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乾雪夜入吳村

車突然停下,桃木符散落一地。

夏乾的腦袋咚的一聲撞到了車廂頂上,一下從睡夢中驚醒。他揉揉眼,掀開車窗簾子,卻見白雪覆蓋了蒼山。還未入冬,竟然下起雪來。都言六月飛雪必有奇冤,眼下不過十月出頭,雪花竟然飄飄灑灑地降臨到這個山頭。

車夫拉緊驢子的韁繩,下了車,看清四周之後對夏乾說道:“小公子,前方的路實在沒法兒走了!”

隻見前方土崩一片,上麵覆蓋著一層薄雪,乍一看隻覺得像是一個普通的小山包。

“這是……山體塌陷?”夏乾愣住了。

車夫眉頭緊皺,指了指遠處的土包:“路被堵住了,路上難保不發生山體崩塌、岩石滾落之類的事。”

車夫欲言又止,夏乾心中已經開始慌了,若要前往汴京城,必須穿過這座山。

“要不我拉你回去?你過幾個月再來?”車夫說著說著聲音卻低了下去,避開了夏乾的目光,垂頭問道,“不過得再加一倍工錢。四兩,回去不?”

夏乾徹底驚呆了。自己本想乘船直接抵達汴京城,卻因為天氣驟然變冷,永濟渠河道淤塞,他隻得從宿州碼頭下船轉走陸路。驢車便宜,坐到京城也不過二兩銀子,如今他們隻乘車行進了半日,這車夫竟然開口要價四兩。這是明搶!

車夫站在一邊沒說話,眯著小眼睛看了看夏乾。這青衫小公子眉清目秀卻呆呆傻傻,頭戴玉冠,腰墜玉佩和一根孔雀羽毛,通身隻帶了一個小包袱和一把弓箭,一看就是偷偷溜出門的富家少爺。既無江湖經驗,又出手闊綽,不宰他,宰誰?

夏乾被他打量得很不舒服,直接跳下車去打量起四周。

遠處的塌陷地豎起一塊警示木牌,像是塌陷了許久。而一路過來並未見到任何車輛,興許是這車夫早已知道此地塌陷,卻偏要帶自己來兜上一遭,撈些銀子。

“這山路什麽時候能通?”夏乾垂頭喪氣道。

“不知道,”車夫有些不耐煩了,語氣不善,“要麽交錢回去,要麽下車。”

二人僵持不動,而此時風雪越發大了起來,似女人在哭訴。遠處隱隱可見一黑色的廟宇臥於山野之中,在鬆林的掩映之下不甚清晰,依稀可見破落的朱漆大門。

“前方是不是有個寺廟?咱們先去歇歇,再想對策。”夏乾眯起眼睛眺望遠方。寺廟在岔路的另一端,顯得有些怪異。

“是山神廟。去也無妨,但那不是通往京城的路。”車夫陰沉著臉,卻將毛驢趕了過去。很快,路開始變得顛簸起來。驢車正穿過一片灰突突的墳地。說是墳地,其實隻有幾塊墓碑而已,餘下卻是荒涼的舊墳。仔細看去,竟然有些屍骨是暴露在外的。

“這是……亂葬崗?”夏乾從窗戶往外望去,隻覺得陰森異常。

車夫“嗯”了一聲,繼續趕路。眼見遠方陰雲密布,北風漸起。山神廟越來越近,卻見門前的朱漆已然剝落,窗戶紙破舊泛黃了。整個山神廟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隻剩下一副枯骨,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奄奄一息。

“你下車,隨我進門,一會兒我去找柴生火。”車夫陰沉著臉跳下了車,走上前去,吱呀一聲推開了山神廟的大門。

一道光從門外投射進去,直直地劈在山神像上,像是一道斧子砍出的裂痕。這道裂痕割開了山神的頭,割裂了它的身。山神通身灰毛,尖嘴獠牙,目光凶惡異常,不似旁物,倒像是狼。

“這附近狼多,吳村人殺了不少狼,怕遭報應這才供奉了這東西。”車夫把夏乾拉進來,關上門,“我們在這裏過一夜,看看能不能等到吳村的人。”

夏乾稀裏糊塗地問道:“吳村是什麽地方?這麽晚了,應當去吳村借宿——”

“吳村藏在山間隱蔽處,路人難尋,而且是個不能留宿的地方。”車夫很是不耐煩,所以並沒有把話說明白。

他掏出燧石,點燃了油燈。破舊的山神廟頓時亮堂了起來,而窗外的雪花下得密集,光亮卻逐漸暗了下去,估摸著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車夫鋪好了稻草,又囑咐了幾句。此時他的態度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雙目低垂,不敢看夏乾的眼睛,說去撿柴火,讓夏乾先坐在這裏休息。

“野外有狼,不要隨便開門。”車夫說完,關上門出去了。

今日路途顛簸,實在勞累,夏乾迷迷糊糊地盯著山神的臉,吃了個涼燒餅。吃完之後關上窗戶,倒在稻草上呼呼大睡。

窗外的亮光漸漸隱退,在一陣狂風之後,大雪紛飛。山神廟內的溫度驟降,油燈悄然熄滅。整個廟宇安靜而詭異,隻聽得到夏乾的呼吸聲。山神站在破舊的台子上,眼睛似乎有光,垂目看向夏乾。

