不妥,於是收拾完畢就立刻離開了。

關上門的那一刻,易廂泉慢慢站了起來,雙目機敏而警覺。他吹熄了燈,靜待許久,一個轉身便輕巧地跳到了窗前,吱呀一聲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如同黑夜中的獵人,側過臉去,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

窗外並不明亮,也許是陰天烏雲遮月的緣故。遠遠看去,廳堂屋簷堆滿了白雪,屋簷之下燈火卻未熄滅。說話聲、碗筷碰撞之聲不絕,但是視野有所局限。易廂泉又跑到門口,將門開了一條縫隙,透過條縫隙可以看到整個村子。

鳳九娘忙碌的影子映在窗紙上,清晰可見。幾個小輩都在各自的屋子裏忙著,吳白最先熄了燈。窗外微光照在了易廂泉的雙眸裏,而他的雙眸卻比雪夜更加明亮。

易廂泉不知看了多久,竟然聽得一陣窸窸窣窣之聲。他微微轉身,判斷出這個聲響來自床下。

是……老鼠?

這聲響是易廂泉意料之外的,他沒有點亮燈火,而是憑借較好的夜視力摸索過去,低頭仔細聽著。似乎真的是老鼠,易廂泉鬆了口氣,卻不由得納悶起來。他猶豫一下,還是點燃了燈。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屋子,易廂泉看到了那隻碩鼠。此鼠似乎畏光畏人,一下子就跑開鑽進了牆邊的幽深鼠洞裏。

此時卻聽聞喵的一聲,吹雪不知什麽時候進屋了。它抬起小腦袋看了一眼四周,便直奔鼠洞,想要鑽進去,頭卻被卡住了。易廂泉無奈笑了一下,趕緊上前去搭救。

吹雪被狼狽地拉了出來,毛發淩亂,又哀叫了幾聲趕緊溜出屋子去了。

好大的鼠洞,以前從未見過。易廂泉低頭看進去,洞口開在牆上,但是幽深看不見盡頭。鼠洞口有幾粒米散落,沿著米粒望去,隻見床底下竟然有不少穀物。這是尋常人家吃的穀物,數量不多但顆粒大而堅硬。他詫異地看著,不知這穀物為何會出現在床下,似是被人刻意掃入床下的。

易廂泉略做沉思,伸手掀開了褥子底層。褥子上還沾著些許穀物,整整一床,數量不多。這穀物放在床鋪下,叫人如何能睡得舒服?易廂泉蹙眉,難道是夏乾做的?

陳天眼說過,曾經有一位姓沈的大人來吳村借宿,但是半夜有人闖進了客房。易廂泉思忖片刻,估摸著鳳九娘以前就做過一些偷雞摸狗的事。如今屋內鬆枝香味怡人,頗有提神之效。易廂泉酒量不錯,飲了醒酒湯之後更加清醒。經過幾番思量,他猜測吳黑黑在布置房間時做了一點小動作,意在提醒住客不宜睡得太死,防止有人夜半摸索進門盜取財物。

易廂泉的目光沉了下去。他慢步走到窗前,安靜地注視著鳳九娘的屋子。

吳村怪事連連,夏乾也失蹤了,而自己掌握的線索太少。鳳九娘行為極度可疑,但當務之急是先找到夏乾。

所有屋子的燈都熄滅了,就在四周一片死寂之時,吹雪又出現了。它渾身雪白,猛然一跳,一下子翻越上屋頂,又一下子跳到遠方。它跑到了那白色的棺材旁,繞了幾圈。那裏放著些祭品,還有些食物殘渣。

今夜易廂泉內心不安,他忘記喂吹雪食物,難怪它今夜動作頗多,顯然是餓壞了。

貓與棺材並不是好的搭配。貓不得碰觸屍體,這是常人皆知的忌諱。易廂泉倒是不忌諱這些,但他好奇白色棺材中屍身的情況。

易廂泉沒有點燈,吱呀一聲推開了門,輕手輕腳地走在黑夜裏。

窗外留著一盞燈籠,安靜地照著覆著白雪的村子。吹雪站在棺材旁邊,目光炯炯,輕輕地衝主人叫喚著。它藍黃雙眸微亮,似乎是不情願離開食物殘渣。見主人一臉嚴肅,它搖搖腦袋,自覺地跳開了。

