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腸公

整整五個白天和六個夜晚的鏖戰,他們終於捕獲了那隻饕餮。

東邊的天空中露出了晨光。這是一支主要由窮奇組成的軍隊,作為黑麒王軍的主力,他們曾經橫掃平原和山嶺,將人類的村鎮焚燒殆盡。如今,他們驅動著**白身黑尾的獨角駁馬,踏過同伴殘缺的屍體,正在謹慎地靠近。

包圍的中心,是那隻恐怖的凶獸。如果忽略掉頭頂兩側山羊般的長角,她的外形隻是個高挑豐滿,腰肢纖細的人類女子,正是二十六七歲,容光正盛的時候,半邊臉都叫血給汙了,露出一道斜飛入鬢的劍眉。她閉了雙眼,麵色凝固如同雕塑,正單腿跪在地上,身上重重地纏著鐵鏈。為了纏上這鐵鏈,窮奇軍付出了數十具無頭屍體的代價,也正是靠著這鐵鏈,他們終於將這隻凶獸拖垮了。

此刻,她一動不動,騎兵們卻仍是繞著她一圈圈地踏著,不敢靠近。在後方的首領終究是按捺不住,喊起來:“黑麒王有令,獲饕餮首級者,可食人類萬戶!”

一名騎兵從隊伍中奔了出來,手持九環長柄大刀,直奔那半跪在地的女子,一瞬間,女子細長的眉眼忽然睜開了一條縫,眼波閃動,盡是寒意。

這是那名騎兵所見到的最後一樣事物。接著他隻覺得自己頸項一涼,便是黑暗降臨。

兩柄長刀再次插入了地麵,刀身上墨藍色的血液緩緩滴落。女子朝地上啐出一口血,露出虎牙笑起來。

“沒用的東西!再來啊?”她催促道。

軍陣忽然沉默下來,朝兩側分開。窮奇騎兵的首領打馬而出,在離她還有一丈的距離停住了,手中長槍平舉。

“將軍,我敬你與麒麟王曾為同伴,如今蓮燈禿驢大勢已去,何不歸降?”

“喔?不想要我的首級了嗎?不想要人類的鮮嫩血肉了嗎?過了凇陽關,便應有盡有了!”她失笑道,手中長刀交錯,火星四濺,“真可惜,你們得過得了我!”

“將軍拖我精銳在此,留下黑麒王在無夏城與蓮燈禿驢對峙,不過是在等陽澄府十萬水兵前來救援。否則以蓮燈禿驢一人,再有神通,又如何能敵得過我黑麒王?”首領咧開了嘴,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齒,“將軍沒有想過,如今已經是第六個夜晚,援軍何在?陽澄府一群軟殼的蝦兵蟹將,你以為他們真的會守諾前來?”

他一揚手,拋出一樣捆得跟粽子一般的東西。它一路滾到女將軍的跟前方才停住,卻是個半透明的粉紅色水母,四周的觸角都痛得抱成了一團。她低頭問:“救兵何在?”

那水母掙了掙,從頂端翻出一隻偌大的單眼,左右轉了轉,又緊緊地閉上了眼皮。但它的眼皮是透明的,它還是能看見她:睜著大眼,等著他的答案,身上的血在一滴滴無聲地滴落下來。

“奉陽澄府主公之命,報,報與將軍。”它結結巴巴地說,“救兵不會來了——”

伴隨著血肉撕裂的聲音,那饕餮將軍的瞳孔忽然間急劇擴大。窮奇首領沒有錯過她短暫的失神,擲出了手中的長槍,將她整個都貫穿了。

首領慢悠悠地打馬過來拾起槍柄,像是很享受這一刻。他旋轉槍頭,將她的血肉、骨頭還有內髒,一點點地絞得粉碎。她咬牙切齒,卻仍是在笑,雙手握住槍柄生生朝內一拉,再猛地朝前一送,那長槍倒退回去,竟是將窮奇首領也當胸穿透了。

電光火石間,兩人同時倒地。那首領被從馬上拖了下來,一頭摔在地上,麵具摔碎了一半,眼見已經斷氣。

水母在一旁瑟瑟發抖,這便是最後了吧,它正想著,那隻落在它身邊的手,卻開始一點點動起來。它目瞪口呆地望著饕餮將軍。她倒在地上,一寸寸拔出了胸口長槍,剩下一個血淋淋的洞口,傷口處隱約可見森森白骨。

“為……為何不肯死?!竟戰到如此境地!”

她伸手在身邊草叢中摸索,將水母一把捏在手裏:“陽澄府那個大眼睛的信使?你叫什麽?”

“八,八重纓。”

“你這眼睛倒還有些用處。”她躺在原地,一手將它高舉,“替我看看,凇陽關下,是不是有一座小城?”

八重纓眨了眨眼睛。重重關隘之下,迷霧之中,隱約有一處青瓦連綿。

“那座小城,叫做無夏。有人在那裏。”她語氣溫柔,“他未脫險,我不敢死。告訴我,那城如今可安好?”

“安,安好——”它剛囁嚅著吐出這個詞,便有萬丈佛光從那小城中射出,青瓦上空,濃雲聚集,有花瓣從雲間散落,隱約有梵樂聲聲,竟是無比的平安喜樂。這副奇象隻維持了幾個心跳的時間,那佛光便瞬間收斂了,聚攏出一座佛塔,立於那層層青瓦之上。八重纓離得太遠,隻能望見無數細小的黑點正從佛塔旁邊逃開,朝向他們所在的凇陽關,鋪天蓋地地飛過來。領頭的是一隻通體漆黑的靈鴉,聲嘶力竭地喊著:“佛塔已成,通天引絕!”

“黑麒王輸了,黑麒王輸了!我們回不去了!”

八重纓隻聽得身後窮奇軍大嘩,接著便是駁馬長嘶,兵士慘叫,想必在彼此踐踏,也不知道死傷多少。但它隻望著身邊的饕餮將軍:竟有一行眼淚,從她麵頰上緩緩而落,將那半邊臉上的血汙都衝得花了。她拖著層層鐵鏈,從地上勉強起身,雙手合十,朝佛塔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最後一次叩拜後,她久久沒有起身,隻將頭頂在地上,雙肩**如在哽咽。等她終於抬頭,卻雙眼放光,有如燃燒的巨焰。束縛在她身上的鐵鏈,一根接著一根地崩斷了。

你們,全部,都要死。

陰影洶湧而出,將日月都吞噬殆盡。

所謂的酒旗,不過是用整根竹竿挑出來的一塊褪色的藍布,邊緣都被洗得破爛了。

年輕的公子停住了腳步,撣動著柳青色直?邊緣的塵土:“承認吧,你分明是已經迷路了。咱們這是第三次繞到同樣的酒旗下麵了!”他壓低了嗓子,無可奈何地朝身旁的人說著。那是個隻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梳著雙髻,說話間隱隱露出虎牙。

“才,沒,有!”她鼓起麵頰來回答,紅潤的臉上一層桃子般的透明絨毛,“天下的酒旗長相都差不多!”

