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胡眼蜂

鏘,鏘,鏘,是金鑼相擊,足有三聲。

那並非普通的金鑼,僅有彈丸大小。一隻拳頭般大的蜂將它係在細腰上,不時用腿兒撥動著。徐若虛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蜂:胸腹皆覆著絨毛,一對兒大眼湛藍剔透,如同琉璃。它懸停在半空與他對視,翅膀嗡嗡作響,然後往旁側一閃,徑直飛走了。

徐若虛按捺不住跟了上去,那隻小小的金鑼在空中閃光,懸懸停停,倒像是一路引著他。父親喚他的聲音緊隨身後,他也顧不上回頭,隻緊緊地跟著那隻蜂。直走到一處巷道,七層六棱的蓮心佛塔朝巷道中投下清涼的陰影,飛簷下蓮花形狀的風鈴緩緩轉動。佛塔對麵是一棟三層木樓,二樓的圓形大窗上雕著兩枝開得正盛的山桃,窗外挑著隻鬥大的圓滾滾的“朱”字燈籠。卻原來已經到了天香樓。

佛塔本是清靜之地,天香樓雖說是無夏城中最出名的食府,卻又常常幾個月也難得開門一次。但如今,樓前卻擠滿了閑人,圍作一圈,個個伸長了脖子,朝圈內望去。那隻蜂往人縫裏一鑽,頃刻便失了蹤跡。從圈內卻傳來了更加響亮的鑼聲。今日徐若虛特地戴了翠紗帽,穿著新製的曲裾黒緣的深衣,好叫自己跟在父親身後時,看起來能有個滿腹詩書的書生樣子。但他畢竟隻有十三歲,此刻心急如焚,幹脆仗著個子小,提起衣擺來一貓腰,順著人縫擠了進去。

一個裹著麻布鬥篷的老頭子站在人群中央,麵上除了皺紋,連眼睛鼻子都分辨不清,隻剩兩道雪白的翹起的長眉,脊背往後高高隆起,胸前卻憑空凸出來一塊,怪異至極。老頭慢吞吞地伸出了一隻手,腕上掛了一圈細小的金鈴。那隻敲響金鑼的蜂再次出現,飛過去停在他的手掌上。他慢條斯理地取下了那隻鑼,指尖變出一麵紅黃相間的令旗,不過方寸大小。那隻蜂得了令旗,再度飛起來,繞著老頭轉了幾圈,懸停在人群圍成的空地最上方,將小旗子猛地向下一揮。

蜂群頓時洶湧而出,一時間,竟遮蔽了天日。

它們究竟從何而來?徐若虛跟著眾人一起用袖子捂住臉,暗自揣測。這老頭是將蜂群藏在了他的駝背裏,還是鬥篷下麵?蜂群在人群的上空布起了陣,一左一右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撥,腰間皆係有筷子粗細的綢條:一撥是藍色,一撥是紅色的。

父親也擠進了人群,站在徐若虛的身側,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肩頭。他的手掌溫熱,卻在輕輕抖動,“妖獸玄蜂,原本隻聽蜂王號令,如今也被馴服了嗎?”

“諸位看官!”那老頭嗓音雖然嘶啞,聲量卻不小,“眼下兩軍對壘,勢同水火,各位要不要下上一注,看是藍軍勝,還是紅軍勝?”

話音未落,兩撥蜂群已經撲向了彼此,鋪天蓋地的嗡嗡聲中,巨大的蜂團在人們頭頂旋轉起伏,如同已經成型的風暴。很快便有負傷的蜂從其間簌簌而落,摔在地上,翅膀破碎,身軀彎折,或是已經斷了頭,腿腳還在兀自顫動著。一隻蜂掉在了徐若虛腳邊,他蹲下去小心地戳了戳。起初他以為這是場幻術,它隨時都會翻身再起。可它腿腳抽搐了一陣,終於絞作一團,再無動靜。眼珠晶亮如同黑石,還直直地盯著他。

“以命相搏!”徐若虛拽著父親的袖子,“同族相殘,就隻是為了一場雜耍?”

“這是妖獸的命,崎兒。”父親輕輕喚他小名,“對有的人來說,還不如一場雜耍。那小老頭手上金鈴,其中一枚鈴鐺黝黑發青,那便是蜂王的頭顱製成的。靠著這個便能操縱玄蜂,讓他們彼此殘殺。”

父親麵沉如水,嚴肅至極,“無論如何,也得將這蜂從他手底下救出來。崎兒,你要記得今日。”

捏了捏他的肩,父親邁步進入了空地,朝那老頭走去,朗聲道:“尊駕還請住手!”

蜂團間的撕咬驟然停止了,像是得到了什麽無聲的號令,齊齊朝父親轉身,無數雙黑石般的眼睛輪流閃動。而那老頭臉上皺紋聳動,漩渦般層層開放,做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來者可是徐學士?臨安府翰林學士院的直學士,前不久剛剛奉旨借調無夏巡獵司的?”

“正是在下。尊駕既然認得徐某,便該曉得,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作踐妖獸,徐某是無法坐視不理的。”

蜂群卻重新開始**,不再互相攻擊,反而在父親身前身後交錯紛飛。徐若虛無法靠近,隻遠遠地看見,父親身邊憑空出現了一個高個子的少年,梳著發辮,窄袖盤領,是典型的北狄人裝扮。那人朝父親走去,麵無表情,抬起一隻手,眼中有奇異的藍光閃過。

北狄的奸細?徐若虛朝後退了一步,左右四顧,隻見身邊的人們視若無睹,麵上甚至還帶著幾分期待。饒是他江湖經驗淺薄,此刻心頭也湧上來莫大的不祥預感。他朝前衝去,卻被幾條胳膊推擠得越來越遠。

“爹!”他大喊。然後是漆黑的閃光,快如閃電。他看見父親愣了一下,直直朝後摔倒。

清早,無夏城巡獵司總教頭魯鷹就進了天香樓。他在一樓的廳堂當中最大的八仙圓桌旁找了個位子,一直坐到了午飯時分。

正午的陽光透過雕花的門扇,明晃晃地灑了魯教頭一身,頗有些熱辣。他頭上卻依舊是一滴汗都沒有,皂色的官家製服更是穿得筆挺,連衣袖上的扣子都沒有鬆脫半分,腰帶上垂著塊黑沉沉的木牌,是一個“羿”字。眼神銳利,麵色如冰,再加上一道傷疤從左側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成功地冷凍了天香樓。他本人對此似乎毫無察覺,隻是悠哉地半閉了眼睛,彎起來的兩根手指嗒嗒地敲著桌麵,直到身邊響起了腳步聲。

“我道是誰,原來是魯教頭。”來人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蹦出來,“這可吹的是什麽風?”

