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怪事連發兩人亡

“還有救嗎?會不會還有救?怎麽也要想辦法把她弄上來!”黑黑趴在地上朝山崖看,顯得異常焦急。

“我去找繩子!”水雲趕緊回屋去翻,啞兒拉住她,說要一起去。

夏乾趴在山崖邊緣朝下看:“她是不是孟婆婆?我早上見過她的背影。”

“是,”吳白臉色越發蒼白,看向鳳九娘,“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關我什麽事?她多半是失足墜崖,你看我做什麽?!”

吳白生氣道:“你心虛什麽?當務之急是救人上來。”

黑黑看著奔跑而來的啞兒與水雲:“怎麽樣?有繩子嗎?”

“原本在茅草屋放著的繩索都沒了,”水雲擦擦汗,“明明那麽長一捆,怎麽就沒了?”

吳白急道:“那怎麽救人?”

“都別嚷了,”鳳九娘直起身來,看著山崖底部,聲音發顫,“等村裏人回來再說。”

曲澤上前:“如果不及時救治——”

“關你們什麽事?”鳳九娘瞪了她和夏乾一眼,“這下好了,吊橋修好之前你們也別想離開,除非自己去爬後山的峭壁。在這兒白吃白住,少講廢話。”

夏乾氣惱,想上去和鳳九娘理論,卻被曲澤攔住了,示意他看看後山的峭壁。

巍峨的群山像是穿破了雪霧,也將雲端刺破。離他們最近的山體幾乎與地麵垂直,怪石林立,根本無法爬行上去。進入村子必須通過狹窄的洞口,本就鮮有路人經過,如今吊橋也斷了,整個村子徹底成了一座孤島。

孟婆婆的屍首也無法被移動上來,隻得等到村人回來再想辦法,若是等得太久,隻得先撒上稻草,再將其火化。幾個小輩開始哭泣。夏乾垂頭回了屋子,哀歎一聲,滾到了床鋪上。

橋怎麽就斷了呢?一般都是人砍的。但是砍斷橋有什麽用?村子本來就與世隔絕了,村民又不出村,若是想將他們困在此地,也沒什麽必要。若是想要自己身上的銀子,搶錢便是了……

夏乾胡思亂想,又翻了個身。他昨日睡得不好,隻覺得渾身疲累,但偶爾翻身,隻覺得右手邊的**有細碎的末子。夏乾自小受的待遇堪比皇親國戚,這**有異物,自然是能感覺出來的。

他爬下床,掀開床單,下麵居然有很多細碎的米粒。

米粒來得古怪,興許是村子的習俗,來了生客要將米粒鋪在床褥下。夏乾想了片刻,也不明白為什麽,直接就把米粒掃到地上,鋪好被褥準備接著睡。

在夢中,夏乾總覺得孟婆婆還在不停地唱著,腦海裏總是回**著開頭幾句歌聲:

大雪覆蓋東邊村子

閻王來到這棟屋子

富翁突然摔斷脖子

夏乾本想小睡片刻,不承想睡到了晚上,黑黑敲門,告訴他要吃飯了。

飯堂裏依舊是悄無聲息的,吳村的人個個無精打采,對夏乾也不似白日那般熱情。夏乾倒是能吃能喝,第三碗粥即將入肚的時候,見吳白偷偷留了點餅,藏於袖中。

見大家都不說話,夏乾開口道:“小白先生留著晚膳是要給誰?”

吳白紅了臉,急忙把東西藏到更裏麵去。鳳九娘冷眉一橫:“你又想去喂那畜生,是不是?”

水雲見狀,扔下筷子,對鳳九娘頗有不滿:“什麽畜生,木須它不是畜生!”

這下輪到夏乾發愣了,木須是什麽?他把目光投向吳白,隻見吳白道:“它不是畜生,是小狗。”

夏乾喝了一大口粥,含糊地問道:“哪兒來的小狗?”

吳白似是考慮了一下,才答道:“撿的。”

鳳九娘放下筷子冷哼一聲:“撿的?山裏撿的能是狗嗎?”