“是嗎?也包括這家要倒不倒的破爛酒肆嗎?還有旁邊吹糖人的老頭子?還有那個坐在左邊攤子上吃湯圓的老太婆,每次我們看到這旗子的時候她都在,連她碗裏的花生餡兒湯圓數量都一模一樣?”

話音未落,雙髻的姑娘便抓住了他的手腕,所用力道驚人,竟讓他的骨節疼痛起來。

她踮起腳,湊在他耳邊:“常青,你有沒有發現,既然我們已經是第三次看見那老太婆,為何她碗裏的湯圓,這麽長時間以來,竟全然完整,沒有一隻是被咬過的?”

他悚然而驚,也學了她的樣子,悄悄地打量起他們身邊的人來。這是一條青石鋪就的街道,跟他們在繞圈子的時候所經過的所有街道一樣一塵不染,連腳印和垃圾都見不到。此刻街上除了他倆之外,還有四個人:吹糖人的老頭子,兩個守在他攤前拍著巴掌的總角孩童,加上那穿著藍布褂子,盤著雪白的發髻,正端了碗湯圓在吃的老太婆。

不,現在仔細看起來,那老太婆手中的勺子一下一下,隻是舀著空氣,而吹糖人的老頭子,也隻是反複將手中那隻糖人舉起來,再放下。

常青隻覺得脊背發寒。

“既然如此,還找什麽入口!”小姑娘拽著他便朝那家掛著酒旗的破爛酒肆走去,一腳踢開門板。酒肆內光線昏暗,原本充斥著劃拳和交談,此刻卻都忽然安靜了。桌上的碟子裏堆滿了花生、毛豆,但它們都還是完好的,沒有被人剝開過。酒客們齊齊望向他們,隻有櫃台後麵賣酒的夥計背著身,還在費力地擦洗著什麽,肩膀一聳一聳的。

小姑娘直接走過去,將手裏的包袱朝櫃台上一扔,幾隻罐子從裏麵滾出來,叫她按住了。

“好久不見了,八重。”她隨意地打著招呼。

那夥計緩慢地轉過身來。他頭頂纏著頭巾,身著雜役的衣服,臉頰圓滾滾的,額頭朝外凸起,正中卻隻有一隻碩大的眼睛。

小姑娘將包袱裏的罐子一隻接一隻地擺在櫃台上:“山西陳醋,湖北嫩薑,平江紫蘇。如今,我這裏一樣樣都備齊了。”

她將兩手撐在臉下,胳膊肘頂著櫃台,虎牙晶瑩閃亮。

“去告訴你家主公,我朱成碧又來吃他了。”

常青之前曾經以為,人生中最悲慘的事,莫過於欠了某個絕對不能欠的人三百兩銀子,從此被她呼來喝去。但是現在,當他扛著朱成碧在複雜得如同迷宮般的巷道間奔跑,身後被一群疑似僵屍的人緊追不舍之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麽的天真。

短短五日前,他倆還身在一百多裏之外的無夏城。按照慣例,一入秋天香樓二樓的圓窗上便早早掛起了月白色的窗簾。無夏城絕大多數人都隻道是朱掌櫃為了尋找更新奇的食材,出遊去了。隻有常青跟貼身的兩個婢子知道,她哪裏都沒有去,就在蓮心塔對麵,那層月白色的窗簾之後,整個人都癱在湘妃竹製成的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短則數十日,長則一兩個月,她遲早會醒來,睜開眼便去尋那佛塔。佛塔能去哪兒呢,還不是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窗簾外麵,靜靜地立在這一年第一場紛飛的細雪裏。

常青初到天香樓的時候,曾經被她這不吃不喝的睡法嚇了一跳,後來也慢慢習慣了。既然她一時半會不會醒來,他也樂得清閑,吩咐櫻桃跟翠煙兩個婢子打掃清理,晾曬被褥,自己卻搬了桌子,在朱成碧的榻前擺開了筆墨紙硯,準備畫她睡著的模樣。

他選了隻銀毫,沾了墨,第一筆便勾出她細腰上垂下的腰帶,接著是肩膀的曲線,圓潤的耳垂。正換了隻筆,準備去點眉間的那朵桃花,卻聽得她在對麵說:“凇陽關下的楓樹,如今又該轉紅了吧?”

“凇陽關?”常青手裏的筆一頓,回憶著,“是那處每隔百年才紅一次的楓樹林嗎?據說那裏曾有過一場大戰,死了好多妖獸,關下的楓樹吸了太多的妖獸墨血,才變成這樣的。我想起來了,那是在蓮心塔……”

那是在蓮心塔成形的那一年。他猛然想到佛塔於她不同尋常,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你在畫啥?”朱成碧朝他靠近,他急忙將尚未畫完的紙迅速揉成一團,隻差沒有塞進嘴裏咽下去。

“什麽都沒畫!”

“不給看算了。”她哼哼,哪裏還有半點睡意,扭開頭,“湯包,我帶你去吃一樣好吃的!”

結果,事情,變成了這個樣子。

偏偏朱成碧還不肯安分,在常青肩膀上扭來扭去,茸茸的發髻擦著他的脖子。

“這樣子好像扛著隻貓喔。”

“現在是抱怨的時候嗎?”常青七竅生煙,還不能停下腳步,除了酒肆裏的那群人,越來越多的元和鎮鎮民也加入了追趕他們的隊伍。表麵上看起來,鎮民們步伐僵硬,脖頸扭曲,但奔跑的速度居然並不緩慢。

“這樣下去不行……”

他左右看了看,尋了處空白的影牆,奔過去將朱成碧朝牆頂一舉,回手從袖子裏取出隻外表普通的畫筆來,在牆麵上全神貫注地一筆筆地勾畫著。

“確實不行。從剛才開始你就在繞圈子。”朱成碧站在牆頂,眺望著遠處,“這整座鎮子都是按照某種陣法來修建的,似乎是七十二重乾坤挪移?八重這次倒是學聰明了不少,但也未必沒有破解之法。”

“這,次?”

常青手中的筆飛速地舞動著,為牆上的畫添上最後的鬃毛。隨著一聲嘶鳴,一匹神駿的墨駒踏破了影壁衝了出來,背上還生有潔白的雙翼。

他將朱成碧攔腰一抱,甩去馬背上,自己待要跟上,卻被一隻指甲尖利的手抓住了肩頭。一回頭,那酒肆老太婆的臉近在咫尺,正咧著沒有牙的嘴樂著。他看也不看將筆橫握在手裏,朝飛馬的屁股上狠狠一戳。飛馬頓時慘呼一聲,帶著朱成碧躥上天空,撲翅聲中,白羽紛紛飄落。

那老太婆眼神呆滯,口中謔謔有聲,竟有口水流下來。眼看就要落到他身上。常青這下子大驚失色,真正地奮力掙紮起來,胸前一痛,卻是那老太婆的爪子,在他胸口留下長長一道血痕。鮮血的味道讓攻擊他的鎮民們動作一滯。

“人類?”