易廂泉卻沒有把吹雪抱走。他徑直走到棺材邊上,繞其一周,順便四下看了看,確定無人,遂從附近拾起一根粗壯的樹枝插進棺材縫隙之中,試著一撬。

開棺屬於對逝者的大不敬,而易廂泉卻沒有絲毫猶豫。

哢吧一聲,棺材一下子就被撬開。易廂泉異常詫異,眉頭微皺。棺材素來都是被封得很緊,不論木棺石棺,一旦鬆動,隻有兩種可能:一則下葬過於匆忙,無法好好安頓棺槨;二則,它可能被撬開過——第二次再撬開定然要簡單得多。

棺材周遭的腳印異常淩亂,好像來過很多人,此時已經看不出什麽。易廂泉沒有直接打開,而是細細檢查了棺材的外觀。封棺用的鐵釘落在四周,一些散落在棺材頭,一些散落在尾部。一小堆擺放整齊,另一小堆放得亂七八糟。棺材顯然是被人撬開過,而且撬開棺材的是兩個人,一個人做事比較用心,另一個人則粗心大意。

很可能是夏乾和曲澤。易廂泉很快就下了結論,雙手扶住棺材板,試圖以一人之力推開棺材。片刻之後,異樣的氣味傳了出來,這是輕微的屍首腐敗之氣,還好是冬日,腐敗並不嚴重,他提起燈籠仔細地看著棺材內部。

白色棺材中靜臥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子,穿著藍白相間的衣衫,一隻手已經脫臼,身上有被踩踏過的痕跡。奇怪的是脖子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似是撕裂,又似是扯斷。脖頸處是致命傷,創口很大,這女子多半是因為失血過多致死。

易廂泉看著少女蒼白的臉,恍然覺得她與水雲相像。這才明白,二人興許是有血緣關係,怪不得自己今日問起棺中之人,水雲姑娘臉色極差。

這具屍首實在詭異。易廂泉不是仵作,但是屍體倒是見過不少,對於檢驗屍首這種事略通一二。光憑眼觀,有些事是難以斷定的,眼下身處荒山小村,自己就不得不動手了。

他先對著屍首行了禮,之後才伸出手去解開了屍體身上的衣裳。屍身在死亡不久後會僵硬,隨後變得柔軟。現下屍身便是極度柔軟的,像一堆軟塌塌的肉。脖頸處的傷口最大,像野獸咬傷,也像是人為的撕裂。凡是被野獸踏死的都會有骨頭斷裂、皮膚上紅黑色內傷的痕跡,但眼前的屍身上卻沒有。若是被狼虎咬傷,傷者會口眼張開,雙手握拳,發髻散亂,傷處多不整齊,一般集中在頭部和頸部。這些倒是與屍身呈現一致,但受傷之處不見骨,不似猛獸咬傷,倒像撕裂,屍體身上也沒有爪印。

爪印?易廂泉又仔細看了屍身,胸口處有抓痕,這是死前造成的,但不是野獸的,是人的。這就更加古怪了,易廂泉從未見過這樣的屍體。看了半天,連攻擊者是人是獸都無法確定。除非請到京城最好的仵作,興許能看出更多端倪。

易廂泉歎息一聲,幫屍身理好衣衫打算封棺。他最後看了棺材中的姑娘一眼,姑娘長得很漂亮,但是臉上卻是毫無生機的慘白。清麗的麵容與不屬於活人的臉色,讓易廂泉今夜第一次感到心裏微顫。他歎了口氣,檢查了棺材四周和內部,皆無怪異之處,這才合上了棺材,又小心地將棺材板完好封上,盡量讓人看不出來棺材被人再次動過。

