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芙蓉焰

他如約趕到時,天空中的一輪新月恰好被湧上來的雲團所吞噬,隻留下一角殘餘的光亮。

借著那點光,他一眼便望見了湖邊等待的牛車。四周盡是白茫茫的蘆花,在微風中起伏,牛車簾幕低垂,寂靜無聲,其間連盞燈火也未點。想起車內等待之人,他不禁歡喜起來,一路涉水過去,也顧不得弄濕了衣裳。

“婉兒?”

他在車窗外敲了敲,壓低嗓子喊道。車內卻依舊是一片沉默。

莫非,這是個圈套?他猛地警覺,立刻背靠著牛車凝神靜氣,朝四處張望。天幕低垂,四野靜寂,唯有遠處傳來寒寒窣窣的草葉摩擦聲,是那隻被放開的拉車的牛,正在慢條斯理地咀嚼著。他鬆了一口氣,又翻過身來,兩根指頭搭著車窗的邊緣,朝裏望去。

月光雖然模糊,卻還是滲了些許進車內,映出端坐其間的婦人的剪影。他望見了繡有鳳鳥紋樣的腰帶,再往上,是他曾經無比熟悉的下巴輪廓,還有胸口一段雪白肌膚。

“婉兒!”

他胸中激**不已,伸手就要去掀那車簾,簾間卻忽然現出一截利刃,直指他的心口。

你這又是何必?我的為人,你還不清楚?”

“你的為人,我再清楚不過。”那婦人緩緩開口,“所以這把刀才在這裏。”

他胸中縱然有再多的熱血,此刻也涼了,苦笑道:“既然如此,你為何又前來赴約?”

“我想要個了斷。”

“了斷?”

一隻錦緞製成的荷包被扔出了車簾,沉重地砸進蘆花間的泥地。

“這裏是十兩黃金,拿了去,江陵、雲瓏,哪裏不能開你的梳子鋪?”

“這是要趕我走啊!”他慢慢地咧開了嘴,“是怕我跟琅琊王泄露了你的秘密?”

“王爺胸襟廣闊,早知我出身貧賤,卻仍舊是寵眷不衰。”

“是麽。他連你我二人之事,也盡都知曉麽?”

他趁她露出一瞬間的失神,突然便闖入簾中,握著她持刀的手腕朝旁邊一扭。那刀哐當一聲,掉在一旁。他再順勢一拉,將她整個拉入懷裏,她的身子開始還僵硬,後來也慢慢地軟了。

“婉兒……”他盡量柔聲道,“我這次來,就是要帶你走。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給你備了一件禮物。”

他將那物件從袖裏取了出來,攤在手掌上,朝她遞了過去。是一柄半圓形的發梳,梳身上刻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周圍圍著一圈細小的火焰。

“這些年我走遍神州,終於找到傳說中的犀牛角,做得這件你最愛的插櫛。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總是紮不好辮子,總要我替你梳頭?我那時便說,這麽笨的姑娘,往後可如何是好?倒不如,嫁給我,我日日替你梳頭。”

那貴婦人將那梳子捏在手裏,緊貼在胸口。

“我記得,所以我在等。一個寒暑,又一個寒暑,陳澤,我等了你足足十五年!你若早來幾年,我心口還有一絲活氣,到如今,隻剩灰燼了!”她的聲調哽咽,“更何況,王爺待我情深意重,我不能負他。”

“婉兒!”

“你的婉兒早就死了,你得稱我端王妃。”

他還要近前,她卻操起一旁的刀,將刃放在自己脖子上。

“這些年來,我也想明白了。你我雖有情,卻注定分隔兩地,不得長相廝守,都因當年一時貪圖口舌之歡,造下殺孽。天網恢恢,果真疏而不漏。”

“你胡說些什麽!不過是吃了幾個鳥蛋……”

懷中的身子忽然發起燙來,叫他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她。她朝他抬起眼簾,一雙眼瞳猶如融化的黃金,照得睫毛都根根通透。他哪裏見過這等駭人的景象,朝後一退,撞在車壁上。一時間,車內光芒更盛,她寸寸肌膚都在龜裂,裂口中朝外透出光線,終於照亮了他曾經朝思暮想的容顏。

那婦人望向空中,表情似有所悟,竟漸漸露出喜色,紅唇微張,吐出感慨:“沒錯,我還記得當年那蛋的味道。真美味啊……”

猛然間,有火焰自她體內炸裂,如巨蟒般將她層層包裹。他驚叫著,一下子滾出了牛車,落進池中。被冰冷的水一激,他清醒了幾分,用衣襟兜了水,一兜兜地潑向牛車。

“婉兒,婉……”

他忽然鬆了手,任由手中濕透了的衣襟垂下來。眼前端坐在火焰中央的貴婦人,麵上卻沒有絲毫的痛苦神色,隻有詭異至極的平靜微笑。他眼睜睜地看著她皮膚焦黑,一點點化為灰燼。

在她身邊,還掉落著那隻描畫著朱雀的插櫛。

他再也忍耐不住,扭頭狂奔起來。

巡獵司在無夏的總部叫人給炸了。

爆炸發生的時候,雲敦正在街口吃早飯,才剛將一隻梅幹菜扣肉餡兒的包子塞到嘴裏,連嚼都沒有來得及,隻聽身後轟隆一聲,巡獵司門口兩側的石獅子各飛出去一隻,氣浪帶起的煙塵好半天才落幹淨。

“我那個時候的反應也叫快,當時心裏就轉了好幾個彎。”雲敦事後跟人誇口的時候,這樣說道,“巡獵司雖說隻是捕獵妖獸,卻也保不齊得罪了哪些亂臣賊子,要真有人存心滋事,埋伏在內,我若從正麵衝進去,豈不是正好落入網中?因此我多了個心眼,繞到後門,爬上那棵歪脖子柳樹——”

“嘴裏還銜著包子吧?”

雲敦不好意思地撓著腦袋。

“李大娘的手藝這麽好,總不能浪費糧食啊。”

雲敦叼著包子趴在樹梢,朝院子裏張望。巡獵司的總部是處四合院,自從翰林院的徐疏影學士借調過來之後,總教頭魯鷹讓羿師們將東廂房全部騰出,供徐學士擺放他那些沉得要死的古舊書簡和不計其數的瓶瓶罐罐。現在,東廂整整一麵牆都垮了,院子裏一片狼藉,到處都倒著灰頭土臉的羿師。雲敦先是心中一緊,接著見他們尚在輾轉呻吟,這才放下心來。他跳進去,將其中跟他相熟的先扶起來,幫著拍打身上的灰。

“誰幹的?賊人在哪兒?”他咽下口中最後一口包子,摸著腰間的弩箭問。

那家夥有氣無力地抬起一隻手,指向東廂。那裏煙氣繚繞,塵埃飛騰,隱約顯露出一個身影。雲敦立刻以標準的姿勢半蹲在地,舉起了弩箭開始瞄準,但很快又疑惑地偏了偏頭。這人的身材肥滾滾的,完全不是當刺客的材料,更可疑的是,他的動作未免也太過於笨拙了,幾根斷梁就差點將其絆倒。雲敦眼看著他被灰塵嗆得連連咳嗽,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索到了一道殘牆,立刻趴了上去,露出一張熏得漆黑的臉。

這臉看起來頗為眼熟,如果添上胡子,再加上頂紗帽的話……

“徐學士?”雲敦丟了弩箭,站起來喊。

“咳,剛才記到了哪裏?”

羿師們就地找了張還算完整的椅子,徐疏影坐了上去,臉都沒顧上擦,便喚著雲敦過來趕緊拿筆記錄。他原本就胖,如今臉上沒了胡子,更顯滑稽,雲敦不敢看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便笑出聲來,隻凝了神去念自己剛才寫下的字:

“朱雀羽通體金黃,頂端分四股或五股不等,可瞬間自燃。”

“嗯,再接著寫:‘萬不可將其放在硝石和硫磺附近’。”

舒巡檢正指揮著羿師們打掃院子,檢查損失,聽得他們這麽一說,也湊了過來。他是個精瘦黝黑的中年人,顴骨突出,花白的胡須根根四散。

“這麽說,昨晚的證物,徐學士分辨出來了?”

