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地春

有這麽一座通向深山的石橋。

時至今日,在無夏附近,例如城西南的蒼梧山,或者城北的嵬嶷山中,還有著很多這樣的石橋,通常都架設在山澗之上,有時旁邊有著銀練飛濺的瀑布,橋下還有水潭,碧綠如玉,深不可測。石橋的兩側往往有著辟邪或者獅子形狀的石雕,年代久遠,俱已麵目模糊,脊背上爬滿青苔。沒錯,我們要說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一座石橋上。

唐貞觀年間,一個姓梅的書生要到京城科舉,於夜間路過此橋。那晚月圓如鏡,他因走得乏了,在橋上坐下來休息,靠著欄杆,感歎道:“好圓的月亮。”

確實是如此。另一個聲音回應。

梅生愕然。月光澄澈,照得他身旁亮如白晝,視野中所見,不過是荒野樹林,碧潭中一注白水,草叢中蟲聲嗚咽,卻並不見那應話之人。這梅生素來膽大,不信鬼神,此刻竟然繼續感歎了下去:“如此望來,卻好似個椰絲糯米的糕餅。”

那聲音也言道:不錯,隻是陰影斑駁,恐怕是豆沙餡兒的。

梅生哈哈大笑起來。此刻他已經聽出,那聲音不是來自別處,而是從橋底傳來。

“實不相瞞,小生家傳的,便是這做豆沙餡兒椰絲糯米餅的手藝,沒曾想,在這荒郊野外,也能遇到知己!來來來,相逢有緣,兄台可願飲上一杯?”

他取下腰間的酒囊,朝橋下的潭中倒去。說來也奇怪,那酒水並沒有流入潭中,而是到了半空便消失了,梅生朝橋下望去,依舊是空無一物。隻是嘖嘖飲酒之聲不絕。

好香,好香的米酒!可有名號?

“是小生自家新下的糯米釀的。”

梅生就此跟那聲音攀談起來。兩人由酒及詩,由詩及畫,由畫又再聊回吃過的各種點心,越發有千裏會知己之感。酒囊裏的酒,更是毫不憐惜地倒入了水潭,到後來,那橋下的聲音也透出了三分醉意來:

如此美酒如此月,清涼徹骨,卻叫我思念起當年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吃到的一款點心,那滋味令人終生難忘。那橋底的聲音咂嘴不已,想來是在回味。可惜,可惜,從那之後,有五百年的歲月不曾吃到過了。

“喔?”一聽到這裏,梅生的眼睛亮了起來:“卻是一款怎樣的點心?叫什麽名字?如何做得?”

那聲音嗬嗬笑起來。

何必如此著急?我不僅嚐過,還知道做法。受你美酒相贈,便是將方子也告訴你,又有何妨?不過,仙家的方子,材料特殊,凡間能否找得齊,另當別論。不過首先你須得記住了,這一款糕點,名字叫做——

天地同春。

在民間流傳著的《梅生遇仙記》的不同版本裏,故事在這裏發生了分歧。有人說,梅生據此做出了天地同春,吃下之後脫胎換骨,進京趕考,竟然做了狀元,就此飛黃騰達不提;而另一個版本裏,梅生終生都沒有能找齊材料,白白耗費了一生的時光,而真正的天地同春的方子,也在後來的戰亂之中喪失了。

南宋時期疏星樓主所著的《神州妖事錄》裏也收錄了這個故事,但結局與前兩個都不同。他寫道:梅生在橋邊修建起了石屋,住了下來,嚐試著用凡間的材料替代仙家的材料。但他做出的,總是差了些許味道。有一日他問,這其中第三層餡料,能否用薄荷代替,還是用萱蒲代替更好?沒想到那神秘的聲音也被難住了。第二日梅生便背起了包裹,對橋底的聲音說:

“我先回鄉問我父母,若他們也不知,我便尋訪京城中的糕點師傅,總是要找一種恰到好處的材料,來做這天地同春。我一定會帶回真正的天地同春給你。

“你且等我回來。”

這一去,便是五百年的時光。

那個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卯時剛至,石奕武就再也睡不著了,一睜眼就從木板**彈了起來。

首要的事情是洗手,這可馬虎不得。他在橋底下的流水裏淨手時,河麵上還漂浮著晨霧。整個無夏城都睡著,唯有他醒著。他來無夏的時日尚短,搭在這五虹橋橋頭的,不過是間簡陋的棚子,裏麵隻有一張八仙桌、兩把凳子,土灶上也僅有一套籠屜,所賣的,也隻是應節的青團。但他還是起了個大早。

要做早點師傅,便要成為醒得最早的人。當初在蒼梧山中,師傅便是這樣教導的。

石奕武架起板來,將一袋晶瑩剔透的糯米粉朝板上那麽一撒。綠苧頭是前幾天便采下的,取的是最嫩的那處尖兒,加了石灰水在罐子裏泡著。他取了罐子來,打開封口,聞了那麽一聞,接著將糯米粉堆成的小堆從正中挖出一個坑來,將麻汁兒小心地倒了下去。

這就是要開始揉粉了,整個過程中,這是最耗力氣的一步,卻也是石奕武最喜歡的一步。單單是這個揉粉,他練了三年,方才滿足了師傅的要求。

外剛內柔,蘊巧於中。他默念著師傅留下的口訣,手指在粉團上使力,粉團吃了苧麻汁兒的綠色,一點點變得清透碧綠起來,叫他扯成一個個的團子。豆沙餡兒是早就備下的,用的紅小豆、豬油和蜜糖,他取了一點兒來,按在團子中央,再一點點將皮揉了上去。

他揉得專注,額前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也顧不上擦。耳邊隱約聽得有人走入了棚子,又挪開了木凳,坐在唯一那張桌子旁邊。

他隻道是那位每日必起大早來光顧的小姑娘,也沒有回頭,直接憨憨地說:“今日來得早了些,我剛將蒸屜放上灶,且等透上第一口氣——”

“石頭。”來人喚他。

他的背立刻就挺直了,一邊擦著圓滾滾腦袋上的汗,一麵規規矩矩地應道:“文珍師姐。”

第一眼望去,他差點要認不出師姐來。眼前這個遍身綾羅、滿頭珠翠的姬文珍,比起在山上時,可是富態了許多,竟連雙下巴也生了出來。隻是這斜睨著他的眼神,依舊熟悉得很。她並不著急開口,隻坐在那裏,慢條斯理地轉著右手中指上的海藍寶戒指,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什麽時候到的無夏?”

“有十來天了。”

“既然來了,為何不來找師姐?”

石奕武聽師姐的語氣,似有埋怨之意,連忙解釋:“本來是打算直接上府上拜訪的,但無夏城裏人人都在說師姐現今生意越做越大,今年的嚐春會又輪到師姐張羅,我想著師姐該是沒空,不便打攪……”

姬文珍聽到這裏,哼了一聲,將一隻外表極為普通的木盒扔到了桌上。

“你自己倒是不便打攪,卻派了別的人來。”

石奕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打開木盒,裏麵隻有一枚綠豆糕,樣式普通,印著朵迎春花。

“前幾日,可有個瘦瘦小小如猴兒一般,眼睛卻挺大的小丫頭來過?那是我新收的徒兒,名字叫做鶴菡。”姬文珍往後靠了靠,取出塊手絹來擦著戒指上的寶石,“她家裏窮,準備把她賣到平樂坊,你師姐我一時心軟,就收了下來。誰知道是塊榆木疙瘩,比你當年還不如,就一樣綠豆糕,教了一個月,竟是不會!”