夏乾翻了個身,繼續大睡。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神像從台子上走了下來,轉眼就變成了真的狼。它用黃色的眼睛看著夏乾,突然開始嚎叫——

夏乾一下子驚醒了。

廟裏漆黑一片,他覺得渾身發冷。此時窗外北風呼嘯,呼啦一聲吹開了破窗。夏乾哆嗦著起身,想要把窗戶關得緊一些,卻看到窗外天地渾然一色,大雪如刀落下,大地已然白茫茫一片。車夫和他的車都消失無蹤了,地上隻有一些淩亂的車轍印子隱約可見。

夏乾頓時清醒了幾分。他焦急地呼喊了幾句,聲音也被淹沒在了風雪裏。這車夫肯定是解開繩子自行駕車回去了。

夏乾的心頓時涼了,他竟被車夫丟棄在這荒山破廟中!

這樣的天氣是極冷的,久留在此必定會凍傷。夏乾趕緊躲進屋子去,掏出燧石點燃了廟中鋪地的稻草。在這絲微暖的火焰照射下,廟內頓時明亮了起來。火光映著山神的長臉,也映著它狹長而沒有瞳孔的雙眼。

夏乾雙手抱膝坐在稻草上,突然想起了小和尚的故事,心中不由得驚慌起來,趕緊對著山神虔誠地拜了一拜,卻覺得門外的風雪越來越大。但在這風雪聲中,似乎隱約能聽到腳步聲。

啪嗒啪嗒……

腳步聲越來越近,突然傳來一陣叩門聲。

夏乾的呼吸瞬間停滯了,他僵硬地抬起頭,但是屋內有光而屋外卻無光,窗戶上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在風雪交加的深夜,這座荒山裏是不可能有人的,難道是車夫回來了?

咚咚咚,來人敲了三下門。

夏乾鼓足了所有勇氣,顫抖著問道:“是誰?”

他的聲音在空寂的廟裏飄動,像是有一陣陣的回音。而窗外的風雪中卻無人應答,等了良久,卻又等來敲門聲。

咚咚咚。

天氣極冷,夏乾卻渾身是汗。在鬼神麵前,他漸漸喪失了勇氣,瞪大眼睛捂住耳朵蹲了下去,渾身發抖。

咚咚咚。

又一陣敲門聲,這次急促了一些,還夾雜著一陣奇怪的人聲,像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呻吟,又像是嗚咽。

敲門聲停了。

等了良久,夏乾猶豫著站起身來。他渾身是汗,沒有開門,而是走上前去把窗戶開了一條小縫隙,偷偷往外看。

窗外一片漆黑,已然是大雪飄零。在寒冷的夜幕中站著一個戴鬥笠的女人。女人慢慢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絕美的臉。她聽見響動,漆黑的雙目一下子就看向夏乾。

夏乾瞪大眼睛,唰地關上了窗戶,腦袋一片空白。

咚咚咚,又是三聲敲打。這次不是在叩門,是敲窗戶。在敲打無果之後,窗外的人開始用力將窗戶推開。見這扇推不開,又轉推了旁邊一扇。窗子嘎吱一聲開了,女人探進頭來。

夏乾的臉失去了血色。

女人張嘴問道:“你是迷路了嗎?”

她雖然張了口,卻沒有聲音,隻是依靠唇形來表達意思。火光下,她的目光顯得真切而焦急。夏乾自小喜歡琢磨這些東西,對唇語也略有研究。

“如果你迷路了,這裏住不得,我帶你進村。”女人看著他,朝他點了點頭。

她的眼中帶著善意。夏乾愣了片刻,理智回來了幾分。眼前的女人不是妖魔,而是真真切切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開了大門。女人摘了鬥笠,進了屋。

她皮膚雪白,穿了一身狼毛皮製成的黑衣。她快速地看了夏乾一眼,又道:“你睡在這裏會凍死的,我帶你入村,明天告訴你下山的路。”

夏乾木愣愣地點頭。

“跟我來。”

她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是戴好鬥笠匆匆出發了。他們穿過了一片矮矮的鬆樹林,來到一片陡峭的灰色山石前麵,夏乾的心一直在狂跳,他們走的一直是小路,也許他即將到達傳說中的吳村。他靈機一動,掏出了陳天眼的桃木符,沿路扔了出去:“那個,什麽時候……”

女人聞聲回過頭來,衝夏乾笑了一下,繼續向前走。這些灰色的山石像是高牆一般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女人轉了個彎,撥開了鬆樹枝,行走幾步來到了一個狹窄的洞口前麵。女人轉頭看向夏乾,指了指洞口,先行走了進去。二人複行數十步,前方亮了起來。明明是黑夜,前方卻像是有火光一樣明亮。待出了山洞,夏乾震驚於眼前所見——

