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人風雪夜歸來

夏乾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飛奔回屋的了。他隻記得,自己回來後窩在被子裏縮成一團。他確定他看見的就是啞兒。

可是……

他在**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似乎聽到門響了一下。很輕微的聲音,但是夏乾睡得不熟,於是半睜開眼睛看了一下。隻見窗戶上有影子在移動,是人影。

夏乾陡然睜大了眼。那影子從左至右地動,人影佝僂著,像是一位老人,很快就消失了。

若說老人,除去之前已經墜崖的孟婆婆,村中此時已經沒有老人了。孟婆婆的影子夏乾是見過的,和這個影子一模一樣。

此時夏乾的腦中已經空無一物,在親眼見到啞兒之後,他又在半夜見到了孟婆婆的影子。他掙紮了片刻,決定坐起來趴到窗前看看。

窗戶被打開,發出了很輕微的嘎吱聲。

夏乾滿頭大汗地從窗戶縫中往左側望去。窗外明月高懸,孟婆婆的背影在月下很是清晰。夏乾可以看到她花白的頭發和暗紅色的破舊衣衫。她在月下倉皇而行,很快就消失在了夏乾的視野裏。

在這一刻,夏乾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喘著粗氣,砰的一聲關了窗,渾身顫抖地坐在地上。夏乾閉緊了眼睛,回憶剛才所見的一幕。的確是孟婆婆的背影,雖然他與她並不熟悉,但是畢竟是見過的。夏乾擅長記人,怎麽會認錯?

可是她死了,她和啞兒都死了——

夏乾渾身汗如雨下,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噩夢。冷靜片刻打開窗戶再看,空中的月亮被烏雲遮住,而窗外已經沒有任何人了。地上的雪早已經融化,沒有留下任何腳印。夏乾看了一會兒,鼓起很大的勇氣,想把門打開出去看。

他走到門前,推門,門卻打不開。他再推,卻依然推不開。他怔了片刻,冷靜下來,慢慢爬起來回到**,罩上被子,瑟瑟發抖。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著想著,竟然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滿身是汗地睡著了。

這一夜他睡得極不安穩,像是聽到了喧鬧的聲音。在夢中又夢到了山神從祭台上走下來,而自己在破廟中不停地朝它扔稻草。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來到門口,“咦”了一聲,又開始敲門。

“夏公子,為何不去吃飯?”

這是黑黑的聲音。夏乾驚醒了,這次發覺屋外陰了天,不知何時又飄起雪花。因為天色昏暗,自己早已睡過了吃早膳的時辰。他擦了擦汗,臉色蒼白地開了門。黑黑端著水盆站在門外,有些擔憂。

“你的門怎麽從外麵閂上了?昨日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夏乾結結巴巴道:“你們也看見孟婆婆了?”

黑黑驚道:“什麽孟婆婆?曲澤姑娘和水雲講了。啞兒姐已經死了,我估摸著是你看錯了。夏公子——”

夏乾呆呆的,突然冒著雪花跑出門外。他身上沒有穿厚衣服,連打了兩個噴嚏。在這之後,他清醒了幾分,一路跑到了斷橋邊上。此時雪花已經覆蓋了大地,斷橋四周沒有任何腳印。夏乾慢慢走過去,心咚咚直跳。如果他昨日真的見到了孟婆婆,那麽她就沒死。若她沒死,那……

夏乾小心翼翼地朝斷橋下麵看去。

雪花不住地墜落到山崖底部,將山崖底部鋪成一片白。而斷橋之下,孟婆婆的屍體依然蜷縮在那裏,身上穿著暗紅色衣衫,隻是屍身上蓋了一層薄雪。

夏乾吃了一驚,覺得渾身發涼。

黑黑卻呼哧呼哧地跑來問:“你又怎麽了?”

“沒怎麽,”夏乾拚命地朝下看著,“是不是有人動過屍體?似乎……姿勢有些不同。”

黑黑一驚,連忙看下去:“也許是昨夜的狂風?”

夏乾故作鎮定地站起,腦中卻已經空白一片了。他癡癡愣愣地走進飯堂,卻見廳堂之中的幾人已經放下了碗筷,聊起天,見夏乾來了又紛紛閉了嘴。

“你怎麽起得這麽晚!”曲澤趕緊給他遞過幹糧,“涼了,要不要熱一熱?”

“熱什麽?”鳳九娘冷哼一聲,臉色也蒼白,像是一夜沒睡好,“見了鬼,嚇的唄。”

黑黑進門就聽見這話,有些氣惱:“鳳九娘,不要提鬼,哪兒來的鬼?”

“死了一個,還敢頂嘴了?怎麽,你不是都看見了?”鳳九娘瞪了夏乾一眼。

夏乾一句話也沒說,低頭喝粥,水雲也繃著臉不說話。

“那個……啞兒的衣裳是不是隻有那一件?”曲澤倒是想得細,抬頭問了黑黑。

黑黑點頭:“應當是一件沒錯。啞兒又高又瘦,誰也穿不了她那衣裳。”

“她是怕水雲冷,所以才回來給她罩上衣衫的。”吳白突然幽幽傳來一句,這一句可把眾人嚇得不清。

黑黑責備他不該胡說:“世上怎會有鬼?你不是不信鬼魂嗎?你的書讀到哪裏去了?”

吳白倒是一臉淡然:“我本來不信。可是有又怎樣?沒有又怎樣?好鬼自然不會害人。《山海經》裏麵全是鬼怪妖魔,誰又知道真假?”