徐學士一麵點著頭,一麵用帕子擦著臉。

“沒錯,沒錯!四股金羽,那就是朱雀!昨晚魯教頭帶回來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還記得十六年前盤雲村鬧過一次朱雀,之後世間再無人得見,我還以為它們就此滅絕了呢。如今看來,尚有希望!”他兩眼發光,說得高興,又轉頭四顧,“魯教頭呢?得稟告他才是。”

“又去,何時?”

“昨晚從蘆花池邊回來,將證物交給徐學士後便去了。”舒巡檢回答。

“現如今天都亮了。”

“整整一晚?”

“唉唉,春宵苦短啊。”

“隻怕要花掉半個月的俸祿了。”

羿師們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

“你們究竟在說啥?”雲敦好奇心大起,舒巡檢卻在一旁咳了咳:“打掃做完了,就都閑在這裏?今日的五百次射靶練習完成了嗎?”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閉了嘴,挨個過來拍拍雲敦的肩膀,在他央求的目光中搖了搖頭,走開了。倒是舒巡捕停了片刻,問他:“聽說你對魯大人頗為敬仰?”

“是!”雲敦挺起胸膛來,“魯教頭在我們那裏可出名了!天下第一神射!就是為了這個我才來無夏做羿師的!”

“那你去吩咐廚下給魯教頭燉點雞湯補補吧。”

“為啥?”

“廢話那麽多,叫你去你就去!”

簡直叫人無法容忍!雲敦對魯鷹的事跡可謂是滾瓜爛熟,從小便守著村裏唯一的盲眼說書人,央他將魯鷹的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魯鷹不到十五歲便得到追、日弓,接著戰窮奇、斬巴蛇,少年英雄,一戰成名,是何等的風光,卻偏在此時發現摯友竟然是白澤所化,遭遇背叛,因此才一路追殺白澤到無夏——凡此種種,他閉著眼睛也能數得出來。但眼下,居然出現了新情況,所有人都知道,偏偏唯獨他不知道!

徐疏影剛從椅子上抬起了半邊屁股,雲敦便撲過去,生生又將他按了回去。徐學士往右邊躲,他也往右偏,往左邊躲,又叫他擋住了。

“徐大人!”雲敦努力做出這輩子最為可憐的表情,隻差生出條尾巴來左右搖擺。

“咳,其實也沒啥,平樂坊是無夏的歌妓坊,魯大人去見曲焰姑娘了。”

“喔——”雲敦恍然大悟,一手放在下巴上,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

照徐疏影的說法,魯鷹乃是曲焰的知音。

與無夏城平樂坊中的其他歌姬不同,曲焰並非自幼便入了教坊,而是不請自來。大約一年前的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她忽然出現在平樂坊的門口,背著一張十二弦的鳳頭壁筷,琴頭用的是沉香描金的烏木。這半路入行的舉動自然遭到了教坊裏媽媽們的無情嘲笑。但當她從肩上取下箜篌,彈奏出第一個音符,媽媽們卻紛紛變了臉色。一曲終了,四下裏鴉雀無聲。那可不是什麽“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尋常溫柔調,而是一首“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荊軻刺秦。

曲如其人,曲焰本人也是冷若冰霜,麵上連脂粉都懶得施。如此特立獨行,名聲卻一日盛過一日,連某位萬萬不能提起名字的貴人也特地從雲瓏城趕過來,想一睹芳容,竟被曲焰拒之門外,隻能隔著厚厚的簾幕,望了一眼她的側影。

“果真豔若桃李。”該貴人感歎。

某日,一隻化蛇於鬧市中現形傷人,巡獵司魯教頭帶人一路追進了平樂坊,正遇上曲焰端坐於屏風之後,正在彈奏破陣曲。他聽了片刻,竟張弓搭箭,一箭朝曲焰射去。屏風應聲而倒,曲焰將指尖按在最後一根顫動的弦上,緩緩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

以魯教頭的見多識廣,竟也下意識地心中一頓。那一眼流光飛轉、咄咄逼人,猶如當胸而來的巨石,避無可避。在她裙邊,那隻化蛇被一箭射穿了七寸,正在垂死掙紮。

“原來那妖獸挾持了曲焰,她無奈之下正以琴音求救,座下諸多風雅才子、達官貴人,卻無人一聽出她的琴意,唯獨叫咱們魯大人聽了出來。”徐疏影拈著僅剩的幾根胡子,“這正是高山流水,恰逢知音啊。隻可惜,曲姑娘身為歌姬,又如此盛名在外,魯大人縱有意,此事恐怕也難……”

雲敦跟著他一起皺著眉,連連點頭。

“我,我這就讓廚下給魯大人燉雞湯去,要烏雞!”

晨光熹微。

東麵的花窗中央是一對兒用整塊烏木雕出來的鴛鴦,原本麵目模糊,此刻也在晨光中一點點清晰起來。曲焰伸了手指,沿著那雄鳥的羽冠描繪著:它側了頭,正癡情地望著它的愛侶,雌鳥將脖子靠在它身上,在它們上方,垂著一片足以遮風擋雨的荷葉。

她出神地望了它們一陣,忽然驚醒一般縮回了手指,又回頭去看那坐在她客室內整整一夜的人。

魯鷹手中拿了一根筷子,盤腿坐著,正將幾隻龍泉窯的茶碗在地麵上擺來擺去,對她的凝望絲毫沒有察覺。

曲焰將她的鳳頭篌取了出來,抱在懷裏,款款走過去,他也沒有回頭。直到她開始調弦,頎長的手指在弦上一根根地抹了過去,最終挑動最後一根,發出“錚”的一聲。

魯鷹抖了抖肩,略微抬頭。

“思慮過多,恐走火入魔,魯大人小心。”

“多謝。”他轉過頭來,眼神總算是落到了她身上,略有笑意,“姑娘今日在唇上塗了胭脂,之前倒是從未見過。”

曲焰移開視線,麵頰微微發燙。

“不過是隨意塗著玩兒罷了。”

魯鷹又埋下頭去,將那幾個茶碗挪來挪去。

“昨晚分析了一夜,還是未想通?”

“此案有兩處疑點,第一,若巡城兵士抓住的那個梳子匠所言不虛,是琅琊王妃約他在湖邊相見,為何非要選在夜裏,還要在如此偏僻之所?”

“這還不簡單?”曲焰漫不經心地調著箜篌的弦,“那人在撒謊。”

“我也疑心他有所隱瞞,但他連呼冤枉,說他還嚐試過潑水救人。從牛車上泥水的痕跡看起來,這點倒是所言非虛。現場既無燈油殘留,也無火石痕跡,反倒是掉落了不少奇異的四股金羽。這案恐怕真的另有蹊蹺。”

“和妖獸有關?”

“沒錯,我已經將羽毛給了我司的徐學士,他博聞強記,相信很快能辨認出來。”

魯鷹想得出神,拿起手中的茶碗就要喝,杯沿磕到了牙齒才反應過來——昨晚喝了一夜,茶早就喝幹了。曲焰放下筮篌,膝行過來給他重新斟滿,他看也不看便喝了一大口。

“還有便是第二了,凡被燒死之人,無一不是蜷縮成團,表情痛苦。但琅琊王妃的骨骸卻是盤腿端坐,盡管膚如焦炭,麵上卻還殘留著微笑。”

無論怎樣想,都很難掩飾那笑容當中的詭異之處。魯鷹想了一陣,仍無頭緒。這邊曲焰已經再度抱起篌,彈撥的是可定神明誌的清心咒。往日裏若他有案件,思慮不透時,她便彈這曲子給他,可紓解胸中煩悶,有時一曲未了,他便已經想出了頭緒。

今日卻與往日不同。魯鷹聽到一半,便開口問道:“曲姑娘,你有心事?”

“怎會?”