他們處在一個高點,遠處幾座巍峨高山,山下一片村莊。村子裏有星星點點的火把,在黑夜裏分外明亮。村子位於山腳,按理說山腳下建村落,一旦遇到地震、河水泛濫、泥石滑坡,是極易遭到重創的。然而,這個村落卻像是安然在此地存在了幾百年一般。

眺望遠方,群山環繞。一條小河在山間奔流,又分成了幾條小溪蜿蜒而去。山和村子就像是一把太師椅,群山像是椅背與扶手,村子就建在地勢平坦的椅子座位上。

行進幾步,又看到一條將近十丈深的山崖。抬頭望去,隻見前麵有一破爛至極的木吊橋懸掛在山崖之上,搖搖欲墜,而上麵的繩索更是破爛不堪。

舉目四望,這“太師椅”與山洞之間隔著深深的山崖,僅有一個吊橋相連。

吊橋在風雪中搖搖晃晃,女子率先上了橋。她行進幾步,停下了,回過頭來對夏乾招了招手。在村中零星火把的照射下,女子的臉顯得雪白而美麗。

夏乾看著那吊橋,猶豫了一下,一腳踩上去,吊橋開始劇烈搖晃。他心裏帶了一絲恐懼,但回去卻是不可能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踏著木板,速度極快地跑完這段路程。

村落越發近了,卻顯得更加落魄。夜似乎已經深了,村子寂靜無人,隻剩下數盞燈火在風雪中搖擺。不遠處有一汪溫泉水靜靜流著,泉水旁邊有個黑影,像是在洗衣服。一邊洗著一邊唱著歌:

吳村吳村

一座孤墳

空中有月

月下有聲

夏乾想駐足傾聽,但歌聲停了,那個黑影洗完衣服收拾片刻也離開了。

戴鬥笠的女子把他領到一座小屋前麵,招手喚來了一個小人。夏乾眯眼一看,頓時一驚:來人瘦瘦小小,背上背著弓箭,臉上竟然戴著一個和山神一模一樣的麵具。

小人站了片刻,將麵具一掀,露出一張少女的麵孔。她大概十三四歲,雙目機敏,顯得頗有精神,像是習武之人。

她警惕問道:“你是誰?”

“路人。我路過山神廟,是這位姐姐好心救濟我。”夏乾趕緊作揖,“我叫夏乾,敢問姑娘……”

“下錢?好有趣的名字,你爹是不是很想發財?”小姑娘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

“乾坤的乾。”夏乾有些不好意思。他家是江南首富,名字是他爹取的,他自己也不想叫這個俗氣的名字。

“我叫水雲,”姑娘也行個禮,“此地是吳村。以前也有過路人住過山神廟,但是天氣太冷被凍死了。你在這裏將就一晚,否則住在廟裏會被凍壞的。”

夏乾什麽也沒多問,感激地點點頭。戴著鬥笠的女子和她交代幾句,便推開了屋子大門,鋪好床,生了火,又端給了他一杯熱水。

夏乾神魂未定,接過茶木愣愣地道了謝。女子讓他好好休息,便關門走了。

屋子很幹淨,像是客房,沒有什麽灰塵。夏乾環顧四周,呼吸平定之後隻覺得渾身發冷。他蜷縮在**,摸著厚被子,這才發覺今日所經曆的一切並不是夢。興許是太累了,他翻個身就睡著了,然而睡得並不安穩,風雪聲極大,如同人在哀號,一直持續到天亮。風聲漸小,卻似乎真的夾雜著一陣痛苦的悲鳴,這悲鳴帶著怨恨從山間而來,縹緲而恐怖。

夏乾分不清這聲音是自己的夢中所聽,還是現實存在。悲鳴像是狼的嚎叫,卻不完全一致;像人的哀鳴,卻也不是。

他抬起眼睛,卻見窗外已經微微泛白。窗戶上映出一道奇怪的影子,從左上方貫穿到右下方,像是被人用毛筆在窗戶上畫了一條斜線。夏乾困倦不堪,並沒有理會,翻個身接著睡。不知睡了多久,在臨近黎明的時候再一次被吵醒。

有人在唱歌。

這聲音蒼老可怖,如同口中含沙般含糊而低沉,像是一位老人在漫天雪花中唱著沙啞難聽的山歌,一遍一遍,不停地重複:

大雪覆蓋東邊村子

閻王來到這棟屋子

富翁突然摔斷脖子

姑娘吃了木頭樁子

老二打翻肉湯鍋子

老大泡在林邊池子

老四上吊廟邊林子

老三悔過重建村子

老五天天熬著日子

是誰呀,是誰呀

是誰殺了他的妻子

這首歌重複數次,次次喑啞難聽,夾雜著喘息和笑聲。夏乾的心狂跳不止,待他冷靜片刻,鼓起勇氣抬頭看向窗外——

窗戶上映著一個人影,像是一位老人。她的背佝僂著,緩慢地從窗前走過,邊走邊唱。緊接著,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似乎有好幾個人在走動。夏乾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走到門前,透過門縫向窗外看。

他看到一個老人的背影,緊接著,卻是一雙女人的眼睛。

夏乾驚得往後一退,房門被唰的一聲打開了。一位婦人站在晨光裏,叉著腰,怒道:“這屋裏果真有人!誰讓你進來睡覺的?”

