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掌間珠

風暴忽然停止了。

死裏逃生的人們驚魂未定地抬頭。之前在風暴中,他們死死抱住橫木、帆索、折斷的船舷,連手被割破了也不敢放,現在終於猶豫地鬆手,嚐試著在傾斜了的甲板上走動,朝四周張望。籠罩著他們的是徹底的死寂,之前呼嘯的狂風和憤怒的海浪便如同一場噩夢。在他們的頭頂,布滿巨大墨囊一般的黑雲,唯有一側的天穹出現了缺口,露出陌生的星座和晴朗的夜空。

“得救了,我們得救了!”領頭的水手喊道。

其餘的水手紛紛響應,唯有兩個人不曾應答。一個是這艘“承遠號”的船老大,正是他率先發現了逼近的風暴,指揮著大家卷起了帆索,扣好帆角,夾緊船桅,釘上船艙的扣板。也正是他將自己綁在了舵盤上,帶著眾人在鋪天蓋地砸下來的雨水中一路闖到了這裏。此刻他卻像瘋了一般掙開繩子,撲在羅盤上。木製的航海羅盤上立著個黃楊木雕的鐵拐李,笑眯眯地朝前伸直了一隻手臂,它原本應該替大家指出南方,現在卻喝醉了一般在原地打著轉。

“別慶幸得太早了!”船老大大喊,“我們在風暴眼裏,唯有在這裏是寧靜的,但它還在!”

一道道紫銅色的閃電不時在墨雲之間出現,照亮造型猙獰的雲團。狂風低吼著,如同不懷好意的野獸,它暫時地退了下去,卻從四麵八方圍困著這艘船。水手們都沉默了,回想著剛才在風暴中的一路顛簸。已經殘破的船,還能再闖得出一條活路嗎?

另一個一直保持沉默的人,卻在這時站了起來。這是個邋裏邋遢的流浪漢,頭發盤結,身上衣物油膩發亮。當風暴降臨,水手們都在為了活命而前後奔忙時,他卻一直在甲板上盤腿旁觀。承遠號上運的是無夏城鳳和樓的青梅酒,要從海上運到泉州去的,被風暴一襲,絕大部分都跌入了海中。其中一桶從高處摔了下來,正好砸碎在這流浪漢身邊,他索性將腦袋都埋入了酒桶中,將那剩餘的青梅酒混同著雨水海水,喝了個痛快。饒是如此,他也沒有挪動過一分。

現在他卻站了起來,帶著股喝醉了的人所特有的蠻勇,朝著籠罩在他們頭頂的雲團喊:“來啊!再來追我啊!”

黑暗之中並無人應答。水手們對他怒目而視,他卻自顧自地嗤笑起來:“這下你可找不到我了。我周廣萍就是死、死在海上,你也休想再抓我回去了!”

這個“死”字一出,水手們頓時變了臉色,一把揪住了流浪漢的衣領,舉起了拳頭就要揍他。

“哎呀呀呀!”一聲嬌媚的女聲打破了籠罩著他們的死寂,“真是可惜了這些好酒。”

船老大急忙回身,見船頭附近的海麵上,浮著一隻渾身雪白的鯨鯊,頭頂一根數尺長的獨角。正有兩個人立於鯨鯊背上,一個看起來是個年輕的公子哥兒,另一個卻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鳳和樓的‘雨中’。”那小姑娘微微閉了眼,竟像是在品嚐,“酸香綿長,該是用了糖漬過的桂花。”

“可惜澀了些,在地下埋的時間還是太短。”

“要的就是這酸澀味道,否則再埋上兩年,便不該叫做‘雨中’,怕是要叫做‘熟秋’了。”

那兩人神色自若,言談間也隻是說些品酒的話,但配上此刻情形,卻無比詭異。船老大隻覺得背心中一點點冒出冷汗來:自遇上這風暴之後,承遠號完全迷失了方向,現在根本不知道陷落在哪個海域。這二人如何能夠穿越圍困他們的風暴雲團,突然出現,衣衫上甚至連一滴海水都沒有?莫非,莫非……

“媽祖娘娘!”船老大一帶頭,水手們也乒乒乓乓地跟著跪在了甲板上,“求娘娘救命啊!”

周廣萍非但沒有跪,還從鼻孔裏冷哼一聲:“別跪了!他們哪裏是什麽海神!”

“沒錯,我們可不是海神,自有人來救你們。”

自那兩人身後,正有層層疊疊的新的雲團破開了墨雲升騰起來,朝凡人展現著龐大的身姿。在月光下,那些美麗的雲紋呈現出銀白色,使它看上去如同一隻斑斕猛虎。兩處旋轉的小小風暴點綴在虎眼之處,其下的雲層開裂,背後閃耀的星子便如同利齒反射的光。裂口中刮出溫熱的罡風,露出蘊藏在深處的細小閃電,猛虎聳起了背毛,壓低了身體,喉嚨裏滾過咆哮。

“虎風團!”

船老大一把拽住周廣萍:“我是不是跟你提過虎風團?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周廣萍**著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他叉開兩腿站在船頭,麵朝著猛虎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灼熱的風刮過他的臉,一波波海浪嘩嘩地砸碎在甲板上。它們爭先恐後地高高地躍起,抓向他的衣袖、他的脖子、他的腳,如同成千上萬隻不甘心的手。

終究還是逃不過嗎?

就在短短的十九個月之前,周廣萍還是人稱“鼎醬周”的江陵周氏唯一的嫡係繼承人。

江陵周氏乃是江南最大的製醬商,他家所製之物,無論是豆瓣醬、蒜茸醬、黃豆醬,還是肉醬,都有種濃鬱甘美的奇異香氣,封存數年亦不散。更為難得的是,周家製醬的速度奇快,前一日剛訂了貨,後一日便能做出品質一流的成品。因此上,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最紅火時,江陵有整整一條街都是周家的醬鋪。到周廣萍出生時,周家已傳了十五代,卻血脈單薄,隻得他這一個嫡子,是名正言順的家族繼承人。

而這位繼承人的人生,過得也如同一出戲一般。三四歲時,父親攜全家回母親在臨安的娘家省親,途經無夏卻遭遇了事故,不幸身亡。母親獨自一人帶著“受驚過度,年幼體弱”的他,卻也沒有再回臨安,在無夏城中悄悄買下了四璟園,就此住了下來。

若說當時的他年幼體弱,卻是真的。周廣萍自己也隱約記得,家中的藥爐上一年四季都煲著又苦又黑的藥,從未間斷。自己則是風吹不得,日曬不得,臥房裏連窗戶都不敢開,饒是如此,還是易生風寒。七歲那年他因攀爬冬園中的太湖石,落入了池塘裏,引發了一場持續了四個晚上的高燒,性命垂危,幾乎不治。但自那以後,他的身體卻奇跡般地好了起來,越來越壯實,能舉重物,攀岩走壁如履平地,十五歲時便考取了武狀元,驚動了整個無夏城,名噪一時。

也該是他命運多舛,這一年的浴佛節陪同母親去寺廟燒香的時候,遇上位年輕貌美的小娘子,隻一眼便相思入骨。奈何佳人出身王氏,乃是鍾鳴鼎食的大家望族,平素最瞧不上的便是周家這樣的暴發商人。

周廣萍打聽清楚後心知無望,回家後也絕口不提此事,隻茶飯不思,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直到癱臥在床,一身的功夫也盡都散了。