“我不過是個粗人,音律之事一概不懂,偏偏卻能聽出你的琴意。你今日頗為猶豫,若是想到什麽,不妨直說。”

“奴家也沒有想到什麽。”曲焰垂著眼簾,“隻是覺得奇怪,最近這樣平白無故地就自己燒起來、卻麵帶微笑的事情,像是出了不少。”

“沒錯,你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城北布商,還有興善街姓李的潑皮,若真算起來,琅琊王妃是第三人了。隻是前兩樁按檢司都已經結案,說是意外事故。莫非這三人之間有什麽關聯?”

“這奴家倒是不知,奴家隻是在想,這殺人方法如此古怪,那行凶之人,說不定也得先找人試驗一番。”

“你說得對!這三樁案子,極有可能是同一人所為!曲姑娘,你果真是我的福星!”

魯鷹一下子站了起來,卻忘記盤久的腿已經麻了,差點摔倒。曲焰用袖子掩住嘴,唇邊卻沒有笑意。

“瞧你歡喜的,跟個孩子似的。”

一抬頭,他已經站在了她身邊,眼神灼灼。

“曲……焰兒。”他低聲言道,聲音嘶啞,“這些日子來,我常想,你若笑起來,會是什麽模樣?”

她被那眼神望得有些受不了,隻覺得皮膚灼熱,覺得自己的血都要沸騰起來,燒出火焰來了,所以隻是低了頭,將那十二根弦數了又數。

“奴家早年遭逢變故,從那之後就不會笑了,也不會哭。”

有短暫的一刻,他略微加快的呼吸就在她耳邊。她的心跳也跟著加快了。那些尚未被他召喚成形的言語,就在他們之間懸浮,她連它們的形狀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終究還是退後,推門出去了。

曲焰又低眉彈撥了一陣,壁筷的調子卻越來越高亢激烈,猶如大雪紛飛的破城之夜,黑暗中刀劍的光芒破空而來,鮮血與烈焰一起在她的指尖交織,卻在到達最後的**之前,叫她自已生生地將全部琴弦都按住了。

她呆呆地望了一陣空中,忽然起身,將一扇靠牆繪著葵花和鸚鵡的屏風推向一側,屏風後是一堵平常的牆壁,不知何人在上麵用極粗略的筆法,隨意描了幾根墨線。就這寥寥的幾筆,便勾勒出了遠處懸浮在半空中的仙山,山上宮殿林立。一輪圓月被簇擁在卷雲當中。

看得久了,便會覺得那卷雲漸漸舒展,而自仙山之後,竟然飛出一樣手掌大小的物什來。那是架孩童玩具般的牛車,拉車的是隻雪白的狻貌,它四掌騰空,在空中如履平地,漸漸地越靠越近,車頭上掛著的圓形燈籠左右晃動。

上麵寫著一個鬥大的“朱”字。

曲焰整了整袖,規規矩矩地跪了下去,頭頂緊貼著地麵。狻停在她前方,左右甩了甩背毛。牛車前飄**著半透明的車簾,上麵浮動著手繡桃花。嬌媚的女聲響了起來。

“我來取這個月的份。”

曲焰默默起身去了內室,很快托了一隻四角垂著流蘇的軟墊出來。墊子中央臥著枚小巧的蛋,閃著寶石一般的冰藍磷光。她將墊子雙手舉過頭頂,車裏伸出一隻女子的手,接了過去。

“怎麽這次勞煩姑娘親自來取?”

“我是來提醒你一句,最近這些時日來,蛋的味道發生了變化,連我的客人們都快要有所察覺了。”

曲焰卻隻是不語。

“你既動了情,卻又為何不肯言明?依我看,他未必對你無情。”

“人妖殊途,奴家與他,所隔何止天塹。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

“雖隔天蜇,別忘了你身有雙翼。”

“姑娘說得輕巧。”曲焰抬頭,“姑娘身邊,難道不也是一直帶著個人類?既不敢輕易靠近,也不肯放他離去,躊躇至今?”

此話一出,簾幕後麵立刻隱隱有深重的陰影彌漫,牛車的形狀朝兩側脹鼓開來,仿佛有猛獸困在其中,正不甘地掙紮。嬌媚的女聲帶上了回響,有如咆哮。

“與你無關!”

那咆哮帶出了熾烈的風。曲焰在其中衣袂翻飛,卻依舊麵無表情。待風過之後,她略微行禮。

“是奴家越了。”

“罷了!我知你五十年之期將至,但絕不可波及蓮心塔。”

“否則?”

“我會吞噬你。”

曲焰再次低伏在地。

“若有那一日,奴家歡喜不盡。”

“一別數載,無日不相思,今偶獲珍寶,欲獻與卿。月圓夜,蘆花池畔,再見故人。”

雲敦手裏的紙條隻有寥寥數語,並無落款——它原本是被卷成細細的一小條。他頗費了一番工夫,才將它展開,將上麵的字念出。

魯教頭看也不看他,隻朝他伸出一隻手,雲敦趕緊將字條遞給他。他將字條放在桌上,用兩根指頭推了出去。

“陳師傅,這上麵的字,你可認得?”

他們如今所在之處,是巡獵司臨時關押疑犯的一間簡陋囚室。室內隻有一桌一椅,窗戶和門上都落了鎖,牆上盡是斑駁的黴跡。巡城士兵抓住的那個自稱是梳子匠、叫作陳澤的男人就坐在唯一的那張椅子上。這是個四肢短小的矮個男子,顴骨突起,麵色陰沉蠟黃,睜著兩隻渾圓的綠豆一般的小眼睛。

“我自然認得。那是我親筆所寫。”

“果真?陳師傅還是好好看過再說,這字條是從端王妃的貼身婢女身上搜出來的。”

“王妃多年前曾托我替她尋一把用犀牛角做成的梳子,我費了些工夫,這才尋著。這些實情,之前我都說過多次了。”

“一把梳子,便值得朔夜相會?”

“大人,你可知那犀角有多珍貴?點而燃之,可通幽冥,便是死去多年的魂魄也可前來相會。”陳澤的小圓眼睛裏躍動著燭火,“王妃於我有知遇之恩,我絕不可能加害於她,這一點也說過多次了。”

“我信你。”魯鷹點了點頭,他從懷裏拿出一樣物件,正是那把描著朱雀的梳子,問:“雲敦,你管這叫什麽?”

“哎?”雲敦忽然被點名,愣了一下,“櫛子?”

“陳師傅,你管這個叫什麽?”

“……插櫛。”

“若我現在問的是外麵的任何一個人,他們都會管這個叫做插梳。整個無夏,不,整片江南,這樣東西都被叫做插梳。徐學士考究過,插櫛是唐朝的叫法,到如今,隻有一些深山裏的村落因為交通不便,還有殘留有這樣叫法。陳師傅,你是哪裏人?”

“嵬嶷山盤雲村。”

“真巧啊。”魯鷹若有所思地撫摸著臉.上的傷疤,那道疤從左側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給他平添了幾分煞氣。

“我卻還認得另外兩位盤雲村人:葛亮,城北布商,十年前遷居無夏。半月前與手下夥計發生爭執,忽然身上起火,家人衝入施救,見火焰呈金黃色,遇水不滅,而他端坐火焰之中,狂笑而亡;李九增,原是興善街上的潑皮,欺男霸女無所不為,七日前忽然銷聲匿跡。鄰人疑惑,破門而入,見床榻盡皆燒毀,其間唯有灰燼而已。我手底下的羿師們探訪了他的鄰人,知道他平時裏將梳子,也喚作櫛子。”

“陳師傅,莫不成,這二人都與你有恩?”

“湊巧而已。”男人麵上毫無表情。

“好個湊巧。陳師傅,你可讀過一本民間頗為流行的話本,叫做《神州妖事錄》的?”