水雲神情疲憊,像是一夜沒睡。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變成了鬼,還給自己披上一件衣服。她又怎能不胡思亂想?

夏乾的臉色更難看,他沒有告訴別人,自己一晚上見了兩個鬼。

曲澤問道:“夏公子,你從古屋那邊看到的啞兒,是人?是鬼魂?是一件飄浮半空的衣衫?還是……有腿的?”她語無倫次,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問。

黑黑有些害怕:“衣裳還能長腿不成?”

夏乾隻是不住地喝著粥,良久才輕聲道:“我看見了她的臉,感覺是個人。”

眾人沉默,各自思索心事。片刻,夏乾放下筷子喃喃道:“看來我還是早日離開為妙。”

夏乾這一句隻是悄聲自語,然而鳳九娘卻在不遠處盛著粥發話:“遇上這事,夏公子定然是覺得村子不安穩,不過還需要再等一些日子。村中無人,山路崎嶇,如何出得去?村子雖小,好歹也能有吃有喝有住,對不對?”

她吐字極緩,也極溫和,溫和得不像平日的她。

“我遇到了這種事,怎麽住哇?”夏乾搖了搖頭。他很不喜歡鳳九娘,隻是冷冰冰地答,如同窗外異常幹冷的空氣。

曲澤心裏也很害怕,趕緊點頭道:“雪停了我們便想辦法離開。”

“我離開,你留下。峭壁不好攀爬,弄不好會出事。”夏乾衝曲澤說著,猶豫一下,又道,“在走之前,我還有些事要做。”

曲澤一愣:“做什麽?”

夏乾隻是低頭吃飯,緘默不語。但是他雙眼中暗含心事,像是有了主意。

曲澤認真地看著他。她偷偷地看過他千次百次,憑借對他的了解,知道夏乾一向心直口快,此時欲言又止,定是有事瞞著眾人,隻是這件事不便在飯桌上提起。

而吳白隻是低頭,偷偷往懷中藏燒餅:“我覺得鳳九娘說得在理。山體陡峭,你要爬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況且,啞兒姐做了鬼也不會害人,對不對?”吳白轉向水雲,似是渴望得到肯定。

水雲本是一言不發,聽到此言,卻毅然點頭。難得這兩人有意見一致的時候。

黑黑打岔道:“木須如何了?”

“能進食了。木須它也真是可憐,多災多難的,好在命硬。”吳白一說起木須,頓時歡喜起來。

鳳九娘猛一轉頭,狠狠道:“你還留著那畜生?那個煞星,嗜血的臭東西——”

她剛剛還是和和氣氣的,臉色一下變成這樣,帶著幾分暴戾。

吳白聽了此言卻異常憤怒,他站起來,小小的身軀搖晃著:“鳳九娘,我敬你是長輩,你也不能這樣胡言亂語。啞兒姐死得不明不白,你也不能怪罪到木須頭上。你此般胡言亂語,真是小人所為!”

吳白這孩子讀書不多,連罵人都不會,出口都是這麽酸溜溜的詞,實在是沒有任何力度。

“不是木須是誰?狼不吃人,難道喝粥?它沒準還吃了啞兒幾塊肉,動了葷腥——”

隻聽咣當一聲,水雲已經站起,全身顫抖,眼圈也紅著:“你的意思是說我姐姐喂了狼?”

水雲這句話泛著冷意,她第一次用了“我姐姐”來稱呼啞兒,顯然受了刺激。昨日前半夜的悲傷與後半夜的驚恐,就像是潑在心底的油,被鳳九娘的刻薄言語點燃了火。

吳白急急道:“水雲你不要聽她胡說,怎會是木須幹的?不要聽她信口雌黃。”

鳳九娘大怒:“你這黃口小兒罵老娘信口雌黃!我呸!”

“吳白,你少說兩句,鳳九娘你也是!”黑黑想勸架,然而此時水雲抓起弓箭,一下衝出門外。

夏乾頓覺大事不妙,影子般閃過去,一把拉住水雲大喝:“你瘋了!你要做什麽?殺狗?”

殺狗。他的話有些幼稚,可水雲卻停下了,抬頭看向夏乾。夏乾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她的眼睛——那雙酷似啞兒的眼睛——真的透著殺意。

黑黑卻趕緊拽住她:“水雲,冷靜些!未必是木須幹的。”

水雲回屋了,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不哭不笑。

鳳九娘依然不住嘴,反而笑道:“你說啞兒是你姐,她認過你?你看你這樣子,就會撒潑。哼,以後莫不是要學了你娘那點本事,學著勾搭男人?”

水雲一下跳起來,狠狠起拉住鳳九娘的衣襟:“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

廳堂亂成一團,大呼小叫不停,眼看要打起來。夏乾徒手就把水雲拉開,一下子將她推到黑黑懷裏去,水雲被幾人按住。

夏乾按住了水雲,瞪了鳳九娘一眼:“用這種話指責小輩,青樓女子都比你有涵養!人家還比你年輕,比你有錢!”

夏乾一旦決定開始指責鳳九娘,什麽詞都敢用。他這個人一向話多,不說汙言穢語,也句句戳人心。

曲澤一看大事不妙,匆忙把他往門外拉去。二人出門之後呼啦一下將門關上了。不久,便聽見屋內傳來鳳九娘的罵聲、哭聲、砸東西聲,這一串的聲音裏都夾雜著夏乾的名字。

夏乾氣喘籲籲,搖頭歎息:“小澤,這地方實在可怕至極!白天有瘋婆子,晚上還有鬼。我們還是早些走吧!”