魯鷹拱了拱手:“常青公子。”

常青根本沒有回禮,直接坐在魯鷹對麵,兩手揣在了袖子裏,麵上還是一貫的溫文笑容,隻是嘴角略微有些發僵。他在天香樓身兼數職,既是賬房,也是跑堂,甚至還得打掃店鋪。但僅就外表而言,看起來隻是個俊俏的少年公子,石青色的直綴邊緣繡著精致的柳枝。他一口氣說:“今日的兩桌宴席早就訂出去了,明日的也訂出去了,直到下個月、下下個月的都訂光了。朱姑娘最近也不開外席,魯教頭還是請回吧。”

“天香樓的朱成碧掌櫃,她的外席除非是琅琊王,否則無夏城中還有誰請得起?”魯鷹慢條斯理地說,“我來這裏,自然是因為別的事情。聽說朱姑娘原本在二樓掛了月白色窗簾,要出遊半月,近日卻突然重新開了業,說是新得了某幾樣新鮮食材,做了一樣小吃。這小吃我見過,類似餛飩,卻個兒更小,麵皮輕薄,湯色透明,在碗內起伏的時候,便如飛舞的蜂子一般,名喚‘胡眼兒蜂’。湯內不知道加了什麽,喝下去舌尖上刺痛發麻,卻甘美無比。”

“聽魯教頭這口氣,也想吃一碗?”常青的語氣明擺著是調笑,魯鷹卻當作是認真一般點點頭,“倒是想請教請教。”

“不賣,閣下請回吧。”常青起身要走,卻被他伸手攔下,“都這麽久了,還計較當初我誤傷你那一箭?”

“‘誤、傷’?”常青指著左眼冷笑,“教頭好記性,你那時明明是口口聲聲咬定了我便是你追捕多年的妖獸白澤,差一丁點兒,這隻眼睛就要保不住了!”

“可我已經道過歉了。”魯鷹冷冰冰地回答。

常青幾乎氣結,又聽得他在對麵說:“既然如此,隻好封樓了。”他將腰帶上的那枚羿字木牌往桌麵上一放,“朱姑娘但凡琢磨出來什麽新的吃食,總是要先供大家嚐上三日,了解食客們的評判。眼下才剛到第二日,這個節骨眼兒上封樓,難保她不會大發脾氣吧?”

常青默默地咬著牙,最後還是開口喚道:“翠煙!有‘貴客’,趕緊樓上看茶!”

魯鷹被迎入了二樓的一間雅室看茶。擺放在他麵前的茶盞和茶匙雖然精致,卻都帶有細微的缺口;用茶末抹出的茶膏一看便是便宜貨,色澤可疑,沸水泡開時一股煙火味兒,恨不得能嗆死人。

魯教頭四平八穩地端了茶盞咽了一口,麵上紋絲不動地道:“臨安翰林院的徐疏影學士前些日子被當街刺殺,就在天香樓外,公子必是知道的了?”

“我還以為這事兒該歸按檢司管,什麽時候輪到專門負責妖獸事務的巡獵司?”

魯鷹對常青的嘲諷毫不在意:“若是被普通人刺殺,自然該歸按檢司。徐學士雖然並非羿師,但他畢竟是我巡獵司一員。光天化日之下於鬧市中被刺,若不追查到底,魯鷹有何麵目去見孤兒寡母?”他沉著一張臉續道,“更何況,這次跟妖獸也脫不了幹係,徐學士身上的傷口……”

“如何?”

魯鷹卻不慌不忙,將杯裏的茶湯慢條斯理地一點點咽了,直等得常青額頭青筋直冒,才開口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常青冷哼了一聲,“是由某種細小尖銳,幾不可見的武器造成的吧。一招致命,恐怕是在後腦,傷口邊緣發黑,帶有劇毒——該不會是某種蜂?”

魯鷹麵上沒有任何變化,隨意地將一隻手搭在隨身的那張弓上,姿勢如同愛撫。那弓製式普通,裹著層層的牛筋,弓背上雕刻著毫不起眼的浮雕,勉強能看出是自雲紋中托出的一輪太陽。“你如何得知?”

“徐學士遭到刺殺之時正在觀賞街頭藝人表演的馴蜂雜耍,此事早就被這兩天的食客們傳了八百遍了。”常青冷笑,“你該去找那馴蜂的老頭子才是。”

“你怎知我沒有去找?”魯鷹從弓背上收回了手。

魯鷹的判斷其實相當準確,他盤查了當時的圍觀人等,果然有人認得那馴蜂的駝背老人,還知曉他的臨時住處。但他還是去晚了一步,無夏城的東南城區當天燃起了一場大火,吞噬了足足有十餘戶人家。魯鷹趕到之時,火已經盡皆滅了,幸存者們收拾了剩餘的家什去別處避難,就連圍觀的閑人都已悻悻地散了。

他不肯死心,在冒著青煙的廢墟和折斷的焦黑木梁之間尋找,終於發現了一樣奇異之物:一隻足有半間屋子大小的蜂巢,雖也被燒毀,卻還保持了大部分的形狀。焦炭一般的蜂屍散落一地,巢穴內盡是些未能及時爬出的幼蜂和蟲卵。無一幸存。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聽到了細微的振翅聲,回身喝道:“誰?”青煙散開。廢墟中呆坐著麵無表情的藍眼少年,一副北狄人裝扮,正朝他僵硬地一點一點轉動著脖頸。魯鷹逼近,將箭尖頂到他的額頭。那雙眼睛裏卻還是什麽都沒有。既無戰意,也無仇恨。

“你是誰?你的名字是什麽?”

沒有回答,沒有任何反應。漆黑的毒針悄然無息地自他手中出現,差點便激得魯鷹鬆開了手中的弓弦,但他隻是呆呆地拿著那針。魯教頭身經百戰,那一刻卻不禁毛骨悚然。他忍不住想,這一箭真射下去,也未嚐不是仁慈之舉。他的身後卻響起了呼喚:“零!”

魯鷹罕見地吃了一驚,一則這聲音他竟然認得,二則對麵這張猶如麵具般的臉,瞬間便活了過來,因著那聲呼喚,出現了猶豫和恐懼,終於有些人的樣子。

緊接著便有呼呼的風聲自後方襲來,他立刻轉身,瞬間射出手中的箭,卻貫穿了一隻葫蘆。

“葫蘆?”

“沒錯,等我回過頭來。扔葫蘆的那小子已經扯了藍眼的家夥跑了。”

“這可不像你。”常青評論,“以你的功力,回過頭來再射他倆也綽綽有餘。若是不忍心,射腿便是了。”

“事情果真如此簡單便好了。”魯鷹在茶幾上輕扣手指,“我不是說後麵這人我認得嗎?那是徐學士的小兒子,小名崎兒,大名為若虛。”

“教頭是說,徐疏影的兒子救了那個北狄少年?”

“救了那隻刺死他父親的蜂。”

“也未必是那隻蜂的錯。”常青聲音柔和,卻有令人無法拒絕的意味:“馴化他,驅使他,利用他,最後棄若敝屣的,難道不是人類?”

魯鷹哈哈大笑起來,“徐學士如果還活著,你一定會是他的至交好友。常公子是否讀過坊間流傳的一本話本,叫做《神州妖事錄》?”

“疏星樓主所著?”

“沒錯,那便是徐疏影的筆名。書裏收集了近百年來神州大陸上妖獸與人類相交之事,徐學士在書中批注:獸既能作人言,化人形,則與人無異,皆為萬物靈長。而人有情,獸豈能無情乎?”他搖了搖頭道,“要我說,這簡直是一派胡言!妖獸之類,從來都是害人的玩意兒。對付他們,隻需要一支足夠快的箭就夠了——就像這樣!”