迷蒙中,母親坐在他的床沿,握著他的手,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被上。“我兒,你這是何苦。你想要的,說一聲,為娘替你操辦便是。”

事情果真出現了轉機。原來這位王家娘子的父親在周廣萍考取武狀元時曾擔任過他的考官,對他頗為讚賞,麵相師傅也稱此子有封侯之相,這門婚事很快定了下來。不出半年,佳人便吹吹打打地抬進了四璟園,嫁妝擺滿了園外整整一條長街。

若是照此下去,這多半是出喜劇,瓦肆間慣常唱的那種,才子佳人花好月圓。但不到三個月,他新到手的嫁妝還是滾燙的,新婦卻在花園裏摔了跤,血崩不止,帶著他還沒有成形的孩子一起去了。

那之後,周廣萍又陸陸續續娶了三任夫人,卻一個接一個地離奇死去,有在元宵節吃元宵活生生噎死的,有在半夜裏莫名就投了池塘的。如此一來,無夏城中再沒有人敢把女兒嫁給他,他也不敢再娶。

到如今,他快滿二十周歲,卻還是同母親一起居住在四璟園中。他日常所居住之地,是四璟園中央最大的蘭桂堂,他常站在院中,一站就是半日。頭頂枝葉繁茂交錯,日光稀薄,除了隱約的蟬鳴間斷傳來,簡直靜如叢林。鏤空雕花的磚牆上爬山虎悄悄滋生,陰影嘶嘶作響,全都交織在他的心上。

他隻覺得喘不過氣來。就算他足不出戶,無夏城中的傳言還是能溜進他的耳朵,人們竊竊私語,都說四璟園的風水不好。甚至有人活靈活現地形容:冬園中那尊雪白的太湖石,難道不是形若白虎?正是它克死了一任又一任的周少夫人!

白……虎……嗎?

周廣萍站在父親的牌位前,望著側牆上掛的一幅湘繡,不由得露出了一絲苦笑。這繡品針法細致,半透明的絲絹之上一隻栩栩如生的白虎,正將一隻前爪按著山岩,傲然回顧,九條威風凜凜的長尾甩在身後。但這畜生卻少了一隻前掌。周廣萍不由得低頭看去:那幹癟殘缺的虎掌此刻被放在一隻三足銅鼎內,供奉在父親的靈牌之前。鼎腳上塑著方形雲紋,鼎身卻讓層層銅綠給覆了,看不清原本的圖樣。

別的不說,白虎這裏卻是有一隻的。他默默想著,一邊取出一柱香來,在燭上點燃了,朝父親拜了三拜。

身後的門忽然開了,室內風聲呼嘯盤旋,香燭岌岌可危地顫動起來,他手中的香倏忽之間便熄滅了。

來人正是周廣萍的母親周夫人。她雖是五十歲上下的人,但保養得宜,肌膚光滑,眼角一絲皺紋也無,看起來竟如同隻有三十多歲。飽滿的麵容上一雙鳳眼,配著劍眉更顯英氣逼人。滿頭黑發被挽成了同心髻,插滿珠翠步搖,兩顆鴿子眼睛般大小的北珠湛湛生光。兩個瘦小的婢子一左一右地扶著她,左邊的那個萬分小心地托著她的左手——竟然是隻通體用銀子打造的假手。她在堂內站定,也不說話,隻朝左右望了一眼,見了他,這才喜笑顏開地道:“我兒,原來你在這裏!——你為何歎氣?”

周廣萍雖身材高大,此刻卻如同孩童一般,也不敢回身,隻低著頭猶猶豫豫地說:“舒世叔又來函,說是在江陵替我尋了份差事,出任武縣尉……”

“不行!”周夫人一口回絕了,“那邊離無夏太遠,路途上又有蚊蟲,盜匪猖獗,你身子精貴,萬一染了病,身邊無人照應。”

“娘~”他有些急了,“孩兒怎麽說,也算是個掛著名的武狀元,總這麽在家裏閑著也不象話。江陵還有祖父祖母在,卻也一麵都沒有見過。以前還能上街上走走,如今卻是連門都不能出----”

周廣萍忽然住了口,他的後背上升騰起冰冷的觸感,是周夫人在用那隻銀手緩慢撫摸。

“你是娘的**。”她柔聲細語,聲調裏卻充滿威嚴,“一天看不到你,娘就吃不下睡不好。這世上到處都是危險,你叫娘怎麽放心讓你出門?”

“娘!”他心一橫,轉過頭發狠地說,“眼前這幅,真的就隻是一幅湘繡嗎?”

有一個瞬間,他與她雙目對視,周夫人的眼中,隱約露出狠色,那一對兒北珠在她頭頂流動光澤,有如暗中閃爍的虎眼。他終究還是敗下陣來,狼狽地移開了視線。他娘厲聲喊起來:“跪下!”

他的膝蓋自己就軟了,撲通一聲跪下去。

“你是周家一家之主,怎能如此任性?無論如何都想要出去?如今你長大了,翅膀也硬了,就敢如此忤逆我?”

“孩,孩兒不敢。”

“當著你父親的麵,我且問你,當初是誰用這隻手,從虎口中換來你的性命?”

周夫人右手撫著胸口,氣也喘不上來,將那隻銀手直直戳到他麵前,幾乎就在他鼻子下麵。他不敢再看,緊閉了眼。

“是,是,是,娘,娘,娘。”

他又開始結巴了,就像之前無數次和娘抗爭時一樣。周廣萍直挺挺地跪著,心裏一片冷冷的絕望。周老夫人喘了一陣,又過來整理他的衣領,語氣也緩和了:“娘知道,自從芳華死後,你便一直不開心。”

娘的語調一軟,他的心也軟了,抬眼見她眼角,皺紋密布。這些年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無論如何,母親始終是對他傾心付出,毫無保留。園中命案接二連三地發生,想必也並非她所願意看到的。念及此,他不由得哽咽起來,回道:“瑞芳,她的名字是瑞芳。”

“我知道。”她揮揮手,像揮走一隻蒼蠅,“什麽瑞芳啦,瑞雪啦,都一樣。總之,你就是因為身邊無人,所以才總是活手活腳地呆不住,老想往外跑。這一點娘早想到了——鸝語?”

一直幫她托著銀手的婢子應聲朝前走了一步。

“從今以後,鸝語便是你的妾室了。雖說是妾室,但你也需得看我一兩分薄麵,善待於她。”

周廣萍如五雷轟頂,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鸝語得了這個時機,乖巧地過來肩並肩跪在他旁邊。

周夫人喜滋滋地看著他們兩個:“今日且先圓房,過幾日,我給你倆辦正正經經的喜宴!”