“啊,那書我知道!”談話間出現了雲敦熟悉的部分,他插話道,“疏星樓主寫的嘛,我可愛看了。哎,裏麵也有關於你們盤雲村的故事嘛,就是講一對兒朱雀……”

忽然間,他想起徐疏影所說。四股金羽,這是朱雀的羽毛。

“一個身材短小的孤兒,在村中受盡欺淩,忽然有一日,竟叫他引來了朱雀,還是一對兒。盤雲村幾乎在火焰中毀於一旦,還是村長緊急向無夏求救,調派了羿師過去,殺了雄鳥,雌鳥卻消失了蹤跡。陳師傅,這故事聽起來,是不是很耳熟?”

陳澤不發一語,在桌下緊握著雙手,身體前後搖晃。

魯鷹歎一口氣。

“我派去盤雲村的羿師剛剛飛鴿來報,葛亮原是村長之子,李九增從小就是他的跟班。兩人在村裏時,沒少幹過欺淩弱小的事情。據說他們二人經常欺負的一名孤兒,竟然也姓陳。”魯鷹在桌上輕扣著手指,“你如今既得了朱雀的幫助,想要報仇,也是人之常情……隻是不知道端王妃如何得罪於你,遭此橫禍……”

“不!不是我做的!我也沒有殺婉兒!”陳澤激動起來,張開兩手,像是要朝前撲出。

“好大的膽子,敢直呼王妃閨名!”

雲敦搶先一步繞到他背後,抽出隨身的刀來用刀鞘將他壓在桌上。他掙了一陣,動彈不得,卻咯咯地怪笑起來。

“你笑什麽?”

“我笑你,大錯特錯。我跟婉兒青梅竹馬,情深意篤,陳某便是肝腦塗地,也不會傷她。”

“那也難說。”魯鷹站起來,俯視著他,“琅琊王是何等神仙般俊逸出眾的人物,既有王爺鍾情,王妃怎麽會依舊留情於你?她不肯從你,你激憤起來,索性讓朱雀連她一起燒死,也是有的。”

“胡說!”

陳澤激烈地掙紮起來,他雖瘦小,力道卻非常大。雲敦一麵奮力壓住他,一麵心裏詫異。

“你們如此汙蔑於我,我若有朱雀的火焰,第一個要燒死的就是你們!”他偏過頭來,小眼睛中猶如野獸的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隻可惜陳某有心無力。你們休想從我這裏得知真相,慢慢摸索去吧!哈哈哈!”

雲敦跟在魯鷹後頭出了囚室,往門上掛鎖的時候,還能聽見他在門後瘋狂的笑聲,正在顛三倒四地喊著: “我還要把你們也一起吞了!連著骨頭一起嚼!從蛋裏活生生拖出來!那味道美妙無比,你們永遠也無法想象!”

魯鷹行走在深夜的巷道之中。

青石板上濕滴漉的一層,地麵灑滿月光,除此之外,唯有他的腳步聲在兩側的牆壁之間回**。忽然間,眼前的月光被交織的翅膀所割裂,兩隻足有半人高的海東青一先一後地飛落在他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隻磕了磕喙,朝一側偏了偏頭。

妖獸!魯鷹緊緊地盯著它的眼睛,一麵緩慢地伸手。在他背上,那柄式樣普通的長弓微微地顫動起來,弓身上的紋路在暗中發光,正是被層層雲紋托出來的一輪太陽。

有優雅的男聲從他身後傳來,低沉悅耳,猶如玉石相擊。

“魯教頭不必緊張。這是我的暗羿。”

“王爺!”

魯鷹正要下拜,那男聲又說:“不必了,我從未來過此處,你也從未見過我,何必行禮。”

“屬下明白。”

“聽說你抓到了謀害王妃的凶手。”

“是有一名疑犯在押,但那人瘋瘋癲癲,言談中可疑之處甚多,未必便是真凶。屬下尚需探查……”

“婉兒雖隻是側妃,卻一直受本王寵眷。”那男聲輕緩,卻有壓迫感層層逼來,“隻怕我這兩隻海東青,餓得緊了,等不到你查清楚,便想要吃人肉了。那人現在何處?”

魯鷹抱拳:“王爺,屬下的職責是追查真凶。此人一日沒有定罪,便一日隻是個普通百姓,濫殺百姓,於追查真凶並無益處……”

一陣激烈的咳嗽從他身後傳來。等咳嗽平息下去後,那男聲平白地添了陰霾。

“為了如此惡徒,你竟不惜違抗我?”

魯鷹保持著抱拳的姿勢,沉默不語。

“也罷!我隻給你兩日,兩日若是還找不到謀害婉兒的凶手,拿你的肉喂他們也是一樣的。”

海東青藍到幾乎發黑的眼珠轉動著。

“恕屬下冒昧,王妃可是嵬嶷山盤雲村人?”

“不錯。”

“屬下鬥膽再問一句,遇害當日,王爺可曾注意到她是否有什麽異常舉動?”

“當日是婉兒壽辰,本王特意在春來閣為她設宴祝壽,連天香樓的朱成碧也親自操持,上的是近來風頭正旺的那道‘芙蓉焰’。若說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琅琊王沉吟了一會兒,“婉兒向來不是饕餮之徒,那日吃下芙蓉焰後,卻愣愣地坐了一陣,麵上還竟然流下淚來,說:‘有生之年,沒想到還能再吃到如此美味!’”

魯鷹將牙咬得咯咯作響。

“果然又是天香樓!”

“簡直是一派胡言!你是在告訴我,無夏城內凡是自焚而死者,均是因為吃了我天香樓的菜肴?”

魯鷹眼前之人,是天香樓的帳房,姓常名青,號稱是揚州“湯包常”的傳人。在旁人眼裏,常青是名相貌出眾的年輕公子哥兒,衣著考究,待人也溫和有禮,經常笑眯眯的。但在魯鷹看來,這人完全是隻笑麵狐狸。連他總是宣揚的“因為欠了天香樓掌櫃的三百兩銀子才困在此處”的理由,聽起來也萬分可疑。

“我派人探查過,葛亮和李九增在死前確實都吃過天香樓的一道菜,跟端王妃在那日的壽宴上所吃的菜相同。”

“什麽菜?”

“芙蓉焰。”

常青朝一側抬了抬嘴角。

“魯大人,你平日裏隻知道練箭,對無夏城裏其餘的事務不甚關心吧?芙蓉焰不是新品,從第一次上市至今已經擺了將近一年。而且,朱掌櫃這次做的可不僅僅是一道菜,而是包含著芙蓉焰在內的整整一桌宴席。”

他慢吞吞地將桌上的幾疊賬本,連同一隻紅珊瑚做算珠的算盤朝一旁挪了挪,從桌子底下拿出來一隻簽筒。

“這裏的竹簽,每一支價值一百兩銀子,出得起這個價錢的,才有資格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簽子上。這宴席每月隻擺一次,每次都是朱掌櫃本人親自抽取,被抽中的人可邀請另外七位賓客共同赴宴。”

“那芙蓉焰呢?”

“芙蓉焰雖原料難得,但不過是其中一道普通的菜肴而已。宴席上每人均可嚐一勺,如此算起來,如今無夏城內,吃過我家這芙蓉焰的,怕不下有百十人,偏就他們三位燃起來,就叫你怪到我們頭上!”

“若他們三位毫無關聯,還可解釋為意外,但三人均來自盤雲村,這其中必有隱情。”

“魯教頭不是已經捉了嫌犯?何不直接去問他?”常青將手裏的算盤一抖,“抱歉,今日事務繁多,無暇招待了。翠煙!送客!”

“且慢!常公子,下一個月的芙蓉焰何時開始抽簽?”

常青重新抬頭盯著他,忽然便露出公事公辦的笑容來。

“魯教頭來得巧,今日便是。”

“我也要參與抽簽。”

常青從袖子裏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一百兩銀子。看教頭的樣子也知道你錢不夠,還是回去攢一陣再——”魯鷹將背上的長弓取了下來,甩在常青的賬本上。木製的弓身上,雲紋暗暗流動著光澤。

“押在此處。”

常青舉起了雙手,整個人朝後退去,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隻是不過來接。

“難不成,你在害怕它?”