轉眼間,老太婆的背後冒出了一隻潔白的手,正抓在她皺紋遍布的側臉上,另一隻手也緊接著過來,按著她的肩膀,也不見怎麽用力一扯,那白發的頭顱就被生生扯了下來,腔子裏的血頓時衝上了天空。癱倒在地的身體後麵,出現了朱成碧的臉。她兩隻虎牙都露在外麵,喉嚨裏有咆哮低低滾動。

剩下的鎮民轉身便逃,幾個逃得慢的,全叫她踩在背上,一個個地徒手將四肢撕了下來,輕巧得就像在撕紙片。有一個最多不過有四五歲的孩童,常青認得他便是當初守著糖人攤子,直拍手的那個,叫朱成碧抓起來直接往地上一摔,瞬間便沒了聲息。他胸前的銀鎖也被甩脫了,哐當一聲掉落在常青身邊。

常青正伸著手,一聲“住手“還含在嘴裏沒有喊出。朱成碧轉過臉來看他,麵無表情,臉上濺落上去的鮮血在緩緩滴落。對視的瞬間,常青心中一緊,隨即翻騰上來莫大的恐懼。幸好她眨了眨眼睛,又對他一笑,依然是平時天真爛漫的樣子,朝他伸出一隻手來。

她臉頰上的血跡看起來如此礙眼,該為她擦去才好。雖然這樣想著,常青的手,卻無論如何都抬不起來。他甚至還下意識地朝後側了側身,就像是要躲開她。

那隻手懸在了半空。

一瞬靜默。

朱成碧吸了口氣,朝他踏近一步,準備開口。

就在此時,四麵半透明的屏障從地麵突然升起,將朱成碧困在其中。常青撲過去,在屏障上敲了又敲,那質地猶如琉璃,表麵光澤流動。

朱成碧伸了一根手指,正在朝他這一麵屏障內側描畫出幾個文字——甲叁,丙貳,庚伍,辛柒。

她又在文字下方畫了半邊月牙,中間還添了幾道水紋。

畫完這些之後,她張開五指,將一隻手貼在了屏障的內側。屏障的內側開始彌漫起迷霧,將她一點點地吞噬了。隻留下一隻掌印,懸在半空,還勾勒著那隻手的形狀。

常青怔怔地站著。他麵前的屏障轉變成了一般的磚牆。

“‘妙筆生花’,可自空無一物中化形萬物。”忽然有女子聲音自背後傳來,“這次饕餮將軍請來的幫手,卻原來是謫仙人……”

“別吵!”常青頭也不回地打斷了她,抬起手來,也放在那掌印曾經在過的地方。磚牆冰冷,但她手掌的溫度,仿佛還殘留在上麵。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轉過頭去。眼前的女人長袖垂地,眼眉細長,左側眼下一顆明顯的淚痣,懷中抱著一麵兩尺來高的銅鏡,兩隻鎏金的虯龍上下盤繞著鏡麵。她的腰尤其細,簡直到了可以一掌盈握的地步,叫人不由得擔心會不會有折斷的危險。

“你剛才稱呼我什麽?”

“青蓮居士,太白謫仙,怎麽,這不是人類對您的稱呼嗎?”

常青恍然。這細腰女人似妖非妖,卻似乎並不知道如今凡間早已改換了天地,還以為跟隨朱成碧前來的人是妙筆生花的原主人。既然她看起來對李白還頗為尊敬,他決定不去糾正這個錯誤。

“朱……饕餮將軍去了哪裏?”他指著屏障,“這一切都是你所為?

女子彎腰行禮:“一切都不瞞謫仙:將軍現在在我的鏡中。隻要你肯一並進入我鏡中,便可再與她重逢。”

不知何時起,濃霧從四周悄悄包圍了過來,將街道兩頭的建築都吞噬了,唯有他們此刻所站立的一段還是清晰的。一樣東西從空中飛過,常青抬眼望去,卻是他當初繪出的那匹飛馬。它無處可去,盤旋了幾圈,疑惑地甩了甩鬃毛,頃刻間重新融化為一滴墨汁,濺落在地。

“世人皆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卻不知,命途猶如迷霧,實實在在是尚未確定,也不可預知之物。”細腰女子將鏡子放在了地上,銅製的鏡麵起初模糊一片,望得久了,竟微微地開始旋轉起來。

“我這麵鏡子,便可撥開迷霧,窺見命運之一角,但這一角,卻是即將發生在謫仙身上最可怕的事情。此事原本並非注定,一窺之下,便再無轉圜餘地。但如今,仙人若還想與將軍重逢,便非得如此不可。”

“廢話那麽多。”常青不耐煩地回答:“入口何在?”

細腰女沒有回答,隻在那不斷旋轉的鏡麵上方攤開了一隻邀請的手。

再睜眼時,他被囚於鐵籠之中。

那鐵籠極小,僅能容納一人彎腰。 兩根細小的鐵鏈穿過脖子上的鐵環,讓他既無法完全坐下,也直不起腰來。胸口一側傳來劇烈疼痛,他伸手觸了觸,有血跡隱隱透過衣衫。喉嚨中傳來鐵鏽的味道,猶如有砂紙在割。

有陰影隨著腳步接近,投在鐵籠之上,他勉強扭頭,去看那站在籠外之人。那人身後燒著火把,反而將麵目映得模糊。那雙髻卻是熟悉無比。

“哈。”他聽見她說,“隻因我將這人類在身邊帶了幾年,你們便以為,它對我來說,會與眾不同?”

她睨著籠中的他,麵無表情。就像她撕裂那些圍攻他的人類時一樣。

“連我自己也差點要相信,它真的會與眾不同。隻可惜,終究還是螻蟻一般的東西。”

她忽然出手,探入籠中,將困住他的兩根鐵鏈盡都扯斷了,又抓住籠上的鐵棍,朝兩側一掰。鐵籠吱吱作響,叫她生生掰出一個缺口來。她抓住鐵鏈的斷端,將他拖了出來,扔在地上。

“滾吧!從今往後,你我再無瓜葛,那三百兩銀子,本姑娘隻當是打了水漂。”

他欲開口,喉嚨劇痛,卻是一個字都無法出口。心口疼痛更甚,隻伸手想去抓她的裙邊,手指卻隻顧著顫動,哪裏還抬得起來。

“還不快滾?”

“湯包?湯包?”

呼喚聲中,他再度睜開了眼睛,第一樣所見之物,便是那梳著雙髻的毛茸茸的頭頂,就頂在他的下巴上。

“做了噩夢嗎?你剛剛在哭呢。”朱成碧趴在他的胸口,伸一根手指在他眼角沾了沾。

“這裏是哪裏?”常青抬起身來,視線所及,俱是山桃,身下芳草鮮美,旁邊小溪潺潺,蝴蝶飛舞。而遠處卻是濃霧——這片桃源,被緩緩旋轉著的濃霧包圍其中。

“你睡糊塗了?不是我說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午睡,所以你畫出了這處桃源?”