夏乾這才有點明白過來,山裏撿的,莫不是狼?

吳白漲紅臉:“它很可憐的,也很小,牙都沒長齊,怎麽會……”

吳白還要說話,被鳳九娘瞪了回去。夏乾無所謂道:“這也無妨,狗本就是由狼經千年馴化而成。”

鳳九娘冷笑道:“你個窮酸書生懂什麽?畜生嘛,劣性不改,哪天傷了人,吳白怎麽交代?狼會傷人,你們一個個難道都不知道?”

她咚的一聲甩了碗筷,瞪著一群小輩。

吳白再也忍不住,大聲爭辯:“木須它不一樣!九叔的捕獸架子傷了它,木刺刺穿了它的喉嚨,好不容易才活下來。它不會嚎叫,進食也有問題……它若是狼,定然受到狼群欺負!何況它這麽老實!”

鳳九娘又是一聲冷笑,剛要開口,啞兒卻一個勁兒地拉住她,神情有些激動。那狼與她同病相憐,都無法出聲,自然多了幾分同情。

畢竟敵不過這麽多人,鳳九娘叨咕幾句,沒有再理這事。吳白滿心歡喜,又裝了些吃食,曲澤也過來幫他裝了一些。

燭火閃了一下,屋外狂風大作,啞兒上前關上了窗戶。水雲一歪頭:“又要下雪了?”

她說得倒是準了。天空又飄起雪花,一片片扔在地上像是撕碎的紙。眾人用完晚膳就悉數散去,夏乾回房準備入睡,卻久不能寐。直到半夜三更其他人全部入睡,他索性找到燈籠,披衣起身出門,告訴自己是出門賞雪去。

說是賞雪,他夏乾哪裏有這種閑情雅致,隻不過是瞎溜達,肚子餓了找點肉吃。屋外雪花星星點點飛舞,遠處的一排排小茅草屋像是蜷縮在雪地裏的鼠,睡得正香。夏乾輕輕地走著,手中的燈籠把地上的薄雪照成橘色,再看腳下,忽然發覺有一排小小的腳印。

這顯然是某種動物的腳印,隻是極度小巧,估計這動物個頭不大。

夏乾這才想起,難道是那隻小狗,木須?

他順著腳印走過去,本以為腳印會通向吳白的住所,但卻發現腳印通向了古屋。

足印原本是密集的,隨後鬆散,足印間距離更遠,可見這小動物原是走著的,突然開始跑動了。足印顯示它從正門進了古屋廚房,隻有進去的印子,卻沒有出來的。

除去木須的腳印,還有一雙女人的腳印。極度小巧,也走向了古屋廚房。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腳印了。

在離古屋幾步之遙的地方,夏乾聞到了一股肉香。夏乾本就饑餓,聞到肉味趕緊走上前去,卻聽見屋內有細微響動。似是火焰燃燒聲、微弱的水沸聲,而肉香味越來越濃。

夏乾猶豫一下,上前輕輕叩門。等了許久,卻無人應和。夏乾心裏覺得不對勁,這狗進去了也不出來,門也鎖上了。根據腳印來看,屋內定然是有人了。

他從屋子門口折了樹枝戳了窗戶,伸著頭偷偷瞄著屋內。窗戶小洞裏,是一隻黃褐色的眼睛。夏乾驚得把樹枝一丟,後退兩步。待呼吸平順之後上前再看,那眼睛仍然在,就在屋內,離他不過幾寸。夏乾冷汗涔涔,這才明白屋中是木須的眼睛。它的眼睛斜向上,而犬類的眼睛則是平視的。他此時確定了,木須不是狗,真的是隻狼崽。

這小狼僵住不動,也許是死掉了躺在灶台上?夏乾趕緊貼到小洞上細看,卻見木須似乎還在喘息著。他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琢磨著怎麽把狼崽救出來。

然而此時,他卻覺得不對勁。

屋裏透出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太過濃重,夾雜著肉湯的濃濃香味鑽入夏乾的鼻中。他趕緊拿來鬆枝把小洞戳得更大,欲看看屋內,這才發現木須渾身是血地堵在窗邊。