夏乾蒙了,撓撓頭沒說話。門口的婦人進了門。她穿著一身素衣衫,戴著木鑲金的簪子,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臉上白白淨淨,頗有幾分姿色。她身後跟著一個與夏乾年紀相仿的小丫頭,相貌尋常,皮膚黝黑,雙目卻透著機敏。

“敢問夫人……”

還沒等夏乾寒暄完,婦人眉頭挑了一下,似乎對夫人這個詞感覺不快:“說,誰讓你進來睡覺的?”

“估計是啞兒姐。”小丫頭低聲應道。

婦人進屋環視一周,冷笑道:“自己嫁不出去,半夜拉野男人進屋來?”

這話說得實在難聽。夏乾也聽出來,昨日那個不能說話的姑娘應當就是他們口中的“啞兒”了。多虧那位神仙姐姐,如今自己休息一夜,雖然睡得不好,總也好過在山神廟受凍。於是對這位婦人的言行頗為不滿,問道:“你是誰?”

婦人繞著他轉了三圈:“鳳九娘。至於你,在這裏住不是白住的。”

黑麵小丫頭聞言拉了拉鳳九娘的衣袖,卻被鳳九娘嫌惡地甩開了。但夏乾也聽明白了,從錢袋直接倒出錢來:“要多少?”

他這一路胡亂花錢,有一些碎銀子藏在袖口的暗袋裏,而錢袋裏的散碎銀子隻剩下兩塊,餘下的都是銅板。他全都倒出來想數一數錢,但鳳九娘白他一眼,拿了最大的一塊銀子:“真是窮。”

窮。夏乾抬頭一愣,這輩子活了二十年,從沒聽過有人這麽形容自己!鞋底、頭冠裏還有四千兩銀票呢!

“你去廳堂和我們一起用早膳,昨天還有個姑娘也在這兒住宿,你們隨後一起上路。”語畢,鳳九娘轉身就走。

夏乾嘟囔了幾句。旁邊那個小丫頭上前,幫他收拾床鋪:“你不要介意,她就是那個樣子。本不該收你這麽多銀子的,過會兒我給你多做些好的吃食。”

“昨日在泉水邊是你在唱歌?”夏乾辨認出了她的聲音。

她點點頭,鋪好被褥轉身朝夏乾一笑:“我叫吳黑黑,有事就招呼我。如今村中不剩幾人,因鳳九娘年長,我們隻得聽她差遣。”

“那我就不客氣了……飯堂在何處?”夏乾交了這麽多錢,心裏不舒服,覺得有些虧,如今餓得頭暈眼花,隻想吃東西。

吳黑黑帶他出門,往外一指,告訴他直走去飯堂,而自己進了別的屋子幫忙。

村裏的房子建得七零八落,雜亂異常,有些是新建,有些則是陳年舊屋。夏乾順著吳黑黑所指方向行進,半天也不見一人。他不明白這村子為什麽沒人,但走著走著,覺得自己似乎走錯了。在一棟古宅前麵聞到了一陣肉香,可是這棟屋子不像飯堂。

屋子陳舊,大門緊鎖,似是古屋了。從窗縫偷窺,隻見裏麵有一間臥室、一個廚房,還有一間茅廁。這屋子布局有些罕見,待他湊到廚房門前,香氣卻越來越濃。

是肉香,還有水沸聲。

夏乾蹙了蹙眉,是肉湯嗎?也可能是燉肉。

他推了廚房的門,沒有開,是用門閂閂住的。

屋裏有人。

夏乾的心瞬間被疑惑填滿,他走到茅廁一端,裏麵散發著陣陣臭氣。茅草破舊,粗木柱子、木梁似乎是良材,卻因為年久潮濕的緣故腐朽不堪。夏乾忍住厭惡推了推茅廁的門,居然異常結實,也推不開。

這裏麵也有人?夏乾嘀咕了一句,他確定自己走錯了地方,轉悠一陣,終於找到了飯堂。這裏是一個挺大的廳堂,家具精致一些,正對大門的是一幅字。蒼勁有力,嚴正工整,頗具風骨氣韻。而論當今字畫,蘇軾、米芾、蔡襄、黃庭堅之作都在世上流傳,然而此字寫得真好,卻與上述四家不同,反而自成一派。

夏乾欲走近詳看落印和落款,剛起身,卻聽身後一陣響動。

“這是司徒爺爺所作。”

隻見一羸弱少年從裏屋走出來,十二三歲的樣子,穿著白色的布衣與淺綠色的裏衫,洗得發白。他皮膚白皙,個頭不高,雙眼有神卻透著濃濃的書卷氣,見了夏乾,客氣作揖:“吳白。”

夏乾立即就明白了——這是吳黑黑的弟弟。二人膚色不同,一個久居室內,一個久在室外,而眉宇間卻有幾分相像。見狀,夏乾忍不住調侃:“我叫夏乾。你真是人如其名……呆呆白麵小書生。”

少年聽得“呆呆白麵小書生”,臉上一陣紅,怒道:“你怎能如此無理!”