“怎,怎麽可能!”常青矢口否認,“再說了,換你試試看,差一點就被射瞎眼睛的人又不是你!”

“差一點而已,又沒有真瞎。”魯鷹理直氣壯。

常青的額頭上明顯跳出了青筋。

“我忽然後悔了。芙蓉焰賣給別家都行,隻是不賣給魯教頭。教頭還是請回吧!”

兩人四目相對,幾乎要從空氣裏激出火花來,沒曾想自魯鷹身後閃出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伸手就撈走了簽筒,回身往常青麵前的桌上一坐。她看起來約摸隻有十三四歲年紀,兩側眼角都畫著詭異的紅妝。

“我的賬本!”

小姑娘眨著大眼,極其無辜地看著他,將一根簽子舉到常青眼前。

“看!魯大人這次抽中了呢!”

“什麽?這上麵何時有過他的名字?”

“我說有就有!”小姑娘鼓起了麵頰,“三百兩銀子喲!”

常青磨牙的聲音連魯鷹都聽得一清二楚:“掌櫃的……你究竟做何打算?”

“噓!”天香樓的朱成碧掌櫃將一隻手指放在了唇上,悄悄朝他湊近,“一會兒有好戲給你看!”

鍋是普通的黑鐵鍋,口大底小,雖比一般的鍋厚些,但並無特殊之處,一旁早已經備下的肉末、豌豆、蔥末,魯鷹也一樣樣都查驗過,俱是尋常物品。倒是那冰藍色的鳥蛋很罕見。它表麵布滿了鱗片,有如鑲了無數細小寶石,被端正地擺放在垂著四角流蘇的軟墊之上。

朱成碧一麵將一副灰黑色的皮手套往手上戴,一麵解說。

“這是用火浣鼠的皮毛做的。做芙蓉焰,非得用它不可。”

“為何?”

朱成碧沒有搭話,隻將那卵取來在鐵鍋邊緣一磕,瞬間便有光焰從中爆裂開來。魯鷹不得不遮住眼睛,再睜眼時,金黃的火焰已經熄滅,安靜地躺在鐵鍋中的,不過是外表普通的蛋液,一枚通紅的卵黃正在微微晃動。

“這是差一點就可以成為生命的存在。每一枚都是,曾經是,蘊藏了無窮的憧憬和希望。隻可惜雄鳥已死,僅存的雌鳥就算日複一日地下著蛋,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談話間,朱成碧已經用筷子挑破了那卵黃,迅速地攪拌起來,又加了油鹽和肉末,種種調料,動作快得魯鷹幾乎看不清楚。接著她取了隻透明的小瓶來,將其中琥珀色的**灑了一些在手套掌心,頃刻間,皮手套上燃起了青藍色的火焰。

“火候是一等重要的事情。稍有不慎,便會產生氣泡,口感全毀。非得親手掌控不可。”

她將鐵鍋朝上顛了三下,每一次,鍋內的蛋液都又漲出一分,表麵生出一層金黃的焦痕,狀如火焰。三次之後,蛋液已經到達了鐵鍋的邊緣,三重火焰彼此重疊,正好是一朵盛開的芙蓉。

“還以為是怎樣驚天動地的大菜。”魯鷹雙手環抱,“區區一道燒蛋羹而已。”

“噓!”

常青的提醒來得太晚了,朱成碧的眉毛已經豎了起來。

“區、區?”她掌心的火焰已經熄滅了,此刻捧著整隻鐵鍋,朝他逼了過來。

“你都沒有嚐過,不算數!”

“吃下去會活活燒死,你當我傻子嗎?”

事情不妙。魯鷹忽然意識到,自己將追日弓押在了常青的桌上,是件多麽糟糕的事。朱成碧正在步步逼近,平日裏圓睜的大眼此刻危險地眯了起來。四周的光線開始暗淡,甚至有陰影從她的裙下洶洶而出,貼著地板正朝他一寸寸地攀爬過來。

他後退,肩膀撞上了牆壁,卻被粘住了——那繞到他身後的陰影,竟然猶如黏稠的濃漿,將他半隻胳膊都吞了進去。他奮力朝外拽著,卻有更多的野獸麵孔,個個眼瞳都是空白,從那濃漿當中翻了出來,將他的兩隻胳膊銜在口裏。

朱成碧舀了一勺蛋羹,放在了他的嘴邊。

“不白吃,吃完是要付錢的,不然湯包又要念叨我了。”

第一口,唇齒之間卻落了空,那蛋羹如此嫩滑,剛入口便融化掉了,他還來不及回味,第二口的鮮美已經激起了戰栗。這就像是在嘴裏銜了一團光焰,連舌頭也被點燃,勺子退出去的時候,他竟然想要咬住那勺子不放,好將剩餘的每一丁點兒都舔幹淨。

“怎樣,”朱成碧得意洋洋地晃著勺子,“這味道,至少抵得上五十兩吧?”

魯鷹沒有回答。雖隻咽下去兩口,他身上已經燥熱難耐,胸前一會便盡都汗濕了,視線的邊緣開始模糊。再加上朱成碧靠得太近,她袖間一陣陣奇異的熏香味道傳來,他隻覺得暈頭轉向。不知何時,銜著他四肢的獸口已經鬆了,他沿著牆軟軟地滑下來,癱倒在地。

難不成真的要跟那富商、跟琅琊王妃一樣,活生生燒死在這裏?倒不如拚死一搏,說不定能有條活路——雖是這樣想,他身上卻沒有一絲力氣,隻得睜著眼睛,瞪著牆上的一幅畫。

那畫原本就掛在此處,隻是魯鷹之前未曾在意,如今仔細看來,畫的是一株茂盛的桃樹,一輛牛車靠在樹下,垂著繡了桃花的簾幕。漸漸地,那牛車在他眼前越來越大,半透明的簾幕也飛了出來,拂在他臉上。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躺在了牛車裏,依舊是渾身灼熱,動彈不得。透過簾幕的縫隙,能望見一輪大得占據了半邊天空的月亮。不時有卷雲從牛車旁邊掠過,又急速地被遠遠拋在了後頭。

“算我好事做到底。”另一人回答。

又過了一陣,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牛車停住了,眼前的簾幕被卷起,下方竟然是一處宮闕,被卷雲簇擁。殿前的長階上,正有一人回首眺望。隔得遠了,魯鷹隻能望見她身披豔麗的朱袍,頭頂是高聳的頭冠,猶如翎羽。

焰兒,他想。卻有隻手抵在了他的後心,將他整個人都托了起來,輕巧地朝外一推。

“有人跟我說,人妖殊途,如隔天蜇。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是會活活摔死,還是幹脆生出雙翼來。”

魯鷹撞上了台階,卻並沒有特別的痛楚。他隻覺得越發燥熱,渾身猶如沐浴在火焰之中,伸手在胸前抓著,恨不得能將衣衫盡都扯成碎片。那原本在台階上眺望之人朝他靠近,他迷蒙抬眼,眼前不是焰兒,卻又是誰?她俯身過來,卻叫他一把抓住了手。

那隻手冰涼徹骨,摸上去如此舒服。

“焰兒,焰兒。”

他再也舍不得放開,沿著那手臂一寸寸地摸上了她的肩膀,撫摸著她的脖子,還有她的臉。她渾身顫抖,呼吸急促,卻沒有將他推開。他索性起身,將滾燙的臉也貼上了她的臉,嗅著她頸項間的香氣。這下子真的是耳鬢廝磨。

她抖得更厲害了。

“好燙,焰兒——我就要燒死了。沒想到,死前還能在幻覺裏再見你一麵。”他笑起來,“我算是知道,為何那些死者全都麵帶微笑,卻原來,可以見到朝思暮想之人。”

“我一直想跟你說的話,眼下卻再沒有機會了。焰兒,我……”

他的話語生生中斷了,隻望著自己的手,手背上每一寸皮膚都在爆裂,從內裏綻放出金黃色的光焰。

最後的意識裏殘留著她依舊木然的臉,還有眼角一滴晶瑩閃爍的眼淚,朝他的額頭緩慢地墜落下來。

瞬間便摔得粉碎。

再醒時,卻是一人睡在**。

魯鷹眨了眨眼,失去意識前的種種情形開始倒灌回腦海,他一個挺身便翻坐起來,在自個兒身上摸來摸去。非但沒有燒灼的痕跡,衣衫上連一處破損都沒有。一場夢?但自己所躺的又分明是雕著雙鳳呈祥的紅木大床,垂著桃紅的紗帳,花窗上雕刻著鴛鴦戲水——這裏是平樂坊裏曲焰的居所。

昨日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環顧室內,沒有見到曲焰,卻隻聽到外間隱約有調弦之聲,過不多時,便傳來連續不斷的壁筷聲,聲聲淒厲無比,猶如秋風肆虐,殘葉飛卷。

魯鷹認得這首破陣曲,他第一次見到曲焰,射死化蛇之時,她便正在彈奏此曲。他向來能聽懂她的琴音,如今這曲調貌似憤懣,實則憂慮重重。

她在憂慮些什麽?