吹雪突然叫了一聲,跳過來蹭了蹭易廂泉的外衣。易廂泉詫異地抬頭,不遠處,鳳九娘屋子的燈亮了。

門吱呀一聲響了。

鳳九娘伸出頭來看看,見四下無人,便輕輕提著燈籠出了門,朝溪水邊走去。她頭上的木鑲金簪子在燈籠的微光下顯得格外耀眼,卻粗鄙醜陋。

鳳九娘走到溪水邊停下了。她的腳下是一片土地,部分積雪已經融化,露出了黑色的地表,而土地上卻覆蓋著一層枯黃稻草,周圍放了一些木板和一輛小推車,還有柵欄一類的木條,稀稀拉拉地斜插著。

天空漸漸亮了起來,人的視野也更加明亮了。

鳳九娘蹲了下去,一隻手扒開那些稻草,另一隻手提起燈籠。她動作輕柔卻急促,眼神如同是一個即將打開神秘禮物的小女孩,生怕弄壞了禮物盒子卻又急切地想知道裏麵裝了什麽。但這種目光卻不純真,倒是透著接近病態的貪婪。

稻草嘩嘩落地,就在這一瞬,鳳九娘急切地朝洞的下麵看去,然而洞底下什麽也沒有。

鳳九娘的臉色變了,從萬般期待,變成極度惶恐與難以置信。她快速地、瘋狂地把稻草扒開,隻求光線再進去一些,死命地探頭下去看,可是那幽深的洞底卻真的空無一物。

鳳九娘吞了吞口水,雙手微顫。就在此時,她忽然覺得有人大力鉗住了她的肩膀。她若驚弓之鳥,本就蒼白的臉顯得更加驚恐。

“他人在哪裏?”

易廂泉站在她身後,聲音低沉。他一隻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另一隻手用張開的金屬扇子抵住了她的脖頸。

鳳九娘覺得渾身冷汗直冒,她大氣也喘不均勻,害怕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他明明在這裏的!我沒有想騙你!你拿的什麽東西?是刀嗎?你別……你——”

“說實話!”

“我……我真的不知道!”

就在此刻,不遠處的門嘩啦一聲開了。清晨是如此安靜,這聲門響就變得無比巨大。黑黑似乎剛剛睡醒,正推門出來活動筋骨,看到這一幕,驚詫得睡意完全消散了。

“易……易公子?鳳九娘?”

易廂泉沒有看她一眼,更沒有放開鳳九娘。他把鳳九娘拽到一側,自己則向洞中探去。此時太陽已經升起,洞中清晰了不少,隱約可見洞底的稻草,但卻真的無人。

“夏乾!”易廂泉越發緊張起來,大喊了一句,卻真的無人應和。

一旁的鳳九娘此時像是被冷風吹醒了,她嘴唇發白,身體卻與易廂泉保持著一定距離,怒喝道:“你拉我做什麽?我什麽也沒做!我告訴你,姓易的——”

易廂泉根本不聽她說話,繃著臉直接把她拽到一邊的柴草屋裏,推進去,咣當一聲閂上了門。茅草屋又傳來鳳九娘的咒罵聲。黑黑站在一旁驚詫不已,有些畏懼地看著易廂泉,想問卻沒問。

“你現在去把吳白和水雲全叫到此地,我要問話。還有,誰都不要給鳳九娘開門。”易廂泉臉色極差,收了手中的金屬扇子,理了理衣襟,大踏步地又走回了那地洞附近,彎腰看向洞底。

洞裏一片漆黑,深兩丈有餘。易廂泉不由得心裏一涼,縱使將一個清醒之人丟進去,隻怕也是凶多吉少。再向井壁看去,隻見上麵橫著些許腐朽的木頭,排列得很有規律。如同搭好的架子被土壤掩埋,又似是梯子一般鑲嵌在土地裏。人若是摔進去,這些橫木應當能抵擋幾分。若洞底土壤鬆軟,也許人還能撿回一條命來。

這種奇特的構造令易廂泉疑惑,然而他卻覺得格外緊張,不能再拖了。他昨夜誘使鳳九娘去找夏乾的頭冠,為此還苦等一夜,夏乾卻無影無蹤。如今隻能斷定夏乾一定曾經掉入洞中,眼下唯一可做的就是下井查探。