霎時間,風聲呼嘯。幾乎是在呼吸之間,魯鷹便已經五箭齊發,直直朝著常青的胸口射去。這一下事起突然,常青避無可避,隻得朝屏風退去。他的指尖剛觸到屏風,其上的山桃立刻開始凶猛生長,片片綠葉穿透紙麵而出,枝葉交錯,將他嚴嚴實實地護在其中,魯鷹射出的箭矢撞在其上,紛紛掉落了。

“‘妙筆生花’!”魯鷹感歎,“公子又有精進。”

“比魯教頭的追日弓還是差些——”不對!常青嘴上謙虛著,卻猛然領悟過來。隻有四支箭落地,且自追日弓射出的箭,不該如此輕鬆便被擋下。掉落在地上的四支,是為了掩護最後射出的那一支,它現在已經無聲無息地貫穿了紙麵,深深地紮入屏風之後。

插入之處,墨色的**氤氳而出,染上了紙麵。

魯鷹朝那個方向走過去,步履緩慢,“兩天前,我手底下的羿師來報,有看似那北狄人少年的人進入了天香樓。就在同一天,朱掌櫃忽然開業,推出了一款嶄新的吃食,所用的調料前所未見。不會這麽巧吧。”

話未說完,他已經來到屏風前麵,伸手要拔那支箭。常青搶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這幾日姑娘新出的小吃正是免費品嚐的時候,進出我天香樓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幾千,你要查,便自己去一一排查。”

魯鷹回頭看他,略帶驚訝,輕聲說:“那妖獸身負劇毒,且已殺了一人。常公子確定要挺身相護?”

兩人隻是眼神交錯,再無更多言語,最後終究是魯鷹後退一步,“也罷。常公子要護便得護到底。我會讓羿師們日夜在外等候,他一旦冒出頭就殺無赦!”

魯鷹掉頭走後,常青緩緩坐下,看著那支還在兀自顫動的箭,長長地歎了口氣,“出來吧,你們兩個!”

屏風後立刻撲出來一個戴翠紗帽的小書生,揪著常青的袖子,大眼睛裏幾乎立時要流下淚來。“阿零受傷了!常公子,怎麽辦啊!都是我的錯,我知道不該隨意走動,可麵不夠了我……”

藍眼的高個子少年跟著也從屏風後麵轉了出來,捂著手臂,依舊麵無表情,半側臉上都沾著麵粉。

常青從一個看到另一個,“你倆究竟是誰,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他究竟是誰呢?

這個問題實在是叫人難以回答,就在不久之前,這世上還根本沒有他。有的隻是它,或者說,它們。

最初,它們是莽莽深山中野生的玄蜂,白日裏呼嘯而出捕獵。這種蜂慣於將獵物團團圍住,待其中毒而死,將血肉盡都吸了,入夜方歸。它們雖有成千上萬,行動卻有如一人,一心一意地修繕母巢,儲存糧食,孵化幼蜂。每一年新春來臨,都有新的一批幼蜂成型,唯有最強健或最精明者,方可加入族群。

它們的族群。後來,是它的族群。

自蜂群之中,終於誕生了一個“我”。這個意識存在有多長時間了呢?它本身並無概念,隻知道隨著鬥轉星移,秋冬寒暑,它的巢穴已經越結越大,幾乎要將整棵老樹包裹在其中。而它捕獵的,也從野豬改成了水牛,甚至還捕獵過一隻倒黴的老虎。若它能有現在的智慧,便會從此多加小心,因為過於張揚往往會招惹來禍端。但那時它是初生牛犢,自幼生在山中,對外界,尤其是對人類的存在一無所知。因此,當陌生的蜂王出現時,它完全沒有把對方放在眼裏。

這來自山下的蜂王緊緊依附著它的人類坐騎,這隻人類身材幹癟,氣味難聞,背後高高突起,脖子上纏繞著死去狐狸的尾巴,醜陋無比。但陌生蜂王發出的挑戰宣言明白無誤,那種振翅的嗡嗡聲在說:勝者將占據母巢,而敗者,任憑驅使。

強者為王,弱者被棄,這本來就是玄蜂的生存方式。它隻是沒有想到自己會輸,沒想到陌生蜂王的坐騎能將一隻畸形分叉的爪子伸向天空,召喚來灼熱閃亮的電流。那一次對它的打擊太大了。它損失了絕大部分的兄弟,連母巢中脆弱的卵室以及珍貴的姐妹們,都被小心地取出。新蜂王的坐騎露出牙齒。很久之後它學會,那是他們表示愉悅的方式。

跟我來。新的蜂王宣布了對它的控製權之後,命令道。我帶你去人類的城市。

它進入了一處比自己的巢穴更加複雜和精細的城市,遇到了更多和那隻坐騎一樣的人類。在沒有蜂王命令的時候,攻擊他們會導致嚴厲的懲罰。但有時它也會被釋放出來,在覆蓋著金色琉璃瓦的宮牆之內盡情地飛騰和蔓延,將蜂王指定的獵物捕捉纏繞,一點點噬盡血肉。這總會令它懷念起山野間的自由時光。

一個涼爽的夜晚,蜂王在人類坐騎的手臂上鳴響著雙翅,召喚它飛去。那人類盤著腿,在膝蓋前放了一隻盛滿清水的銅盆,前後搖晃著身體,如同喝醉了一般吟唱著。水麵上,映出一座它前所未見小城市:黑瓦白牆,碧水小橋,橋頭一株盛開的桃花。

這裏有一個危險的人類,他會燒掉我們的整個族群,包括巢裏還沒有孵化的卵,和那些柔弱的姐妹們。薩滿大人從星星運行方式的改變中得到了啟示:不出五年,他就將引來濃煙和火焰。

你是偉大的戰士,蜂王說,去殺掉這個家夥。

但這個據說窮凶極惡的人類未免有些過於好殺了。它所做的隻是走過去,用針貫穿他的後腦,從頭到尾沒有遭遇到任何反抗。它看見人類眼中的亮光瞬間暗淡,朝後摔倒,麵上是凝固了的驚愕表情。

那時,它的兄弟都在彼此廝殺。它數著它們一個接一個熄滅的意識火光,體會著一波波傳遞過來的痛楚和墜落時的眩暈。為了吸引其餘人類的注意,這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隻要能回到母巢,就能有新的兄弟補充進來。相比之下,它的另一個舉動顯得更加冒險:它將絕大部分意識收攏,灌注在最強健的那隻蜂身上。正是它負責了敲響金鑼,引來刺殺對象。它是這年春天最先孵化出來的一隻,個頭也最大,有奇異的藍眼。它甚至還有一個被蜂王賜予的名字:零。

意外發生在他收回了針刺的那一瞬。每次捕獵都意味著和獵物不可避免的接觸,而瀕死的獵物總是會傳遞一些零碎的影像過來。對玄蜂來說,這是體會世界的獨有的方式。這個衣著寒酸的人類身上迸發出強烈的情感,一名幼年人類的麵孔被推到眼前。

它愣了一下。它認得這張臉,認得白皙臉頰上的酒窩,還有撲扇著長睫毛的大眼睛。在敲響金鑼的時候,它曾經與他有短暫的對視。

崎兒……若虛……人類的意識已經開始消散,但那強烈情感卻始終揮之不去。它倍感困惑,最後決定壓下去,回巢之後再與其餘的兄弟分享。沒錯,等它重新具有群體的智慧之後,它或許能明白這是什麽。

它鼓動了翅膀,等待著蜂王的下一步指令。但毫無回應。它就像被籠罩在一片靜寂的水域裏,無論是蜂王,還是它的坐騎,都從它所能感應的範圍內消失了。它茫然四顧,隨後低頭:那人類的屍體還躺在它腳邊,眼睛甚至還是睜開著的。一些人類正驚恐地退開,又再滿懷著憤怒擁擠上來。

“徐大人!是北狄的奸細!北狄奸細殺人了!”