圓房之事是萬萬不可的,周廣萍在自個兒臥房門前徘徊多時,終於打定了主意:到時候便推說自己身體不適。這個婢女他之前從未正眼瞧過,隻知道她身材瘦小,眉眼纖細,手腕骨節突出,沉默寡言,並無過人之姿,就算自己明言嫌棄,料想她也不敢作聲。

推了門進去,屋裏卻沒有掌燈,隱約見有人坐在床邊,低了頭,一副含羞帶怯的樣子。他整了整衣裳,朝前邁了一步,作揖道:“鸝語姑娘,我——”

斜地裏一樣堅硬的物事瞬間刺來,生生頂在他的喉嚨上,他的胳膊被人順勢一扭,整個人朝前撞去。掛著層層帳幕的雕花紅木大床吱呀一聲。

“啊呀,公子輕些!”製著他那人發出響亮的嬌媚之聲,卻是鸝語。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那麽大的力氣,他關節被製,一時不得脫,抬頭去看那坐在床邊的,卻也是鸝語,正垂著一雙眼,笑吟吟地看他。

怎麽回事!他大驚之下,便要掙紮,身後的鸝語湊過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四個字:“你娘在聽。”

這四字一出,周廣萍立刻安靜了,鸝語見他不再反抗,也放了他,兩人翻身坐起,俱在帳幕之中,幾乎呼吸相聞。周廣萍看不清她容貌,隻聽得她放聲說著:“鸝語本為婢女,自知難配公子,如今既已成事,還請公子憐惜……”

與此同時,鸝語將原本頂在他喉嚨上之物握在了手裏,陰暗中有細小寶石閃爍,卻原來是根發釵。她手持發釵,用尖端在他掌中寫下一個字:“逃!”

自周廣萍成年之後,這個字時刻在他心中盤繞,卻從未被任何人親口說出過。他半是驚喜半是疑惑,想要握住她的手,卻撲了個空,隻有那個字的灼痛還在他手心燒著。

“鸝語告退。”她輕聲細語,“今夜,便由這床頭的人偶陪伴公子吧。”

那夜過後,鸝語改換了發式,梳起了少婦式樣的發髻,卻還是如往日般沉默寡言。那日忽然出現在他臥房的替身人偶,天亮時也自動消失了,就像從未存在過一般。雖已圓房,但並未舉辦喜宴,所以鸝語還跟以前一樣,住在婢女們的下房裏。周廣萍卻總是按耐不住,要尋各種由頭去找她。

接連有十多天,整個周家都在為了即將到來的喜宴做準備,所有的婢子都被發動起來,刷洗的刷洗,采買的采買。庫房也都被打開,一批一批的錦緞、珠寶、花瓶、家具,都被運了出來,好在宴上使用。他去的時候,鸝語正跟其他婢女用海鹽擦著幾隻銅壺,見他來了,也不理,別的婢女都向他行禮,唯有她低頭坐在那裏,扭了身隻顧著擦手裏的壺。

周廣萍也不以為忤,主動跑過去坐她身旁。

“別擦了。”他湊她耳邊,吹氣在她耳朵上,“再擦,這壺就能當鏡子用了。”

鸝語沒作聲,隻縮了縮脖子。倒是旁邊的幾個婢女笑開了。

“罷罷罷!我們幾個若再不走開,未免也太不識情知趣了。”

“從未見公子如此性急過,這幾日都耐不得?”

打趣歸打趣,婢女們倒是真的出了房,臨走還體貼地帶上了房門。周廣萍待得那些腳步聲盡都遠去,又小心地貼著門縫聽了聽,確定無人在外麵,這才鬆了口氣。一回頭,鸝語已經抬起頭來,細長眼睛中笑意閃爍,哪裏還有半點平日裏唯唯諾諾的樣子。

“你究竟是誰?”周廣萍逼近一步,低聲問道。

鸝語卻比劃出三根手指來:“三日後便是八月初八,喜宴當晚,廣玉蘭樹下有人接應,銀兩和馬車都已備好,公子跟他走便是。”

“你是誰?”

“公子困在此地,如龍困淺水,已經十六年有餘,如今是唯一逃出生天的機會,公子應是不應?”

周廣萍在室內踱了一圈,再次回到鸝語麵前:“我自是想逃,但仍知不可輕信於人。你若不說清……”

他的話語被打斷了,隻因鸝語忽然擁住了他。軟玉溫香在懷,他一陣失神,鸝語卻似笑非笑,伸手指了指屋頂。周廣萍屏住呼吸,聽得屋頂的瓦上隱約有細微的聲響。就在此時,鸝語卻將一枚小小的木牌偷偷塞進了他的手裏。他一麵維持著跟她的親密姿勢,一麵去摸那上麵的字——羿。

“巡獵司?”他在她耳邊急急道,“那不是朝廷專門捕殺妖獸的官衙嗎?我周家做了什麽能讓你巡獵司的羿師盯上?”

她沒有答話,卻下意識地將目光移向窗外的院落。院落中央的石桌上,正擺放著那隻鏽跡斑斑的小鼎。親口定下了他和鸝語的親事之後,周夫人就將這隻鼎從他父親的靈堂中移了出來,盛滿泉水,就這麽露天放著,也不許任何人接近。

周廣萍恍然大悟,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極大,能聽見骨節咯咯作響,而她咬住下唇,竟不作聲。

“神農鼎在周家傳了兩百年,便是朝廷想要,也沒那麽容易。就算巡獵司綁了我,也未必能換得到。”

鸝語額上略有冷汗,卻微啟薄唇,笑了起來:“公子放寬心。若真跟這四璟園裏潛藏著的東西比起來,那神農鼎,派我來的那位尊者還未必放在眼裏。”

周廣萍鬆開手,這句話像是抽掉了他全身的力氣。

“難道你們也聽說了白虎的事?”他自語,“不,那不可能是真的!”

“那是真的。”

“可那隻是幅湘繡!”他聲音略大了些,卻聽見頭頂瓦上一陣稀裏嘩啦作響,像是有什麽重物沿著屋簷一路滾了下來,掉進了院子裏。

他跟鸝語對望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見到驚疑不定。他衝出房門,隻見院中翠竹紛紛折損,放著神農鼎的野石旁卻麵朝下躺了個梳雙髻的小姑娘。周廣萍見她一動不動,嚇了一跳,正待出聲喚人,那小姑娘卻毫發無傷地爬了起來,趴在地上,雙目發光地繞著神農鼎嗅來嗅去。

“好東西,好東西!”她喃喃。

周廣萍能肯定自己之前從未見過她,但是當她轉過頭來,朝他莫名微笑的時候,忽然有奇異的薰香如同芙蓉花一般層層綻開。一瞬間,他已經身在湖底,隔著搖曳的水麵,看著同樣的麵孔朝他低下身來,一雙圓潤大眼含著笑意,眼角帶著詭異的紅妝。

啊——就是為了這小子嗎——

他後退幾步,薰香的味道方才淡了些。就在此時,周夫人也進了夏園的門,身後跟著位穿柳青色衫子的少年公子,此人模樣俊俏,溫文爾雅,正將兩手都藏在袖子裏,眯了眼笑著。

“我兒!”周老夫人喚他,“可巧你也在這裏!這位是天香樓的常青公子。”

常青向他施禮:“周公子。”

“這位乃是天香樓的朱成碧朱掌櫃,平日裏難得露麵的,這次肯為了你的喜宴親自出馬,算是賣給為娘一個天大的麵子。”

天香樓乃無夏城內頂級食府,連終日躲在園中的周廣萍都聽說過,這位朱掌櫃脾氣古怪,輕易不肯動手製作菜肴,而且她的外席可非同尋常,便是琅琊王也隻請過一兩次。朱成碧在無夏城成名已久,他隻當她該是個四五十歲的廚娘,如今見了,卻隻是個小姑娘,不由得小小地吃了一驚。

那朱成碧卻渾然就當沒見到他們母子二人,隻衝著常青嚷嚷:“好東西!湯包,我想要這個!用來燙火鍋正合適!”

“失禮了。”常青朝他略一拱手,迅速地站過去伸手拽住她的後衣領,“那是人家的家傳至寶!”