曲澤趕緊拉住他:“我也想走。但今日陰雲密布,就怕要下雪,你怎敢去爬山路?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和夫人交代?”

夏乾一怔,垂下頭去。安全是一回事,把曲澤丟在這裏自己跑路,又非大丈夫所為;但有些事應該早和曲澤講清楚。

“我本也想等雪停了就走。但這山路太險,我們又不急著趕路。如今出了事官府又不能派人來,在這兒逗留幾日把事情弄清楚也好。”曲澤趕緊勸他。

“可我弄不清楚,”夏乾苦笑,“你能弄清楚?”

“我……”曲澤搖搖頭,她自己隻懂得一點簡單的醫術,其他的幫不上什麽忙。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夏乾突然看向她的腳傷,關切問道:“你的腳傷好些了嗎?”

曲澤心中警鈴大作,這句關心未免來得遲了一些。她認識夏乾幾年,知道他是有事相求。

“好了是好了,”曲澤小心地斟酌言辭,“你要做什麽?坑蒙拐騙之事我可不做。”

“今夜可有空?”夏乾溫和地笑笑。

曲澤瞪大雙眼:“殺人放火的事我做不來。”

夏乾伸手指了指遠處。

曲澤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位,頓時眼前一黑。那是啞兒的棺材。

“等到半夜咱再撬開,我估計一個人搬不動蓋子……”夏乾摸了摸頭,求助地看向曲澤。

曲澤歎了口氣,卻點了點頭。

深夜,夏乾悄悄掩了門出來,手裏拿著工具。天空布滿烏雲,似是又要下起雪來。他快步走到石棺那裏等著曲澤。良久,曲澤才慢慢從屋裏出來。她是估摸著夏乾先到才來的,她自己不敢早到,不敢獨自一人在棺材前麵等著。

“夏、夏公子……”曲澤的聲音微微顫抖。

為了這種事把她叫出來,夏乾確實過意不去。對女孩子,說兩句好話總是沒錯的。他趕緊誇讚道:“村中這麽多人,我隻信得過你。你能看清四周嗎?”

他知道曲澤夜晚視力不佳。曲澤歎氣,有些埋怨:“僅你一人無法抬起棺材板,非要我來。我看不清也好,總比看見鬼怪要好得多!”

夜風嗚咽,燈影搖晃不止。夜晚詭異,夏乾欲早早弄完回屋去,便安慰曲澤幾句,勸她快快行動:“你也知道,開棺是對逝者的大不敬。但昨晚我看到的人影,不,鬼影,太像啞兒了……就在那裏。”夏乾伸手一指遠方,曲澤卻是不敢抬頭。

“我一定要確認她究竟還在不在棺材裏。”夏乾毫無畏懼,揚起燈籠,晃了幾下。燈籠異常明亮,不知加了多少燈油進去,為了讓曲澤看清楚一些。

“她若是不在呢?”

“小澤,事發當日啞兒確實是死了?會不會活過來?”

“確實是死了,瞳孔都散了。”曲澤怨道,“你怎知世上沒有鬼魂?你自己難道不害怕?”

夏乾隻是一愣。他心裏也是害怕的,想了片刻才道:“我母親信佛,但我不知我信何物。若是換作易廂泉……他說過,人有渴望改變東西,因此要利用現有規律,雖是順應天時卻非一味遵循,這才是生存之道。有些事件光怪陸離令人難以相信,最終卻可以得到解釋。如果易廂泉在,他一定不會害怕的。”

曲澤趕緊點點頭:“這些話確實像是他說的。我就想象易公子也在邊上站著,我心裏就不這麽害怕了。”

夏乾放下提燈,端住棺材的一邊,開始撬開釘子。釘子散落一地。曲澤也在另一邊撬釘子。片刻之後,棺材板可以挪動了。

夏乾扶住棺材的一端,說道:“我扶好了,你也扶住蓋子。”

曲澤依言扶住棺材板,手依舊發抖。烏雲被風吹散,刹那間,月光皎皎,雪地一片純白。

白色的棺材似是由上好的木材打磨而成,很是平滑。夏乾撫摸上去,覺得冰冷徹骨,如同撫摸在冰雪之上。天氣原本寒冷,如今啞兒躺在棺材中兩日,屍身定然是不會腐爛的。

前提是她真的死了——

夏乾摸索到棺材縫隙,準備發力,抬頭對曲澤道:“我喊號子,一起抬。”

若是易廂泉在場,定然要責備夏乾了。曲澤一個女孩子,又憑什麽要與夏乾一同幹這種事?舍命陪傻瓜。

曲澤臉色蒼白,雙唇毫無血色。她微微一怔,迅速低下頭去。夏乾隻是抬起明亮雙眸,笑著問了幾句:“你害怕?有我呢。有我在你永遠都不用害怕。”

夏乾本是無心之言,曲澤卻真的將頭抬起,怔怔地看著他,好像他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

夏乾沒有注意她的表情,隻是手上吃住力,集中精神道:“準備——”

他數了三聲。棺材板不重,兩人一起發力,蓋子就被抬起,之後將蓋子穩穩放在地上。

曲澤退後幾步,沒敢看。夏乾下意識地捂住鼻子,趕緊看了一眼棺材。

啞兒血肉模糊地躺在那裏,與遇害時無異。再細看,啞兒身上穿著那件藍白色的外衫,好像正是那日水雲在棺材前披著的那件,花色相同,染著鮮血。

夏乾感到一陣暈眩,向後退了一步扶住腦袋,呼哧呼哧喘著氣。曲澤一直不敢上前,見夏乾麵色不佳,遂急忙問道:“情況有異?”