細看,吳白這一本正經的樣子,竟然頗像年少時的易廂泉。夏乾立刻起了捉弄之心,開始編起瞎話。

“我是今年及第的狀元,路過此地略做休息。你這小孩子見了大官還不速速行禮!”夏乾說罷,還嘿嘿一笑。

吳白先是一愣,頓時惱怒,小臉上泛出紅色:“你這狂徒休要胡言亂語!你,你——”這幾個“你”字蹦出,居然詞窮了,隻是單手指著夏乾,臉憋得通紅。

夏乾說道:“你不信?這鄭國公還說要將他外孫女許配給我呢!”

他說的倒是真話。這門親事真的有人提過,不過前提是夏乾中舉。

而吳白隻是呆呆的,稚氣未脫的臉上寫滿了疑惑。夏乾一愣:“怎麽,你連鄭國公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從來不曾出村?”

吳白先是搖搖頭,轉而怒道:“不關你的事!”

夏乾蹺著腿坐在凳子上,此時門一響,那個名喚水雲的小姑娘先進了門,啞兒與黑黑也進門來了。端上一些風味小菜,夏乾已經是饑腸轆轆了,顧不得禮節直接開吃。

“夏公子怎麽跑到這裏來,一個人出門?”水雲也自行拿了一塊餅,問道。

夏乾滿嘴是餅,含糊道:“去找一個朋友,但是走散了。你們見沒見過一個白衣白帽帶白貓的人?”

大家都一臉木然。黑黑道:“說不定他早已過去,未經過吳村。但很有可能是還沒有到。近來山路崩塌,很多路人難以通過,我們時不時會去山神廟附近看一眼,若有迷路的人就會指路下山。”

夏乾點點頭:“你們可以畫個牌子放在寺廟門口。”

“畫過警示牌,放在塌陷處了。村子的人都出去了,隻剩下我們幾個。”吳白剛說完,卻聽見門響。

鳳九娘推門進來了,身後跟著一個人。夏乾抬頭,立即呆住了——

是曲澤。她穿著一身不算厚的襖,頭發淩亂,風塵仆仆的樣子。

二人對望,皆是吃了一驚。夏乾喉嚨哽住,不知說些什麽。在庸城時傅上星出了事,自己也算是沒打招呼逃婚出來的,如今卻在他鄉遇到了最不想見到的人。

水雲不解,看了看二人,大聲問道:“姐姐,你跟夏公子認識?”

鳳九娘看了二人一眼,呦了一聲:“看來是認識了。我早起出去采山菜,見這姑娘在村口徘徊。我見她手腳麻利,就讓她住著幾天幫我洗洗衣——”

“鳳九娘,你怎能讓客人做事?”黑黑驚訝道。

“她沒帶銀兩,住也不能白住。”鳳九娘冷哼一聲。

沒有銀兩?夏乾吃驚地看了看曲澤,她雙手凍得通紅,雙腳全濕。

“你是走來的?沒有雇車?”

曲澤柔和一笑,顯得疲憊異常:“夫人給過我錢,但我在碼頭丟了錢袋。如今還好是追上你了,否則真不知去處。”

夏乾望著曲澤,想問幾句,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傅上星的事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娶妻的事又無從說起。而曲澤竟然一個人走了這麽遠的路,也許是母親派遣她來跟著自己,也許是自願的。

曲澤雙腳皆濕,上麵沾著些許泥濘。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真的是一路走來的。黑黑趕緊帶她進屋換鞋襪,烤烤火,再回來吃東西。

趁著她離去的時候,夏乾放下筷子,從懷中掏出錢袋倒出最後一塊碎銀子:“她不是丫鬟,別讓她洗衣服。我們不會白吃住的。”

鳳九娘接過銀子,冷冷一笑:“這也隻夠住一天的。”

夏乾生氣了,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人。一旁的吳白看不下去,道:“鳳九娘——”

“有你這個小孩什麽事?吃你的閑飯。”鳳九娘瞪他一眼。

所有人都安靜了,飯桌上隻剩下咀嚼的聲音。一會兒曲澤回來,也在夏乾身邊落座悶聲吃東西,氣氛實在尷尬。

夏乾吃著菜,偷偷瞄著飯桌上的幾個人。鳳九娘、啞兒、黑黑、吳白、水雲……加上他和曲澤,一共七人而已。隻剩下一些婦孺,也不知這村人都去做什麽了。

就在此時,卻聽得沙啞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喑啞難聽,卻摻雜著笑聲:

大雪覆蓋東邊村子

閻王來到這棟屋子

富翁突然摔斷脖子

姑娘吃了木頭樁子

老二打翻肉湯鍋子

老大泡在林邊池子

老四上吊廟邊林子

老三悔過重建村子

老五天天熬著日子

是誰呀,是誰呀

是誰殺了他的妻子

夏乾和曲澤立即抬頭,臉色微變。

聽聞此聲,其他人神色如常,沒人說話。隻有鳳九娘一摔筷子,怒道:“天天唱、唱、唱!她還當自己十七八唱著歌嫁人呢?也不照照鏡子!”