讓自己被困在單一的軀體裏,這是他犯的最大的錯誤。喪失了眾多的耳目,還有源源不斷、可以補充的兄弟們,他幾乎是靠著本能意識到繼續留在原地的危險,當即生出翅膀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飛上了天空。等到了偏僻之處,又尋了一個跟自己身量相仿的過路人,擊倒之後,改換了穿著。

接下來,他有些茫然。要如何重新尋到蜂王和它的人類坐騎,這是個難題。他都至今無法區別人類,他們看起來如此相似。如今在他的腦子裏,唯有一張鮮明的,屬於那個人類孩子的臉。還有那個名字。

雖說如此,他也沒有想到能這麽快就再次看到那張臉。經過某處少人經過的巷口的時候,巷道中幾個小混混模樣的人類正在揍一個明顯更年幼的孩子。那孩子被按在地上,弓起背來,護著懷裏的某樣東西,還在嘴硬:“光天化日,你們便這樣作踐生靈……哎喲……徐某肯定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這句話聽起來耳熟。所以他停了下來,略一思考,便朝他們走過去。揍人的家夥看了看他的臉色,慌慌張張地逃走了。那孩子翻身坐起來,臉上蹭得都是泥,懷裏露出一隻幼年的三眼猞猁,白耳雙尾。

他站著,審視著眼前這張臉,忽然俯下身去,伸手將那上麵的泥都擦了。嗯,這樣看起來跟他記憶中的臉比較像了。還有那個與之相應的名字。

“徐若虛。”

“正是在下。哎,你如何知道?”他眨著眼睛。

他盯著那隻猞猁,“妖獸。”

“那又如何?”徐若虛一梗脖子,“上天有好生之德,總不能要我眼睜睜看它被扯斷尾巴。哎喲!”

徐若虛原是打算要摸小猞猁的頭,卻叫了一聲,鬆開了手。猞猁跳開,威脅性地朝他露了露牙,躥上了房頂。他沉默,看著徐若虛手背上的三道血印。奇特的、如同燜燒的爐火一般綿長的感情又出現了,在他耳邊反複地念著:這是重要的東西,需要保護。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流出來的鮮血。不知道嚐起來是什麽味道?所以他單膝跪下,抬起他的手背,舔了舔他的血,“……不好吃。”

“當然不好吃了!”徐若虛看起來整個都炸毛了,“你誰啊?”

“……零。”說完這個字,他站起來走開了。

必須找到母巢。隻有回到母巢,才能得以休養生息,替換掉這副身體,才能重新擁有無數的眼睛和翅膀,才能理解這種奇特的,令人不安的情緒。

但母巢卻被毀了。他越走越近,越發感知到被燒焦的味道,致命的嗆人濃煙,還有早已熄滅的、如今隻剩餘火閃爍的兄弟們的生命。雖然他完成了任務,卻依舊沒有改變命運。

無一幸存。他努力消化這個詞的含義。再也沒有族群了,他將永遠困在這個單一的軀殼裏,一旦遭到損毀,就將徹底地死去。這樣的未來讓他眩暈。他還不習慣用單一的腦子來判斷這樣重大的問題,即使有箭頂上額頭,他也絲毫沒有反應。現在死去,或者困在這個軀殼裏一點點死去,有什麽區別?

但徐若虛忽然出現,將他從那羿師的箭下拖走,還帶著他一路穿過七扭八拐的街道。一旦察覺到身後並無追兵,零就停了下來。即使隻有單一的一隻腦子,他也知道這是冒險的舉動,“為何?”

“你先救的我。聖人雲:‘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們從此便是兄弟了。”徐若虛搖頭晃腦地念,接著拍著胸脯豪爽地說。

兄弟?他習慣性地振翅,但眼前這人並無共鳴傳來。他又再疑惑地伸出感官觸碰,但他也毫無反應。不是兄弟,不是他所習慣了的同一個巢裏出來孵化,頭頂著頭,翅膀相交的兄弟。沒有什麽用的人類。他對自己說,而且也不好吃。

肚裏傳來咕嚕一響。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他陷落在一個跟故鄉完全不同的城市中,這裏人群沸騰,充滿陌生的味道和聲音。尤其是眼下這個,從附近一棟掛著圓形燈籠,圓窗上雕著木刻山桃的小樓裏飄來的奇異香氣,簡直令他饑餓難耐。

徐若虛順著看過去,臉上露出了酒窩,拽住他的手“你餓了?我知道哪裏有好吃的,跟我來!”

短短一日,他殺了一人,巢穴被焚,失去了全部的兄弟。但他現在又擁有了一個。或許並不壞。

常青一手扶著下巴點頭:“那日天香樓本沒有營業,你們循著香味找到二樓,隻能找到一鼎類似餛飩的小吃。那是朱姑娘這段時間來一直在搗鼓的試驗品,尚未完成,就進了你們兩個的肚子。”

徐若虛正在給零包紮。那箭傷了他的手臂,所幸並不深。“我倆當時太餓,實在是情非得已。”徐若虛臉上有點兒發紅,“不告而取,是為盜。掌櫃的要我們再做一模一樣的出來賠給她,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

常青靠著椅子靠背,略微有點兒出神:“在那之前,你倆都得受她壓榨,拚命幹活……”

“常公子?你麵色不佳,沒事兒吧?”

“沒事。”他打了個冷顫,喃喃道,“隻是想起了一些悲慘的回憶而已。三百兩銀子啊!”他站起身來,“不過你倆,現在包胡眼兒蜂是越來越熟練了。眼下阿零受了傷,你就得多加努力,樓下的食客還等著呢。”

徐若虛包紮的動作停了,“公子不趕我們出去?”

“趕你們出去做什麽?你沒聽見剛才那個冷冰冰的大叔說的,外麵都是羿師?你跟你撿回來的這隻……兄弟……先安心呆在這裏吧。”

“多謝公子!”徐若虛麵露喜色,悄悄撞了撞零的肩膀。那家夥不情不願地開口,低聲道:“謝謝。”

常青注視了他一會兒,才再度開口,卻是對著徐若虛,“他所犯何事,自己未必清楚,你卻是知道的。為何還要護他?”

“我爹他……想將阿零從那老頭手裏救出來。”徐若虛低頭,但很快又再度抬起,“在下雖然不才,但畢竟也姓徐,這心願,總得替他完成才是!”