他一起身,卻自床頭的縫隙中望見一絲寶藍色的閃光。他伸一隻手進去,將那物件一點點勾出來,才剛來得及抓入手心,耳邊的壁聲就沒了。

曲焰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內室,手裏捧著隻小案,上麵擺著隻描了青花的長頸瓶,配著隻雪白的瓷酒杯。她竟破天荒地描了眉毛,塗了粉,還在眉間貼了花鈿,形狀是一枚黃金質地的小小火焰。

昨日我可有對你說過什麽?”他將那物件緊扣在手心,問。

“昨日你在天香樓吃醉了,嚷嚷著非上奴家這裏來,一進門就倒在地上睡了。什麽都沒有說。”

她將一隻杯子捧給他,他湊在鼻尖聞了聞。

“瀲灩?”

“還加了些青梅。”

“難怪我覺得略有酸味。”他舉在手裏,作勢要喝,忽然又停下了,將那杯子在手裏轉著。

“焰兒,我是不是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臉上這道傷疤的來曆?”

曲焰沒有回答。

“是有五六年了吧。那時候年輕,仗著有幾分本事,在徽州跟紹興一帶走鏢。看走了眼,竟將一隻能化作人形的白澤當成了至交好友,反叫他在臉上砍了一刀。”

他用大拇指摩挲著貫穿整個左臉的傷疤。

“那一趟不僅弄丟了本該押送的貨物,還折損了三十多個兄弟。妖獸不可信呐。為至親之人所叛的滋味,最是痛心不過。”

魯鷹將手中的杯子舉了起來,直直地望著曲焰。

“明知有毒,為何還要喝?”

“你給的,我什麽時候會不喝?”

他望著她:“你為何要誤導我,好讓我以為陳澤才是元凶?”

曲焰不作聲,任憑他分析下去:“一直以來,是你在供應朱成碧芙蓉焰的原料,也是你,用這道菜讓三個人自燃而死。但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做到的?吃下芙蓉焰的人那麽多,如何能保證隻燒死他們三個?”

“他們三個不同。”她隻吐出一句話,“隻要吃過一次,便終生忘不了那味道。”

陳澤狂笑的樣子閃過魯鷹的腦海。我要活生生地吞了你們!他舔著嘴唇笑道。從蛋裏拖出來,連著骨頭一起嚼。那味道你們絕對無法想象!

魯鷹站了起來。他方才已經咽了一口酒,如今腳下虛浮,隻覺得四周都在打轉。

“你去哪裏?”

“那姓陳的梳子匠若是現在還沒有燒起來,隻怕也差不遠了。”

他朝前勉強邁出一步,又一步。

“不可!他是最後一人!我必殺他!”

與曲焰的喊聲同時響起的,是外間那架鳳頭壁筷,上麵的琴弦同時錚鳴作響,一根根地崩裂了。它們在空中卷曲,如有生命般射入了內室,纏繞在他的四肢上,生生勒入血肉。

牆上有一處黴斑,每日的形狀都在悄然變化。

陳澤死盯著那堵牆。他被羈押在巡獵司已有幾日,除了那日魯鷹跟雲敦前來審訊過,便再無人探訪。這幾日來,他閑極無聊,連桌腿上的節疤都摸得光滑了。他能肯定,那處黴斑確實與眾不同,每一次他眨動眼睛,它都好像變得更大了一些。

萬萬不可眨眼!陳澤雖在心中反複提醒自己,卻終究控製不住,眼皮直往下墜。轉眼間,室內立刻多了個穿桃紅色子的婢女,長著鵝蛋形的圓臉,說話聲音還脆生生的。

“奴婢是天香樓朱掌櫃家的,喚作櫻桃。”

她手裏拎了個食盒,大方地走過來,將其放在陳澤身側。他正在驚疑不定,一會兒看她,一會兒看她身後那堵已經空空如也的白牆。

“掌櫃的叫我給您捎樣菜來。”

她自食盒中取出一口式樣普通的黑色鐵鍋,朝他捧了過來,微笑著道:“掌櫃的還說,需得趁熱吃,涼了,可就不是這個味道了。”

琴弦震動起來,竟然還在奏出樂音,每震動一次,便會更深地割入血肉。

但魯鷹還在朝門口邁著步子,一步接著一步。他咬著牙,不發一語,整個背都弓起來,纏繞在身上的琴弦被他繃得緊緊的。

“我們夫妻二人見那孤兒遭人欺辱,實在可憐,才收留他過夜,未曾想他知曉了我們的真實身份,盜走了我尚在孵化中的一窩五隻寶貝。先夫去尋,一路追到盤雲村,卻叫羿師給捕殺了!”

更多的鮮血沿著弦掉落在地上。

“魯大人,你如今要救的這個人,是個背信棄義的禽獸之輩,可憐奴家尚未睜眼的孩兒,一個不剩,被他敲碎了殼,拖出來活生生地吃了!”

他喘息著,轉過頭去。眼前的形體,已經不再單純是個女人的形狀。在那之上,又加上了由火焰組成的一雙翅膀,頭頂招展著火紅的翎羽。

“奴家身為妖獸,便該遭此橫禍?隻因他是個人類,便值得你如此相護?”

如果不是這鳥蛋,婉兒怎麽可能會朝他微笑?像他這樣一個醜陋、渺小、一無所有的家夥?陳澤跪在囚室的稻草堆上,頭頂抵著地麵,嘿嘿地笑了起來,直笑得流出淚來。

吃下朱雀蛋者,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將終生被那渴望所狩獵。他們無法忘記那味道,隻要一口,便會融化在血脈當中。

那日婉兒端坐在火焰當中,臉上是迷醉的笑容,她所說的是什麽?哪怕烈焰焚身,她卻還在說:“真美味啊——”

如今這美味也找上了他。陳澤顫抖著手,緩慢靠近鐵鍋,一點點掀開鍋蓋,卻又猛地爆發起來,將陶質的鍋蓋朝地上一摔,鍋蓋頓時四分五裂,他撿了尖銳的碎片,朝自己的手背深深地紮了進去。

他抬起頭,聲嘶力竭地笑起來。

“想要我死,沒那麽容易!”

“先夫去了這二十年,奴家已經心如死灰,沒曾想到了這一年,卻如期生起蛋來。”

曲焰撿起了那枚碎掉的蛋殼,將其捧在手臂上,輕輕地搖晃著。她的眼神如此溫柔,如同懷抱嬰孩。

“每個月,都會有一隻寶貝出生,奴家孵啊,孵啊,可是總也聽不見裏麵有啄殼的聲音傳出來。每次奴家都以為這一次總能成功,上天眷顧,奴家還能做母親,卻一次又一次地絕望,發起瘋來將蛋啄碎了了事。幸好遇到朱掌櫃,勸我拿了去做芙蓉焰,給了我這報仇雪恨的機會。”

“焰兒……你還年輕……未必不能再遇良人……”

“再遇?魯大人,奴家與先夫,是通天引斷絕後神州大陸上最後的兩隻朱雀。幸得朱掌櫃提醒,教我知道,既無雄鳥,從今往後我族便就此滅亡了。”曲焰懷抱著碎掉的蛋殼,身周的火焰越發熾熱了,連眼中都透出光線來。

“魯大人,你來評判,滅人一族,該當何罪?”