她搖了搖頭,接著道:“我跟她講了,再做不出來,便攆了出去。誰知道她哭著出門,也不知道去哪裏轉了一圈,回來之後竟就做了個這個。”

石奕武想起來了,是有這麽一回事情。他見那小丫頭站在五虹橋上出神,嘴裏念念叨叨,怕她一時想不開跳了河,便過去詢問。她隻說是不知道為何,蒸出來的綠豆糕總是發黃。

“那有何難?”他不解地回答,“你隻用涼水和粉就是了。”

原來卻是師姐的徒弟?他將那綠豆糕取出來,咬了一口,隻覺得清香撲鼻,淡淡的甜味在口齒間繚繞。

“這綠豆糕叫她做糟了?”他不解地問。

“那倒不是,這綠豆糕做得極好——”他家師姐忽然住了口,用眼刀恨恨地剜了他一下,過來劈手便將糕點奪了過去,“總之,她痛哭流涕地說,是個‘濃眉大眼的小師傅,年紀絕超不過十五,圓腦袋,身板敦實,看起來傻傻的’,我一下就想到了你。”

姬文珍注視著他,放在桌上的手指一點點扣緊:“如今你來也來了,怎麽不見師傅他老人家?”

石奕武臉上的笑消失了:“師傅沒了。”

“什麽?”姬文珍站起來一半,想想又坐回去了,“什麽時候的事情?”

“六年前沒的。就在……師姐你下山後不久。”

姬文珍眉尖顫動,眼角發紅,石奕武見狀趕緊補充:“師傅他老人家不怪你。”

姬文珍將手絹拽在手裏,去擦眼角那點若有若無的淚,一邊哽咽著問:“師傅……他老人家最後可有說些什麽?”

“師傅說,山下的世界熱鬧,師姐願意去闖**闖**也好。至於那本祖師爺傳下來的《尋芳譜》,按本門規矩,本就是要傳給大弟子的,師姐拿了去也好……”

輕輕巧巧的一個“拿”字,便將姬文珍這五六年來心頭始終纏繞的心結化於無形。她一下子覺得胸口的大石落了地,卻聽得師弟還在絮絮叨叨,將那煩人老頭子的語氣學了個七八成:“你師姐聰穎過人,凡事都非得尋個法子,叫自個兒占盡了天時地利不可。這《尋芳譜》在她手中,未必是件幸事……”

姬文珍一掌拍在桌上,連石奕武放在上麵的青團都抖了三抖。她胸口起伏,直喘粗氣,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罷了,如今我也不再受他那些閑氣了。石頭你既已見到了師姐,知道我平安無事,師姐便不再留你,過幾日便回山裏去吧。”

石奕武卻低了頭,露出不好意思的樣子:“還不能即刻便走——師姐,能否讓我瞧上一眼《尋芳譜》?”

姬文珍橫眉瞪他,旋即卻笑起來:“怎麽?那上麵可是記載有一千一百種糕點的製作法子,便是我現在就將《尋芳譜》送給你,短短的幾日你也記不住。便是全都記住了,以你的天資,連一樣青團都要學上三年,更不可能全都學會了。”

石奕武卻絲毫不惱:“我也不多看,就看一樣。”

“哪一樣?”

“天地同春。”

姬文珍麵色凝固,猶如覆蓋了一層寒冰。

“天地同春的方子,師傅隻傳給了你、一、個。”她緩慢地吐出最後幾個字,每一個都放在牙齒上咬過。

這話聽到石奕武耳朵裏,不知怎地卻成了師姐對他的讚揚,他頗有些得意地咧了咧嘴:“話雖如此,但師傅他去了的這幾年,每年的驚蟄祭祀,我都按照他教的法子做,可從橋頭扔下去的,沒有一次被龍神吃掉過。我便想,或許是某個細處出了岔子——”

“也就你信!《尋芳譜》上有天地同春的仙家方子,橋底下住著傳說中的龍神!”姬文珍越說越激動,語氣也痛心起來,“傻師弟,這麽些年了,你都未曾看透嗎?什麽天地同春,那都是假的!老頭子就是想將我倆都困在那山溝裏,一輩子替他做牛做馬,白白磨粗了手!”

她朝兩側攤開了雙手,這一雙手如今光滑細嫩,指上寶石戒指閃爍。

“要不是當初我拿了《尋芳譜》,自己一個人逃下山來,哪裏知道這山外的世界竟如此快活!”

她轉念,又露出親和的笑容:“不如你也留下來?我這尋芳齋,如今可是無夏城中頭一份兒的糕點鋪子,年年嚐春會都拔得頭籌。別說是商會的薛頭領、衙門裏的許知府,便是琅玡王,也吃的是印著‘姬’字的點心。你留下來,我也還養得起你一個糕點師傅。”

石奕武搖頭:“驚蟄就要到了,我得趕緊準備今年的祭祀。”

“那橋下明明什麽都沒有!”

“那橋下有龍神。”

“你可親眼見過?”她冷笑,“可有證據?”

“就知道師姐會這樣問!”他一拍腦袋,回身便自蒸屜旁邊的灶格裏取出個粗布包裹,獻寶一般拿來呈給姬文珍。姬文珍伸了根指甲,將那包裹一層層挑開——是一枚如同鍋蓋大小的圓形薄片,邊緣是半透明的紫色,越到中央,越反射出層層的虹彩。

“我在河**揀的,瞧著像個鱗片。這下師姐該信了吧?”

姬文珍像是沒有聽見,隻顧著將手在那圓片上撫摸:“難道師傅說的竟是真的?這倒真是稀罕的妖獸,王爺正放出風聲來要收……”

“師姐你說啥?”石奕武沒聽清她的自言自語,伸手來要收走包裹。姬文珍將整個包裹往自個兒懷裏一撈,狠狠地瞪了她師弟一眼。多年養成的餘威仍在,石奕武縮了縮脖子收回了手。

“怕什麽。”抱著那包裹,她立時恢複了和顏悅色,笑道,“師姐喜歡,留我多玩兒兩天,總會還給你的。要看尋芳譜,也不是不可,師姐問你,若你看過後,確實沒有記載天地同春,你可願乖乖回山裏去?”

石奕武點點頭。姬文珍輕歎一口氣,將右手大拇指上戴著的羊脂玉扳指給取了下來,又從板指的內圈往外一撥。一層薄如輕霧的紗羅飄了出來,她拽了那紗的一頭,輕輕地旋轉著板指朝外扯,石奕武迫不及待地伸手想要來接,又被她瞪了回去。

扯了約莫有半柱香的時間,輕紗在桌上堆成一團,她用手掌慢慢地撫平了——在紗麵上,竟有人用蠅頭小楷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其間還配有插圖。

“誰能想到咱家祖師爺,會用鮫綃來寫這《尋芳譜》?”她一麵說一麵撫,一直到輕紗的末端,“這便是第一千零一百種,之後便是你想看的天地同春。”

石奕武凝神靜氣,緩慢地靠了過去,隻見在鮫綃的末端,有人用濃黑的墨汁寫了“天地同春”四個字,旁邊畫了一株梅花,枝幹烏黑虯勁,花瓣色豔如血,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白。

“怎,怎會如此?”