常青看他微紅的眼眶,歎了一聲:“罷了!倒是你家兄弟的真實身份,得跟朱姑娘說一下才是。”

“從,從我們進來的第一日,朱掌櫃就知道的。”徐若虛比劃著,“她發現煮餛飩的鼎空了,當時就咆哮起來,那個可怕啊,整棟天香樓都在抖……阿零為了護我,手中生出根漆黑的針來,指著她的咽喉。結果她反倒吸了吸鼻子,舔了一下那根針。說來也奇怪,被舔過之後,那針竟然不是漆黑的了,她還說——”

“‘味道不錯’。”常青跟他同時脫口而出,然後捂住了眼睛,“我算是知道胡眼兒蜂的湯裏加了什麽了!”

“為什麽不能加?”朱成碧無辜地問。她斜倚在一張湘妃斑竹製成的美人榻上,整個人都懶得沒了正形。“每碗胡眼兒蜂裏若加一厘玄蜂毒,隻是湯味寡淡;加兩厘,便可甘美異常;加到三厘,食客們就要舌頭發麻,呼吸停止。美味與喪命之間,隻有薄如絲線的一層距離。是不是很有趣?”

“一旦傳出去,會嚇跑所有客人的!”

“正好相反。你可知每年死於河豚毒的人有多少?為何還是有更多的人趨之若鶩,賭上性命也要嚐試?”她眼眉上翹,笑得像隻狐狸,“這世間越是冒甚高的風險方能得到的東西,才越是讓人著迷。例如餛飩,形如雞卵,頗似天地混沌之象,從漢朝至今,長盛不衰,常會惹人誤解,以為不過是一樣普通的小吃。喂,小書呆,告訴湯包,這餡料是用什麽做的?”

她轉眼去看另外兩個人,徐若虛正在笨手笨腳地練習包胡眼兒蜂。零在一旁看著,手臂上還帶著繃帶。

“姑娘之前考校過我的。”徐若虛規規矩矩地回答,“是蛋黃、魚肉和蝦皮。”

她朝常青轉過頭來,靠近他的耳邊,輕聲言道:“你可記得我們在海上捕住的那隻山一般大小的紅鰩?它沉睡太久,背上都生出了山石樹木。為了捕捉它,我花了三天三夜。卻隻取了它腹部的一段膏腴,總共不過十斤左右,做了餡料。如此殫精竭慮,怎能叫這些人白白享用?得叫他們曉得,這每一口吞噬的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是海上沉浮的月光和無數的歲月,這是在品嚐世界,不冒一點點風險怎麽能行?”

“這完全是歪理!”

“能嚐出來。”零忽然悶悶地說,其餘的人轉頭去看他。“世界什麽的。咳。”他有一點尷尬,但麵上還是毫無表情。

“是吧,是吧!”朱成碧笑起來,見一旁常青還是沉著臉,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總之你且信我,絕不會有人因胡眼兒蜂而死。我親口嚐過,這種毒雖烈,卻常常隻是令人暈厥,不至於真正死去。”

常青正待開口,徐若虛鼓起掌來:“阿零好厲害!”

原來零為了掩飾尷尬,幹脆坐下來替徐若虛包餛飩。他僅有單手能動,卻手法飛快,令人眼花繚亂。徐若虛驚歎不已,隻顧著鼓掌。零受了表揚,麵上略有得色,連咳了兩聲,竭力保持著平靜的樣子。

“也罷。”常青歎氣,“現在看來不管她教了你們些什麽歪理,至少將來餓不死。”

徐若虛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天香樓裏各類食材層出不窮,他一樣樣都取了來,教零辨識各種滋味,也帶他將室內的物件一樣樣地摸過去,同時說著各種器物的名稱:杯、碗、桌、椅。

零學得很認真。徐若虛摸過的東西,他往往都要用指尖再確認一遍形狀和質地,同時重複:杯,碗,桌,椅,還有徐若虛。

“呃,最後那個詞可以不用再說了。”

零卻露出詫異表情,朝他走過來,仔細地摸著他的臉,確認著,“徐若虛。”

徐若虛莫名地臉紅,掙又掙脫不掉,恰好朱成碧進來,身上穿著常青的衫子,“來來來,猜我是誰?”

“……”

“果然,這麽些日子來,還是隻認得你一人。”

話雖如此,零對味道的辨認度卻很高。他從西湖新下的蓮子中辨認著苦味,也嚐過了生薑的辛辣。但他很不情願吃酸的東西,如果徐若虛堅持,他也會咽下去,事後常常會露出思考很久的表情。與此同時他卻嗜甜如命,幾乎要吃光天香樓內的存貨,朱成碧忍無可忍,將僅剩的存蜜糖的罐子全都鎖進了她的臥房。對此,零的臉上首次流露出了孩子般的失望表情。

“阿零,你別這樣。”徐若虛滿頭大汗地哄他,“明兒我們出去,我帶你出去買糖吃!”

話一出口,徐若虛就後悔了。但阿零的眼睛瞬間便亮了起來,又讓他覺得值得。第二日他倆便瞞過朱成碧和常青,出了天香樓。還未來得及逛上多久,徐若虛望見街對麵,有人扛著一隻草人,上麵插了滿身紅豔豔的冰糖葫蘆。這吃食外層裹的是透明冰甜的糖衣,咬破之後卻是酸極的山楂。要是給零吃到,不知道會露出怎樣的複雜表情來?

他尋了一處人少些的街角,囑咐零站在原地等著,自己從往來如織的人群中鑽了過去。買了一串,待要舉著回去,怕糖衣沾了行人的衣袖,一時竟不能順暢地擠過人群。他又怕零等得急了,踮著腳張望著。

有一瞬間,人群露出了縫隙,他望見零,還站在他們分開的地方,他環抱著雙手,低垂著頭,連站立的姿勢都沒有絲毫改變。零在等他。他隻認得他,如果他不回來,他就會一直這樣等下去。徐若虛鼻子有點兒發酸,他舉起手裏的糖葫蘆揮了揮:“零——”

零聽見他的聲音,轉過臉來,卻是徐若虛前所未見的凶狠表情,一雙藍眼朝兩側拉長,幾乎要露出牙齒來咆哮。徐若虛心裏一寒,一回頭,臉上帶傷疤的大叔已經開滿了弓,虛握的右手中,一柄完全透明的箭正被他自空無一物中拉扯成型。徐若虛急了,側身一肘撞在他持弓的手臂上,“零!快跑!”