夏乾臉色蒼白,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啞兒還是遇害時的樣子。可這才奇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昨日裏在屋子陰影處看到的是‘誰’……不、不是,我昨日夜裏看到的是‘什麽’?這怎麽可能呢,啞兒她在棺材裏,她穿著的那罩衫也在棺材裏……”

曲澤聽到夏乾隻言片語也大致了解了,她還是不敢上前去看。

“啞兒下葬那日,棺材就封死了?”

“我……我記得封死了。”曲澤聲音發顫。

夏乾搖了搖腦袋,不,不能這麽想,這樣會陷進一個圈中,若非鬼神論,無論如何也解釋不了。夏乾沉默良久,才低聲自言道:“若是易廂泉在,他一定什麽都知道了,他一定……”

夏乾覺得冷,腦子又亂,隻是輕聲歎氣。

“現下怎麽辦?”曲澤低聲問道。

夏乾沒有回答。既然易廂泉不在,也隻能振作精神靠自己了。他鼓起勇氣注視著啞兒的屍身。

也許是下葬當日大家不知如何處理,啞兒的屍體並沒有被擦洗。還是同遇害那日一樣,她脖子上有撕裂的傷口,手臂脫臼,似被踩過。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憂,屍身變軟了,沒有腐爛。夏乾不懂驗屍,什麽都看不出來。他隻是詫異,若是真的有人蓄意謀害,究竟什麽人會做這種事?

掰指頭數一數,整個吳村不過就這麽幾個人而已。

夏乾閉起眼,想起當日的情景。廚房門窗緊閉,煙囪極小,廚房可以通到臥房,而臥房的門都從內部閂住;啞兒在廚房熬著肉湯,木須在她旁邊;古屋附近隻有啞兒與木須的腳印。

這麽想來,似乎隻有一個答案。

“也許鳳九娘說得沒錯,木須它……”夏乾咬了咬嘴唇,沒往後說下去。

曲澤嚇得臉色發白。夏乾安撫她幾句,重重歎了一口氣,希望一切都能解決,自己也可以出村。但是僅憑他和曲澤二人,這實在是太過困難了,如果易廂泉在……

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接連幾日的陰雲似乎要散去了,月明星稀,宿州碼頭又迎來了一艘大船。這船是今夜的最後一班了,疲憊的旅人匆忙從船上下來尋找住宿的地方。附近的客棧已經滿了,旅人排隊等著馬車,希望把他們拉到更遠的地方去落腳。

陳天眼在碼頭蹲了一天,隻賣了幾個符。他不放過這次做生意的機會,拿著他的符對旅人吆喝起相山鬧鬼的故事。這撥旅人有些疲憊,隻求落腳,不求過山,有人白了他一眼:“我們排隊呢,不要礙事,不要招搖撞騙啦!”

陳天眼啐了一口:“窮鬼就別買!那天一個青衫富貴小哥一口氣買了二十個!不買符,明日進山遇到鬼怪可不要怪我!”

一隻小白貓走到了陳天眼腳下,叫了一聲。這隻小白貓的眼睛一黃一藍,很是漂亮。

陳天眼愣了一下,不知哪裏來的白貓,想轟走它。但是卻聽咣當一聲,一個凳子落在了白貓旁邊。陳天眼抬頭一看,隻見一個身著白衣白帽白圍巾的年輕人慢慢地坐在了凳子上。他長相清秀,笑著朝陳天眼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白貓見狀,攀上了年輕人的肩膀。

陳天眼愣住了:“你這是——”

白衣人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問道:“你所說的那位青衫富貴小哥,身上是不是還帶著一把弓箭,腰間別了一根孔雀毛?”

陳天眼沒敢承認,他有點心虛。那天那位戴著孔雀毛的青衫小哥一看就是傻財主,自己靠故事騙他高價買了二十個符。如今估摸著叫人來追債了,眼前這個白衣小哥看起來不太容易被糊弄。

不用他回答,白衣年輕人在他臉上讀到了答案,笑了笑:“放心。我隻是打探他下落,你不用退錢。”

陳天眼鬆了一口氣:“你們認識?唉,山裏的路不好走,他偏要進山去。我、我這符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佑他……”

白衣人眉頭皺了一下。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黑夜中的相山,顯得陰森詭異。待他轉回頭,突然看向陳天眼,目光卻很是犀利。

“他什麽時候進山的?”

“四天前?五天前?我不記得了。”

“具體時辰?”

“下午。”

“下雪了嗎?”

“好像快要下雪了……”

“他和誰進山的?”

“車、車夫。”

“車夫估計都是本地人。既然你終日在此地,必定對車夫很熟悉。如今車夫在哪兒?他回來了嗎?這裏有十幾輛驢車,你指給我看。”

白衣年輕人坐在那裏不停地提問,語氣雖然溫和,卻不知道為何問得陳天眼心裏發毛。陳天眼定了定神,抬頭向四周看了一圈,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那輛破車。

“就是那輛。”

此時車夫正坐在車上打盹兒。

白衣年輕人起身謝過,付兩文錢買了一個符。放在手裏玩兒似的轉了轉,慢慢向車夫走去了。

此時月圓星動,夜空中浮雲變幻,吳村地麵上的雪也漸漸化掉了。夏乾和曲澤站在鬆樹下的棺材兩側,都凍得發抖。

曲澤癡愣了片刻,低聲問道:“你方才說木須傷人?它太小,根本不可能弄出這種致命傷。”

夏乾轉頭看著她:“那還能怎麽解釋?”