木須遮住夏乾的視野,但夏乾心中更慌了,一定是出事了!當務之急是把門撞開!他趕緊跑去喚來吳白。吳白此時睡得正香,被夏乾搖起來,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這才明白小狼崽出了事,匆忙跑到古屋門口。古屋距離這幾人的臥房很遠,像雪中的孤島。

“我們一起撞開門,能用多大力就用多大力!”夏乾死盯著門,對吳白說著。吳白臉色更加蒼白,二人都明白,撞門不僅隻是為了救木須而已,還希望弄清楚屋內究竟發生何事。

他們一個勁兒地撞著木門,木門發出巨大的響聲,一下子就傳遍整個村子。鳳九娘屋子的燈亮了,緊接著黑黑、水雲和曲澤屋裏的燈也亮了起來。當他們撞了三下之後,便聽聞哢嚓一聲,屋內的門閂斷裂了。

夏乾一掌拍過去,他想當然地認為,既然門閂斷裂,門定然是一下就能開的。然而門並沒有開,像是什麽東西堵在屋內門口。

見門打不開,夏乾心裏一涼。他撥開吳白的小身板,盯著門內:“估摸有什麽東西擋住了門。你退開,我把東西挪開,咱們推門進去。”

吳白退後一步喃喃道:“為何有東西擋著?木須它、它究竟——”

夏乾把手伸到門縫裏撥弄著門口的東西。然而待摸到那東西時,他的臉一下變得慘白。被門擋住的東西,夏乾是看不見的,然而他卻感覺到了不對勁。

吳白愣住:“怎、怎麽了?”

夏乾腦海中閃過可怕的念頭,他嘴唇的血色盡失,雙手立刻從門中抽離。燈籠的光在此刻顯得如此明亮,在這一刹那,將夏乾的雙手照得分外清晰。吳白瞪大眼睛,看清了夏乾的手——

他的手上全都是血。

吳白麵色蒼白如紙,一個趔趄跌倒了。他不過十來歲的孩子,哪裏見過這種場景!

夏乾隻是緩緩抬起雙手,仿佛才看清了手上沾的是什麽。他顫抖一下,隻手撐住白雪覆蓋的地麵,在地上留下個清晰的赤色手印。雪花打在臉上,冰涼刺骨如同耳光般把他從恐懼中扇醒。他還算反應快,發動全身力氣撐起自己的身體,衝吳白大喊:“叫人過來!”

吳白被他這麽一喊也嚇醒了,趕緊轉身跌跌撞撞地向河岸幾個屋子跑去。夏乾再度將手伸進門去。他明白,有人受了重傷倒在屋內門口處,若要開門救人隻能先把那人挪走。此人生死未卜,若是一息尚存,興許還有救。

他小心翼翼地把屋內的人推開,直到門能打開一人寬的窄縫。夏乾一下子鑽了進去。屋裏隻有剛剛扒開門縫的一道微光,其餘一片黑暗。光線雖然弱,但是仍能看得清楚周圍的一切。

有個人躺在血泊裏,脖頸處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口子,仿佛頭要與身子分離,然而骨骼似乎還連在一起,鮮血源源不斷地從身體中湧出來。全身都是傷,胳膊似乎因為劇烈的拉扯而脫臼了。

夏乾雙手開始顫抖。他看清楚了那人的臉,自己腦中一片空白。

“夏公子!夏公——”隻聽得黑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夏乾還未做反應,門就被硬生生推開,門外的燈籠光線刹那照了進來。黑黑一行人提燈站在屋子門口,著急地張望著。

血泊中的殘軀被光線照亮,眾人也看清了地上的人。隻見殘缺的啞兒躺在地麵上,血緩緩從白嫩的脖頸流淌而下。她原本美麗的臉顯得痛苦而猙獰,脖子幾乎被弄斷,脫臼的手臂怪異而無力地擺著不自然的角度,顯然是完全斷裂了。