她說畢,咣當一聲推門而出。

幾個小輩低下頭去,水雲對夏乾低聲道:“是孟婆婆,鳳九娘的婆婆。鳳九娘的丈夫一個月前剛剛去世,孟婆婆近日神誌不清。黑黑姐,你去看看,如果鳳九娘又打她……”

黑黑點頭,用碗盛了一些飯菜,匆匆出門去了。

夏乾嘀咕道:“她蠻不講理,你們為什麽這麽聽她的話?”

吳白歎了口氣:“我和黑黑姐的母親早逝,是鳳九娘帶我們長大的。這些年她在村中忙裏忙外,大到祭祀、小到糧食看管,都是由她負責。”

而此時,遠處的歌聲停了。

夏乾放下筷子,皺了皺眉頭:“那位老婆婆方才唱的是山歌嗎?為什麽這麽古怪?”

曲澤咬了咬嘴唇,也道:“聽起來怪嚇人的。”

小輩們一聲不吭。夏乾不甘心,問道:“我們隻是路過此地,日後山水不相逢,你們可以不必忌諱,和我們講講這山歌的事。”

黑黑歎口氣,算是同意了:“這個山歌就是這個村子的來曆。我們聽著山歌長大,又纏著老一輩人講故事,才得知的。”

夏乾聽得此言,饒有興味地托腮道:“說來聽聽,不管真不真實,隻當消遣。”

屋外見黑,似是烏雲又來了,遮了日頭。啞兒起身點亮油燈,屋內霎時明亮起來。眾人用餐完畢,都聚在桌子前。水雲從裏屋拉出了一個小箱子,裏麵放著一些皮影小人,她將它們擺到桌子上。

皮影花花綠綠的,五男一女,另外還有一個老頭。

水雲拿起一隻女皮影人:“我來用它們講,故事還得從這個姑娘講起。”

黑黑搖頭,拿起老頭:“應從這個古怪富翁講起。”

吳白道:“從五個兄弟講起。”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了一會兒。夏乾此時隻是隱約知道,這是關於五個兄弟、一個富翁、一個美麗女子,還有這個村子的故事。

“傳說而已,莫要當真。”在故事開始前,水雲說了最後一句話。

夏乾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皮影小人們各自就位,故事開始了。

五個兄弟

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

宿州北部有個小鎮,鎮上有個人盡皆知的富翁。富翁做些生意,合法的或違法的都做,隻要能掙錢。

富翁的妻子早喪,隻有一個四歲的女兒。富翁有錢,但是為人貪婪吝嗇,當地百姓不願與其交往,所以他的小女兒也就沒什麽玩伴。

但是有一個男孩子總來找她,他是她唯一的玩伴。

男孩子不過九歲,他家境貧寒,父親早逝,隻留母親一人維持生計。好在男孩家中還有四個哥哥。男孩老實又懂事,排行第五,大家都叫他老五。

老五雖小,卻也能做些手藝活兒。捏糖人,做紙鳶。小女孩很喜歡老五捏的糖人和他做的紙鳶,每逢清明重陽,二人就去放紙鳶玩耍。

不久之後,富翁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決定:舉家遷往山中。

這個決定做得很是倉促,富翁賣掉了他的房子,牽著女孩進山了。女孩不願意與老五分開,卻也沒辦法,隻得哭著隨富翁住進山裏,在那之後父女二人便再也沒有從山中出來過。

據當地百姓說,富翁越來越富有了。沒人知道他做什麽生意,沒人知道他過得到底如何。富翁從不出山,他的錢卻越發多了起來,多到可以買下幾座城池。

有人說,富翁在山間造了屋子,並與山神達成了協定:富翁用刀將無辜的路人殺死,把白骨供奉給山神,以此換得巨額財富。

從此,無人再敢進山。

十五年之後,鎮上出了一件怪事。破舊的城牆上忽然貼了一張告示:富翁要請一位郎中為女兒看病,報酬優厚。

恰逢改朝換代,中原各地戰火四起,屍骨遍地,又逢三年大旱,百姓叫苦不迭。麵對富翁提出的懸賞,方圓五百裏的郎中個個趨之若鶩。然而他們一個個地上了山,卻都沒有治好富翁女兒的病。

為何這麽說?沒人知道他女兒得了什麽病,因為上了山的郎中們從來沒有回來過。

所有去看病的郎中都失蹤了。世人議論紛紛,卻也沒有人去查清楚。當時戰況激烈,百姓個個似泥菩薩過江,誰還會去追究一群郎中的下落?天下大亂,江山都不知落入誰手,官府自然不會去插手此事。

幾個月之後。富翁不再招郎中,而是招女婿。條件很簡單,可以照顧他女兒七日,即可成親,久居在此。

報酬也變得更加可觀:富翁死後,女婿可以繼承全部財產。

這個條件古怪而簡單,但是好處卻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全部財產,可以買下幾座城池的財產,條件不過是照顧一個病女人七天而已。