曲澤又緘默不語。夏乾哀歎一聲,轉身看向古屋,腦中靈光一現。

“古屋旁邊是有茅廁的,”他緩慢地向古屋走去,眼眸微亮,“如果古屋有暗門……一切都可以解釋了。”

“夏公子,回去吧!”曲澤有些害怕。

“咱們去古屋一趟。事發之時,廚房連通臥房,門卻統統從內部閂住。倘若有密道呢?一定有,絕對有!有人從廚房逃進臥房,閂門,再從密道逃出去了……”

夏乾喃喃自語,絮絮叨叨,總覺得自己說得頗有道理。二人拉過棺材板費力蓋上。陰影遮住啞兒俊俏的臉龐,仿佛一塊白玉墮入黑暗裏。待到下葬之後就化為塵土,遭到蛆蟲與螞蟻的啃噬。

看著啞兒的臉,夏乾眉頭皺了起來。他沉默一下,思索片刻對曲澤道:“後日我便離開,但離開之前……”

曲澤一驚:“如何離開?”

“隻能爬山。”夏乾看了看她,猶豫一下,還是問了自己想問的話,“小澤,是不是我娘讓你跟來的?”

曲澤聞言,點了點頭,又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若爬山走了,我該怎麽辦?”

夏乾生怕她接下來說一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趕緊補充道:“我隻是待煩了而已,你再等幾日,待吊橋修好後上京來找我……等等,別來京城,回庸城吧。”

曲澤有些憤怒:“為何不能一起走?”

夏乾趕緊說道:“我……我還有事呢。吳村耽誤我太多時日,也不知何時能到汴京。你又不急,山路凶險,等到村人回來你再走不遲,我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

曲澤揪起他腰間的孔雀毛,生氣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怎麽撿到的這根孔雀毛?”

夏乾看了看它,沒有說話。

“你十歲那年去洛陽進山玩耍,跌落山崖,骨頭摔斷了,躺了一天都沒人救你。你忘了?”

“我沒忘。”夏乾看了看孔雀毛,“我躺了一天,呼救了一天。直到天上飛來一隻孔雀,掉下了一根羽毛,接著……”

“接著易公子就出現了,救了你。”曲澤搖頭,“你要知道,不是每次都這麽幸運,能有人來救你!”

夜風很涼。孔雀毛在燈籠的照射下泛著光亮,像一麵色彩斑斕的古怪的鏡子。鏡子裏有庸城的樹和庸城的水,還有夏老爺和夫人的臉。夏乾看著孔雀毛沉默了片刻,把它別回了腰間:“我知道了,我不爬山了。”

曲澤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但這件事還是要查清楚的,我初到吳村那日恰逢山中大雪,若不是啞兒到山神廟中接我進村,我恐怕會在廟中凍死。村人說官府不查,但我們還是應當試試。如今倒不如去古屋看看,究竟有無與臥房相連的暗門。我就不信那鬼魅今日還能現形。”

夏乾不去爬山就已經很好了。曲澤沒說什麽,隻是有點害怕,但是她也隻是默默跟著夏乾向屋子走去,沒有反對什麽。

村裏的房子建得七零八落,房與房之間相距甚遠。古屋臥在村子的角落裏,周圍無燈。從窗戶往裏看隻覺得黑漆漆的,因為長久無人居住而顯得死氣沉沉。夏乾提燈籠走了過去,覺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嘴上說著不畏鬼怪,他卻還是往陰影處看了一眼,幸好再也沒見到鬼影。

古屋在那日被打開後就沒有再閂上,夏乾吱呀一聲推開房門,木板扭曲的聲音在黑夜裏格外清晰,如同人的歎息。一股黴味撲麵而來,這是腐敗陳舊的味道。

夏乾故作鎮定地對曲澤一笑:“你看看,這裏哪有什麽——”

一陣輕微啜泣聲傳來。

夏乾的笑容立刻僵了,腿都動不了,全身僵硬。他很想逃,卻嚇得動都不敢動。

曲澤剛剛邁進一條腿,聽得此聲瞬間瞪大雙眼驚恐地跳出門外:“你聽見了嗎!”

夏乾趕緊四處張望一下,手中還提著燈籠。燈影搖晃,發出淒慘的白光,使得影子映在灰色牆壁之上不住晃動。

“誰?”夏乾大吼一聲,想給自己壯膽。然而聲音卻在黑暗的空屋子回響,似有幾人同時在問。

“究竟是什麽——”夏乾繼續大聲問著,本想問“究竟是什麽“人”,而這“人”字竟沒有說出口。

回響過後,一片死寂。

“夏公子,快走吧!”曲澤快哭了,她也從未碰到過這種場景。

門外院子被月光照得發亮,夏乾覺得自己是一條潛入深海卻又不能呼吸的魚,似是被什麽掐住了咽喉,想本能地往門外亮處逃開。

曲澤見他想出來,便扭頭也要跑。

“先別動。”夏乾猛然說了這句,努力地保持鎮靜。若換作幾年前,夏乾見了鬼怪,早就逃得沒影,但此刻他不想走。夏乾猶豫了一下,猛地提起燈籠轉身回了古屋。

“小澤,你可知,”夏乾微微回頭,用一種他自己也琢磨不透的語氣,“若是易廂泉在此,他定然會進去。”

“那是易公子!”