“買下來!”朱成碧鼓著臉,“多少錢?”

“你不能看見什麽都想要----”

“知道了。”她忽然沒精打采起來,開始低下頭,將繡了牡丹的腰帶在手指上繞來繞去,“你當然要省錢的嘛。你還要給小梨攢嫁、妝、的嘛!”

“朱掌櫃果然好眼光。”周夫人朝那二人緩緩踱去,“周家先祖原先在江陵開了家小小的粥鋪,有一乞子蓬頭垢麵,奇醜無比,每日俱來店內乞討。旁人都避之不及,唯有先祖以粥飯相濟,十餘年間斷。誰曾想一日鍋漏粥灑,無以接濟,這乞丐便將他乞討所用的器皿拿了出來,贈與先祖,便是這隻鼎。”

她站在石邊,指著鼎內的清水。周廣萍這才注意到,短短幾日之內,清水已經化為乳白,猶如牛乳。

“此鼎名為神農鼎,相傳為炎帝遍嚐百草時,熬煮藥湯所用。鼎內若放入瓜果,可永保不腐,若放入生豆和清水,則可自動成醬,香味奇異,舀之不絕。周家便是靠這個發的家。對天底下任何一家食府而言,這都是夢寐以求的神器。”

她轉身朝向朱成碧,鄭重其事地斂衣施禮:“若是朱掌櫃答應我一件事,這神農鼎就送給你。”

“娘?!”周廣萍喊。

“什麽事?”

“我兒定於八月初八的喜宴上,為他再做一次‘掌間煨明珠',然後保證他吃下。”

“第三次?”

“第三次。”

朱成碧意味深長地笑起來,露出兩側尖細的虎牙。

“我以為那虎掌不剩下多少了,你可得想好了。”

“確實剩得不多。”

他們在說些什麽?周廣萍隱約覺得此事與自己有莫大的關係,卻猜不透其中的關竅所在。一旁的常青不讚成地皺起了眉頭,正待開口阻止,朱成碧卻搶先一步,一口答應下來:“好!”

這個朱成碧完全是個裝神弄鬼的大騙子。

四璟園中有那麽多的房子她不選,偏偏選中了靈堂對麵的幾間。召了工匠來,現搭了灶台,又開始提出各種匪夷所思的要求:要十二隻剛好三歲的黑毛公雞,不能有一根雜毛;又要二十隻羊頭母羊,還得是終日在向陽的山坡上放牧的。種種食材流水一般地被送進去,又流水一般地送了出來。蔥隻用一截中心的蔥白,羊頭也隻用臉上的一塊肉,剩下的盡都丟棄了。

周廣萍簡直疑心她根本就是為了糟踐周家的錢財才來的。但到了黃昏時分,確有前所未見的香味從那緊閉的房門內傳來,聞者無不食指大動。

而朱成碧再次出現在眾人麵前,又提出了新的要求:要兩個年輕嬌美的處子專門負責扇火,灶裏的火必須日夜持續,不可間斷。

“處子即可,何必非得年輕貌美?”周廣萍咬牙問她。

她隻眨了眨眼睛:“美人在側,可保我心情良好。”

但到了深夜,她卻打發兩個處子也去睡了,獨自留在房內。即便過了子時,那房內的燈火依舊不熄,門縫中泄露出來的香氣越發濃厚,既有羊湯的鮮美淋漓,又有雞湯的甘香醇厚。那香味帶著霧氣在院落中繚繞不斷,整個四璟園內的人們都在夢中輾轉反側,口水將枕頭都濕透了。周廣萍始終無法入眠,那奇異香氣便如同一隻無形的溫柔的手,在他胸口撩撥著。

這與我無關,他反複告訴自己,隻要再忍耐一個晚上,明日便是八月初八,我遠走高飛,今生今世再不回返。但想到周家的至寶從此落入外人手中,他內心確實不舍。更何況,“第三次”又是何意?

他思來想去,到了四更天更是睡不著,終於一咬牙,披了件外衣便出了門,進了父親靈堂所在的秋園,遠遠地便望見紙窗上映出的朱成碧的影子,正執著隻小瓶,往一隻瓦罐形狀的器皿裏灑著。

他正待推門進去,門內卻傳來轟然一聲,他趕緊趴在門縫裏朝裏望,隻見罐口升騰起大片晶瑩的雪白粉末,如同散落的雪花,組成一隻鮫人的身影。它朝空中高高躍起,甩著尾巴,卻在下一個瞬間消散了。

朱成碧將一隻木勺伸入罐中,取了一點湯出來。

“這是鮫人淚做成的鹽。”她一邊說,一邊嚐了一口,讚許地點點頭,“剛剛好。呐,記住了,要做掌間明珠,這可是秘訣之一。”

“掌間明珠可不是一般的菜肴,姑娘就這麽說了出來,不怕我偷學了去?”自他望不到的角落裏傳來應答,卻是鸝語的聲音。

“無妨,便是告訴你,你也弄不到這道菜的主料。”

“不過便是虎掌,又有什麽難得?”

“虎掌並不難得,難得的是這隻虎心甘情願。”

“周公子早就見過你。”鸝語的聲調咄咄逼人,“他七歲墜入池塘,命中注定該高燒而死,但你為他製作了掌間明珠,生生地將他從死亡當中扯了回來;他今生福薄,注定無妻無子,又是你在他十六歲的時候為他再次製作這道菜,從那之後他連娶四個老婆,可算是大大地交上了桃花運。”

周廣萍再次嗅到了那芙蓉花一般的熏香,恍惚憶起當年他為佳人憔悴,母親執手垂淚時,似乎曾有過同樣相貌的小姑娘,似笑非笑地從母親的身後探出頭來。雙髻,大眼,詭異的紅妝。

這次還是為了這小子?你也真舍得——

但那是她嗎?為何經過數年時光,她並未長大,連身量和外形,都沒有一絲變化?

煙霧繚繞中,朱成碧微笑著,眼角微微上翹。

“喔?你確定他當年見過的真是我?”

鸝語冷笑連連:“把你的跟班也叫出來吧,別躲在黑暗裏了。”

“我是帳房,不是什麽跟班。”常青不滿的聲音加了進來。

“沒想到,有生之年能見到傳說中可修改命格的菜肴。”鸝語嘖嘖,“但姑娘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同一個人修改命格,便是那位尊者,也看不下去了。據我所知,這菜肴需得製作者的壽命相抵,姑娘雖長生,卻未必不死,這又是何苦?”

“‘那位尊者'——不過便是趙家小子吧。”她懶散地回答。

“你看你。”常青卻念起來,“連個外人都能看出來,你也太任性了。看見一樣就要一樣,那個鼎就真的那麽好?”

“有了那鼎,便可做一樣真真正正令天地變色、鬼神皆驚的珍品,與之相比,今日這修改命格的掌間明珠,不過是道家常菜罷了。”朱成碧語調嚴肅,連帶著常青的麵上也出現嚴肅之色,“真的?”

她卻嫣然一笑:“假的!我要燙火鍋!”

“……”

“這一次的圍獵我們謀劃多時,眼看將要成功,姑娘卻突然造訪四璟園,來淌這場渾水,卻是為何?”