“不對,我們還在鏡中。“常青站起來,伸手拽她,“你忘了嗎?是你說要帶我去尋一樣難得的美食,便一路帶我去了昆山府的元和鎮?你還引得鎮民們全都追在我倆後麵,你還——”

你還將他們盡都撕了。你看他們的眼神,便如同他們都是塵土。

朱成碧卻纏了上來,繼續靠著他嘟噥著:“不要,我要留在這裏。湯包也一直很想要這樣吧?隻有我們兩個人,你也一直很想做這樣的事情吧?”她越發貼近,在他的唇邊吹了吹,翹了嘴笑著,卻在同時翻轉了手腕,袖中滑出一截細長的利刃,寒光閃爍,直直刺向他的腹部——

千鈞一發之際,叫他攥住了手腕。

“不要……用她的臉……說這種話!”常青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將那柄利刃扭轉過來,一點點逼近她的細腰,身後傳來碎裂之聲,四周的濃霧頓時扭轉起來,什麽芳草美景盡皆消失了。他們依舊站在那處街道上,那細腰女子背靠著銅鏡,正在掙紮。他手中的刀刃已經穿透了她的身體,將她釘在了鏡麵之上。

常青歎了口氣拔出了刀,一抬頭,卻自銅鏡中望見了真正的朱成碧。她身在之處,是另一處街道,仍是青磚白牆,根本無從辨識,隻知道她正跪在地上,懷中抱著一個人。那人半身都已經血肉模糊,麵目不清。而朱成碧正在抽泣,滿臉都是淚痕。

自他與她相遇以來,從未見她如此傷心。

就在此刻,卻有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細腰女子,帶著右眼下的淚痣從朱成碧身後閃出來,在她身後舉起同樣的利刃。而她沒有回頭。

鮮血頓時濺落在銅鏡上,鏡麵所展示的景象瞬間消失了,隻有那些血跡沿著鏡麵緩緩滑落,甚至滲入了地麵上的磚縫。他蹲下去,用指尖沾了一些,是真的,而非幻象。

“謫仙沒刺要害還真是憐香惜玉。“細腰女在他旁邊爬了起來,接下來,她再也無法吐出一個詞。常青捏住了她的喉嚨。有墨汁自他的衣袖中染出,一隻由絲線繡出的渾身雪白的獅子出現在他的胸前,須發賁張,無聲嘶吼著。

“我後悔了。”他簡短地說,“我隻問你一遍:她在何處?”

朱成碧置身在迷霧之中。細腰女倒在她的腳邊,正在歇斯底裏地左右翻滾。

“不過是一對兒雙生的蟶子精,竟然囂張至此。光是為了你剛才讓我所見,便該活活捏死你!”她臉上淚痕交錯,眼底卻隱隱有怒火,她將手中一樣軟趴趴的東西狠狠一捏,“我且問你,需如何破解?”

細腰女慘叫一聲,卻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將軍比我清楚……這霧鏡所見,皆是命中注定,要成真的事實……更何況,人類的壽命能有幾年?將軍難道不是早就知道……”

“我原是想,縱有七十年相守也好。”她喃喃,猶如自語,“可剛才那場景,他的頭發都還是黑的,看起來尚不足三十歲。人類就算短壽,也不該至此!”

“這便是命運了。逆天轉命,便是將軍,也是要付出代價的。”細腰女笑得越發放肆了,“奴婢等著那一天!”

朱成碧手中之物終於被她徹底地捏爆,汁液四濺,細腰女無聲無息地消散了。原本環伺的迷霧也漸漸淡去,露出之後隱藏之物——卻是一片半月形的池塘,池水清澈見底,旁邊屋舍環繞。背後一輪巨大的金黃色的圓月,占據了大半個天空,連其上宮闕的輪廓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正盤腿坐在池邊,脊背蜷曲,下巴都快要碰到腳尖,身旁擺有兩隻酒壇,用紅紙紮了口。

酒香無聲無息襲來。朱成碧腳下一個趔趄。

“好酒!”她讚揚道。老頭緩緩轉過頭來,細小的黑眼晶亮,頭頂兩條鮮紅長須在空中搖曳,麵頰發紅,醉得一塌糊塗。

“這麽快便到了陣眼?我還以為要跟上次一樣,每一次轉移都要說出口訣才行。跟我來那人呢?”

“不,不急,將軍你寫下的口訣,他會尋到這裏來的。不如我們便在這裏,一,一邊飲酒賞月,一邊等那人如何?”老頭口齒不清地說。

朱成碧也踱了過去,跟那老頭一般盤腿坐在池邊,一回手將插在肩胛之間的利刃拔了出來,扔進池塘,那刀帶著她的血咕咚一聲沉入了水底。她毫不在意地說:“可是千日醉?”

“不錯。”

她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吸。

“杜康當日釀成這千日醉,出窯之時,天地變色,風雨大作,山神湖精皆有所感,化為人形前來討酒。那家夥膽子忒大,竟然真的讓他們喝了,結果連神仙也醉倒在他家門口,盡都現出原型來,算是大大地出了一場醜。”

“可惜將軍當時身,身在蓬萊仙島,未及趕到,卻是一口也未嚐到。”

池水**漾,將月光一層層映在他們二人身上。

“杜康死後,我曾翻過他的墓,沒有找到。我不死心,將他親朋好友的墓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未有結果。”

“將軍有所不知。”那老頭打了個酒嗝,“後來晉朝時有個叫劉伶的人,好飲酒,曾、曾有一次,醉了三年才醒過來。小老兒我聽了這個故事,留了個心眼,便去晉朝時候有名的造酒師的墓裏尋,共挖了三百六十七座,終,終究叫我找到了。”

他愛惜地拍了拍身邊酒壇:“一共兩壇,小老兒我已經蒙著眼睛在其中一壇裏加入了沾唇即死的毒藥,這藥無色無味,便是將軍也未必能分辨得出。”

“毒藥?卻也未必對我有用。”

“哪怕能讓將軍沉睡千年也好。”老頭緩緩仰頭,頭頂觸須飄動,“將軍上次來時,吞我陽澄府子民八百萬。我部族數千名,皆讓將軍塞入了酒壇。”

“我想起來了,上次確實是做醉蝦來著。”朱成碧點著頭,“剩了還有些沒有吃完的,便放回湖去了。你是哪一隻?竟然醉到如今?”

“這重要嗎?”老頭兒打著酒嗝,樂嗬嗬地說,“總算上天有眼,讓我等到將軍再次前來。這兩壇千日醉,小老兒與將軍一,一人一壇,如何?”