“我還是夏公子呢。就算是有鬼又怎樣?它有什麽通天本事,誰又規定那凡人要怕鬼怪?小澤,你……你要是害怕,站在門口就好,不要進去了,也看著點我身後。”

夏乾看似膽大,但此言一出,立刻暴露了自己心中的膽怯之意。他雙手微顫,將手中的燈籠放在了門口,古屋瞬間亮堂了一些,可以很清楚地看清屋內的陳設。靠近角落的烏木櫃子,雕花衣架子,連著地麵的床,深青色的簾子……這些都已經不是本朝之物了。

既然要打定主意找“暗門”,就必定要伸手敲擊摸索。夏乾咽了口吐沫,用手一寸寸地摸著牆麵,絲毫不敢怠慢。

牆壁粗糙冰冷,又泛著土腥味。夏乾汗如雨下,好像聞到茅廁的臭氣、啞兒身上的血腥味、屋子潮濕的氣味和塵土的味道。也許都是心理作用,但他腦中仍然閃過無數混亂的念頭。

牆壁變濕了,夏乾心裏陡然一涼,細細思索這才知道是自己手心出汗的緣故,不由得舒了一口氣。

他突然停了。

是畫。牆上有兩幅畫,夏乾白日裏來時隻記得有畫,卻不記得畫中是何物。他回頭提起燈籠照去,左側的並非畫作,而是書法卷軸,無落款,無拓印;右邊才是真畫。這書法和畫作掛在一起雖然得體,但陳設總講究對稱美,這兩幅作品卻是不對稱的——兩幅作品長短不一。書法卷軸長些,畫作略短。

左側書法卷軸上麵不過是首普通詩歌,字跡蒼勁有力。夏乾看著這字眼熟,好像同吳白書房懸掛之作出自同一人之手。目光再移,兩幅作品的紙張顏色明顯不同,做工也不同,分明不是一個年代的產物。

書法更新,畫卷更老。夏乾眯眼,退後幾步拿起燈籠。畫卷被燈籠照亮了,待他看清畫中之物,微微一愣。

畫上是一個姑娘。

夏乾有錢閑得無處花時也會買點字畫掛在書房。明明不懂畫,非要胡亂買來附庸風雅,故而被坑騙銀錢數次,倒也長了記性,後來漸漸變得識貨了。

此畫技術精湛,一看就是極好的畫師所作。畫中的女子正在伏案酣睡,身著青色華服,雙袖掩住小口,芙蓉如麵、細柳如眉。她似是活在畫中的仙人,著實是美得不可方物。

再一細看,這畫似乎沒畫完。

人是畫得差不多了,但是背景卻沒完成。看那姑娘的衣著也不像是本朝人。她長得也不似唐時女子一般富態豐腴,手腕上似乎還有鐲子,夏乾看得癡迷,一時竟然忘記了恐懼,遠處卻傳來曲澤的聲音。

“夏公子!你怎麽了?在看什麽?”

夏乾這才回頭,赫然想起自己還在這鬧鬼的黑屋裏,這才驚覺,匆忙將眼神從畫上挪開,掀起畫卷的一角去觸摸畫後麵的牆麵。

戲文中說過,這機關要掩住,定然要靠字畫遮蔽。夏乾開始慢慢摸索。

“夏公子,我看我們還是明日再來……”曲澤勸著。

“你若是害怕,就獨自先回去。”夏乾不死心,仍然慢慢摸索著。摸著摸著,他就摸到了牆上的一條縫隙。他心裏激動,喊道:“找到了!就是這裏,這肯定是暗門,隻是找不到機關打開它。”

曲澤驚道:“此門通向外麵?”

夏乾驚喜交加。遇到暗門往往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暗門開啟後直接通向屋外,第二種是暗門通向另一間隱藏的屋子。這道縫隙在牆麵上,牆麵很薄,牆麵的另一側沒有任何建築,必定是通向屋外了。

曲澤隻是喃喃:“這麽說,這麽說……”

她的兩句“這麽說”倒是給夏乾潑了一盆冷水。

二人突然覺得恐懼。這種恐懼不是來自於這間古屋和鬼怪,而是清楚一個道理後的恐懼。如果真如不久前所說,廚房連通臥房,臥房有密道——那歹人行凶之後就能由此逃出戶外。但因為地勢險要,這個人不能出村子。如此,這凶惡之人定然還在村子裏。

村中有歹人。曲澤想到這點,臉色煞白。夏乾心中也很是不安。他們都清楚,人比鬼魅更嚇人。他看了看曲澤,決定先回屋子去,不論發生什麽,一切等到明日早晨再說。

二人走得很急,待走到村子中央,夏乾卻停下道:“小澤,你去叫他們出來。”

換作他人,定要問夏乾此舉為何,而曲澤卻是明白人。她隻是猶豫一下:“村中有歹人,自啞兒遇害時就有的;而大家都沒見過,定然是歹人躲起來不想惹事,又何必把大家召集?”