“這下你該死心了吧?”姬文珍冷笑,“什麽梅生遇仙,天地同春,都是幾百年前的傳說!師傅不過是借來一用,當作收徒時的幌子罷了!”

不知道何時下起了雨。

石奕武呆坐在棚內。他所坐的位置離棚口很近,細如牛毛的春雨從棚外滲了進來,如同薄霧一般。他一側肩膀盡都濕了,卻渾然不覺,隻反複念著:“怎麽會,怎麽會?”

一柄油紙傘從棚外探了進來,傘麵上繪著枝鮮豔如血的紅梅,朝一側傾了傾,露出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一雙大眼帶著笑意。她身上的襦裙用的是淺黃色的絲羅,頭上簪著兩簇新采下的杏花。靠得近了,能望見裙上也盡是杏花的花瓣,卻不掉落——原來卻是被人細細地用筆繪出來的。

“小師傅!小師傅!”她一疊聲地喚著,“今日的青團呢?”

石奕武隻是不理。她嗅了嗅,一步邁到正冒著蒸汽的蒸屜旁邊,伸手一把揭開了屜蓋,緊接著燙得哎呀一聲,將蓋子甩了。

那持傘的人收了紅梅傘,正在棚外將上麵的雨水抖了又抖,聽得她被燙,趕緊也進了棚,一把抓過她的手腕來,翻來覆去地看著,“偏就你這麽心急!這都連續吃了幾天了,還沒吃夠!”

那小姑娘全然不理,抽回手來,蹲在石奕武的旁邊:“明明都已經揉好了青團,這笨蛋忘記放進蒸屜裏了!”她鼓起臉頰,伸一根手指頭戳著石奕武的肩膀,“吃不到,不開心!快點起來做!”

石奕武被她戳得整個人都搖晃起來,卻還在失魂落魄地說:“天地同春,怎會是假的?”

“誰說是假的?”那小姑娘一臉無辜,“我吃過,是真的。”

拿著紅梅傘的人以一種緩慢的動作扶住了額頭。

石奕武聽了這話,原本石雕一樣僵硬的眼珠子忽然轉了起來,一點一點扭過來看她。

“你吃過天地同春?”石奕武忽然活了過來,撲過去便抓住她的手,“教我做!!”

“她哪裏會做糕點。”她身後那人眯起了眼睛,兩手環抱在胸前,嘲諷道,“若是會做,就不會天天起大早,準時上你這裏來要剛出籠的青團吃,也不會派我去排長隊,買那貴得要死的尋芳齋玫瑰酥了!”

“誰說我不會!常青你是在質疑我的廚藝嗎!”

常青揚了揚眉毛:“是嗎?為何從未見你做過?——連最簡單的糯米團子都未見你捏上一個?”

“我隻不過是不太會造型……”她嘟了嘴扭著衣角,忽然眼睛一亮,“如今有小師傅在這裏,我跟他學還不成嗎?說好了,你教我做青團,我便幫你做出真正的天地同春!”

常青把玩著手中精致耀眼的食盒。

那盒子不過成人的手掌大小,四麵都鑲嵌著貝殼,分別是麋鹿和仙鶴的圖樣,盒蓋上鑲著一輪圓月,月下盤繞的牡丹枝條間,一隻身有卍字花樣的雄鹿若隱若現。姬文珍說這是來自高麗的手工藝人的作品,倒是沒有說錯。常青打開盒蓋,見鮮紅絲絨襯底上繡著枝薔薇。姬文珍還坐在對麵,絮絮叨叨地解說著。

“這不是普通的貝殼,而是南海中吞吐霧氣,可形成都市的蜃樓貝。這是取它最內層的殼,一片一片鑲嵌而成的,價值連城。便是王爺府上,也未必有這樣的好東西。”

常青砰地一聲合上了盒蓋,朝姬文珍揚了揚眉毛。

“姬老板這是何意……”他朝桌上其餘的物件偏了偏頭,眼睛裏帶著笑意,“在下卻不明白了。”

“我家師弟蒙天香樓朱成碧掌櫃照顧多日,這都是應該的。”

“在下要是沒記錯,尋芳齋在無夏開了也有五六年了吧?”常青放下漆盒,又取了一樣雕著金蟾的硯台來把玩,“從未聽說過姬老板師承何方,怎麽會忽然多出來個師弟?”

“先師不願揚名,寧願隱居山野,也不許我們跟外人提起他的名號。我跟師弟俱是從小被他收養,教授手藝,朝夕相處,便如同親生姐弟一般。我這次來也是腆著臉,想求朱掌櫃和常公子幫我師弟一個忙。”

“什麽忙?”

“我家師弟雖然已經成年,但心思單純,如同孩童。朱掌櫃的若有興趣,願意陪他玩玩,也沒有什麽。隻是,千萬別教我家師弟真的做出什麽天地同春來。”

“喔?”常青微笑起來,“這倒是有趣了。”

“我師傅哪裏都好,但卻堅信他總有一日,能做出真正的天地同春。明白人早就知道,鄉野傳說,做不得準。不然,為何梅生遇仙之後這幾百年,從未有人做成?師傅上了年紀腦子糊塗,但小師弟年幼,居然也深信不疑。兩人得空便鑽研這天地同春的做法,也不知白白耗費了多少年的時光,卻總是失敗。”

“恕我多嘴,既然從未有人做成過天地同春,又如何知道這一次做出來的就不是正品?”

“常公子有所不知。”姬文珍歎了口氣,“先師隱居之地,是蒼梧山中一處枯了好幾十年的河邊,河上也正好有這麽一座石橋,橋頭雕的也是獅子,就跟那傳說中一樣。他便非說這橋下便是龍神居所。每年的驚蟄,他都帶著奕武在橋上舉行祭祀,將他做得最好的‘天地同春’點上引子,投下橋去。”

“這又是為何?”

“據說如果是真的天地同春,會憑空消失,且能喚出龍神。”

“結果呢?”

“結果?”姬文珍忽然冷笑起來,眼角皺紋畢露,“不過是一年又一年地浪費糧食罷了。”

她也意識到自己露出的猙獰,趕緊收了收:“如今師傅已經去世,小師弟又對這說法深信不疑,若不斷了他的念想,恐怕他也會跟師傅一樣,將一輩子的時間都消耗在這上頭。現如今他孤注一擲,將所有的希望都押在朱掌櫃身上,也罷,就讓朱掌櫃隨便編個法子,教我那師弟死了心,就是了。”

“如此說來,姬老板此次來訪,竟然全然是為了師弟?”