陳澤在囚室的地麵上急速地摸索著,將能抓到的一切都塞到口中,生生地咽了下去。

泥土和稻草從他開合的唇齒間掉落,但他再也顧不上了。被抑製了十多年的渴望衝破了阻擋,在他的體內呼嘯倒灌過來,將理智和恐懼都淹沒得一幹二淨,隻剩下反複咂嘴品味。

“是這個……是這個味道!”

他的臉上出現了狂喜,以及與那天晚上的琅琊王妃一模一樣的迷醉,他朝兩側伸開了手臂,仰天大喊起來。

忽然間,對麵的空牆轟然開裂,盛裝的婉兒自其中款款而出,還是她嫁給琅琊王之前,不顧一切奔出來找他,求他帶她一起逃走時候的樣子。她笑顏如花,眼角沒有一絲皺紋,朝他張開了懷抱。

陳澤也朝她伸出了手。

“砰”的一聲,火焰開始燃燒。

在火光照耀之下,牆麵上的那處黴斑又開始變幻起來,勾畫出一隻頭上生角的赤豹。它在牆上左右衝突著,形體尚且不全便穿透了牆麵,直撲向陳澤,連同他身上的火焰也一起吞噬了。

同時響起的還有骨頭碎裂的聲音。

“哎呀呀,連著骨頭一起嚼,口感果然不同。”

嬌媚的女聲這樣感慨著。殘餘的金黃色火焰從赤豹齒間掉落,落向地麵上的稻草,劇烈地燃燒起來。

魯鷹喘息著,伸手扣住割入肩膀的琴弦。

“這首清心咒,後麵還有三節。你若奏出,我必死無疑,為何不奏?”

“魯大人雖無追日弓在身,但右手此刻便有三枚寒冰凝成的箭矢,要取奴家性命,手到擒來——你為何不射?”

兩人四目相對,卻是曲焰先轉開了視線。

“冤冤相報,何時是盡頭,焰兒,罷手吧……”

他倆同時轉頭,隻見窗外延綿不絕的青瓦之間升起了滾滾的濃煙,就方位看來,是巡獵司無疑。

“來不及了。”她緩緩道,“那人已死。”

她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魯鷹身上的全部琴弦紛紛掉落。

“魯大人,奴家如今,任你處置。”

曲焰緊緊地閉著眼睛,她能聽到他忍著疼痛的喘息,聽到他跪行著,一點點地朝自己靠近。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掌心灼熱滾燙。

“你遇到我之前所做之事……都可以不再追究,但既然遇到我,之後……”

“之前如何?之後又如何?”

淡淡的血腥從他身上傳來。

“之後,有我和你。”

曲焰猛地睜眼。在她耳邊,頃刻間便有無數破空之聲,鋪天蓋地朝她撲來。她曾對此畏懼萬分,此刻竟動彈不得,叫他在肩上一拽,整個人滾在一旁。再睜眼時,卻是魯鷹跪在原地,咬著牙,正拔著手臂上一枚白羽的箭。

“休叫殺害王妃的凶手逃了!”

更多的箭矢如雨而下,將紙窗撕得粉碎,箭雨過後,撲進來兩隻尖齒利爪的海東青,每個都足有半人高。魯鷹朝曲焰望去,正好她也朝他望過來。

電光石火之間,他意識到她心中打算,叫起來:“不可!”

但曲焰已經不見了,空中多了隻纖細的鳥兒,金羽長翎。它展開翅膀,靈活地與那兩頭巨鷹擦肩而過,穿過了碎窗,頭也不回地掠空而去。

“魯教頭,這次抓捕凶犯,你立下了大功。”

琅琊王的聲音遙遙傳來——

之後的事情,就交給我的海東青吧。”

“報王爺!朱雀焰水土無效,無法撲滅,福慶街以東五十多戶均成焦土!”

“報王爺!火勢蔓延,城南望族高氏、王氏均受波及,損失慘重!”

“啊啊,先不用著急,先欣賞一下燃燒中的無夏吧。”隔著半透明的紗帳,琅琊王趙珩陶醉地攤開了雙手,“某個曾經承諾過要守護無夏的家夥,此刻該坐不住了吧?”

琅琊王話音未落,大地便開始了震動。自無夏城的另一端,掛著“朱”字燈籠的天香樓的背後,有龐大的陰影如同憤怒的烏雲般緩緩升騰起來。

“那,那是什麽?”

遠遠望去,那更加類似於由黏稠的黑色**所組成的不固定的形體,頭端層層翻湧,竟翻出了一張銅目巨口的獸臉,雙眼灼灼,猶如燃燒著火焰。它張開血盆巨口,無聲地咆哮著,六根長短不一的巨腿從身側冒了出來。

“怪物啊!”

那怪物揮動著腿,開始在層層屋簷之上爬行,朝著火光衝天之處撲了過去,一口便將還在著火的屋舍吞吃殆盡,隻餘下還冒著縷縷青煙的大坑。

“那個?一隻被徹底惹怒了的饕餮而已。”琅琊王的嘴角彎了起來,將手中烏黑的紙扇漫不經意地朝下一揮,身側的婢女立刻舉起手中的哨子,吹了起來。

佛塔籠罩在火焰之中。

魯鷹尋到曲焰時,她正倚著蓮心塔六樓的窗戶,俯瞰著燃燒中的無夏城。遠處,那隻龐然怪物已經橫掃過整片無夏,生生吃出了一整塊隔離區域,將失火之處和尚未受到波及的城區分隔開來。

“你為何會在此?”

她沒有回頭,問。

“為求曲姑娘一滴淚。”魯鷹抱拳,“徐學士剛剛告知在下,朱雀焰非尋常火焰,無法撲滅,隻有朱雀的眼淚冰寒無比,可救無夏。”

“奴家早就說過了。奴家既不會笑,也不會哭。”曲焰轉過去看他,“更何況,你們人類全都是壞種,全部死有餘辜!”

“也包括我嗎?”

魯鷹持著追日弓,臉色卻是蒼白的,他本來就失血過多,又加手臂受傷,任誰都能看出,此刻隻是勉強站立。

“你以為我會燒死時,分明是有落淚的。”

“......”

焰兒,我們還有將來……”他朝前一步,她卻向後退,連連搖頭。

“奴家如今大仇已報,隻求一死。魯大人,若要奴家性命,動手便是。若要眼淚,卻是沒有。”

他們沉默地對峙。遠遠的,風中傳來木柴和血肉燃燒的味道,還有隱約的哭喊。她終於聽見他沉穩地說:“好。”

利箭破空而來,而她不閃不避,任由劇痛撕裂肩膀,整個人瞬間失了重心,一下子便朝窗外翻了出去。

鮮血四濺。

“雲大爺!我的乖囡還在裏麵,我的乖囡!求雲大爺救命啊……”

雲敦放低了重心,想要托住那抱著他的腰哀哭的包子鋪李大娘,卻沒有成功,連帶著他自己也一並跪在了地上。十六歲的初級羿師抬眼望去,他麵前是一片熊熊燃燒中的屋頂,房梁被火焰舔舐著,正在根根爆裂。而他腰間,隻有一柄袖珍得可笑的弩箭。

而在這些嘈雜當中,他偏偏聽得到,火焰包圍中一聲聲細嫩的哭喊,仿佛隨時可能斷絕。

他的拳頭越攥越緊,終於一咬牙從地上蹦了起來,將李大娘朝旁邊一推,紮向了火海。

灼浪當中,他用袖子掩了臉,伏在地上,尋著那哭聲一點點摸索過去,竟叫他在碎瓦和斷梁間摸到個軟軟的小身體,他大喜過望,抱起來便想要回身。

兩三段房梁緊接著掉落,將他的退路堵得嚴嚴實實。四周盡是火焰,再無出路。他內心一片荒涼絕望,隻得將那孩子牢牢地護在懷中。

金黃色的火焰撲了上來,將他完全吞沒。

鮮血四濺,她頹然而落。

曲焰猛然睜眼,魯鷹正在跟她一起急速墜落,地麵已經近在咫尺,饒是她迅速展開翅膀,奮力拍動,才在最後一刻將他們兩人生生地又拉上了天空。

“傻子!”她罵著,隻覺得眼角發燙,視線模糊,“我摔不死的,你忘了我是鳥嗎?”