站在一旁的曲澤則瞪大了眼睛,立即扯下衣裳,下意識地上前去止血。

“還有救嗎?”鳳九娘的聲音開始發顫。

曲澤看了瞳孔,垂頭輕聲道:“已經死去很久了。”

鳳九娘沒有掉淚,隻是呆呆望著啞兒的臉。她潑辣嘴快,一直喜歡沉穩安靜的啞兒。如今卻見了這番情景,鳳九娘臉上血色盡失,整個人似乎被風一吹就會倒下去。

水雲哇的一聲哭了,她是眾人中第一個哭的。她不懂得隱藏情感,隻是剛剛接受事實,這種滿心的哀傷終於累積到極點,淚水便決堤而來。水雲哭泣,黑黑聞得此聲也落了淚。吳白不語,咬著嘴唇。

夏乾脫下外衣為啞兒蓋上,喉嚨哽了一下,抬頭問曲澤道:“怎麽會這樣啊?”

曲澤臉色蒼白:“失血過多。”

她指了指脖頸處。啞兒的脖頸像是被扯斷,也像被撕裂。撕裂的傷痕很是奇怪,也許是用手拉扯所致。不論如何,這種傷口絕非意外所致,隻怕是遇了襲。

夏乾環視了一下屋子。整個廚房密閉,窗戶從內部閂上,煙囪極小,容不下人通過。廚房一共兩個門,一扇從廚房通向外麵,在啞兒遇害時是閂上的;第二扇通往旁邊的陳舊臥房。夏乾一下站起來上前想推開第二道門,門卻沒被推開,顯然是有門閂從臥房裏將門閂住了。

水雲與黑黑不停地哭泣,周圍變得如此安靜,隻聽得不遠處爐灶炭火劈啪作響。灶台上放了口大鍋,鍋子側翻著,一些肉塊隨湯撒了一些出來,夾雜微微藥香,冒著騰騰熱氣。

夏乾看著鍋子,其他人也莫名地去看那個鍋子。

誰也沒有說話,大家卻不約而同地想起同一件事情,那就是五個兄弟的山歌:

大雪覆蓋東邊村子

閻王來到這棟屋子

富翁突然摔斷脖子

姑娘吃了木頭樁子

老二打翻肉湯鍋子

肉湯鍋子側翻著冒著熱氣,咕咚咕咚地像是想要說些什麽。

夏乾的臉色蒼白起來,這件事太過詭異,可是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提它。

鳳九娘低聲道:“後屋有棺材,村裏防止有人突發意外故而一直備著的。要不要……”

“你們不報官?”夏乾愣住了。

“怎麽報官呀?”黑黑擦著眼淚,“若是吊橋不斷,我們走上一天才能到山下的衙門。小村子出這事,衙門一般是不願派人來的。來了也是敷衍了事。”

“村裏也不是第一次出這種事了。去年村中有人被狼殺害,最後還不是草草葬了。”吳白說得很是平靜。他抱起木須,率先出了門。

夏乾一夜未睡,去幫著抬來早早備好的棺材。忙完之後,天也徹底亮了。他回想啞兒的死狀覺得疑點頗多,剛想回屋,曲澤卻把他拉到一邊,說了說啞兒遇害的情況。

曲澤隻是略通醫理,卻也看出啞兒傷得極重而且傷口極度不尋常,身上呈現多處傷痕,手臂也脫臼了。脖頸處的撕裂痕跡是最怪異的,單純人力拉扯不能導致這種慘烈結果,如果是利器所傷,傷口也不夠整齊。但是最怪的不是傷口,而是封閉的屋子。

夏乾眉頭緊皺:“我和吳白撞門進去的時候已經下了雪,屋子周圍隻有啞兒和木須的腳印。還有,出了這種事,他們居然不報官!小澤,村裏是不是都是這樣做事?”