朱成碧打量了一會兒那兩隻一模一樣的酒壇,忽然翻身站起來。

“無聊。”她轉身要走,“貪心總是不好的,還是一門心思地吃你家主公去……”

她忽然住了口,醉老頭已經揭開了其中一壇的封口,誘人的香氣團團而至,將她圍繞其中。他抱起酒壇,將其中的**傾倒出來。在青玉琢成的三腳酒樽中,是貓的瞳孔一般幽深的**,邊緣近乎金色。

老頭根本看也不看她,隻是抬頭念道:“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這詩一出,天地之間有風湧動,一時間碎葉起舞,水波**漾,待詩句停時,卻盡都重歸寂寥。

“我聽聞將軍這次來時,身邊又跟了個人類?”

“……又如何?”

老頭搖了搖頭。

“敢問將軍,其壽幾何?將軍在這世上遊**,是有多少年?又有多少人曾與將軍相交過?縱酒歡歌,鮮衣怒馬,如今,他們卻在何方?”醉蝦老頭拍著酒壇,每拍一次,便念一個名字,“梅東璟何在?段清棠何在?袁錦楣何在?那賜給你姓名,又將你困在無夏城五百餘年的蓮燈和尚,又在何方?最後還是剩下你一人在此。從今往後,還有無窮無盡的歲月,長夜漫漫,仍將隻得你一人。”

朱成碧捏緊了拳頭。

“須知一切有為法,皆有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將軍幾百年來浴血奮戰,出生入死,卻依舊參不透,一錯再錯。”老頭子連連搖頭,“癡兒,癡兒!便是為此,是否當滿飲此杯?”

他將酒樽朝她舉過來,杯中****漾,映著一輪圓月。

“說得好!”朱成碧哈哈大笑起來,捧了另一隻沒有開封的酒壇,一掌將封口處的紙拍碎了,便湊到唇邊。

他們二人都未曾注意到,那原本沉在半月池底的利刃,在他們對話時早已微微顫抖。刃上沾著的朱成碧的血,漸漸地冒出了氣泡。此時朱成碧一舉起酒壇,池中的水頓時暴漲,氣泡翻湧,竟達數層樓之高。氣泡升到半空,漸漸消散,一隻巨龍顯露出身形,自高空中朝她撲過來,將她手中的酒壇撞得粉碎。

“我的酒!”

那巨龍咆哮,銀白色的鱗片閃爍,如同成千上萬的利劍,將朱成碧層層盤繞,卻是護衛的姿態。

“……湯包?”

在依舊翻湧著的池水中央,有短短的一眨眼的時間,顯露出另一個人的身影。他朝她伸出手來,像是要牽她一同離去。朱成碧也朝他伸出手去。

他們中間,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

那個人的身影漸漸隱去了。朱成碧終於收回手來,撫摸著那環繞著她的巨龍的脖子。巨龍扭轉了頭,雪白的眼珠中央墨跡宛然。它原本就是由紙張和墨汁構成的形體,如今任務已成,又沾了水,很快便癱軟在地,重新恢複成一張紙。

朱成碧彎腰,將那隻紙做的龍撿了起來。

“好口才。”她點著頭,“差一點便叫我忘了,我並非一人在此。”

那左眼下有淚痣的細腰女教常青捏住了脖子,勉強作答:“我之前……說過……她在……鏡中……”

“根本就沒有什麽能困人在其中的鏡子。”常青打斷了她,“剛才將軍踩亮的陣法,所用符文雖然複雜,但我隨她多年,畢竟也能認出一二。那陣名為‘移轉乾坤’,其作用,也不過是將人從一處轉移到另一處畫有相同陣法之地。這鏡子的作用,隻是可以望見她身在何處而已。”

他眼神閃動,想是回憶起了朱成碧受傷的場景。

“那跟你一模一樣的女子,想必也用同樣的話來誑她,說什麽眼前所見,是必定要發生的事實,好亂了她的心神。其實,不過是你們操縱的幻術罷了!”

他還要再說,卻愣了一下。眼前似笑非笑的,再度是那雙髻少女的臉,大眼紅妝,他的手底便是滑膩的潔白脖頸,再下去便是微微隆起的胸脯。

常青不得不鬆了手。

“果然還是這樣。”她吃吃笑著,故意將一條小腿翹起來,裙擺滑下,露出嫩藕般的一截晶瑩肌膚。“就算明知奴婢是妖孽,但隻要換上這張臉,謫仙便無可奈何。”

她的嘴唇朝兩側咧開,顯露出獸臉來:“你根本不了解那饕餮的可怕之處!她吞噬了多少怪獸!你所認識的,隻得這一張臉而已!”

常青漠然看了她一眼,轉身要走。

“等,等一下,你要去哪裏?”

他沒有理睬,隻過去將那已有裂紋的鏡子取了起來。

“便是尋到了啟動之法也沒用,這鎮中同樣的陣法共有七十二處,你如何知道她被轉送到何處?”

細腰女話音未落,常青手底下的細紋便重新亮起來,彼此糾葛,將他籠罩其中。

“我不需要找到她,隻需要找到半月池即可。那裏便是陣眼所在,也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入口。”

“你,你怎知道半月池——”

“我不知道。”他一臉無辜,“那家夥畫工拙劣,我隻是隨便一猜,那該是處池塘。可眼下見你如此緊張,可見我猜得不錯。”

“就算如此,你也不知啟動口訣!“

“口訣嗎。”常青微微一笑,朝空中說,“‘甲叁’!”

陣法忽然光芒大盛,旋轉起來。常青望著懷中的鏡子,鏡中的朱成碧正站在半月形狀的池塘旁邊,麵對著個駝背的老頭子。他忽然開口:“你吃了我吧!”

“哎?”

“這是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那時我困窘潦倒,隻求一死,而她,是盤踞在天香樓頂銅額血舌的巨獸。我以為這次必死無疑,她卻從樓上下來,給我做了一碗蛋炒飯,管我要了三百兩銀子。”光芒圍繞中,常青的身影漸漸淡去,隻留下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若說我隻認得她一張臉,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終究卻還是太慢了。

便是掌握了啟動的口訣,也無法將轉移的時間縮短。常青眼看著鏡子裏的朱成碧拔下帶血的匕首扔進池中,甚至還有隻言片語透過鏡麵傳來。

“毒藥?”他聽見她說,“卻也未必對我有用。”

誰曾想她竟如此糊塗,真的自個兒捧了那酒壇湊到嘴邊,常青大急,他忽然想起來,之前朱成碧受傷,那血是從鏡子另一麵透過來的,他還摸過,她的血還殘留在他的手上。這意味著,這鏡麵是可以穿透的!

常青拔出筆,抵著手上殘留的血跡,閉上了眼睛。他手上的血叫筆尖潤了,融入了筆中,而銅鏡的另一邊,被扔在池中的匕首,也因為其上血液的沸騰微微顫動起來。

以血為引,妙筆生花!