“正是。”

常青持著一把扇子,將那扇麵隨意開合著:“今年的嚐春會,恐怕還是由姬老板主持吧?往年都是在無夏城內舉行,今年是否準備換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真是什麽也瞞不過常公子的眼睛。”姬文珍掩口笑,“不過,公子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人說公子有六隻眼,四隻生在腰側,可觀陰陽,測天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常青將手中的扇子嘩啦一聲合上,站起了身:“既然如此,我便幫你跟朱掌櫃說上一兩句。不過,姬老板。”他停頓了一下,斜斜地睨著她,是居高臨下的可怕眼神,“一個人若總是贏,恐怕也挺沒意思的。”

姬文珍的掌心發涼,一點點滲出冷汗來,隻覺得自己背地裏所有謀劃和心思,都叫眼前這人看了個一清二楚。她心中的畏懼剛剛升起來,常青卻忽然瞪大了眼睛,朝一側略偏了偏頭,立刻朝她走過來,伸手在她手臂下一扶,將她整個從椅子上提了起來。

“常公子?”

“噓!”他麵色嚴肅,掀開一側的月白色窗簾,便將姬文珍給推了出去。外麵是天香樓二樓的窗台,對麵即可望見蓮心塔。姬文珍朝樓下探了探頭,立刻目眩,趕緊抱住窗欞上木雕的桃樹不敢撒手。

“不要發出任何聲音,否則被吞掉的話我可不管。”在給出這樣莫名其妙的威脅之後,常青放下了窗簾,又將桌子上的東西一股腦掃在地上,一樣樣地踢到窗簾後麵去。

剛收拾停當,門就被撞開了。朱成碧端了張紅木小幾,鼻尖上沾滿了糯米粉,喜不自勝地跑了進來:“湯包,湯包,來嚐嚐!石奕武教我的青團,特地做給你吃的!”

小幾上放有六隻淨白瓷碟,每一個上麵都放有一隻青團,這倒是不假。但全部青團都奇形怪狀,指印明顯,沒有一隻是渾圓的。更重要的是,每隻上麵都有一處牙痕嶄新的缺口,露著內裏的餡兒。

“……這果真是做給‘我——’吃的?”

“是啊。”

常青不說話,隻盯著那缺口。

“我不先嚐嚐,怎麽能知道好不好吃?”

常青歎口氣,伸手接過那紅木小幾,朝旁邊的桌子一靠。朱成碧蹦到桌上坐著,懸了兩隻腳在空中前後甩動,一邊抓過那些青團便吃。轉眼間,常青懷裏便隻剩下兩隻,朱成碧還要再拿,他迅速出手,將兩隻全都抓在手裏,趕緊往嘴裏塞了一個。

嗯……居然味道還不錯……

他捏著剩下那隻,就要往嘴裏放,朱成碧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他又歎了一口氣,隨手將團子朝側麵一揚。朱成碧立刻飛過來叼走了。

“你看看你這一臉。”朱成碧大嚼的時候,他還是沒忍住潔癖本性,彎了手指去給她擦。手指下,她肌膚滑膩,猶如凝脂。他忽然間意識到,如此一來,兩人便是視線相對,幾乎呼吸相聞。他連耳尖都燒起來,心跳如鼓,狼狽地將手拿了下來:“咳,那個,天地同春做得怎麽樣了?”

“啊,說起來還挺奇怪的。”朱成碧一邊嚼著一邊含混地說,“石奕武做的,明明就是真正的天地同春。”

就在此時,窗簾後麵傳來一陣稀裏嘩啦,接著是瓦片紛紛掉落。朱成碧扭了頭去看:“那是啥?”

常青伸手把她的頭扭回來:“最近老有野貓在外麵打架,怕是有打不過的,從二樓掉下去了。”

“喔。”朱成碧低頭舔著手指。

“你剛才說,他明明已經做出了天地同春?”

“這幾日,小師傅做的,和我記憶中的天地同春並無二致。天地同春是仙家的聖品,梅東璟也算聰明,用凡間的材料,竟能做出一模一樣的味道來!”她點著頭讚歎道,“延年益壽的功效自然是沒有,但從味道上而言,確確實實便是天地同春。”

“那,為何仍沒能得到龍神的認可?”

“問題該是出在引子上。”她歎口氣,“當年我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嚐——”

“是大搖大擺地闖進去,趴在人家桌子上吃完就走,連帶著還打碎了一幹鍋盤碗盞吧。”

“這不叫嚐?”她將眼睛橫了過來。

“是,是,是,這確實叫嚐。”

“哼。總之,這天地同春做出來之後,在吃之前還要在中央點上一點紅引……”說到這裏,朱成碧卻不再往下說。常青等了一會兒,見她隻是愣神,催促道:“那紅引是何物?”

“……是血啊。”她歎息,“天地同春一共有四層不同的餡料,隨著食用者的咀嚼,每一口都會產生不同的口感。再加上這用血點上的一點引子,又可以有千百種的味道變化。倘若龍神要的是這種天地同春,那可就難了。可惜我雖嚐過,卻始終想不起來,這究竟是什麽妖獸的血的味道,明明很熟悉的……”

她又露出愣神的樣子來。

“會不會,”常青慢條斯理地提醒,“是麒麟血?”

“你說得對!麒麟為聖獸,其血有千萬種滋味,用它來做天地同春,說不定可行!”

她跳到屋子的中央,原地轉了一圈,隻聽得嘩啦一聲,從那杏花羅裙下湧出來諸多粘稠黝黑的陰影,猶如海潮般洶湧流淌,在吞噬了屋內的家具之後,又開始朝四周的牆壁上攀爬。朱成碧伸出一手,掌心向下,所對之處的陰影忽然如沸水翻湧,一團耀眼的光芒從中升了起來。

常青不由得用袖子擋住眼睛。光芒減弱後,懸在她手心之下的,是一隻靜靜旋轉著的天青石瓶,正冷冷地泛著青光。

麒麟血。常青死死地盯著它,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此刻他已經在朱成碧的身後,隻要一伸手,他隻要一伸手……

他雙耳嗡嗡作響,嘴唇幾乎要被咬出血來,卻聽得朱成碧說:“不,不行,現在還不是動用它的時候。”

陰影再度翻動,如巨蟒的長舌,轉眼之間,又將那瓶子吞了回去,沉向下方,遠到他所不能及之處。

她轉過頭,抱歉地笑著:“我們想想別的辦法吧!”

“我第一次聽見龍神的聲音,大概是在三四歲上吧。我記得自己獨自一人站在那石橋邊上,眼前便是橋頭石獅殘缺了一半的臉。我伸出手,輕輕地觸摸獅子的鼻子,剛碰到就聽見那聲音,直接就在腦子裏響起來。它說:‘你回來了嗎?’”

石奕武抱著兩隻膝蓋蹲在牛車裏,隨著車輪的顛簸搖晃著身體。拉車的是隻渾身雪白的母牛,不緊不慢地在山道上走著,不時有路旁的花枝從半透明的簾幕間中探進來——一支杏花,或者一支梨花。

“也不是每一次跟它說話,都能得到回應。師傅說,他年輕的時候龍神回應得更多,近些年來卻漸漸沉默了。說起來,究竟連那橋底下是不是龍神,也未知,從來也沒有人見過它的真麵目,你說是吧。”

無人回應,因為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卻是朝著車內小幾上放著的那把畫著梅花的紙傘。朱成碧臥在一側,頗覺有趣地任憑他說下去。這牛車從外麵看起來,不過一兩榻的大小,內裏卻顯得頗為寬敞,朱成碧身邊還跪了兩個婢女,也未顯狹小。其中那個穿桃紅色褙子,叫做櫻桃的,半是調笑地過去遞了他一碗茶。

“怎麽?嫌我們幾個陪你聊天解悶還不夠,卻跟傘說起話來?”