曲澤咬了咬嘴唇:“我們最好早早出村,這也太不尋常了。我隻怕村中藏著歹人——”

她還沒說完,夏乾噌地快步向古屋走去。他記得清楚,昨日自己撞門之時四周沒有其他腳印。如果真的有歹人,那麽隻有一種可能。

行凶之人進了廚房隨後入了臥房,之後就一直沒從臥房出來過。

應該早做檢查的!夏乾在雪地中奔跑,內心懊悔不已。待他到了屋前,隻見幾排腳印從廚房門口到了臥房的窗子旁,再看窗子,已被撬開。而門顯然已經不是先前閂住的樣子。

有人進去過。

夏乾心中一涼,卻又詫異不已。隻聽背後傳來腳步聲,黑黑慢慢走來。雙目紅腫,倦怠不堪。

“昨日我與水雲查過了,裏麵沒有人。”

黑黑很年輕,成熟冷靜,比其他人聰慧理智很多。她上前推開門,嘎吱一聲,一股黴味撲鼻而來,夏乾這才徹底看清了屋內的全貌。

都是古時裝扮,古舊異常,顯然是大戶人家的屋子。陳設與夏乾幾日前偷窺所見並無太大出入,而他卻注意到床榻上的被子沒了。

“這被子去了何處?”

黑黑聽得夏乾如此問,頓時愣住:“被子?怎麽會有被子?我長這麽大,這還是第一次進這屋子。古屋有些年頭,怎麽可能會有被褥之類的東西堆在這裏?”

夏乾心中大惑,自己那日著實看見一床被子,怎麽說沒就沒了,是不是記錯了?再過去,側門即通向廚房,門閂好好地都閂在上麵。

“是不是沒什麽異常?”黑黑問道。她的聲音如同消融的冰雪,依舊是細聲細語。

夏乾歎道:“你們膽子真大,若是有歹人怎麽辦?”

黑黑堅定道:“那又何妨?歹人害死啞兒姐,我們怎能姑息。這村子不過還剩幾人而已,我們不去,誰又去?”

“這……不對勁啊。”夏乾環視一周,慢慢吐出幾個字。

黑黑一愣:“什麽?”

“太幹淨了,”夏乾皺了皺眉頭,“好像沒什麽灰。”

夏乾繼續環視著,沉默許久卻並無特別發現。黑黑才開口:“啞兒姐不能白死。”

這一句鏗鏘有力,夏乾隻是一聲歎息:“水雲好像很傷心。”

黑黑雙眸微閉:“啞兒大名為絹雲,是水雲的親姐姐。”

這倒把夏乾一震,瞠目結舌,腦子完全沒轉過彎來。

黑黑隻是沉默一下,才緩緩道:“你畢竟不是村人,但舊事已去,此話我說了也無妨。啞兒的娘生產之後身子就變差了,夫妻並不和睦,她得知水雲的娘懷了孩子這才……氣得病故。而水雲的娘最後死於難產,但孩子保住了。故而水雲生來就沒有母親。”

她的話沒有講得很通透,但是夏乾也明白幾分。水雲是私生子,她與啞兒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她們的爹呢?”夏乾覺得這個“爹”才是罪魁禍首。

“去世了。他原本也隻是想要個兒子,如今折騰一通卻沒有結果,自己也害了病。”

簡單來說,姘頭上位,氣死大房,最終三人都撒手人寰,留下兩個女兒和諧相處。夏乾哀歎一聲,這事若擱到自己頭上……不敢想,不敢想。所以一人隻娶一個妻子最好。他此刻無比慶幸自己逃婚出走,但一想到曲澤,心中還是莫名有些愧疚。

他走了幾步,黑黑又道:“村人狩獵時常受傷,我處理過野獸的撕咬之傷。然而啞兒姐脖子傷痕很怪,像撕咬所致,卻並不完全一致。野獸的牙齒更加鋒利,力氣也會更大。”

夏乾遲疑一下:“曲澤說過,不像人力所致,不像利器所致。而你說不像野獸所致,那究竟怎麽回事?”