易廂泉立即站起,他覺得有些暈眩,昨夜喝酒,縱使酒量不差也是有一些影響的。而他又徹夜未眠,此時就更加疲勞,但還是要冒險一試。

洞口旁是鳳九娘留下的繩索。他從山崖攀爬上來,用的正是這一根。易廂泉環顧四周,找到了大石,將繩子的一端拴在上麵。

此時,吳白、黑黑和水雲已經到來,水雲看著易廂泉,詫異地大聲問道:“易公子這又是做什麽?”

“找夏乾。”

他把繩索的另一端拴在自己身上,朝洞口看了看,將燈籠熄滅之後扔了下去,接著深吸一口氣,開始抓住繩索向下攀爬。

“小心啊!”小輩們急急地叫喊,易廂泉隻是朝他們點了點頭,下了洞。

井壁潮濕,易廂泉攀著橫木條慢慢向下,直到光線一點點變暗,片刻之後他的腳便觸到了鬆軟的泥土。一股難聞的味道撲鼻而來,似是尿的騷味。

“易公子,可有發現?”吳白在上麵喊著。

易廂泉抬頭,頭頂上方隻有一小片灰蒙的天空,還有三個傻傻看著的腦袋。他點頭示意一切安好,隨即低頭掏出燧石燃了燈,並閉起眼睛,以此確保自己的眼睛能夠快速適應黑暗。待他睜眼,這才看清了洞底。

這是一個極度狹窄的洞,四壁有橫木,洞底寬度大體和人的腿一樣長。豎直的洞亦可稱為“井”,然而細細看向四周,它的底部側壁卻還有一個小洞。小洞的位置很奇特,是與“井”垂直的。易廂泉打量四周,發現腳下臭味泥土裏有一綠色物品,不與泥土同色。他扒開土壤,這才看清地上有一根孔雀毛。毛色油亮,色彩豔麗。他又扒開更多泥土,發現不遠處掩埋著夏乾的雙魚玉佩。

孔子雲“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縱然夏乾不是君子,但此玉他自幼戴著,從不離身。那根孔雀毛更是對他極度重要的東西,如同幸運符一樣別在腰間。易廂泉看了玉佩和孔雀毛掉落的位置,幾乎貼近了“井”壁,與那側洞在同一直線上。

易廂泉深知夏乾的性格,隻身在外時幾乎不會露富,會把值錢的東西藏到懷裏或是鞋襪中。這個洞的底部是躺不下一個人的。若是孔雀毛別在腰間,玉佩藏於鞋襪之中,那麽夏乾的頭與胸口的位置就會在……

在側洞裏。易廂泉鬆了口氣,暗暗感歎夏乾運氣真是極好。

夏乾定然是被鳳九娘扔了下來,但是扔的角度卻是適宜的。他身子長,必然是蜷縮而下,到了底部之後上身後仰,頭便進了側洞。易廂泉看著側洞口的位置,上端的泥土被砸下一小塊,這是夏乾上半身順勢倒在側洞時砸掉的。

洞底非常冷,夏乾身上肯定有傷,他下半身還被土掩埋,一段時間土壤便會水分蒸發而僵硬無比。如果不澆上水,冬季寒冷土壤變硬,夏乾根本無法逃脫。

易廂泉聞著地上的尿騷味,感歎夏乾真有一手。

鳳九娘不敢動手殺人,便把夏乾迷暈了扔下來摔個半死,之後填土活埋。這與殺人無甚兩樣,但是畢竟沒有沾染鮮血,不過是一扔一填,最後是死是活,全是天意,與自己無關。

易廂泉眸色發冷,鳳九娘真是陰毒異常。

“易公子!怎麽樣了?”上邊傳來黑黑的聲音。

易廂泉敷衍地答了一聲,俯身看著側洞。這洞蜿蜒曲折,無法望見盡頭。他喚了夏乾一聲,有回音卻無人應。提燈而看,見側洞口有人爬過的痕跡,不遠處有一小塊衣服碎片。易廂泉心裏一陣歡喜,那一定是夏乾的衣服碎片。