他不好意思地接了,連聲道謝。

“嘿嘿,一個人在山裏住久了,便會不知不覺地對著物件說起話來。這傘上的紅梅瞧來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便像是見到了熟人。不知不覺就話多起來。”

“小師傅記性不好,眼神卻毒。”朱成碧懶散地評價道。

他們之所以會在這裏,是因為姬文珍一紙燙金描花的邀請函。事實上,無夏城內但凡有頭有臉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收到了同樣的邀請函。邀請函上寫著今年的嚐春會,準備在蒼梧山中“先師故居”舉行的消息。給石奕武的邀請函略有不同,還附了一封姬文珍的親筆信。信裏表達了她對曾經懷疑神龍真假的歉意,並且保證會將功補過,遵照師傅生前的心願,將嚐春會舉辦成一次聲勢浩大的驚蟄祭祀。因此,懇請小師弟“務必攜真正的天地同春出席”。

對此,常青的評價是:“太有誠意,簡直可疑。”

石奕武讀完後再無二話,回頭便將自己鎖在了屋子裏搗鼓,今早出發前,他才出現,手裏鄭重其事地捧著那隻用蜃樓貝鑲嵌的盒子。

“師傅規矩,祭祀用品不比其他,要提前十二個時辰封盒,不得再打開。”他嚴肅道,“常公子,多謝你借我這食盒。”

“幸好手邊有現成的,否則一時半刻,上哪裏去找有仙鶴跟麋鹿的食盒?”常青眯了眼,“我猜令師姐也是這樣想的。”

這一路慢慢悠悠地走下來,到了天色將黑,還未到達目的地。這一次嚐春會不曉得怎地,居然引起了琅琊王的注意。整個車隊中,領頭的正是琅琊王雕梁畫棟的車輦。那車輦遠望如一座小樓,卻是由二十四個美貌的白衣婢女抬著的,個個頭上都束得有金環。連無夏城商會薛頭領的車隊都隻能隔了一段距離,畢恭畢敬地遙遙跟在後頭。

如此一來,隊伍的行進速度當然慢得可以。還好明日才是驚蟄,大家各自安營紮寨,準備歇息。石奕武倚在車前,朝山下望去,隻見這一路燈火逶迤,猶如遊動的長龍。自琅琊王歇息之處,隱隱傳來絲竹之聲,有歌姬在唱:“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伴著那歌聲,他漸漸地乏了,在車內小幾上枕著手臂,頭靠著那把紅梅紙傘,懷裏抱著那隻珍貴的食盒。迷迷蒙蒙地要睡,卻聽得朱成碧在一旁輕聲道:“隻是為了當年跟路人的一句承諾,便守在山中數百年,蠢是不蠢?”

她的語氣聽起來,卻又不像是在問,更像是在自語。石奕武頭頂的紙傘簌簌地抖動起來,他朦朧睜眼,望見一個半透明的身影浮現在紙傘之上,長衫束帽,是個書生模樣,低了頭,像是在說些什麽。

朱成碧因此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我也是為了某人說的一句話,便守著蓮心塔這麽些年——我可沒有說這句話的立場。”

她手枕著下巴趴在案幾上,迷蒙了眼睛,也像是要睡,“現在想起來,還是當年,我跟你,還有他,一起在長安城夜晚的街道上巡遊,縱酒歡歌,來得快活。”

她嘴角噙有一絲淒涼笑意,說的話卻語焉不詳。那書生的鬼魂整了整袖子,朝她行禮。

那人是誰?

“你也不必道謝。小師傅跟我投緣,便不是你的後人,我也當幫上一幫的。再說,我還想再嚐一次,真正的天地同春呢。”

石奕武想要看個究竟,但車內隱約有馥鬱的熏香升騰而起。他隻覺眼皮重如千鈞,沉沉下墜,四麵皆有黑暗湧起,將他拖入無夢的安眠。

她潛入牛車之時,是在子時後半。

這個時候,車內的人皆沉沉睡著,連車外那隻雪白的母牛都閉了眼在假寐。她全身都裹在黑色勁裝裏,身量纖細,便如同月光下的一道影子。陰暗中,那隻鑲嵌著珍貴貝殼的食盒暗自生光,被那小師傅緊緊地抱在懷裏,她伸手握住食盒,悄悄地一點點往外抽,還差一點就要到手,旁邊案幾上的紙傘忽然立了起來,一下就打在她拿著盒子的手背上。

她差點就驚叫出聲,終於強忍下來,幾乎連牙都要咬掉,勉強出了牛車。

外麵的月色正好,有一個人負了雙手,站在齊膝深的野草中,正在等她。那人的前襟繡著隻生著角的白獅,盤繞在雲霧當中,分外顯眼。

她忍著手上的痛,還是行禮:“常青公子。”

“鶴菡。”常青語氣淡淡的,也聽不出情緒,“怎麽,琅琊王也想要天地同春?”

“區區一盒糕點,怎能入得了王爺的眼?”

“這麽說,果然是為了那困在橋下之物。”他歎息,“我料想琅琊王會派人過來,卻沒想到來的人是你。鶴菡啊鶴菡,你本來可以一飛衝天,四海遨遊,怎麽偏就做起暗羿來?”

她神色漸漸淒惶:“若還能回家,誰願意留在人間?蓮心塔現,通天引絕,如今回是回不去了,隻剩下被困在這裏,慢慢地被人類絞殺一條路。所幸王爺不嫌棄,願意收留我們這些失群之鳥,做羿師,或許還能多活些時日。”

他緩緩地搖頭:“我確也聽聞,琅琊王在收集與妖獸相關之物,同時也收留走投無路的妖獸。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該為虎作倀。”

他從袖中取出一幅畫卷來,徐徐展開,那畫卷自動漂浮在空中,露出其上描繪著的一隻猛獸:狀如赤豹,卻有五尾一角,正無聲咆哮——是一隻猙。

他手中畫筆懸在空中,就要點上猙的眼睛。鶴菡一咬牙,整個人朝空中一撲,化作一隻黑羽紅頂的仙鶴,抓了那食盒,想要飛走。猙卻早已撲出了畫卷,跟在她身後,一口咬在她的尾羽上。她奮力掙紮,但翅膀帶傷,使力不及,終於被按在爪下。

常青踱過來,要拿那食盒。她瞪起眼來,質問道:“麒麟血何在?”

有一個刹那,常青的麵上現出了遲疑,她沒有錯過這個機會,從猙爪下掙脫出來。

“取麒麟血,再開通天引。公子的承諾,如今都忘記了嗎?”

那仙鶴抓著食盒,在半空中盤旋,一聲聲地唳著,聽在他耳朵裏,卻是這樣一句話,字字都砸在他心口。

鶴菡沒曾想到的是,翅膀上的傷比她料想的要嚴重。她雖勉強逃脫,卻飛不多時,便連同那食盒一起墜入樹叢。她在地上滾了滾,掙紮著起來,便聽見那猙的鼻息咻咻不停,在附近尋找她的蹤跡。她趴在原地再不敢動,悄悄化為人形,在地上一寸寸地朝食盒挪過去。斜地裏突然伸出一隻腳來,踏在食盒上。

“師,師傅!”