年輕男子瘋了一樣不斷地上山去。接著怪事又傳來了,這些男子同郎中們一樣,一去不複返。

當時城鎮一片混亂,瘟疫蔓延,饑荒四起。有錢人幾乎都遷居了,窮人則坐在城中等死,甚至在街頭賣兒賣女。

五兄弟的娘親病倒了,而治病藥材過於昂貴,他們決定上山去找富翁。他們相信,五個兄弟團結一心,終會有好結果。

老大是個賭徒,最愛錢財;老二是個郎中,奸詐膽小,略通醫術;老三是個風水師,聰明卻掙不了大錢;老四是個建屋子的工匠;老五隻是個普通的手藝人,做些小玩意兒賣錢,勤勞能幹,誠實善良。

老五依舊是當年的老五,他也知道富翁的女兒是自己兒時的玩伴。

兄弟們上了山,看到了富翁的房子。富翁女兒的閨房非常大,卻是門窗緊閉。

富翁是個神經兮兮、吝嗇、城府極深的人。他說,五個兄弟隻能派一個人去照顧自己的女兒,隻有一個人有做女婿的機會。

誰去呢?兄弟們都在發愁——這顯然是有風險的。五個兄弟商議,最終決定讓老五去,他年齡適合,且又認識富翁的女兒,如此再好不過。

富翁卻拿來了一張畫,畫像上是他的女兒。

所有人都震驚於畫中女子的美貌。她閉著雙眼趴在床榻上,睫毛長而密,生得極好看。衣著華貴,手腕上還戴著金色的鐲子。然而這幅畫卻是沒有畫完的,有大部分空白,而且下部皆被損毀。即便如此,畫中女子的美貌著實讓人難以忘懷。

按照老規矩,進屋照顧姑娘七日,七日後即可成親。富翁雖然古怪卻是公平的,這條件與五兄弟在山下所聞無異。五兄弟疑惑,這麽簡單的事,為何從未有人完成過?

五兄弟雖然性格迥異,各自擅長不同,然而他們卻相信智慧的力量。在老五進入屋子去照顧富翁女兒的前一天,他們各自都做了準備。

貪財的賭徒老大不斷地查探所有的屋子;奸詐的郎中老二熬著一鍋肉湯;聰明的風水師老三抬頭看著東邊的房子;優秀的工匠老四不停地敲敲打打;誠實善良的老五一直看著那姑娘的畫像。

準備工作做好後,老五進了屋子。奇怪的事再度發生了:老五進屋之後,五個兄弟居然集體消失了,似乎從來沒有上過山。

富翁心灰意冷,卻也隻能在女兒的房門口徘徊。然而就在第七日清晨,屋子的門開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下,老五吱呀一聲推門出來,滿身血跡和傷痕,懷裏抱著一個美麗的姑娘。姑娘沉沉地睡著,如同做了一個美麗的夢。

不久,老五的四個兄弟也出現了,富翁依言,給老五和姑娘舉辦了婚禮。

老五娶了美麗的姑娘,隻要富翁一死就可以獲得全部財產。而此時,五兄弟的娘親卻久病去世了。五個兄弟悲痛萬分,決定不再下山,就在山中定居。

然而,這個故事沒有就此結束。

故事才剛剛開始。

姑娘幾乎是不出屋子的,老五一直在屋內照顧她。山下的老百姓聽聞了這件事,都說這姑娘不見陽光,莫非是僵屍、活死人?

謠言紛紛,可老五一心一意地照顧那個姑娘。五個兄弟也一直住在山上,他們清楚,隻要富翁活著,財產就不是他們的。

沒人知道富翁的錢是哪裏來的。他似乎不做任何生意,卻有大把的財產。老大偷偷跟蹤富翁,他總是偷偷進山,又偷偷出來。山中地形崎嶇,老大總是跟蹤不成,無法知道富翁的秘密。

而老五一心牽掛著那個姑娘,無心顧及財產。賭徒老大和郎中老二卻不甘心,他們二人在夜半三更時製訂了一個惡毒的計劃。在一個下著大雪的日子裏將富翁騙至山頭,合力把他推下懸崖。

富翁一死,五個兄弟也就此產生了裂痕。賭徒老大與郎中老二想要密謀取得財產,而風水師老三、工匠老四則支持老五。

老二死前正在燉一鍋肉湯,卻也被打翻了。

姑娘體弱,藥物一直由老二負責煎熬。老二歸去不久,沒人再給姑娘治病,姑娘病情迅速惡化。她像是瘋了一樣不停地去啃咬木頭樁子,直到啃得滿嘴是血。沒過多久,病死去世。

姑娘死去後,老大想錢財想得瘋狂,一心隻想謀害老五。

餘下的三個兄弟聚集起來商量了對策,在一個下著暴雪的夜晚將老大騙入山中,然後對他說,富翁的財產就埋在山林裏,還畫了一份地圖。

老大獨自在大雪紛飛之時進山找財寶。然而地勢險要,山中多狼——老大獨自進雪山,攀爬之際,手下一滑,落入河水之中溺死了。

富翁、姑娘、老二、老大,竟然都死在這樣一座山上,死後靈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間的風聲。