零的身影忽然從原地消失了,徐若虛剛鬆過一口氣,零卻出現在了他們身邊,手中的針恢複漆黑。利器連連相擊,緊接著,徐若虛耳邊響起了嗡嗡聲響,雙肩便被人拽著,腳離了地。零帶著他飛了起來。

徐若虛驚魂初定,指著遠處霧氣繚繞中的蓮心塔,“去那邊——”他的話被一隻緊貼著他的臉擦過去的箭給打斷了。那大叔不知何時也趕了上來,站在屋頂之上,還保持著舉弓的姿勢。徐若虛自己不覺得如何,但零的反應卻異常激烈:他抱著他的胳膊都在顫抖,連振翅聲都發生了變化,開始高亢起來。

零緩慢地朝他低下頭,有那麽一小會兒,徐若虛絕望地擔心著零喪失了理智,要連他都辨認不出。幸好他重新震了震翅膀,帶著他朝一側飛走。四五隻透明的箭矢在空中畫出弧線,緊隨在他們身後。徐若虛閉了眼,耳畔隻聽的風聲呼嘯,不時有磚瓦碎裂之聲,近在咫尺。但是風聲忽然停止了,他們靜止在空中,徐若虛睜開眼,看見的是掛著蓮花形狀風鈴的石質飛簷——他們已經到了佛塔旁邊,隻差幾丈,便能躍入天香樓二樓的圓窗。但零卻停滯了所有動作,隻俯下身來,緊緊地抱住他,將他托舉向上方。

“徐若虛。”他輕輕地說。他們隨即開始了墜落。

徐若虛覺得自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笨蛋。

隻因零所流露出的表情越來越多,學會的詞匯也與日俱增,他便對一些明顯的征兆視而不見。例如顫抖的手、經常發作的失神。這並不是零第一次失去運動能力,但卻是他見過最厲害的一次。即使如此,他依然將他護得很好。他們撞上了佛塔的層層飛簷,風鈴叮鈴作響聲中一路墜落,但徐若虛竟然連擦傷都沒有,一落地便翻身爬起來,去看零的狀況。

零四肢僵硬,對他的呼喚毫無反應。而這個時候,那冷冰冰大叔的靴子,已經踩在了一旁的碎瓦當中。

徐若虛站了起來:“魯教頭,好久不見。”

魯鷹點頭:“眼下並非敘舊之時,還請讓開。”

“零是妖獸,”徐若虛麵朝著魯鷹,伸開了雙臂,擋在零的前麵,“但我是人類。”

魯鷹皺眉,“你可知他殺了你爹?”

徐若虛渾身一顫,卻聽得耳畔響起了常青的聲音:“魯教頭,佛塔前麵殺生,恐怕不妥吧?更何況,你也能看出來,那隻蜂根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玄蜂向來群居,從未有人養活過單獨一隻。離了群的蜂會一點點失去全部感官,慢慢死去。你已經養得夠好了,但他的仍然在衰竭,這一點毫無辦法。”

“……零是我兄弟。”

“你還當他是兄弟?事到如今,他連一個‘我’字都未能說出。”嬌媚的聲線,說話的人是朱成碧。

“你可要想好了,他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回應你,更別說像個真正的朋友。而且,他眼看就要死了。”她一字一句地重複著,“這個狀態的蜂,還是扔掉比較好。咱們之前商定的事,就此作罷吧。”

零獨自坐在桌前,聽著這些高高低低的言語,隔著牆傳過來。如今他的視野邊緣發黑,越發逼窄,但聽覺依舊敏銳,能聽到徐若虛特有的腳步聲接近,衣襟摩擦作響,聽到他關上房門,過來問他:餓不餓?

他沒有答話。徐若虛也不再說話,隻自顧自地忙碌,漸漸地傳來鍋中的水沸騰的聲響,他們親手包的胡眼兒蜂被一個接一個地扔到水裏。

會被拋棄掉。他想著。這是對的,從來都是如此,唯有強者能夠生存,一旦成為殘疾,就不再有用了。但為何他的胸口如此疼痛緊縮,幾乎不能呼吸?

他想得出了神,意識到有溫暖的身體靠近,條件反射般地想要後退,嘴裏卻被塞了一隻胡眼兒蜂。他細細地品嚐著,一點一點辨識著。

忽然間,他在帶鹽腥味的海水間沉浮,露出頭來望見雪一般冰冷雪白的月光。忽然間,他的脊背上沉積出了山石,長出了樹林,他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夢到山林之間有人類來往,熙熙攘攘,喧嘩無比。他以前從未嚐過、從未見識過的——世界的味道。

因為呆在這個人的身邊,所品嚐到的味道。

“喜歡嗎?”

“……喜歡。”

“要說,我,”徐若虛的語調沒有任何變化,就和之前無數次想要教會他說“我”這個字的時候一樣,“我很喜歡。”

“我。”他將一手放在胸口,直視著徐若虛。不知從何時開始,胸口的緊縮被一點點化開,那滋味遠勝過蜜糖。他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但他想要傳達,想讓徐若虛知道,拜他所賜,此刻他嚐到的一切。

於是他學著之前看過的人類,將嘴角朝兩側扯開,露出一個緩慢綻開的笑容。

徐若虛手中的筷子啪噠一聲掉下來,“我,我現在就跟朱掌櫃的告假去!明天我們去吃遍無夏城!”

徐若虛兌現了他的承諾。他們掃**了整整兩條食街,一路吃過桐皮熟膾麵、滿麻燒餅、薄皮春繭包子、灌漿饅頭,又買了些雕花金桔、蜜冬瓜魚兒、荔枝甘露餅等等的甜食,足夠正常人家一年的食用。徐若虛拿著預支的工錢,花起錢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兩人往酒肆裏沽了兩角酒出來,裝在皮囊裏隨身帶著。等逛到中街,見一旁搭起的瓦肆裏正演著戲,人群擠了兩三層的時候,兩人都有了些醉意。徐若虛想往裏擠,零卻牽了他,往旁邊一株柳樹走。他飛上枝頭,再拎了徐若虛,放在自己身旁。徐若虛被他拎習慣了,樂嗬嗬地沒有反抗,臉上還有飲酒後的紅暈。

戲台上正演著一個塗了大花臉的老頭子,和一個畫著白臉的年輕後生,插了一身的花旗子,手中各拿兩柄槍,你來我往地戰了四五個回合。老頭子忽然露了一個破綻,被那後生朝胸口刺了一槍,立刻仰麵朝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零看不懂劇情,但他看得懂徐若虛的臉色:他麵上所有的血色都褪下去了,薄薄的一層冷汗。

另一個年輕的後生上得台來,在那老者身邊跪下,扶屍痛哭,喊著:爹——

“徐若虛,”零開口喚他,“那人類說我殺了你爹。”

台上的戲唱得越發激烈,年輕後生在唱,大仇必報雲雲。零仔細地聽了,然後轉眼看他,嬰兒一般無辜地問:“那你為何不殺我?”