姬文珍沒有理睬她,飛快地蹲下身來,將那盒子抱在懷裏,用袖子將上麵的泥仔細地都擦了,才滿臉堆笑地過來摸她的頭:“乖徒弟,知道師傅想要這個,所以特地去偷了來,準備孝敬師傅是不是?”

“是……”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虧得我一直都在牛車旁邊,聽了個一清二楚。”姬文珍變了臉色,“原來你是琅琊王的探子,也想要這天地同春。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倒是替我省了不少的麻煩。”

她站起來要走:“謝了,好徒弟。”

話音未落,鶴菡手中細刃閃動,朝姬文珍猛刺過去,但她畢竟有傷,失了準頭,姬文珍朝旁邊一閃,險險躲過。

“還給我……”鶴菡聲音嘶啞,她原本就已經孤注一擲,眼下一擊不中,手一鬆,細刃重新化為羽毛,散落一地。

“好哇,不識抬舉!我還沒有跟你算騙我的帳呢!”

姬文珍氣得手抖,耳畔聽得野獸的鼻息越發接近,反手便撥開樹叢,將鶴菡一把推了出去。撕咬跟慘叫聲聲傳來,她也未曾回頭,隻顧著懷抱那隻盒子,急急地朝自家車隊的方向趕。

山路濕滑,又是夜間,她深一腳淺一腳,眼看已經到達能望見馬車的地方,已經走得氣喘籲籲,將手扶在樹幹上休憩片刻。

“這個盒子我認得的。”忽然有嬌媚的女聲,猶如鬼魅,從暗中響起。姬文珍被嚇了一跳,手中的盒子落在地上,一路滾動著,直到撞上了那自黑暗中浮現出來的朱成碧的腳。她彎腰將盒子撿起來,托在掌上,做出思考的樣子來:“這盒子,不是小師傅那隻嗎?”

朱成碧隻望著她,姬文珍挺起胸來:“怎麽了,石師弟做得,我也做得。這盒子,這盒子本來就有兩個!我送了師弟一個,自己還留得有一個。”

朱成碧注視她良久,忽然露齒一笑,細碎的牙齒反著光,“若這果真是您親手做的,便拿回去吧。”

姬文珍壯了壯膽子,料想她一個小姑娘,也不敢將自己怎樣,走過去接那遞過來的食盒,沒想到盒子卻像是被黏在了她的手心裏,她使出渾身的力氣往外拔,盒子還是紋絲不動。

濃鬱的芙蓉熏香氤氳升騰,將她團團包圍。

“姬老板,這是您親自選的,將來可不要後悔。”

姬文珍頭上淌下汗來,奮力一拔,這回終於成功。她忙著將其揣進袖內,一回神,朱成碧已經不知去向。

林間,唯有月光靜靜地灑下來而已。

對姬文珍來說,這次的嚐春不同以往,是她出山從業以來名副其實的大日子。

老頭子念叨了這麽多年的天地同春,她從來是不信的,翻遍了《尋芳譜》也沒找到,更加肯定了她的判斷。誰想到師弟拿出來的鱗片,卻讓她動搖起來。那日在天香樓聽聞師弟居然已經搶先做出了天地同春,她給驚了一身冷汗,回家之後轉念一想,卻尋出了其中的商機。為了今日,她特地定做了一身華麗長袍,雙袖上繡著仙鶴,為的就是好配懷中那隻珍貴無比的蜃樓貝食盒。

如今她坐在嚐春會場上,朝四周望了一望。她身後彩旗招展,右手側坐著擔任評委的嘉賓,薛頭領、許知府均在其中。左手側便是那殘破的石橋,橋頭隻剩了一隻石獅子,缺了半張臉。

琅琊王本人並沒有現身,隻是遣了一個婢女過來,說這本是民間聚會,王爺低調旁觀即可。話雖如此,但他隨即派人在嘉賓席後方用朱紅鑲金的木柱搭起了大帳,垂下了白紗,其間隱隱可見人影。不得不坐在那帳外的許知府們,看起來都是滿頭大汗,如坐針氈。

姬文珍卻是滿心歡喜。此時無夏城中其餘的糕點店鋪都已經將今年的新品展示完畢,在她看來不過是些庸俗的點心,如此看來,尋芳齋是贏定了,當下便款款站起身來。

“諸位!文珍於無夏開設尋芳齋至今,蒙諸位關照,生意紅火。諸君中曾有人問起過文珍師承,也有人問,今年的嚐春為何要選在此處,文珍這就回稟諸位。此處便是傳說中梅生遇仙之處,文珍的師傅,不是別人,正是梅東璟的嫡係傳人,從前朝至今,已經是第十一代了。”

眾人議論,姬文珍躊躇滿誌,麵上的笑更加深了:“各位從尋芳齋買去的,可不是普通點心,那都是按梅東璟親筆所寫的尋芳譜所製作的,均是仙家珍寶。”

此句一出,便如朝池塘中扔出一枚巨石,將人群砸出一陣驚呼。一旁早有她的小徒弟過來,接過那禮盒,恭敬地獻給了坐在主位上的薛頭領,他接過來,也不敢怠慢,轉手給了一旁的許知府。

“文珍便是要借此機會,向諸位宣布,天地同春終於降臨人間,同時也告慰先師在天之靈。”姬文珍閉了眼,雙手合十,但她意料中的讚歎之聲卻遲遲沒有響起。她皺著眉頭一睜眼,見那盒子正被知府拿在手裏,盒蓋已經打開,知府撚著胡須,隻是不語。十歲的孫兒坐在他懷裏,低頭看了看盒子,不解地抬頭:“爺爺,這不是萬紫千紅嗎?”

“是,是!”薛頭領湊過來,“這就是萬紫千紅!”

姬文珍瞬間變了臉色,幾步邁過來,一把搶過食盒。這動作太大,裏麵的點心掉了出來——金黃的麵點被精心地塑成一朵牡丹,花瓣繁複,足有四五層。

“沒錯,那是萬紫千紅。”說話之人語氣淡然,她分開人群,也走上了嚐春台。雙髻,羅裙,卻是朱成碧。姬文珍恍然大悟:“昨晚叫你調了包!”

“昨晚可是姬老板親手選的,況且,這萬紫千紅,難道不是你五年前初到無夏時的成名作?”朱成碧似笑非笑,“我倒是忘記了,也難怪你不認得,如今你恐怕很少親自製作點心,都是由徒弟們代勞了吧?”

“空、空口無憑!”

“還要什麽憑證?”朱成碧環視眾人,抬高了音量,“諸位!你們看她那一雙精心保養的手,指甲上染了花紅,描著金粉,哪裏像是糕點師傅的手!”