此後山中總有這種風聲,在山間回**著。

老四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害死大哥,他是有責任的。他沉鬱多日,找到了山間的一棵老槐樹,拴上繩子上吊自殺了。

如今,村中隻剩下老三和老五。二人悲痛異常,卻沒有輕生,隻是在老四自殺之處建起一座廟宇。

這是一座山神廟。守護這座山,守護山裏的人,洗清所有的罪責,送走所有的冤魂。

等到戰事略微平息,老三在這裏重新建起了村子,娶妻生子,在村中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老五沒有再次娶妻,守著姑娘的新房,不停地做著紙鳶。每逢重陽、清明,就把紙鳶放到天上。數年之後,他就懷著思念之情病逝了,與那姑娘葬在一起。

村子越建越大。老三的後代一代代生活下來,靠狩獵為生。這故事也就此流傳下來,口口相傳,傳至今日。此事因五個兄弟而起,以五作諧音,這個村子便家家姓“吳”,生存至今。

這就是吳村的來曆。

水雲講完故事,放下了皮影。眾人一片沉默。大雪將至,烏雲襲來,窗外一片漆黑。屋內炭火燒得劈啪作響,卻沒有增添一絲暖意。

夏乾覺得冷,他抱臂而坐,沉默良久才開口:“這故事真……真有意思。”

他明顯言不由衷。這故事沒什麽意思,但是奇怪的地方有點多。

曲澤眉頭一皺:“你們不覺得奇怪嗎?那個姑娘究竟得了什麽病?聽起來像是癔症,我以前在醫書上看過,可是又不完全像。”

“癔症是什麽?”水雲瞪大眼睛問道。

“癔症……簡單說就是瘋了,”夏乾回答著,卻滿腹狐疑,“還是說不通。感覺那姑娘像是被鬼附身,誰進屋去,誰就得死。”

幾人嚇得哆嗦一下。吳白則搖搖頭:“非也,非也。祖先傳給我們這個故事,意在告訴後人不要貪財。”

夏乾正準備高談闊論,卻聽見門吧嗒一聲被猛地推開。鳳九娘臉色不佳,甚是疲憊地走進來。

“那老婆子總算安頓好了,又吐了一地。”

曲澤則帶著幾分好意:“需不需要我替她號脈?”

“不用你裝好人,”鳳九娘冷冰冰地瞪她一眼,“老婆子沒病,裝的。”

她此話一出,曲澤竟無法接話了。見鳳九娘心情不佳,水雲便跟她說了,方才在講故事。鳳九娘聽了冷笑一下:“這個傳說?不過是告訴後世子孫那富翁的錢財還躺在深山裏,沒人動過。我們卻在這裏過苦日子!”

她嗓門很尖,言語之中帶著幾分怨恨。這故事半真半假,但一般都是有事實作為根據的,鳳九娘所言不無道理。

鳳九娘似乎看出夏乾想些什麽,拉下臉來:“我們找過,幾代人不停地找,都沒有結果。若是那個時代的銅錢,恐怕如今還用不了呢。”她臉色難看,話語間卻也帶著哀涼。

夏乾啞然失笑,鳳九娘的想法實在滑稽,若是大筆財富,怎麽可能是銅錢?

大家又沉默了。夏乾看了曲澤一眼,意在問詢要不要就此出村。而就在此時,遠處孟婆婆的歌聲又傳來了:

大雪覆蓋東邊村子

閻王來到這棟屋子

富翁突然摔斷脖子

還是五兄弟的故事。夏乾也聽出來了,正想說上幾句,鳳九娘一下站起,臉色鐵青:“告訴她不要唱了,不要唱了!叫魂呢?想早早歸西?”

鳳九娘的言論著實過分,弄得夏乾不自在。他看了曲澤一眼,又看了看眾人,站起來道:“多謝款待,我們就此離去。”

“住些日子,等雪停了再走吧。”黑黑站起來挽留,覺得夏乾付了這麽多錢,卻隻是住了一日,吃了一餐,實在有些劃不來。

夏乾趕緊搖頭。他本來是喜歡摻和怪事的,但如今這個村子實在太過古怪,位置奇怪而且沒什麽人。自己又帶著曲澤,實在是不想久留。他言不由衷地道了謝,帶著曲澤就出了房門。

昨日的薄雪已經化了,地麵幹幹淨淨的,天氣也已經放晴。夏乾回房收拾行李,和曲澤二人悶聲走到了吊橋邊上——

橋斷了。

眼前的懸崖深不可測,殘破的吊橋掛在峭壁上,繩子在秋風中微微舞動。

二人愣住了。曲澤一把拉住夏乾:“小心,別過去。”

夏乾輕輕推開她,小心地向前挪動觀察著。吊橋是從村子這一側斷掉的,長長的繩子耷拉下去,零星掛著破舊的木板,像個垂下頭去的、頭發長長的女人。順著這斷橋向下看去,在這斷橋的正下方竟躺著一位老人。

夏乾向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小澤,不要過來。你快去叫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