二人沉默了。整個事件異常怪異,而奇怪的不止一處。不久,夏乾就回了屋子,見案上供奉著木雕菩薩,香案上還有未點的香,他猶豫一下,竟點了一炷,上前參拜了一下。

夏乾的母親信佛,他不信。但隻來吳村幾日卻連死兩人,夏乾又無法出村。啞兒死得太蹊蹺,而且那山歌……

夏乾心中一團亂,拜了幾下,抬頭看了看菩薩。粗製木雕有些廉價,菩薩的相貌也有些模糊不清。香氣嫋嫋,浮在空中,夏乾覺得所謂的菩薩就是個木頭疙瘩,也不知靈驗不靈驗。

他“唉”了一聲,滾回**閉了眼睛。剛剛自己許願,保佑一切平安,保佑村子不再死人,保佑自己早日出村。

菩薩好像哪一條都沒答應。

夏乾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天沒吃東西,直到傍晚,曲澤才叩門硬把他拖去吃飯。

廳堂裏燈火通明,飯菜同前兩日一樣。夏乾木頭般咀嚼著,品不出什麽滋味。

眾人皆在,然而啞兒卻永遠回不來了。

“你們不覺得太奇怪嗎?”吳白聲音略微發抖,他單手端著飯碗,卻是端不住的樣子,“啞兒姐死得太奇怪!這究竟——”

鳳九娘厲喝一聲:“蹊蹺?這不明擺著嘛,木須那畜生幹的好事!”

夏乾一聽頓時愣住了。的確,當時隻有木須在屋子裏,它還渾身是血。

鳳九娘冷哼一聲,繼續道:“啞兒在裏麵燉湯時將木須帶進去!它本是狼,怎能見肉湯?可憐的啞兒……”

夏乾剛要反駁,卻見吳白轟然站起大聲嚷道:“怎麽會是木須,它這麽小!”

曲澤也低聲接話:“看著傷痕很怪,不像——”

鳳九娘一拍桌子冷笑道:“畜生就是畜生,還能當人不成?啞兒一個人進了屋,就莫名死了。你看那傷口,分明是畜生咬的。定然是畜生咬了啞兒的喉嚨——”

“都別說了!”夏乾聽她說話就覺得很煩。

鳳九娘的臉氣得煞白:“你一個過路的窮書生,憑什麽命令我?碰上你真是我們的劫數,你這瘟神一來,這村子哪裏還有安生日子可過?”

夏乾本應立即開口反駁的,但他愣了一下。“瘟神”這個詞真是太熟悉了。鳳九娘竟然會直接說出他在庸城老家的綽號。難道自己真的這麽像瘟神嗎?

曲澤見狀慌忙勸架:“我們逗留幾日,就會離開的。”

“離開?巴不得你們現在就離開!我們好吃好喝地待你,你卻不懂得知恩圖報。”

她竟然要動手。夏乾趕緊躲閃,一甩袖子,暗袋破了,甩出些許碎銀子。隻聽一陣叮叮咣咣響動,雪花般的碎銀子滾在陳舊的桌麵上,明晃晃的強光閃了所有人的眼。

鳳九娘隻是呆呆地盯著那些銀子,仿佛沒見過似的。

曲澤驚得一下子拉住夏乾的袖子,二人退後兩步。

夏乾原計劃是想和鳳九娘吵嘴的,還沒開口,銀子就掉了。他也是沒想到會這樣,又愣了片刻,把桌子上的銀子往懷裏一收,哼了一聲就走了。

夜風微涼,烏雲散去,明月高懸。

夏乾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來這村子數日有餘,卻是一日也未曾睡好。他此刻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把銀子露出。鳳九娘貪錢,他不是不知道。出門在外不宜露富,一下散出這麽多銀子真是不妥。

倘若運氣不好……會招來災禍。

夏乾兩眼一閉,又翻了個身。不行,明日就走,走不成就後日再走。山體險峻又如何,垂直的峭壁又如何!索性賭上這條小命。在村裏耗下去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

天氣很涼,屋中的炭火燒得很旺。夏乾又開始胡思亂想了,這炭火應該是鳳九娘安排的,而今日大吵一架,她卻是不喜不惱,還讓黑黑端來炭火,著實奇怪。是不是想讓自己再打賞些錢?