鸝語走上前來,正好將後背對著周廣萍,他望見她摘下了頭上那根發釵,迎風一晃,釵身竟然越長越大,朝兩側如鳥翼般展開,生成了一柄小弩,其上架著銀光閃閃的小箭。

“朱姑娘盤踞無夏多年,琅琊王顧及黎民百姓,也要讓你三分。我卻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我知道你是誰,或者說,你是什麽。我並不怕你。”

“啊~湯包,”朱成碧拖長了聲音,如同撒嬌,“這麽說,我們這裏果真有一個暗羿呢!”

話音未落,弓弦作響,那小箭離弦而出,在朱常二人麵前卻如同遇到了透明的阻礙,減緩了速度,生生懸在空中,但箭勢不絕,仍在寸寸逼近。自那箭離弦的同時,常青便從懷中迅速抽出了一隻畫筆。倉促之間,他隻來得及在空中繪出雙耳圓目,前額王字,卻是半隻虎頭。饒是形體不全,它還是怒目圓睜,咆哮而出,朝鸝語射出的小箭撲了過去,將其生生吞噬。

虎嘯之聲頓時灌滿了室內,周廣萍隻覺門縫內風勢凶猛,側身躲避了一陣,再看時,無論是虎頭還是小箭都消散無蹤。常青擋在朱成碧身前,而她興致勃勃地趴在他肩膀上。

“‘妙筆生花'?區區一個人類,如何能——”

常青打斷了她:“你們想要什麽,便自己去拿,與我們無關。掌櫃的隻是來做這道菜,算完帳我們就走。”他居然真的從袖子裏掏出隻珊瑚珠子的小算盤來,劈劈啪啪地算著,“人工費柴火費服裝費車馬費,還有剛才被你驚嚇的精神損失費,一共是五百兩銀子。”

他轉過算盤,朝鸝語展示著,再次強調:“拿完銀子我們就走。”

朱成碧在一旁拽著他的袖子。他皺眉轉過去看她,她眨巴著眼睛,露出淚汪汪的委屈臉。

“好……吧……好吧!還得帶上那隻鼎!”

周廣萍貼著門扇滑下來,坐倒在地。滿天尖銳的星光在他頭頂默默旋轉,仿佛隨時都能掉落下來。琅琊王、巡獵司,還有神秘莫測的朱成碧。他知道眼前就有一張網,遍布刀刃,就在頭頂張開,立時就要籠罩下來。而他隻是案板上的一條魚,甩動著尾巴,濺著魚鱗,總是不肯就死。

怎麽肯就死呢?他一點點攥緊拳頭。總歸是要博一搏,看看是魚死,還是網破,方才甘心。

洞房花燭,金榜題名,乃人生樂事。隻是,這洞房花燭若是連續經曆過四次,隻怕也再難令人提起什麽興致。周廣萍任由司禮官在身上撒了喜豆,牽著鸝語拜了周老夫人,又飲過了交杯。夜色漸深,身邊伺候的奴婢們也撤了,他自婚床下拽出一隻小小的包裹,開了門便要走。院子裏月朗星疏,濃蔭匝地,遠遠望見廣玉蘭樹下有人影晃動,似是在等待。

他心中五味陳雜,既有對園外自由天地迫不及待的向往,也有對園內這諸多謎團的不解,甚至還有對園內人事的一絲懷念。尤其是鸝語,這女子堅定果決,行事迅速,是他前所未見。又念及當日擁她在懷,望見她細長媚眼中笑意滿滿,不由得心中一動,轉身道:“鸝語,不如你與我同去?”

鸝語頂著大紅蓋頭坐在床沿,不言不語。他胸中激**,走過去牽她的手:“鸝語,我——”

她卻咕咚一聲倒了,摔在床下,胸口處生生一個血洞,之前被蓋頭掩了,此刻再也掩飾不住。周廣萍怔怔地看著大紅喜服中伸出來的一隻蒼白的手,其下的血泊正在緩慢擴大。

這麽些年來,但凡他動過心的女子,無一逃慘死的命運。他朝下看,望見血泊當中,伸出來更多的手。發腫僵直的,屬於失足落水的高瑞芳,撈上來的時候,她脖子上幾道爪印還是新的;旁邊一隻手戴著翡翠鐲子,手指細長卻綿軟無力,是懷有身孕卻意外流產的王家小姐——他趕到時,她已經神智不清了,隻顧著抓著他的衣襟喊:白虎,這園子裏有白虎!

周廣萍一點點蹲了下去,雙手抓著頭發,跪在那血泊之中。身邊響起了推門聲,接著是婢女的尖叫,一盞銀耳燕窩被砸在地上。他一動不動,心裏瘋狂地念著一句話:夠了沒有!你到底夠了沒有!

更多的人聲從門外湧進來。交錯的腳步停止在他身邊,許多雙手伸出來拽他的肩膀,卻都叫他掙脫了。直到一個火辣辣的巴掌抽到他的臉上,力道不大,卻叫他清醒了幾分,一抬眼望著抽了他一巴掌那人,正是他娘。雖已將近亥時,他娘卻還是妝容未卸,連發絲都不曾亂上一分,頭上兩隻白玉簪子,北珠灼灼,站在人群中隻朝四周那麽一望,眾人紛紛閉了嘴,移開了視線。

“不過是個婢子,你這樣成何體統!”

周廣萍的手抖了起來,他望著她,眼珠中有了血絲,“夠了沒有……”

“你說什麽?”他娘的眉毛豎了起來,巴掌一揚就要落下來。周廣萍喃喃著後退,慌不擇路地朝人群中伸手,想要尋一個支持,卻有另一隻有力的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花白的胡須在胸前根根四散,雙目炯炯有光:“弟妹,萍兒受了驚嚇,你這樣,豈不是要將他嚇得更厲害?”

“舒世叔!”周廣萍抓住那人,幾乎要落下淚來。

舒酉是他父親的遠親,這些年在無夏,周廣萍沒少受他關照,當初考武狀元的主意,便是他出的。更重要的是,舒酉是巡獵司的羿師。此刻他將腰間一隻黑沉沉的木牌取了下來,朝眾人展示了一圈,“在下乃無夏城巡獵司巡檢,如今喜事變成了命案,且如此蹊蹺,少不得要盤查一番。萍兒莫慌,有你世叔在此,總是要將凶手捉拿歸案,還你一個公道。”

“之前的樁樁,都可算是意外,算是我侄兒媳婦們運氣太差,享不了做少奶奶的福。如今這件卻不同以往,手段如此狠辣,必是有凶手在此!”

“沒錯。”周夫人閉了眼,長出了一口氣,“凶手便在此屋內。”此話一出,眾人嘩然,不由得麵麵相覷,周夫人抬了一隻手----正是那隻銀光閃閃的假手,朝人群中指去,“是那二位所為。”

銀手所指之處,是麵色嚴肅的常青,還有拽著他袖子,正在東張西望的朱成碧。

“昨晚我兒起夜,經過秋園,親耳聽見他倆和鸝語爭吵,甚至還動手打了起來。我兒報與我知,我心想二位畢竟是我請來的貴客,在無夏城中也算有頭麵的人物,故而隱忍下來,卻沒想到能有今日。”周夫人轉過頭來,問向周廣萍,“你說,是不是?”

周廣萍囁嚅起來。眼前是那兩隻北珠,灼灼逼人,猶如半空中俯視下來的虎眼。他想起鸝語胸前的血洞,自己也當胸一涼,“是……是有這麽回事情……”

“怎麽可能。”朱成碧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們要鸝語的心做什麽?”