“人類欠你的,便由我來還,如何?”

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隻覺得心亂如麻,身後卻響起了雷鳴般的咆哮聲。那隻吞噬火焰的青銅獸頭從半空中探了出來,氣勢洶洶地俯瞰著他們。

“殃及佛塔,汝可知罪?”

那火焰撫摸著他,如同母親溫柔的手。

雲敦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隻知道那金黃色的火焰在他周身流動,卻沒有傷害他分毫。它們就像是鑽入了他的皮膚裏麵,讓他覺得渾身輕飄飄暖洋洋的,好像隨時能生出翅膀飛起來。

這個念頭剛剛從腦海裏冒出來,他的雙腳就離了地,自己竟然真的飛了起來!驚喜交加之餘,他將李大娘的孫女抱在懷裏,還不忘回頭確認了一下——在他的身後,竟有一雙由火焰組成的翅膀!

這下子舒巡檢他們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那怪物是什麽?魯鷹與那雙燃燒的獸眼兩兩相對,滿心疑惑。無夏城中,竟然還潛伏著這等妖獸?卻隻聽得懷裏的曲焰朗聲回答:“曲焰知罪,謝姑娘成全!”

成全什麽?他還沒有來得及問出口,懷裏隻是一空,自己已經被甩向了蓮心塔。幸好他尚有一臂可用,抓著佛塔的飛簷,抬頭望去。

那隻朱雀已經飛得很高很高了,是纖細的火紅影子,直直投向那隻怪物張開的巨口。

但在最後被吞噬之前,它卻停頓了一下,朝無夏城的東麵扭轉了長長的脖頸。

自那個方位,卻有另一雙一模一樣的翅膀升起來。

“莫非……寶貝!”

魯鷹最後一次聽到曲焰的聲音,略帶咽。下一個瞬間,那龐然巨獸張開了大口,將朱雀整個吞噬了。

但自怪獸的齒縫間,已有一滴晶瑩閃爍的細小冰棱,緩緩飄落。魯鷹望著它落向燃燒中的無夏,就像是在那個晚上,它落向他的額頭一般。

瞬間便碎裂了。

“唉唉,連朱雀的火焰也不行嗎?”

飄**著紗帳的車停在高處,紗帳內美貌的王者俯瞰著眼前的景象:一片焦土當中,唯有蓮心塔依然屹立不倒。

“如此看來,要再開通天引,非得要麒麟血不可了。”

烏黑的紙扇一下下磕在下巴上。

“有意思……我也看夠了,回去吧。”

無夏城的這次走水,巡獵司首當其衝,被燒了個幹幹淨淨,司裏全部的羿師們傾巢出動參與救火,或多或少都得到了表彰。尤其是雲敦,他成功地救出了李大娘的孫女,肩膀都差點被前輩羿師們拍到脫臼。但“我生出了對翅膀哦”的說法,毫無意外地遭到了羿師們的集體鄙視,認為他肯定是被燒壞了腦子。唯一能夠解釋清楚這是為什麽的徐學士在聽完他的敘述後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卻連半句解釋都沒有給他。

“雲敦,你這鳥兒在哪兒買的?”

“不是買的,失火那天晚上在火場裏揀的。”

魯鷹捧著鳥籠轉來轉去地看。籠裏的鳥兒羽毛零落,蜷作一團,見魯鷹在看,索性把屁股轉過來對著他。

雲敦也湊過來。

“揀到時候就這樣,我猜是讓火把羽毛給燎了,醜是醜點兒……”

“別瞎說!現在還是雛鳥,成鳥我見過,可漂亮了。”

魯鷹伸了一根指頭進籠子裏,那鳥張開了翅膀直後退,他耐心等待著,終於等到它試探著靠近,一口啄在他的手指上。

他眼神柔和,隻差嗬嗬笑起來。

“這種鳥現在可珍稀了,十六年一產卵,五十年可於火焰中重生,再為雛鳥。”

“教頭什麽時候也懂養鳥了?”

“那是。你這水可不行,快去換點兒泉水過來。”

雲敦出門的時候,還聽魯教頭在那裏對著籠子念叨:“……從今往後,有我和你,可好。”

“騙子!都是騙子!明明說好不重生,給我吃的!”

朱成碧眼含熱淚,揮舞著拳頭正在抗議。

常青正抱著一大堆藥瓶走過,聞言差點直接扔到地上。

“你還吃!也不看你的胃裝不裝得下!慶餘街一路吃到福壽市,連安寧坊都吞了半邊!那裏是煙花廠啊!”

“嗝!”朱成碧打了個嗝,噴出兩三個火星。

常青將藥瓶一個個擺放到桌上,一邊翻找著,一邊繼續數落:“那朱雀就那麽好吃?連正在重生的都照吃不誤——這下可不是燒到了喉嚨又吐出來?”

“朱雀就是好吃。”朱成碧癟了嘴嘟囔,“朱雀蛋更是美味,隻可惜隻能吃一次,便永遠沉澱在血脈中,第二次隻要入口一丁點,就能叫人從內而外地燒起來。”

“魯鷹可是第一次吃,怎麽也覺得自己快燒起來?”

“啊,他不一樣,我在裏麵另外還加了……”

“嗯——?”

常青拖長了聲調,正待好好盤問她一番,朱成碧卻忽然捧住了肚子,露出了苦哈哈的表情:“吃太多了……胃疼……”

“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吃那麽多!啊啊找到了,珠珀消食散!翠煙趕緊取溫水來化了!櫻桃,去給姑娘找暖手的香爐來捂肚子!”

朱成碧趴在案上,麵色鐵青,瞧著常青忙前忙後,直急得額上一層薄汗的樣子,嘴角越翹越高。

“你說那朱雀,後來為何又肯重生?”

“這個嘛,或許是找到了願意活下去的理由吧。那朱雀一窩有五個卵,其中四隻分別為四人所吃,剩下的那一隻呢?”

“是啊。”朱成碧點頭,“剩下那隻去了哪裏呢?”

兩人相視,又在同時笑起來。

“沒想到被養成了那種憨憨的人類樣子。”

“是憨了點兒,倒也挺可愛的。”

“喂!”

朱成碧用袖子掩住嘴:“好啦,雖然在我眼裏人類彼此差別不大,不過目前遇到最可愛的人類就是常大人你啦——”

“這,這完,完全不是重點!”

常青惱羞成怒,甩了甩袖子就要掉頭走掉,沒想到袖子的一角正好被她抓在了手裏。

“這次冷冰冰大叔的表現卻頗出人意料。叫我也忍不住想,人妖之間相隔猶如天蜇,但若有心,縱身一躍,說不定也可相遇……”

常青已經背轉身,一時沒有答話。身後靜了下來,他隻聽得到自個兒心跳如鼓,最後卻還是咬牙開口:“我終究是要走的。到時候,誰來囑咐你少吃點兒?”

他等了一陣,沒有回應,回頭一看,朱成碧已經趴在案幾上睡著了,手裏還

拽著他的衣袖。他往回拽了又拽,卻被抓得死死的。他垂下眼來,揪著那截衣袖。

唯有一聲歎息而已。

大梁崇安七年十月初二,無夏城無故走水,火勢不熄,城東南民戶五不存一。有怪獸,銅額焰口,起城北,吞起火屋舍十餘間,火勢瞬時而滅,獸匿,不複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