他心中著急,提燈彎腰鑽進去,將燈放在最前麵,剛探進半個身子,卻愕然發現燈被小洞卡住了。早知換成火把了,易廂泉吸了一口氣,打算輕輕地把燈抽回來。他抬手提燈,剛剛動彈一下,卻隻聽到呼啦一聲,眼前的側洞坍塌了。

易廂泉噌的一下往後退,井內塵土飛揚。那側洞上的泥土嘩啦啦地掉下去,刹那間便把洞填了個嚴嚴實實。易廂泉臉色慘白,心一下子冷了。

“易公子,怎麽了?還好嗎?!”吳白聽到聲音,慌忙叫著。

而易廂泉沒有回應,心裏如同冰凍一般。他隻不過是輕輕取出卡住的燈籠,側洞就坍塌了。若夏乾真的順著洞口攀爬並昏迷在洞裏,側洞一塌,隻怕凶多吉少。

在這一瞬間易廂泉腦中一片空白,他愣了半天,這才拉了拉繩子攀上了井口。

“怎麽樣?可有發現?”黑黑急急地問。

易廂泉被晨光刺痛了眼睛。待他慢慢睜開眼睛,見黑黑、水雲、吳白都焦急地看著他,在等著他的答案。

“易公子!夏公子他……”

易廂泉臉色很是蒼白,但他深吸一口氣,想極力安慰眼前的三個人:“會有辦法的,很多事情不一定像想象中的那麽糟。你們快去拿些鏟子過來。”

此話一出,三個小輩都明白他的意思了。易廂泉聰明絕頂,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提出這種方案。黑黑和水雲一下子哭了,吳白也愣住了。

“快些去拿,如果挖掘及時,說不定……”

吳白愣了一會兒,搖頭道:“以前遇到過這種情況,若是真的塌陷,隻怕回天乏術。”

他說得很冷靜,也是實話。易廂泉沒有說話,想直接去取鏟子,被水雲一把拉住:“現在進洞,你也有危險!”

“易公子,”黑黑哭著擦著眼淚,“等村裏人回來了再挖吧。這種洞以前也有,塌過不少,被埋的人是救不出來的。”

易廂泉衝他們笑了一下,立即轉身離去了。他雖然笑得很勉強,卻是在竭盡全力給他們一點安慰。可是誰又能安慰他自己呢?從來都沒有。他五歲的時候被收養,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怎麽遇難的。而幾年前回到洛陽,發現師母被害,師父被汙蔑為凶犯,所有人都勸他撇清關係不要追究。夏乾是他唯一一個認識十年以上且還在世的人,如今卻也出了意外,自己卻束手無策。

他低著頭快步走到後院,經曆過兩次喪親之痛,他早已知道安慰的話語是奢侈而無用的,唯有行動才可以對悲劇性結局稍稍做一些改變。雖然希望渺茫,但總要好過站在原地任由痛苦的回憶一點點切割自己。

黑黑哭了一會兒,知道易廂泉是鐵了心要把夏乾挖出來。她便遣了水雲也去拿鏟子,自己則去河邊打些水來給大家喝,一會兒一起下鏟子。通向河邊的小路鋪滿了碎石,以前她和啞兒一起常來這裏,如今——黑黑打了水,歎息了一聲。如今啞兒去世,連夏公子也生死未卜。她胡思亂想著,走過那條山崖的邊緣,無意識地向山崖下望去。

就是這無意識的一瞟,黑黑手中水桶咣當一聲落地了。她雙目呆滯,蹲下,粗布裙上蹭到了泥土,但是她不在乎——她幾乎是貼到了地麵上,以便看清山崖下的東西。

她看清後,喉嚨動了動,竟然激動得發不出聲音,心也狂跳不止,待她深呼吸後,發出一陣驚喜的大叫——

“夏公子!是夏公子!快!他在山崖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