姬文珍連忙將手藏進袖子。她這半生來,從未如此窘迫過,隻覺汗如雨下,一轉眼在人群中望見了石奕武,懷裏也抱了個一模一樣的食盒。

她急忙奔過去,一伸手將他撈了出來,陪著笑:“好石頭,之前種種都是師姐的不是,你且救上一救——諸位,諸位!這位是我的師弟,剛才隻是文珍給大家開了個玩笑,他懷裏這個裝的才是天地同春,自然也是尋芳齋的作品,現在就給大家——”

“不。”石奕武清晰地吐出了一個字,安靜地看著他家師姐,“這是給神龍的,不給這世上任何人。”

“傻子!琅琊王就在帳內,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師姐,你摸摸這盒子。”石奕武將姬文珍的一隻手掌放在上麵,盒內隱隱傳來波動,如同一顆袖珍的心髒。“龍神在橋底下等了五百年,梅祖師尋了一輩子,師傅守到白頭。這盒子沉得很呢。”他搖搖頭,“那個什麽王爺,我怕他買不起。”

斜後方傳出一聲哈哈大笑,卻是“那個什麽王爺”自帳內開了尊口。他聲線低沉優雅,猶如玉石相擊:“既然如此,便將它獻給你的龍神吧。”

“開封。”他念道,同時將盒子降到胸口,“天——地——清——明——萬——物——同——生——”

少年一字一字,拖長了語音。圍觀的眾人一片寧靜,仿佛有風,自橋底起,繞那少年左右,再一波一波地吹向他們。頃刻間,人們隻覺得身心澄澈,觸目皆是新鮮的,深淺不同的綠。

“請龍神。”他傾倒了盒子。一隻通體透明的小球朝橋下幹枯的河床墜了下去。卻僅僅落到半空,便突然消失了。

他伸著脖子朝橋下張望了一陣,又等了一陣,還是不見那小球落地,這才舉著手,又是狂喜又是抽泣地喊:“師傅,師傅!我成了,龍神吃掉了,龍神吃掉了!你看到了嗎?天地同春,是真的天地同春……”

他趴在地上,沾了一額頭的沙子,堂堂男兒卻哭得如同孩童。然而就在此時,大地卻震動起來,他幾乎摔倒,一翻身,卻被一樣東西砸在了臉上——它順著他的臉一路滾下來,咕嚕嚕地連滾好幾圈。

是那隻透明的小球。上麵的牙印還是新的。

他呆滯地回頭,石橋下方,血紅色的煙霧正在聚集。煙霧中探出一條龍尾,其上的鱗片泛著彩虹光澤,卻殘缺不全。碎石飛濺中,一張類似於人類,卻是數倍於人類麵孔大小,而且生著龍角,麵帶龍須的臉從橋底緩緩升了上來,一雙空白的眼中卻沒有眼瞳。

這是第一次,石奕武與一隻陪伴了他幾乎一生的妖獸相見。滿腦子裏卻隻剩下一句話:

“果真是龍啊……”

“來得好!”

雪白的紗帳掀動,一隻光潔優美的手伸了出來,持著把烏黑的紙扇,直直朝向石橋和神龍。

“眾羿師聽令!”

“諾!”

嬌聲相應的,竟然是那些負責抬輦的白衣婢女們,她們聚在了琅琊王的大帳前,排出了陣法,個個都摘下了頭上的金環。那金環在風中晃了晃,迎風而長,盡都化為金光湛湛的長弩。

朱成碧皺起了眉頭:“趙家小子,你待如何?”

龍神甫一現身,眾人便紛紛逃了——自幼聽說梅生遇仙,隻道是件風雅無邊的事情,誰知道這妖獸形貌猙獰,體型巨大,跟風雅哪裏有半點關係!連顏麵掃地的姬文珍,也狼狽地逃走了。如今場中剩下的除了琅琊王帳下的羿師們,便隻有天香樓的朱常二人。

那紙扇抖了抖,幾個婢女趕緊回身,將雪白紗帳的外層一點點卷了上去,隻留下最內層一道半透明的薄紗。琅琊王趙珩斜靠在榻上,薄紗掩映之下,他紅唇白膚,俊美如畫,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整個人仿佛都在從內朝外放射著光澤。

朱成碧麵色微動,隱隱咬牙。

“你不必用他的名字來激我,我說過的話,自然記得。這五百年來,凡敢侵擾無夏,侵擾蓮心塔者,無論妖獸人類,哪個不是被我吞吃殆盡?但這條鼓並非在無夏出沒,如此趕盡殺絕,又是何必?”

趙珩張口想要回答,卻被一陣咳嗽打斷了,他將手掩在嘴上擋著:“蒼梧山離無夏太近了,今日不在,未必明日不在。”他接著又咳了兩聲,將那紙扇漫不經心地朝下一揮,由飛矢組成的箭陣驟然升起。

一直袖著手的常青朝前踏了一步。他從袖內取出一隻貌不驚人的筆,將筆尖向下,滴出一滴濃墨,那墨懸在空中,竟然不散。他轉了轉手腕,朝上引出一道道螺旋。頓時有無窮無盡的濃黑墨汁盤旋升騰,猶如暴風,將那箭陣阻截在半空,擋得七零八落。

“‘妙筆生花’,名不虛傳。”趙珩在帳內拍著手,“不過,我這裏有二十四隻箭,七十二種變化,常公子能擋得住多少?”

常青還未來得及回答,自石橋的方向便傳來一聲非人類的長聲哀嚎。那人麵的龍神原本趴在橋上,睜著對雪白的盲眼隻是疑惑地嗅著,如今發起狂來,在橋上隻顧著甩脖子,也不管身上鱗片飛濺,連石獅子都被撞得粉碎。

一隻長箭赫然插在它眼中,鮮紅的血隨著它的掙紮濺落。在它身旁,以濺落在地的龍血為中心,土壤開始了龜裂。一圈圈的野草隨之枯死,化為灰煙,樹林迅速枯萎,更遠處的飛鳥從空中掉落,連一聲哀鳴都來不及發出。朱成碧吸了吸鼻子:“踏破鐵鞋,卻原來,是要用這種血做引。”

常青握緊了手中的筆,待要再揮起來時,卻被她從後麵拽住了袖子。再回頭,朱成碧卻朝他搖了搖頭:“這類妖獸,其名為鼓,《白澤精怪圖》中有記載,人麵龍身,乃是蚩尤後裔,卻膽小至極,常躲在橋下穀中,有人來時,隻學對方說話。隻要不被驚動,它們可以在此躲藏數百年。但這一隻,既被喚出,又被所傷,從今往後,這方圓百裏要有二十年的大旱。”

這番話,她一字一句,說給那白帳深處的王者。

“趙家小子,看你幹的好事。”

石奕武最初的記憶,便是四歲那年,他蹣跚行走在這座石橋上,踮起腳尖,伸手觸摸那殘缺的石獅子的臉。那個時候,他第一次聽見了龍神的聲音。

是你嗎?那個聲音在問。你回來了嗎?——你可帶回了天地同春?

那一次他落荒而逃。

然後他去問了師傅,然後他知道了梅生遇仙的傳說,他知道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這裏,有一個人類經過,他跟龍神許下了承諾,然後就離開了。

“為何龍神不跟師姐說話?”他曾不解地問。

“你師姐心裏裝的東西太多了。”師傅摸著他的頭頂說,“倒是你,心裏隻能裝得下一樣東西。”

十五歲的石奕武跪在橋頭,他剛剛做出了一生當中最接近天地同春的作品,但那枚被他視作珍寶的小球被龍神吐了出來,甚至還因此激怒了龍神。

他眼前隱隱發黑,四周仿佛都籠罩在一片黑暗當中,籠罩在這可怕的慘敗裏,但他仍望見,隻有四歲的自己,握著小小的拳頭,朝師傅發下誓言:“我要做出天地同春!”