“朱掌櫃的廚藝冠絕天下,天香樓的菜品,有多少是前所未見,也嚐不出原料的?朱掌櫃拿鸝語的心,自然有用處。”

“人心不好吃。”朱成碧幹脆利落地說,“求不得、憎怨會、愛別離,諸多苦楚,全都蘊藏於其中,如何好吃得了?這其中最苦的,莫過於你至愛之人,偏偏對你厭棄致深,你待他再好,他卻一味想著逃離。周老夫人,你說是也不是?”

周廣萍看見母親的眼角**,那隻銀手微微發抖。

“舒巡檢!”她扭頭對舒酉喊道,“如今嫌犯在此,還不趕緊命人拿下?”

“舒巡檢,”一直沉默的常青此刻開口,“巡獵司行事,講的是證據。退一萬步講,就算我倆與鸝語姑娘確有爭執,那也不能斷定命案是我倆所為。這傷口如此猙獰,非猛獸利爪不能為之,我二人身無長物,如何能挖心剜骨?”

舒酉撚著胡須點了點頭:“也有道理。不過,二位嫌疑仍在,今日喜宴後出入四璟園內的每一個人,也都有嫌疑,我這就調撥人馬,封園盤查。諸位,也隻好委屈一下了。”

周廣萍正聽得出神,忽然一樣寒冷沉重之物就落到了脖頸之後,便如抓小雞一般將他揪了起來。

“我兒,瞧你這一身的冷汗。你們幾個,都嚇傻了嗎?還不趕緊給公子更衣!”

“我,我不需更衣……”

他頭皮發麻,朝舒酉遞過去求救的眼神,舒酉正欲開口,卻被他母親給頂了回去:“我兒不過是要沐浴更衣,難不成還能長了翅膀飛出這個院子?”

水溫恰到好處,麵上還飄著薔薇花瓣,一陣陣花香隨著水汽蒸騰。他卻控製不住寒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屏息等待了半晌,終於待得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他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著是身邊水聲作響,一樣略帶粗糙的涼爽之物擦在他的後背上。

他也不作聲,隻默默忍耐著。自他年幼起,他娘便慣於用絲瓜瓤子親自給他洗澡,如今他快要二十周歲了,這習慣竟然還沒有改掉。

身邊水聲響動,夾雜著他娘慢條斯理的數落:“你如今也是大了,越來越不把為娘的放在眼裏,居然想要偷偷溜走?你們是真以為,後院裏備下的馬匹銀兩,我又聾又瞎,真不知情?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這一個還沒娶進門呢,就鼓動著你逃跑了!”

銀質的手攪在溫水中,觸摸著他的肌膚,一陣是溫熱,一陣又是徹骨的冰涼。

“瑞芳也是,蘭黛也是,養兒子就是這樣,隻要娶了媳婦就忘了娘!”

周廣萍再也忍耐不住,睜開眼,正對著周夫人一雙威嚴鳳眼,麵上盡是肅殺之氣。

“這一個尤其過分,虧得還是我一手**出來的。以為有她在你身邊,這下總算能放得了心,誰知那小蹄子膽大滔天,居然想在我的茶裏下藥,好讓我渾身綿軟無力?好急的心啊!就不能等個兩三天嗎?”

周廣萍緊緊摳住木桶邊緣,哀求道:“你放過我吧!巡獵司的人就要來了,到時候四璟園被圍,就再也出不去了。你還是走吧,之前種種,我們再也不提……”

“走自然是要走的,卻不是現在。”她冷哼,語調卻轉為柔和,“娘知道你心急,想去看看園外的世界是何模樣。如今娘已經引了那朱成碧過來,掌間明珠已在灶上,明日便能煨好,娘親自喂你吃下。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為你改一回命格。從此往後,就隻有我們兩個,永遠都隻有我們兩個。”

銀質的手指在他的肌膚上徘徊著,沿著肩胛,脊背,一路向下。那溫柔讓他舒服得隻想閉眼睡去。

“不好嗎?就像你小時候那樣?娘抱你在懷裏,給你唱歌兒,哄你睡覺?”

“娘!我快二十了,娘!”

“你還是個孩子,什麽都不懂,娘懂。凡事聽娘的,總沒有錯!”

他低頭,望見她那隻完好的手,指甲尖利,就在他**胸口徘徊,正是心髒的位置。

“我若是不聽呢?”他心中一片空茫,“你會把我的心挖出來嗎?像對鸝語一樣?”

周夫人的動作停滯了一刻,隨即綻開一個溫煦的笑容,她本就生得美,這一笑,竟是媚態橫生。

“說什麽傻話呢,娘的寶貝。”她張開環抱,將他的頭靠過去放在胸口,緩緩撫摸他的鬢角。周廣萍絕望閉眼。風聲呼嘯,盤繞著穿過室內,蘭桂堂中玉蘭樹枝葉搖曳,沙沙作響,光影明暗交錯,連同那些枝蔓不盡的爬山虎,如海潮一般朝他湧了上來。

巡獵司的效率果然驚人。第二日天未明,四璟園便被巡獵司的羿師所圍困,個個素黑製服,身負長弓。羿師均是與妖獸周旋多年的神射手,傳說巡獵司的魯鷹教頭所持有的追日弓更是神器,可憑空喚出箭矢,源源不絕。但這一次,因為忙於調查城中幾起詭異的縱火案,魯鷹並未親自出馬。

周廣萍一夜無眠,從黎明起便枯坐在房中,提心吊膽地等待。但羿師們並未進園搜查,也未招人問詢。整個四璟園一片沉寂,唯有秋園傳來的香氣繼續繚繞,甚至越發濃鬱,幾乎要形成肉眼所能見的濃霧。

周廣萍直等到午時,方有一年輕的羿師敲他房門,說舒巡檢已經得知了真凶,正待當眾宣布。周廣萍一路跟著他進了秋園,見楓樹下擺了張太師椅,舒酉翹著條腿坐在裏麵,持著隻陶質的茶壺,對著嘴兒慢悠悠地在品。常青和周夫人各自站得遠遠地對峙,周廣萍朝四周望了望,不見朱成碧,卻見六七個羿師圍在人群之外,箭筒中露出的鮮紅羽毛分外惹眼。

“今日叫大家來這裏,是想做個見證。”舒巡檢將手中的茶壺放下,咳嗽了一聲。正在這時,一側的灶房卻開了門,朱成碧急急地邁出了門檻:“快點宣布!掌間珠就要成了,我不能離開太久!”

舒巡檢臉上相當掛不住,但他涵養極好,泰然自若地繼續往下說:“昨日我連夜請了仵作,檢查了鸝語姑娘的屍首,果然是被猛獸所襲擊,是被活活挖心而死,並無人類作案痕跡。而且,那猛獸如今還在園中。”

此話一出,唏噓聲四起。

“各位不用擔憂,此獸雖凶猛,但未必沒有克製之法。它嗜吃人肉,潛伏在無夏城中多年,老夫追蹤它的痕跡,也已經多年了。”他雙目炯炯,緊盯著站到常青身邊的朱成碧。

而她隻一笑,感慨道:“真是愚蠢的猛獸啊。人肉是真真的不好吃。可見也不是多麽聰明的家夥。”

“噓!”常青製止了她繼續說下去。周廣萍望見他的站姿與平日不同,一手藏在身後,想必已經將那隻畫筆持在手中,隨時可能發難。“舒巡檢。”他一字一頓地說,“今日所說,可有憑證?”