徐若虛縱有再多的酒意,此刻也散得一幹二淨。他苦笑著伸手抓住零的手:“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倆跟驛站租了兩匹高頭大馬,一路騎著出了無夏城。一路上徐若虛沉著張臉,心事重重的樣子。零跟在後麵,一時也找不到什麽話來打破僵局。徐若虛最後停了馬,翻身下去。他們麵前立著塊漆黑的方形石頭,後麵是一堆隆起的新土。

“爹,我帶阿零來看你。”徐若虛咕噥著,忽然就象是失了力氣,一點點地蹲了下去,“阿零,你那天在天香樓外殺的那人,便是我爹。我爹一直有一個天真的夢想,希望總有一日,這世間所有生靈都可和平共處。他總是相信,既然妖獸能化成人類,能說人類的言語,總能找到一條法子,能跟他們做朋友的。”

“那一天……那一天,我是察覺到了危險的,但是太晚了。我爹是不是也察覺到了呢?否則他就不會叫我記住了。記住他是怎麽死的,也記住他的夢想。”徐若虛用衣袖擦著臉,聲調變得很奇特,但他很快重新振作起來,“所以我想跟阿零做朋友、做兄弟!爹是為了將阿零從那老頭手底下救出來才死的,我也想,我也想救阿零,可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他又在哭了。零有些失措,走過去想要安慰,放了一隻手在徐若虛的肩膀上,徐若虛埋頭不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另外一隻手,猶豫著,也放到他的另一隻肩膀上。這幾乎能算得上是一個擁抱了。

然而他卻在刹那之間,被洶湧而至的痛楚所湮滅。有如被烈焰燒灼的痛苦,被活生生挖掉內髒一般的痛苦,重要之物,無可替代的重要之物,就此永遠地失去了。他一個趔趄,朝後退去。徐若虛抬起頭來,被他的麵色嚇了一跳,想過來扶他,卻被他側身躲過了。

“好痛。”他咬著牙,指著心口,“這裏,好痛。所以這就是,我對你做的事情了。”他望著雙手,仿佛那上麵還有著血,“如今我才知道這滋味,真恨不得從來便沒有活過——”

就在此時,他倆卻同時聽見了金鈴作響,時而遙遠,時而貼近。

“零!”徐若虛臉上的淚痕都還是新的,“別去,別聽那聲音!”但零隻看了他一眼,便朝後退去,終於生出翅膀來,飛走了。

徐若虛在原處等了半日,眼見得天色一點點暗了,隻得牽了馬,無精打采地回了天香樓。他坐在桌前發愣,到四更天,終於還是熬不住,趴在桌上沉沉睡了。

他驚喜交加,卻看出他麵色很差,肩膀僵硬,眼神發直。“又發作得更厲害了嗎?”他靠過去,捏著零的手臂,一麵擔憂地問他,“可還記得我是誰?”

他往下摸著,直到摸到零的手掌,卻忽然停止了動作:在零手中,是一根嶄新的、漆黑的毒針。

“暗殺任務對象更改。”零忽然念道,“當五年後會壞我北狄大事的無夏城的雙宣學士,不是徐疏影。”

徐若虛覺得心都要從嗓子裏跳出來了。他嗓音嘶啞,雙手發抖地問:“那是誰?你真正要殺的人是誰?”

“他的兒子。”零愣愣地回答,聲調中毫無起伏。

徐若虛撐著桌子站了起來,吸了吸鼻子。“你餓不餓?”他低低地說,“我給你煮餛飩吃。”

零坐在原地,一直看著他,略帶疑惑地看著徐若虛,看他窸窸窣窣地洗了鍋,燒了水,再將胡眼兒蜂一個接一個地扔進去。零忽然開口叫他,“徐若虛。”

“哎,是我。”徐若虛平靜地回答。他背對著他,正盛了一勺胡眼兒蜂,在嚐熟了沒有,不小心卻叫湯給燙了嘴唇。他捂住嘴,雙肩抖動,眼淚一滴滴地滴進鍋裏。在他身後,零已經站了起來,致命的毒針就懸在他的後頸。

一場豪賭。徐若虛吸了口氣,轉身朝零的手裏塞了雙筷子。零麵露驚訝,盯著那雙朱紅鑲金的筷子認了半天。徐若虛朝一旁的凳子伸了伸下巴,零默默地拖過凳子來,坐在桌子邊,一手握著一根筷子。

徐若虛盛了一碗給他,熱氣騰騰,他卻一口一個地咽下去了。恐怕已經連味覺都已經徹底消失了吧。徐若虛目不轉睛地看著,“好吃嗎?”

零露出思索的表情,點了點頭,又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唇,“很好吃。”他篤定地回答,“我很喜歡。徐若虛。我很喜歡。”

這片樅樹必有古怪。

魯鷹千真萬確地記著,昨日這裏還隻是一處窪地,如今卻成了一整片繁茂的樹林。更為詭異的是,越往裏走,視野外圍的樹枝便顯得模糊,唯有近在咫尺的能被看清。但魯鷹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猶豫,因為他所跟蹤的對象,已經先他一步,進入了樹林當中。

這一日的醜時,他安排在天香樓外監視的羿師傳來消息:徐若虛和毒蜂趁著黑夜,偷偷地溜出了天香樓,朝無夏城西南城門的方向而去了。對魯鷹來說,這簡直是將那毒蜂捉拿歸案的天賜良機。他獨自一人出馬,遙遙地跟在他倆後麵,一路出了城。那毒蜂不知為何,冷著一張臉,徐若虛背了個包裹,急急地跟在他後麵,落下好遠,他也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不妙!魯鷹就要將箭矢召喚成型時,耳邊卻響起了無數振翅之聲,鋪天蓋地。他一驚,手中剛成型的箭消散了。短短的一瞬,那毒蜂卻已經生出毒針來,朝前邁了一步,往徐若虛的脖子上一割。徐若虛朝後一歪,仰天倒在地上,一雙大眼還是不甘地睜著的。

魯鷹大怒。他右掌緊握,召喚出三枚全由寒冰凝聚成形的短箭,拉弓開箭,就要射出去。一隻三眼白耳的小猞猁卻突然跳了出來,自他的箭前一閃而過。

一下,兩下,金鈴作響。林間的振翅聲更響了,一個老邁嘶啞的聲音響起:“幹得好,你果真是最強的戰士。回來吧,回到族群中來,你的兄弟姐妹在等你。”

“你並沒燒掉他們全部?”毒蜂的聲調毫無起伏。

“我怎麽會舍得?為何不回來?”

“任務尚未結束。”他注視著徐若虛的屍體,“你不過來檢查一下,以確保他真的死去了嗎?”

在他們頭頂,墨色的烏雲開始翻滾。它們聚集的速度如此之快,叫人疑心是被人用了無形的巨筆,一筆一筆地添畫上去的。魯鷹望見空地的邊緣,忽然就站了一個駝背人,罩在件破舊的麻布鬥篷當中,看不清相貌,唯有兩道白眉異常醒目。

“這次放你獨自跟人類呆的時間不短,看樣子學會了不少東西。”駝背人一麵說,一麵謹慎地靠近,“沒錯,這些宋人可是刁滑得很,沒準便有什麽陰謀。”

他立在徐若虛旁邊,俯下身去盯著他,伸出一隻手,眼看就要夠到徐若虛的脖頸,卻忽然朝旁邊一閃,消散了身形。留在原地的隻剩那件破爛的鬥篷,一枚寒冰質地的利箭貫穿了它,將它牢牢釘在了地上。

“好妖獸!”魯鷹跳下地來,破口大罵,“小書呆子如何待你,你居然下得去手?”