頃刻間,池中的巨龍拔地而起。眼看著朱成碧手中的酒壇被撞碎了,他才鬆了一口氣,便看見她朝這邊望了過來,翦水雙眸流光飛轉。

“湯包?”

有短暫的一瞬,他忘記了他們彼此身處的險境,也忘記了他們中間所隔著的遙遠的距離。他也將一隻手放在了鏡麵上,就好像真的能觸到她的手指。

鏡子卻在同一個瞬間粉碎了。

皂麵白底的布靴踩在卵石鋪就的街道上,靴尖上繡著波浪。

靴子的主人有兩個,均是身著軟甲,手裏拖著的長槍也是一樣製式。但除此之外,他倆可算是毫無相同之處:一個身材瘦高,頭頂兩根帶鋸齒的長刺,是一副蝦臉。另一個卻矮胖至極,鼓著對圓眼,厚厚的嘴唇旁邊鱗片密布,生得是胖頭魚的模樣。四裏無人,街麵上飄浮著若有若無的薄霧。他倆一前一後地走著,矮的那個嘴裏不停地念著:“……聽得那饕餮要來,早就逃去湖底避禍了,哪兒還有閑人留在鎮裏?”

“噓!”高個的將一根指頭豎了起來,朝旁邊指了指。就在路的一側,巷口正透出詭異的光線。不知道是誰啟動了轉移法陣,如今法陣光線稍減,叫他倆得以看清,一個身著黑衣的人站在陣中,手裏拿著麵鏡子一般的東西。

“誰?”矮個子跳出來喊。

那人受了驚,手中的鏡子竟然碎掉了。他轉身便跑了起來。蝦臉跟胖頭魚兵士追了一陣,眼看著這人逃進了死胡同,便都咧嘴笑起來,將手裏的槍舉著,慢慢地逼過去。那人背對著他們,麵朝著牆,兩手都捂著臉。

“轉過來!”

那人緩緩轉身,放下手,卻是長須長刺皆全的一張蝦臉,在陽澄府算是相貌普通,隻是胸前繡著隻雪白的獅子,倒頗為罕見。

蝦臉兵士疑惑地嗅了嗅,之前他似乎嗅到一絲人類的味道,如今也不知所蹤。

“你為何會在此處?”

那黑衣的蝦扭了扭頭,含糊應道:“嚇,嚇著了,隻顧了逃跑,失了方向……”

蝦臉兵士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是如此,便隨我倆一起去湖底暫避吧。虧得是我兄弟倆先發現了你,若是那饕餮先至,還不得將你剝皮抽筋,整個兒吞了?”

胖頭魚一直站在旁邊,不著聲地聽著,此刻也走上前來,打量著那隻黑衣的蝦:“為何你看起來有些發紅?”

那蝦頗為不自在地咳了咳。

“近日有些發燒——”

朱成碧邁入了半月形的池塘。

池底的卵石開始滾動,朝她腳踝聚集而來,一層重在一層之上,竟鋪滿了她的全身,再要動彈,已是不能了。

醉蝦老頭見狀,嗬嗬笑了起來。

“將軍雖入陣眼,但要破這其中的機關,卻也得費上一番工夫……”

話音未落,石縫中便射出了根根光線,轉眼間竟爆裂了。卵石朝四周如雨般砸下,蝦老頭不得不以臂遮頭,匍匐在地。再抬頭時,站在原地的,是個銀甲紅纓的女將軍,身材高挑,手中一雙長刀,其上墨跡蜿蜒,像是妖獸的血,還沒有來得及擦淨。

她朝前一步,用原先那個十三四歲少女嬌媚的聲音說道:“費心啟動機關什麽的,簡直是——太,麻,煩,了!!”

片刻的靜寂之後,刀鋒劃過之處訇然開裂,噴湧出層層巨浪。池邊的屋舍紛紛倒塌了,更多的浪頭從其後湧出,竟有四五層樓高,瞬間便鋪天蓋地地罩了下來。

整座元和鎮都緩緩沉入了湖底。

震動傳來的時候,蝦臉和胖頭魚兵士正帶著他們在元和鎮裏發現的那隻蝦,行走在湖底的一條小路上。湖水波動不已,他們隻得牢牢抓住旁邊一叢水葫蘆。

“莫慌!”蝦臉見那黑衣的蝦半天不曾開口,以為他被嚇到了,勸解道,“那凶獸每隔百年便犯我水府一次,以往都因咱家主公生性仁慈,不與她計較。這次不同往常,有了檀先生的傀儡相助,定能將其擊敗!”

胖頭魚在旁邊咕噥:“雖說如此,但直接用那被封印在湖裏的佛珠不是更好?”

“別瞎說!”

“我沒瞎說!前幾日輪到我在殿上值日,親耳聽到檀先生對主公說,天底下唯有一物能降伏那妖獸,就在陽澄湖底,偏偏主公就是不肯用!”

“你懂什麽?”蝦臉兵士一麵撥開水草前行,一麵訓道,“那是前朝蓮燈和尚留下來的,晝夜放光,湖底十餘裏外都能望見。周圍的封印是主公親手所布,任何妖物靠近,都會引來天雷,隻是死路一條!如此寶物,豈能輕易動用?你說是吧?”

他回身去問,身後卻隻是空****一片水域。那原本跟隨在他們兄弟後麵的黑衣蝦民,已經不知去向。

自湖底望上去,那輪巨型的圓月便如同一朵由光線組成的蓮花。朱成碧抬頭看了看月亮,又回過頭,嚇得她麵前的蝦兵們紛紛朝後退去。她此刻身在陽澄府的中庭,之前她一路闖進來,凡是膽敢阻撓她的,都教她扔到一旁去了:“我不是什麽雜碎都能吃的。快去叫你家主公出來!”

兵士們麵麵相覷。他們大多年輕,隻是從傳說中聽說過饕餮的存在,此刻壯著膽子開口:“要,要見主公,需得從我們身上過!”

“沒,沒錯!”

她歎氣,將一柄長刀扛在肩上,另一柄橫過胸前來。她身材嬌小,叫這長刀一襯,更顯得詭異。

“對付你們,一把就夠了。”她宣布。

那柔和的白光一直在遠處,溫煦安詳,倒像是一路召喚他前來。

他遊得近了,方才看清,原來水底修得有六根柱子,其上安放的圓石,分別刻著六字真言中的一個字。圍在中央的是一座袖珍的佛塔,製式與蓮心塔一模一樣。那發光的,是一串盤繞在佛塔頂端的星月菩提,渾圓剔透,共有一百零八顆,末梢掛著隻純銀製成的金剛伏魔杵。

他雙手合十,朝那佛珠拜了一拜,正要伸手取那佛珠,臉上的蝦臉卻一晃,恢複成原本的人類樣子。正是常青。他為自己畫了隻蝦頭入得這湖底,但他所畫之物均有時限,頓時便無法呼吸。偏偏在這個時候,柱子上的圓石轉動起來,彼此之間放射出細小的閃電。他心知不妙。此刻若是立刻上浮,冒上湖麵透氣,或許還有一條生路。但那菩提佛珠近在眼前,是“唯一能製住那饕餮之物”。

幾乎便在眨眼間,六道天雷同時擊落。

“這隻勉強可以涼拌,這隻也可以白灼,這隻太瘦了沒有魚籽!唉唉唉唉!”