夏乾覺得胸口悶,翻身起來推開窗戶。月色皎皎,清灑入戶。他吸了吸夜裏寒冷的空氣,趴在窗戶上眺望。

遠處啞兒的木棺清晰可見,在月色下微微發白。她的棺槨沒有下葬,而是直接放在村子邊上的大鬆樹下邊。

就在夏乾發呆之時,一個身影閃現。那是一個少女的身影,穿著單衣,走路慢吞吞的。

夏乾眯起眼睛才看清楚,是水雲。

若不是看清了臉,夏乾是不會相信的。她走得太慢,不似往常活潑,手中捧著鬆枝和點心。她輕輕地坐在地上,把點心小心翼翼地擺好;又拿起鬆枝,掃去木棺上的冰霜。夏乾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卻能看到她不住地用袖子抹著眼睛。待掃幹淨雪,又趴在棺材上遮住了臉,渾身癱軟,不住地顫抖著。

她哭了,也許是怕擾人清夢,哭得無聲無息。

水雲本是私生子,與啞兒不是名正言順的姐妹。白日裏水雲雖然喚啞兒姐,卻也是跟著眾人一起叫的。水雲雖然堅強卻也不過是個小姑娘,如今唯一的親人死去,也隻得在黑夜無聲落淚。

月光把一切都洗得發白。人本身就渺小,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又是這麽不堪一擊,似飛雪,該化則化,該無則無。

夏乾輕歎一聲。這麽小的孩子,給自己姐姐上墳都要有所顧慮,都怪上一輩的人孽債太多。他不想再看,輕輕關上了窗,回到**蓋好被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剛睡下沒多久,卻被凍醒了。睜眼發現蒼白的月色入戶,窗戶被風吹開正在微微顫動。夏乾無奈起身關上窗戶,卻見水雲睡在木棺前的地麵上,蜷縮成一團,似乎是哭累了才睡著的。

這麽冷的天……

夏乾不忍,拿了衣服出去,欲將水雲拉回去睡覺。

待他走上前,卻發覺不對。

水雲身上的衣服似乎和之前所穿不同。夏乾想了想,估計自己記錯了。

白色棺槨在月光的照射下越來越蒼白,水雲小小的身影就躺在月下白棺的陰影裏,似是得到了嫦娥的庇佑安然睡去了。夏乾上前,想把她推醒。雖然水雲年紀不大,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夏乾總不能抱她回去。

他伸出手去,覺得水雲的皮膚冰冷一片。這種冰冷是徹骨的,似乎是感受到了什麽東西。夏乾一個激靈,一種可怕的念頭吞沒了他。

“水雲,你醒醒!”夏乾額頭冒汗,使勁地推著她。

約莫推了幾下,水雲動了動,囈語幾句將夏乾推開,就是沒有醒來。夏乾見狀大大舒了口氣,原來自己多慮了,水雲真的隻是睡著了。

白棺裏是啞兒殘缺的屍體,水雲竟然可以在此酣睡。夏乾搖搖頭,想繼續推她,卻發現她身上白底藍花的外衫滑落,他伸手替她蓋上了。

遠處的林子漆黑一片,隨風傳來微弱的響聲,似是風吹樹葉發出的哀鳴。

“……富翁、姑娘,老二、大哥,竟然都死在這樣一座山上,死後靈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間的風聲……”

夏乾腦海中忽然出現五個兄弟故事中的語句。他覺得夜半此地,陰森可怖,趕緊猛推了水雲幾下,想叫她一起回屋,可水雲就是不醒,打了個嗝兒。夏乾聞到了一股酒味,抬頭才看清遠處有個酒杯。這小孩子不知從哪裏學的吃酒習慣,定然一時半會兒醒不了。夏乾萬般無奈,隻能把她抱進去。

夏乾看著水雲,覺得她長得倒有幾分像死去的啞兒。風吹動枯樹發出沙沙響聲,似人走動,如人低語。

今夜真是古怪。

夏乾用衣裳裹緊水雲,然而就在抱起水雲之時,卻聞到一股清香,這像是啞兒身上的皂角粉香氣。夏乾一哆嗦,下意識地往四周看看。可就在他轉頭之時,偏偏看到了——

院子的黑暗角落裏有人,一閃而過,快得不能再快。

“人”,這個定義實在太不準確了。夏乾看見了“人影”的正臉,她就站在古屋後麵的陰影裏。

院角的影子,這麽像……啞兒?