“安全起見。那歹人來路不明,你怎知他沒有害人之心?大家不可再分散入睡了,廳堂很大,都去那裏。”

曲澤跑開了。須臾,眾人聚集廳堂,桌上隻點著一盞油燈。

黑黑與吳白在地上鋪上被子,水雲已然昏昏睡去。鳳九娘卻是坐在椅子上裹著厚衣服,不知在想什麽。

夏乾看著鳳九娘,她雙眼不知在看什麽。她的皮膚本就白淨,眼下看更如硬紙一般生硬、冷漠。夏乾能在她那張看似溫婉的臉上讀出這兩個詞,卻再難以看出其他的東西。

這個婦人之心不可知。

就在此刻,鳳九娘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射向夏乾的臉,害他隻得將目光移開。

夏乾與吳白在廳堂一端而眾女子在另一端,以帳隔開,皆是和衣而臥。夏乾迷迷糊糊地躺到地鋪上,奈何身子被地板硌得生疼,翻來覆去難以入睡,便對吳白悄聲問道:“木須如何了?”

吳白一聽木須,聲音頓時壓低幾分,睡意也消去了:“好著呢,命硬得很。”

這小書呆子平日裏說話酸溜溜,隻有提起木須才高興得像個孩子。夏乾挺喜歡他這樣,便低聲問道:“你喜愛動物?”

吳白頷首,喜上眉梢:“喜歡。平日裏看書也不出門,也喜歡養鳥。”

“你可有信鴿?”

吳白搖頭:“你要送信?鴿子跟著叔叔他們進了山,我這裏沒有。你要送去汴京?”

夏乾翻個身:“汴京和家裏,還有我的一位朋友。雖然我也不知他此刻到了何處。”

黑黑也沒有睡著。她隔著簾子問道:“你那穿白衣服的朋友?出門還帶一隻貓……有些奇怪。”

夏乾點頭:“你們可聽說過‘有怪人則無怪事’?”

“這又是如何一說?”

“如何一說……”夏乾眼皮打架了,微微閉上雙眼,“若是他在,你們村子這點事,不用幾日也就解決了。他人怪,但是怪事到他手裏,那就不是怪事了。更何況……雖然很多人說他怪,我卻不覺得,隻覺得他是我認識的最有趣、最獨一無二的人。”

夏乾困極,幾乎是囈語:“真的很厲害,我真希望他此刻從天而降來解決這些麻煩事。你看你們村子這些事,啞兒的死、奇怪的傷口、鬼魅藍白衣裳、五個兄弟、古屋,還有畫……”

夏乾話到此,卻突然想起什麽:“……所有人都震驚於畫中女子的美貌。她閉著雙眼趴在床榻上,睫毛長而密,生得極好看。衣著華貴,手腕上還戴著金色的鐲子。然而這幅畫卻是沒有畫完的,有大部分空白,而且下部皆被損毀……”

夏乾想到此幾乎是噌地一下坐起,兩眼發直,渾身冒冷汗。

他一躍而起,跑到桌案邊拿起畫卷。

吳白也跟著跑來,驚訝道:“這畫是你從古屋裏帶回來的?我兒時跟司徒爺爺進去過,多少年過去,我卻對此畫印象極深。女子這麽好看,真像個畫中仙人。”

夏乾將畫徐徐展開,顫抖道:“吳白,你說,那五兄弟的故事……”

吳白一愣:“你這麽說還真是——”

“你們在幹什麽?天哪!誰讓你把這畫帶出來的?”鳳九娘一掀帷帳,見夏乾手中持畫,瞪大眼睛厲聲問道。

夏乾一見鳳九娘,更加不客氣了:“帶出來又怎樣?”

鳳九娘冷哼:“你倒是膽子大。那屋子鬼氣森森,小心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找上你。”

鳳九娘這幾日對自己說話突然客氣不少,夏乾也不知道為什麽,並沒有理會她。他翻過畫來,拿起油燈看那畫卷背後的汙漬。

曲澤、黑黑也拉開帷帳過來,還裹了厚衣服。黑黑見那汙漬,瞪大眼睛:“這汙漬是何時留上去的?”

夏乾抬眼道:“不知道,也不知是什麽汙漬。”

黑黑洗衣時最擅長分辨汙漬,上前細細看著,良久才道:“我不知是不是看錯,隻覺得似是……”

“似是什麽?”夏乾皺眉,狐疑地看著她。

“血。”黑黑輕咬嘴唇。

“嗬,真是有意思,”鳳九娘在一旁幹笑幾聲,隨即換上冷酷之情,“你們鬧夠了沒有?見了鬼都不老實,弄這些髒東西來!”

夏乾問道:“五兄弟的故事裏提及的姑娘畫像,是不是這個?”

鳳九娘一陣錯愕,黑黑、曲澤也掩飾不住驚愕的神色。

吳白奇怪道:“你們均是今日才見此畫?難道隻有我與司徒爺爺之前見過?”

鳳九娘聽他提及司徒,便怪裏怪氣道:“也就隻有你與他們相熟了,都是一副窮酸樣子。”

此話夏乾聽得刺耳,不等吳白惱怒,自己搶先冷眉道:“你不是他家兒媳?你自己不是窮酸樣子?”