周夫人卻冷笑著在旁邊催促:“究竟凶手是誰,巡檢大人還是趕緊宣布吧。”

舒酉嗬嗬一笑,丟下茶壺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直指前方:“就是它!”

周廣萍的腦子嗡嗡作響,隻聽得母親在一旁抗議:“舒巡檢,那裏可是先夫的靈堂!”

“沒錯,便是靈堂中懸掛的那隻白虎!是它埋伏在花園中,驚嚇了王氏,之後謝氏噎死、高氏落水,也跟它脫不了幹係。她已在這四璟園裏盤踞了十六年。十六年前,也是它吞噬了你的母親,你父親與它拚死搏鬥,摔下山崖,卻也砍斷了它的一隻前掌!”

眾人七嘴八舌地喧鬧起來,舒酉卻隻看著周廣萍,隻對著他說道:“這些年來,你也有所察覺吧?凡事都無法自己做主,老婆一個接一個地慘死。你是不是也想過逃走?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要救你出去。”他眼中竟然隱有淚,“這些年來,與虎為伴,苦了你了,萍兒!我不是舒酉,我是你爹周樹友啊!”

“爹?!”

“是爹對不起你,你還記得嗎?當日你在山道旁邊撿到一隻虎崽,鬧著要養著玩兒,是爹一時糊塗貪圖那虎皮,給你做了頂帽子,才有了今日這種種禍端。”

“不,我不記得……”舒酉一步步朝他走過來,周廣萍隻曉得搖頭後退。

“巡檢大人怕是失心瘋了吧?”周夫人搶先一步,攔在舒酉身前,“未這可是我家兒子,全無夏城都知道我是他母親。光天化日,您這是要強搶別人家的兒子嗎?還有沒有王法了?”

就在這時,周廣萍卻望見了鸝語。

那卻又不太像是鸝語了,她站在人群之後,身著羿師的製服,束起了長發,細長的媚眼遙遙地望著他,卻再也沒有當日的情意流動。周廣萍欲開口喚她,卻見她抬起手中弩箭,箭頭正對他胸口,驟然間弓弦響動,伴隨著破空之聲。

他閉了眼,隻道自己是死定了,望見的卻是曾經以為的未來。他看見白發蒼蒼的自己,依舊被困在四璟園中,背已經駝了,正扶著爬滿藤蔓的磚牆,一步一步地朝前挪著,嘴裏還喊著:娘?我娘呢?

那樣的未來將不會成真。他一陣輕鬆。

但刺穿胸口的疼痛遲遲未至。他疑惑地睜眼,見那隻銀箭懸在自己麵前,被一股小小的旋風所纏繞。周夫人臉上浮現出了銀白色的紋路,她的衣袍漸漸升騰起來,更多的雲團出現在她身後,當她張口咆哮之時,隱約有閃電從雲團中劃過。

“別碰我兒!”

“那根本不是你的兒子!”舒酉回答,“你的虎崽早就死了,十六年前就被我殺了!”

“住口!”

“你下山來找到的,是我帶著虎皮帽子的萍兒!”

“住口!”

虎風團。

周廣萍跌坐在地,望著院中升騰起來的銀白色雲團,它攜裹著狂風,幾乎接連天地。下人們驚呼著,以袖子遮麵,紛紛奪路而逃。屋頂上的瓦當嘩啦啦地落了一地,連院中的楓樹都被連根拔起。

人要如何與這樣的力量所抗衡?周廣萍真是佩服舒酉手下的羿師們。虎風團一出現,舒酉一聲令下,他們就改換了站立的方位,在風團的四周站成了內外三層,舉起了手中的長弓,鮮紅羽毛的箭已經搭在弦上,卻遲遲不發。他們在等待什麽?

風團當中,一雙由旋風構成的雙眼俯瞰下來。周廣萍一哆嗦,連忙朝旁邊爬過去,不留神撞在了旁人的身上,他還未來得及抬頭,便被人從身後製住了,胳膊被朝後扭著,臉貼在了地麵上。

這姿勢未免過於熟悉了些。

“鸝,鸝語!”他先是一喜,接著又想起那毫不留情的一箭,肩膀往回縮了縮,“你沒死在我娘手裏?”

“她倒是想!”鸝語幹脆坐在了他的背上,“當日我在廣玉蘭樹下等你,早將人偶替我蓋了蓋頭坐在床前。若不是如此,被挖出心來的就該是我了。”

她低頭拍了拍他的臉。

“這次圍獵,還得多謝你配合,肯乖乖地娶我。之前夫人們的死雖然蹊蹺,但四璟園中如果在喜宴上不發生點兒真的命案,巡獵司如何能正大光明地布下這陣法?”

“那你,你可曾對我……”周廣萍不甘地掙紮著想要求證,還未來得及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鸝語已拔出一枚銀光閃閃的小箭,釘在了他臉側的泥土裏。

“眼下再無時間慢慢詢問了,你隻需立刻告訴我,她的皮在哪裏?”

“什麽?”

“虎皮!她要化為人形,自然要脫下虎皮,此物一毀,她便再也無法乘風——在哪裏?”

周廣萍深吸一口氣,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他憶起年幼時對母親依戀,總是不肯一個人睡,非得要抓著母親的一根手指,要她給自己不間斷地扇著扇子,才能勉強合眼。有一回他故意裝睡,看母親又累又困,守在床頭,手裏的扇子一下子掉落下來。她驚醒了,兩眼都是迷蒙的,看不清楚,卻用兩隻手在**摸索著,話音都急得變了調子——我兒?我兒呢?

圍困著風團的羿師們已經射出了鮮紅羽毛的箭,均是向著高高的空中。眾多箭矢呼嘯而出,彼此交錯,鮮紅的羽毛隨之層層展開,原來是數根鮮紅的長索,按照乾坤八卦的方位伸展,立刻便形成一張大網。

周廣萍聽見舒酉的聲音:“捆仙索,縛!”

網羅頃刻間便收緊了,但卻撲了個空。銀白色的雲團從繩索的空隙中鑽了出來。她本就不具有形體,如何能用繩索捆住?她在半空咯咯地笑著,一時是癲狂,一時又是痛恨:“果真是你,殺了我兒……不,不對,我兒明明還在,我還給它喂過奶……”

鸝語見狀,再不肯跟他客氣,將他臉旁的箭簇一拔,逼近他的喉嚨,“她的皮在哪兒!!”

周廣萍不應。如今他滿眼俱是那銀白色風團,她已朝出聲暴露了方位的舒酉撲去,將他團團圍在中間,露出的九尾緊緊纏繞在他的脖子上。

“誰也別想奪走我兒!”

周廣萍渾身一個激靈。

“那湘繡就是虎皮!”

頃刻間,九根虎尾放開了舒酉,從風團中甩了出來,又來抓鸝語,但她輕巧轉身,竟叫她躲過了。周廣萍見她翻身躍入秋園一側的靈堂,緊接著絲帛撕裂之聲不斷傳來。在院中盤旋的虎風團先是一滯,繼而散了,舒酉見狀,大喊一聲:“坎位,縛!”

周廣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覺得渾身的勁都鬆了,倒在地上連爬都爬不起來。正在此時,灶房的門卻開了,湧出了團團煙霧,其間光芒四射,隱約有金玉相擊之聲。朱成碧從門內邁了出來,手裏捧著隻天藍釉窯變玫瑰紫的鈞窯蓋碗,笑吟吟地露著一對兒虎牙。

“成了!”她喜不自勝,“這一次的掌間珠,味道比上兩次都要好,來嚐嚐吧!”