朱成碧一邊嚷嚷著一邊前進,她手中長刀如有生命,在水中斬動時,帶動波紋,隱隱有螢火自其上飄出。

最後的一次揮動,卻叫一柄橫過來的槍給接住了。槍身下麵眨著隻獨眼。那矮墩墩的家夥憋紅了的臉,套著副金色盔甲。

“八重?”她打量他,“如今你是將軍了?”

八重纓沒有答話,將槍奮力朝前一舉,朱成碧卸了刀勢,退了一步。

“槍身抖成這個樣子。你在害怕,八重,就跟當年一樣,你一直都是個膽小的家夥。”

那水母在她麵前沉默不語,隻是全身發抖。

“為何不逃?為何不幹脆讓開?”

“八重……當年也曾經問過將軍同樣的問題。”水母握緊了手中的槍。“八重雖然軟弱駑鈍,卻一直仰慕將軍風骨。如今八重,也有必須要守護的人在背後,所以不能退,主公不曾脫險,八重也不敢死!”

“沒想到你這軟趴趴的水母,也有這麽有骨氣的一天。”朱成碧將那長刀的刀背在肩膀上磕著,“好!便讓我看看,你的骨氣究竟值多少斤兩!”

六道天雷同時擊落時,朱成碧正慢條斯理地踩在八重肚子上,身邊輾轉呻吟的蝦臉兵將躺了一地。閃電如此耀眼,她跟八重以手遮眼,幾乎在同時扭頭。

“有人動了封印。”八重在她腳底咧開了嘴角,“那隨將軍前來的人類,也不知現在何處?可惜了,天雷之下,隻怕是要粉身碎骨……”他還要再說,臉上的笑容卻叫朱成碧給扇掉了。這一巴掌並不重,隨之貼著他的臉頰刺入磚石的長刀才真正叫人魂飛魄散。

朱成碧俯下身來,揪著他的頭發,在他耳邊輕聲說:“上次我做的是橙釀螃蟹,將你家主公的蟹肉、蟹黃、蟹油釀入橙盅,裝入小甑,以酒、水、醋蒸熟,用鹽拌而食之。這回呢,我又發明了一種新的方法,先將你家主公生生剁碎,以麻油先熬熟,冷,並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薑、胡椒俱為末,再加蔥、鹽、醋共十味,拌勻後即時可食。”她得意洋洋,眼底卻殊無笑意,“如此方便,便取個名字叫做洗手蟹,如何?”

八重愣愣地聽著,大睜著獨眼已是淚眼婆娑,它用手背擦了擦鼻子:“身為臣子,便當盡忠守義,守護主公。如今屬下無能,眼睜睜看著主公受此巨痛羞辱,一個百年,又一個百年,實在是羞慚欲死……”

朱成碧站直了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瞬間像是五百年前那個浴血奮戰的女將軍又回來了,胸口血洞宛然:“盡、忠、守、義?別人不知道,你八重還不清楚嗎?陽澄府裏哪一個有臉在我麵前說這四個字?”

“檀先生!“八重喊道,“為何來得如此之晚?”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一般,一條塗著油彩的泥塑粗臂從天而降,將朱成碧牢牢按在掌心,卻是一尊三頭六臂的怒目金剛塑像,足有四五層樓高,也不知是哪一年沉入湖底的,居然尚未被水泡化。

“啊啊,這巨傀儡還比較像樣子。”朱成碧的聲音從一側傳來。她坐在宮殿的琉璃瓦之上,翹著條腿,“之前怎麽不見拿出來過?”

金剛遭此戲弄,緩緩轉身。朱成碧高高躍起,落在了另一處屋頂上,開始奔跑起來。那傀儡跟在她身後,六隻拳頭輪流揮舞,中庭中頓時磚石飛濺,被殃及的蝦臉兵將們四處閃躲。隻有八重纓還留在原地,她覺察到他的視線,忽然朝咧嘴一笑,朝他跳了過來。

“告訴你件事情吧。”少女的發帶在水中起伏,雙眼湛湛生光,“這樣的傀儡體型過大,跟元和鎮中襲擊我倆的鎮民不同,光用傀儡絲無法驅動,必須要有一個隱藏的操控者,就在……這裏!”她舉起手中長刀,正指著金剛的臉。

可動作卻忽然中斷了。眼前的金剛正將兩手來來回回地擦著,其上所沾的淤泥紛紛掉落。另外兩對手也不閑著,正忙著清理混戰中沾上身來的磚石碎末。她啼笑皆非,望著巨傀儡的方向:“難道……”

金剛卻轉過了頭,一把將朱成碧捏在了掌中。她奮力掙紮,奈何那手指越捏越緊,到了後來,竟然連骨節寸寸開裂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巨傀儡在這個時候出現了異狀:剩餘的幾條手臂,忽然朝抓著朱成碧的這一隻伸了過來,一下下地撕扯著,塑像的手臂本就是稻草和泥做成的,如此一來,很快便粉碎了,湖水之中,升騰起道道泥漿。

但那抓著朱成碧的力道,卻是絲毫未減,一直到少女的手軟軟地垂下,手中的長刀在水中飄落,徑直掉落到八重纓的身邊。

所以這便是最後了嗎?八重纓望著那隻懸在半空中毫無生氣的手,他之前屏了好久的氣,此刻終於長長地吐了出來。終於結束了嗎?

連那金剛似乎也如此以為。它捧起了掌心中的少女,湊到眼前仔細觀察著。

朱成碧卻忽然睜眼一笑,一拳打碎了金剛的鼻子。

“就知道是你!”她伸手掏進了金剛臉上被她製造出來的缺口,一塊塊地撕開塑像的外殼,將一個人扯了出來。那人被層層銀白色的傀儡絲纏繞在其中,正在掙紮,一側手臂上的傀儡絲已經教他扯斷了,鮮血淋漓。

卻是常青。

他像剛浮出水麵似的連連咳嗽,好不容易順過氣來,問:“你有沒有事情?我沒辦法控製這玩意兒——”

“陽澄府裏哪來這麽潔癖的傀儡?”

“不可能的!”八重在下麵喊,“那封印是主公親手設置的,但凡靠近者,必遭天雷,無一例外——”

“那佛珠的封印,是防範你我這等妖獸的。”一個聲音遙遙地歎道,聲調蒼涼疲憊,卻有一絲如釋重負,“誰想到將軍這次帶來的幫手,是個人類。”

還留在廢墟般的中庭裏的水府兵士們,連同八重在內,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主公!”