夏乾總是控製不住自己,暗語傷人。他話一出口,曲澤立即拉住他的袖子,意在製止。

鳳九娘聞言微微一愣,開始氣得發顫。

遠處傳來水雲輕微的鼾聲,黑黑急忙拉住鳳九娘低聲道:“水雲睡著了,有事明日再說,夏公子也累了,大家去睡吧。”說罷給吳白使個眼色,然後拉了鳳九娘下去,又吹熄了燈火。

吳白用被子捂住耳朵,不久便沉沉睡去。

夏乾睡不著,地板又硬又冷。入了村子以來,他就沒睡過踏實覺。自己一個人帶著這麽多銀兩來到古怪的村子,不過幾天便有兩人死去,他怎麽可能安然入睡。

桌上的畫仿佛有魔性一般召喚著他。夏乾悄悄爬起,拿起畫卷,推開木門欲出去借著月光再仔細看看。畫卷古舊,顏色異常淺淡。畫麵上的血跡隻是很小的一塊,沾在畫麵邊緣。再翻過來看那女子,真是美麗得仿佛要把人的魂魄勾去。她的衣著、簪子、首飾,皆為精巧名貴之物。

細看鐲子,款式格外奇怪,厚厚的鐲子上又掛著長鏈子。也許古時流行這種東西。

夏乾覺得心中的謎團越來越多,心煩到極點,遠聽屋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已入睡。 他輕手輕腳地回去,將畫扔到桌子上,心裏也不知道怎麽辦。在一片朦朧中,他似乎想到一個問題:如果真有歹人從臥房的暗門中逃脫,啞兒遇害那日古屋四周為何沒有腳印?

他皺著眉頭,實在想不明白,折騰一會兒,慢慢也睡著了。

窗外風起雪落。

遠處的山裏傳出響聲,不知是風聲還是狼的哀鳴。風吹打在窗戶上,似嗚咽之聲。這種聲音驚醒了曲澤,她從被子裏探出頭來。隻見窗外的大樹恣意地伸展著枝幹,輕輕搖曳,灰色的影子也被清晰地投射在窗戶紙上,像詭異的畫。

水雲在打鼾,另一邊則傳來了黑黑與鳳九娘均勻的呼吸聲。也許是天氣過於寒冷之故,曲澤想去茅廁了。她不敢一人行動,推了推水雲,水雲卻是沉睡不醒。小姑娘一向睡得沉,是很難叫醒的。她想叫夏乾,但是這個念頭很快打消了。

茅廁就在這廳堂外幾步之處。曲澤咬了咬牙,決定自己去,又不是個孩子,去茅廁不用叫人陪。她輕輕起身披上外衣,又燃起一盞油燈。她夜視力不佳,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出門。

門外一片燦爛雪景。曲澤呼吸著雪後寒冷而清新的空氣,最後一絲緊張之心也被撫平。她提燈小步上前,進了茅廁;不到片刻便出來了,打算回房。

她一手提燈,一手扶著老樹,竟然碰到了樹上伸展出的幾枝花來。梅花開於臘月,眼下還未到時節。今年氣候異常,運河早早凍上,這山頭也是降雪不停,梅花竟然早早地吐苞了。

曲澤喜梅,雖然視力不佳,夜半出行碰觸到梅花也算是緣分。她提燈而照,這才看清幾分。是白梅,隻結了花苞,並未盛開。若不細看,還以為是潔白的大團雪花。曲澤將鼻子湊上去聞了聞,雖未開放,卻散發著淡香。她此刻本應感到歡喜,然而一種孤獨的寒意從腳底開始緩慢地蔓延到她全身。

她抬手撫摸脖頸間的玉,玉上刻著一朵小小的梅花。這是她生來就戴著的,應該是親生父母所留。

曲澤生於戰場,是棄兒,自幼跟著傅上星討生活。二人親如兄妹,從北方一路向南看病問診,直至庸城算是安定了下來,本以為以後可以過些好日子……

曲澤愣愣地看著花,這才發覺自己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傅上星將她托付給了夏家,可是夏家究竟是不是她的歸宿,夏乾會不會好好對待自己?曲澤擦了擦眼淚,如今想什麽都沒用,還不如好好活下去,苦命之人總不能一直命苦。

就在她轉身回屋的那一刻,遠處的房子裏似乎發著光亮。曲澤眯著眼,有些懷疑自己的雙眼。除了廳堂,村內怎會有人?是不是黑黑她們忘記了熄燈?

曲澤上前,想一看究竟。在她距離屋子幾步之遙之時才勉強看清楚一點點,發出光亮的屋子是古屋的側邊廚房。

她渾身僵硬。

古屋的廚房的確是亮著燈,很微弱,煙囪冒出了屢屢白煙。細細聽去,裏麵似是有輕微的響動。

曲澤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她看錯了嗎?所有人都應該在廳堂!

就在此時,一道清晰的影子出現在了窗戶紙上,如同樹影映在窗戶紙上一樣。這是女人的影子,女人挽著發,穿著裙,手中端著碗。曲澤腦袋中一片空白——這身影瘦長,很像啞兒!

不遠處,啞兒的白色棺材還擺在樹旁,發著寒光。曲澤雖然隻能看清大致輪廓,但她確定棺材依然好好地放在那裏。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動了動僵硬的腳,跌跌撞撞地跑回廳堂!

然而她的腳太過寒冷,有些發麻。前幾日的凍傷讓她行動不便,雖然好了一些,如今在雪地裏站了太久——曲澤一個不注意,咣當一聲跌倒在地。她忍痛爬起來,卻發現手中的燈落地熄滅了。

周圍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曲澤驚恐極了。她什麽都看不見,廚房的燈突然熄滅了。

一陣腳步聲從古屋傳來。曲澤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忙喊:“夏公子,救——”

那個“命”字還未吐出,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了曲澤的手臂。她掙紮幾下,就被捂住口鼻拖走了。

廳堂內,夏乾躺在地鋪上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