她將蓋碗伸到他麵前,掀開了蓋子。一陣輕霧繚繞,之前聞過的奇異濃香迎麵而來。碗內湯色透明,一枚黃玉般溫潤的珠子靜臥其中,旁邊是兩片做陪的菜葉,依舊保持著青翠欲滴的本色。

“虎掌本無味,這是經過了三次泉水煮過,三次羊湯燉過,再用雞湯煨上足足十六個時辰,一點點地將鮮味燉進去,才會有如今的色澤。你也一樣,是她掌心上煎熬著的明珠。她捧著你,珍愛你,卻如同烈火一般一點點地煎熬你。來,嚐一點吧!”

“我,我為什麽還要吃這個!

“她用自己的血肉為你改了兩次命格,讓你脫胎換骨,得到了強健體魄,又加嬌妻美眷。可歎世事仍不圓滿,還要拚著最後這一點兒虎掌,再做第三次。煎熬虎掌,便如煎熬她自身。巡獵司想必也知道,所以選了這個好時機,否則,他們會那麽容易得手?”

“我不吃!”

“我答應過。” 她頓了頓,朝一側偏了偏頭,“做出來,讓你吃下去,拿走鼎。我答應過,就要做到。”

朱成碧微微笑著,嘴角露出的虎牙開始悄無聲息地一點點延長。周廣萍望見她身後拖出了濃鬱的陰影,無數的野獸麵孔一個接一個地從陰影當中翻了出來,個個的眼珠子都是一片空白。周廣萍大驚之下,不由得想要呼救,一吸氣,卻被她袖子裏濃鬱的芙蓉熏香一噎,隻剩下幾聲猛烈的咳嗽。

朱成碧拿了雙象牙筷子,挑了那明珠自個兒先嚐了嚐,眯著眼睛前後晃了晃腦袋,又夾了一筷子給他,他隻是抿嘴不接。

“嚐一口吧。我的廚藝有那麽差嗎?”那女聲嬌媚,卻如同有蠱惑之力,周廣萍身不由己地張開了嘴。哪裏有什麽美味,初一入口還能覺出鮮味,再咬卻腥臊無比,一入肚腹便如一股熱流,在四肢百骸流轉,像是要生生地融化他的筋骨。他想叫,卻發不出聲音來,隻得咬緊牙關默默忍耐,有如身受酷刑。

“好了!這次要選什麽樣的命格?”朱成碧朝院中被捆縛的白虎喊,“你隨便挑!要個百依百順的乖兒子嗎?一個永遠不會逃開,不會背叛你的兒子?”

當年,他們的車隊在山路中途,遇到了九尾的猛虎。母親受驚摔下了山崖,父親大怒,砍下了老虎的前掌,卻也被甩下了山。那猛虎仍不肯罷休,朝四周望了望,便朝他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子撲過來,一撲未中,他卻饑餓難忍,鑽到她肚腹下麵,一口叼住她的**,嘴裏含混地叫:“娘,娘!”

猛虎疑惑,嗅他頭頂的帽子。血盆大口就在他的耳邊,生滿倒刺的舌頭伸出來,又收回去,又伸出來,不知道該舔舐還是撕咬。他吸飽了奶,沉沉睡去,醒來時,卻已經在娘的懷抱中,一雙手緊緊地抱著他,貼他在胸口。

我兒不哭。

周廣萍站了起來,隻覺得忽然之間渾身輕鬆,四肢都飄飄然起來,回想起四璟園中種種前塵往事,恍如隔世。他整了整衣裳,朝院中被縛的白虎磕了一個頭,又再起身,朝舒酉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接著仰天大笑,頭也不回地出園去了。

萬丈紅塵迎麵而來,世間再無周家唯一的繼承人。

那一日出逃後,周廣萍在江南一代遊走,一路上去了臨安、徽州、紹興,以及周氏所在的江陵。在他出生卻毫無印象的周氏祖屋門外,默默地站立了半日,終於還是扭頭走開了。若邁進去,便又是和前半生一般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盛景,可倘若如此,他又為何要逃出四璟園?這一路上,他做過苦力,打過短工,當過跑堂,甚至還做過乞丐。前半生所未能見識過的種種風土人情,世間冷暖,如今卻是嚐了個遍。

可他從未悔過。

十多天前,他在市井之間聽說了一條不得了的消息:無夏城中羈押的妖獸白虎,不知怎地竟然越了獄,牢中隻剩一隻用炭筆畫在牆上的大貓,形神兼備,所用卻隻有寥寥數筆,極盡嘲諷之意。他當即被嚇的魂飛魄散,直奔最近的港口,傾盡身上僅有的錢物,哄得船老大答應載他一程。原以為離了大陸,那虎就再也嗅不到他的味道,不至於一路追來。

卻原來,終究還是逃不過麽?

周廣萍緊閉雙眼,那溫熱的風迎麵撲來,卻堪堪與他擦肩而過。他錯愕回頭,那銀白色的虎風團撲向了圍困住他們的墨色風團,風中隱隱傳來野獸低吼一般的風聲,不時有九條長尾從雲團中若隱若現。

那一番爭鬥,足足持續了兩三個時辰,天地恢複清明,晴朗的夜空中一縷雲彩也沒有剩下。無論是圍困他們的墨雲,還是後來的虎風團,盡都消散了。

周廣萍怔怔地立在船頭,最終說出來的一句話萬分苦澀,船老大卻沒能聽懂。

“最後還是你贏了……”

“命格可改,福報仍薄,周廣萍前半生所享受的榮華,要由這場風暴來抵,這原本是極其公平的事情,偏偏你又要寫信告訴他娘,這才放出了虎風團……”

“她向我求救……”

“你就不能置之不理?”

常青苦笑起來:“若真的能置之不理便好了。”

“算了,你心實在是太軟。我疑心你總是如此,哪一天做了賠本買賣,將自己搭了進去。”

“怎麽會?我可是帳房,凡事都算得一清二楚。”

“怕隻怕到了危難關頭,頭一個想犧牲掉的便是自己。過剛易折,情深不壽,我隻憂心……”朱成碧忽然間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立刻改口,“我,我隻是憂心我那三百兩銀子無人還,才,才不是擔心你——”

“是是是。”常青眯了眼,一疊聲地附和著。眼見她轉過臉去,悔得咬住了衣袖,露出的一截耳尖都紅了,隻覺得分外可愛,不由得想要上前,輕聲在她耳邊說:你且寬心,總之無論如何,我便一直陪在你身邊可好?

但他還未來得及開口,便有一隻海鷗自雲層中飛來,翎羽散亂,眼神驚惶,用唯有他能聽懂的語言一聲聲衝他叫著:“南海諸郡,盡皆覆滅。公子,公子,麒麟血何時能到手?”

那一夜,雲消霧散,海浪起伏,他們在雪白的鯨鯊背上,望見漫天繁星,猶如伸手可即。

他沒能夠出口的那句話,終究還是隨風飄散,自那之後,再也沒有機會說出。

那一個瞬間的心動,唯有星星知道罷了。

大梁崇安九年九年三月十二夜,有船運鳳和青梅出海,行至泉州港外,為風暴所困,不知去向。眾人皆道終不得脫,翌日卻平安歸港,酒皆墜海,船員二十四人安然無恙,問之,言為海神所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