沿著長路款款走過來的玄衣男人身材頎長,麵色鐵青,冠冕上彩色珊瑚珠子晃動,是先秦時候的款式。他徑直走到朱常二人麵前,合袖便拜。

“屬下忤逆,竟趁我休眠之時,布下陣法,阻擋將軍。但歸根結底,是想護我周全。這萬般罪孽,也自當由我一人承擔,還請將軍網開一麵,饒過他們。”

“呃,等一下,我這裏有一樣東西……”

朱成碧完全沒有理會常青。她站在已經停止行動的巨型金剛肩膀上,垂頭看著那戴冠冕的男人。

“陽澄府無腸公。”她清清楚楚地念道。

“正是。”

“唐貞觀年間,你恰逢天劫,將遭大難,由蓮燈尊者所救,自此發下心願,要肝腦塗地以報,是也不是?”

“是。”

“淞陽關一戰,原定由你率十萬水兵前來支援,你背信棄義,臨陣脫逃,致使蓮燈尊者以身相殉,方才鎮壓住了黑麒王,是也不是?”

“是。”

“呃,我說我找到了一樣東西……”

“那好!”朱成碧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一拍,“你這螃蟹倒也好玩,修煉至今,隻要不傷你蟹心,便可再生血肉。我這便來掀你的背殼,將蟹膏和蟹肉都掏出來,用加了紫蘇葉的水蒸了,蘸著加薑末的香醋,倒也可算一吃!”

她縱身從傀儡的肩膀上躍下,還在半空中,身形便已經膨脹開來,是一整團粘稠的黑色陰影,頂端翻出的獸頭,圓睜著冒著火焰的雙眼。在她下方,無腸公安靜地伏在地上,頭頂的冠冕深深地埋在泥裏。

“我說我這裏有一樣東西!你倒是聽還是不聽!”

常青甩出了一樣物件,它在水中散發著乳白色的光芒,旋轉著,直直地飛到那張開的血盆巨口之前。是那串星月菩提。

猛然間,佛珠的光芒暴漲,照耀下,那團陰影無所遁形,竟然層層蒸發。待光芒減弱了些,站在無腸公前麵的,又是那個梳著雙髻的少女了。她伸了手,佛珠如有感應,朝她緩緩降落,終於落入她手中,才將所有光芒盡都斂去。

佛珠像是得了感應,又發著光懸浮在空中。自佛珠所圍成的圈內,一個人影慢慢顯露出來,身著土黃色七衣,足蹬草鞋,除此之外身無長物,是個外表普通的僧人。

“陽澄府無腸公。”僧人緩緩開口,聲音溫潤平和,頗為安詳,“淞陽關一戰凶險無比,便是有你水府子民相助,恐也難扭轉戰局。貧僧已有覺悟,何必再枉造殺孽?你十萬水兵,不發也罷。“他停了停,卻像是有些躊躇。“貧僧此去,了無牽掛,卻有一人,終是放心不下。她原本便肆意妄為,我這一去,留她獨自在這世間,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禍事來。”

他伸出一手,空懸在腰間,像是在摩挲誰的頭頂。

“便請你,替我看顧於她。”

“……為何不早日告訴我?”

“尊者仁慈,才言道不必發兵,但無腸對救命恩人見死不救,對將軍你言而無信,終究是難辭其咎。”無腸公抬起頭來,又再度拜了下去,“將軍每百年一次,掀殼取肉,雖巨痛難忍,卻是無腸罪有應得。更何況,尊者將將軍托付給無腸,無腸何德何能,擔此重任,隻求將軍每一百年來吃上這麽一回,終究是對這塵世,還有些許眷戀之處。”

這一番話,居然將朱成碧噎得說不出話來。常青在旁邊好笑地看著,又見一個同樣身材頎長,麵色鐵青的婦人奔了過來,跪在了無腸公的旁邊。

“將軍,求你放過我家主公!”她臉上的脂粉都花了,也全然不顧,隻拍著胸口。“妾身身為母蟹,蟹黃更香,若能以妾身代之,感恩不盡!”

“你這是添的什麽亂!“

身邊的將士們卻都喊了起來。

“對對,吃我吧!”“吃我,吃我,我更肥些!”

朱成碧在那聲浪圍攻當中,終究是忍耐不住:“別吵啦!”眾目睽睽中,她將頭扭向一邊,“嘖,誰稀罕吃!”

常青聽了,止不住地微笑起來。卻有一物悉悉索索爬過來,扯他的褲腳。他低頭一看,是那隻穿金甲的獨眼水母。他示意常青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將軍這次來,收斂了很多,跟謫仙肯定不無關係。”

“我真不是李白……”常青望著四周,曾經的宮廷樓閣如今已都是殘垣斷壁,“況且,這叫收斂了很多?”

話還未說完,朱成碧朝這個方向晃過來了,一邊的嘴角上掛著笑:“八重,真不愧是水母,好毒的計啊!”

“不是我!“八重被嚇得現出了原型,八條觸手都抱著常青的腿,“公子救我!”

“確實不是他。“常青道,“我雖未被天雷傷及性命,卻還是被震得倒地,一時間不能動彈。是一個半邊臉上都戴著檀木麵具的家夥將我拖起。我當時昏昏沉沉,隻感到有什麽在往身上層層包裹,醒來時卻已經在那六臂的巨傀儡之中了。”

常青恍然想起,被朱成碧撕開的鎮民們,在肢體的斷端也有這種晶瑩的絲閃爍。

他誠懇地說:“這次是我錯,不該疑你。”

“喔?難不成你還疑過我?”朱成碧抬起了眉毛。

“沒有!”常青迅速答道。朱成碧也不欲與他深究,扭頭去問八重,“那戴麵具之人何在?”

“不知。檀先生並非我水府人士,隻是忽有一天出現在湖底,說得知我處將有大難,能助一臂之力而已。主公見他確有幾分本事,便將他留了下來。我剛已經找過,如今已經不知去向了。”

琅琊王趙珩臥在半透明的白紗帳內,他剛剛沐浴完畢,披散著一頭如鴉長發,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麵前的案幾上擺著隻三頭六臂的金剛泥像,琅琊王像是忽然來了興致,伸出一根手指撥弄著。

“連巨傀儡也是不行麽?”他漫不經心地說,手底下一用力,那金剛哢噠一聲倒在桌上,生生斷成了兩截。

帳外跪著的人聞言緩緩抬起了頭,半邊臉都覆蓋在一張檀木製成的麵具之下。他**了薄薄的嘴角,形成一個微笑:“吾王,汝之心願,必將達成。“

陽澄湖元和鎮,曾鄰千墩、錦溪,自唐起為昆山府所轄。水草豐美,民生富庶。有昏暗妖風,每百年一至,浩浩湯湯,卷魚蝦無數,百姓皆苦。一人覆假麵,騎青馬,曰:吾有解法。遂驅玉峰山南柯寺六臂金剛一座,步入湖底。湖水沸盈,天雷頻降。妖風自此匿跡,再不複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