從那時起,他的心裏,便隻存在這一個願望。 要是我能做出天地同春,這漫長的等待,就可以結束了吧。然後,那個聲音,就可以不用那麽寂寞了吧……

龍的血竟然是冰涼的,還帶著甜香。他伸手接了幾滴在手心中,被那味道所吸引,還聞了兩下。

“是這個!是這個!”狂喜中,他站了起來,習慣性地回身一摸,想要尋找案板上放麵粉的袋子,撲了個空,才想起來,這荒郊野地,上哪裏再尋材料,再搭籠屜,重做一遍天地同春?

“咳咳。”從他身側傳來了咳嗽聲。他一回頭,常青靠在隻剩下一節殘樁的石獅上,正耍著手中那隻筆。“先說好,灶台這等灰撲撲的俗物,本公子是不畫的。”

石奕武立刻便要哭,他見狀急忙改口:“不,不過!籠屜和蒸汽是可以有的!”

那隻鼓像是知道石奕武正在做什麽,盤起了長長的身軀,將他和常青二人繞在裏側,外麵的人隻能望見縷縷蒸汽,從龍身縫隙中升騰出來。與此同時,白衣的女羿師們並沒有停止射箭。但大部分的箭都叫龍鱗給彈開了。

“死到臨頭,卻還是隻想著吃?”

“吃很重要的。趙小子你不懂。”

趙珩爆發出更加猛烈的一陣咳嗽,朱成碧等著他平靜下來,才說:”這是人類給妖獸許過的願。那人類客死他鄉,卻將這願望一輩輩地傳了下去,徒子徒孫,永誌不忘。你的獵殺不能等等嗎?”

“不能。”他幹脆地回應,“本王時日無多——來人啊!取我的龍鱗箭來!”

被放在他手中的,是一柄裝飾著翠鳥羽毛的長弓。琅琊王將一枚長箭架在弦上,箭頭尖利,閃爍著虹彩的光澤。

“還得多謝那姬老板獻給本王龍鱗,要不是她,本王也不會知道它躲在這裏。”

他終於掀開紗帳,顯露出身形。白衣的女羿師們齊刷刷地跪了下去。隻剩下朱成碧,與持箭的他對視。

“看是它的鱗片厲害,還是本王這由鱗片製成的箭頭厲害?”

利箭破空的同時,朱成碧身側的梅花紙傘忽然飛了起來,撐開了傘麵,將那枚飛箭攔在空中一絞,紙做的傘麵頓時粉碎。飛箭的去勢也被大大延緩,最終隻在鼓的人臉上蹭出了一個小小的傷口。

那隻爪子卻停頓在了半空。

是,是你嗎?所有的人類都聽到了那聲音。它直接響起在腦海中,沙啞,冰冷,疲憊。

鼓盤繞的身體鬆開了,於是人們看到了被它環繞著的石奕武,他正全神貫注地守在一隻籠屜旁邊,圓腦袋上滿是晶亮的汗水,對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情渾然不覺。有一個半透明的身影,站在半空中,俯下身在看他。那影子雖是書生裝扮,麵容卻是模糊的。

是你回來了嗎?

盲眼的鼓神急切地嗅著,可他看不到。而鬼魂,似乎也是沒有味道的。他嗅了一陣,失望地垂下爪子,連胡須都縮了起來。

“做好了!”石奕武卻在這時候跳了起來,他打開籠屜的蓋子,歡天喜地地將裏麵透明的小球取了出來,完全沒有察覺到,此刻,那個半透明的身影降了下來。它的手臂放到了他的手臂之上,肩膀融入了他的肩膀之中。他倆一起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梅氏糕點第十二代傳人,見過龍神。”石奕武與那鬼魂一起朝鼓磕了一個頭,然後舉起了手中的點心,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呐,來嚐嚐吧!”

這一道天地同春,讓你久等了。

經過了五百年的跋山涉水,如今終於趕來相見。

還有,我回來了。

哈哈哈哈!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

幾乎在同時,在場的所有人類腦子裏猛然間灌滿了這喊聲。四周的山嶺一點點重新泛出了綠色。草葉從重新變得濕潤的土壤中鑽出來,鳥兒驚醒過來,撲閃著翅膀飛入空中,一樹樹的杏花和桃花競相開放。

春天重新降臨。

那隻盤繞在石橋上的龍神,此刻開始一點一點地鼓脹了身軀,它現在變得如此龐大,以至於從尾端開始,一點點地變得透明起來,就好像它本來就是由雲霧所構成的。接著它朝空中伸長了脖子,飛了起來,就象一團影影卓卓的霧氣。正因為這個緣故,人們很難判斷,在它的脖子上,究竟是否騎得有那隻半透明的鬼魂。

他們隻知道自己當時被震得東倒西歪,好不容易再爬起來時,龍神已經跟著霧氣一起消散了。

“隻是因為多年前許下的一句承諾,便任由自己被困在小小一隅,這樣的行為在你看來,蠢是不蠢?”

夜霧彌漫,在他們身前身後,是一樹樹新開的桃花和李花,在霧氣當中深淺不一地漂浮著。朱成碧朝前邁了一步,一腳踏在幹枯的河**,卻回過頭來,問著跟在她身後的常青。

他眨了眨眼。

“你今天這是怎麽了——咳,說正經的,明知道城郭之外便有自由天地,卻還是死守一處,隻為了一個飄渺無形的諾言,這樣的人……”他望著她,眼神極盡溫柔,“簡直是無藥可救的大笨蛋。”

枯草正中,是一具巨大的骨骸,風吹雨淋,已經殘破不堪,隻有頭顱還能看出來人形,烏黑的眼洞靜靜地沉默著。

“我原先在想,鼓須得在有水的地方方能生存,如今河流已幹,它卻還能守在此處,甚至還能有鮮血——這倒是前所未見。沒想到……你說得對,確實是個大笨蛋!”朱成碧朝草叢裏踢了一腳,“梅東璟那個家夥也是!明明隻剩一魂一魄,隻因他臨死前心願未了,一口血噴在那紙傘上,這才跟由血繪成的紅梅一起留存至今。可他偏偏要飛出去擋那隻箭!”

她越說越氣,鼓起麵頰來:“虧得我將那把傘保養得那麽好!這下魂飛魄散了,可算趁了心願了吧!”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我是有多蠢,才會以為你居然在自我反省?”

“算了!算了!但害得我沒有吃到天地同春,這筆帳總是要算的!”朱成碧蹲了下來,自荒草間撿起一根寸許長的雪白尾骨。

“你要幹嘛?”

“這根骨頭回去磨一磨,做個喝火鍋湯的勺子總是可以的!”

“真的要用上回那隻神農鼎?暴殄天物啊!”

大梁崇安十年,驚蟄,蒼梧山桃仙穀草木枯敗,波及十餘裏,翌日即複。桃李同開,山杏芬芳,終年不謝。人奇之,掘穀底,得巨龍骨骸十餘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