夏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腦袋一片空白,手腳一軟,水雲吧嗒一下掉到地上,摔醒了。

夏乾趕緊將她扶起,但是瞪大眼睛低頭一看,卻看到水雲蓋在身上的藍白衣服。這才明白方才哪裏不對勁,自己又為何能聞到啞兒身上的香氣。水雲剛來時穿的不是這件外衫,這件衣服是後來蓋上的。

夏乾認識這衣服,啞兒遇害時穿的就是這件,這是一件深藍與素白相間的花紋罩衫。啞兒穿起來,雖然樸素,卻素雅大方,藍白花底仿佛上好的瓷器圖案。如今看來,這罩衫在月光下堆疊在地上,卻格外詭異,畢竟罩衫的主人已經躺在白棺裏再也無法蘇醒了。

夏乾定睛一看,衣服上還有一點點血跡。

這衣服是怎麽從棺材裏跑出來的?

夏乾不住發抖,他看著水雲睡眼惺忪的臉,那眼睛,真像是啞兒的眼睛。

“怎麽……我怎麽?”水雲雙眼還是紅腫著,撐起地麵爬了起來,不解地看著夏乾。

夏乾隻是下意識地後退。

水雲摸了摸後腦勺,長長的睫毛與紅腫的雙眼掩飾不了她哭泣的事實。於是她趕緊低頭,似乎是不想讓夏乾看見自己哭過。然而夏乾此時已經心不在此,三魂七魄都丟了大半。

“夏公子,你怎麽傻了?”見他不說話,水雲木愣愣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夏乾這才幡然醒悟,拉著水雲要進屋。

“快走!”

水雲被他這麽一扯倒是莫名其妙。就在拉扯中,水雲看見了地上的罩衫,臉猛然變得煞白,斷斷續續道:“這、這怎麽會?怎麽會在這兒!”

水雲嚇得念完這幾句,卻猛地住了嘴。

“快進屋!”夏乾又喊一聲,把水雲連拖帶拽地拉到曲澤屋裏。

曲澤聽見叫門聲,這才知道是夏乾來了,臉上一紅,速速套了外衣,點燈開門。半夜入女子閨房是極度不合禮數的,但夏乾顧不得那麽多了,隻盼著不要再出屋才好。

“怎麽?”曲澤臉依舊紅著,隻是匆匆給他們倒了熱水。

水雲捧起杯子大口喝著,顯然是冷得不行。夏乾不言,也是咕咚咕咚喝著水。二人默契地沉默了,令曲澤異常不安。

“有急事?你們……”

“見鬼了。”夏乾喘著氣,呼哧呼哧道。

“見鬼了”三字足以把曲澤驚到。水雲低頭不言,興許是嚇怕了,夏乾隻是抬頭對曲澤道:“我剛才看見……”

“看見什麽?”

夏乾猶豫一下。他到底看清了嗎?是鬼嗎?連他自己都不確定。

良久,他才反應過來:“不管我看見什麽,那東西還在。你去打開窗看看便知。”

一聽“那東西”,曲澤隻是一顫,驚恐地看了夏乾一眼。夏乾隻是搖頭歎氣,奓著膽子走到窗邊,嘎吱一聲開了窗。樹林黑暗而幽深,月光之下,啞兒的白色棺材就在樹林不遠處放著,清晰可見,泛著寒光。

“你看,衣服還在那白棺下堆著呢——”夏乾用手一指,然而手卻僵在半空中。

“什麽?”曲澤踮著腳尖,巴望著看著外麵,卻不敢靠近窗戶一步,生怕什麽東西會突然冒出來。

窗外月光下,雪地上堆著一些點心、一些鬆枝、一個酒杯。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夏乾呆若木雞。啞兒的那件藍白花紋相間的外衫明明剛才還攤在地上,而此時卻已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