“確實是好妖獸。”老頭子的聲音自遙遠的林間飄過來,“現在連反噬主人都學會了。”

隱約作響的振翅聲忽然停止,自無數片樹葉的陰影之下,一雙雙黑石般的眼睛露了出來,自四麵八方注視著空地中毫無遮擋的他們。不計其數的玄蜂。

“冷冰冰大叔。”身後的毒蜂少年兩手環抱在胸前,瞪著魯鷹,“你搞砸了。”

誰是冷冰冰大叔!魯鷹想要反駁,卻見原本伸直了腿兒已經斷氣的徐若虛長出一口氣,揉了揉臉,從地上爬了起來,“沒錯,這下隻好更改作戰方案了。”

金鈴作響。猛然間,所有的玄蜂都從藏身之處撲了出來,朝他們洶洶而至,如同風暴。但它們並沒有直接攻擊,而是繞著一處中心團團飛舞,一層一層地重疊起來,漸漸地出現了人的形體。

“啊,阿零說,那怪老頭子一定不會放棄殺我的,若他不肯殺,就會派別的蜂來,很可能會再產生一個新的蜂王。”盤繞在一起的蜂群退散,露出一名麵無表情、雙眼湛藍的少年,從相貌到穿著都跟零一模一樣。零沉默著走上前站定,他們注視著彼此,看起來宛如鏡像。徐若虛緊張地看著他倆同時生出了翅膀,懸空飛起,“蜂群隻能有一位蜂王,阿零會向它提出挑戰。”

“剩下的就是我們的任務了,冷冰冰大叔,你得把那老頭子趕到我剛才倒下之處,這一點至關重要!剩下的蜂會掩護他,”徐若虛低頭尋找掉落的枯葉,“也會攻擊我們,所以得想個法子。這些蜂有大部分兄弟姐妹喪生火海,正是驚弓之鳥,得生個火……”

魯鷹掌心向上,一枚通體燃燒的火焰組成的利箭緩緩旋轉,“你剛才是不是提到過‘火’字?”

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新生的蜂王疑惑地摩擦著翅膀,將對方再次擊落。這根本就是一具早就該被拋棄的軀體,難以置信,這樣的身體裏還能有完整的意識存在,還能一次又一次重新飛起攔在他的麵前。最後他幹脆扯斷了對方的翅膀,將他拋進了樹叢當中。他轉過身,接下來隻需要找到那個小人類——他的腳踝,被一隻從枝葉間生出的手抓住了,力道虛弱無比。

難以置信的甜蜜暖流包裹了他。一瞬間,他身在一間人類的巢穴裏,那隻暗殺對象,正在將什麽東西喂給他。那是什麽?為何嚐起來令他顫栗,令他目眩?

“那是什麽?”他降落下去,逼問著他曾經的兄弟。那張跟他一模一樣的臉上露出了牙齒,他抬起一隻手來,搭在他的肩膀上,“你可以自己嚐嚐。”

比火焰燒灼還可怕的痛楚升騰而起,將新蜂王團團圍繞,他慘叫出聲,蜷縮成團,在痛楚中燃燒殆盡。

馴蜂人蹲在樅樹林中的陰影裏等了一會兒,開始嚐試著搖動腕上的金鈴,卻沒有響應的振翅聲傳來。反倒是麵前的樹叢響動,鑽出一隻三眼白耳的小猞猁,朝他聳動背毛,吠叫著。他還沒來得及站起,就有人從背後撲了上來,叫著:“原來在這裏!”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冷笑連連。卻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書呆子,伸長了手想搶他腕上的金鈴。他一翻身,將他壓在下麵,勒住了脖子,“既然如此,小老兒我就親自動手……”

他的話頓住了,一樣堅硬寒冷之物頂在了他腦後。

“你最好乖一點。”魯鷹憤憤,“老子今天居然被兩個毛頭小子給耍了,心裏正窩著火呢!”

徐若虛在林間奔走,手中舉著那金鈴,心急如焚。終於遠遠地望見折斷枝葉的樅樹間,站著那個高個子的少年,正朝腳底的某樣東西垂著頭。那是誰?徐若虛越接近,越覺得心跳如鼓。那少年聽得有人接近,朝他轉過臉來,動作僵硬,冷冰冰的一雙藍眼。

徐若虛,我很喜歡徐若虛。

徐若虛跪到地上,全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走了。他望見那駝背的老頭從林間奔出朝自己逼近,手中一枚利刃閃光,但卻像是和他毫不相幹。阿零死了。他隻是瘋狂地想著這個念頭。死了,被活活地撕裂了。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眩目的紫色電光從雨雲中貫出,順著老頭高舉的手臂一直穿入地下。幾乎在同時,一枚箭矢貫穿了他的胸口。徐若虛呆呆地看那老頭踩在自己假死時倒下之處,渾身冒著青煙,晃了兩晃,一頭栽倒。他知道自己死裏逃生,卻沒有半分歡喜。

“阿零。”他喃喃,仰麵朝天。雨雲當中,有冰冷的**滴落下來,落在他的臉上。

“主人。”一個陌生的聲音卻給了他應和,是那新的蜂王,他將手放在胸口,朝他單膝下拜,低著頭。

徐若虛站了起來,一把將金鈴從手腕上摘了下來,像被燙著了一般,“誰,誰稀罕做你的主人?!”

那新蜂王不回答,站起來,一步步朝他逼近。徐若虛眼見那對冷冰冰的藍眼越來越近,轉身想逃,卻被抓住手腕,從背後抱住了。

“徐若虛。”蜂王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悶悶地喊。

“……阿零?!”

“啊。”他放了他,又伸出手來,將他臉上的泥一點點都擦了,“是我在這裏。”

這是你從未嚐過的滋味。

你就跟之前的我一樣,從出生就在蜂巢。不知道美酒的甘甜,不知道醋糜的酸。你不曾活過、微笑過、被人守護過,不知道不離不棄意味著什麽。

你永遠無法抵抗的。當我將這一切灌進你的感官,當我的身軀被摧毀,我的記憶卻將被保留,還有我想要守護他的心願。這是重要的,值得去守護之物。

替我記得他的名字,記得他的臉。

“……我說怎會聚雲落雷,卻原來是常公子搞的鬼!連這整片樹林,都是你畫出來的吧?”

“若不是魯教頭幹涉,那倆孩子早就把馴蜂人引入落雷區,也不會有後麵這些事端。”

“你若肯早點告訴我……也罷,想也知道你絕不會告訴我的。那麽,你將他們連人帶畫送去了哪裏?”

常青眯起了眼睛,“這個嘛,我為何要告訴你?”

一旁裝飾精美的牛車中傳來女子的嬉笑。

“還請公子轉告朱姑娘:那毒蜂涉嫌刺殺翰林院學士,無論如何,魯某都會追查到底!”

牛車的車簾掀開,徐疏影帶著幾分不好意思的表情下了車,“魯教頭,久見了。勞煩你擔心。”

魯鷹回憶著當日,因為天氣炎熱,朱成碧還特意派了翠煙下樓,將天香樓的廳堂提供給他放置徐學士的遺體,當時他隻道她是好心,甚至也不避諱死人影響將來的生意。“原來你調了包!”

“什麽調包,我可是救了徐學士呢!”

“是,要多謝朱掌櫃,還幫助徐某完成心願,如今心願已了,徐某感激不盡。”徐學士朝簾內長揖到地。

“對外假稱徐學士已死,好讓北狄人罷手,那玄蜂也能得到自由。沒想到那蜂僅剩一隻,養了多日,卻日漸衰竭。”朱成碧兩手支在下巴下麵,碎碎念道:“我本來打算扔了,結果小書呆子養出感情來了死不肯放手。於是我就想,借此釣出那馴蜂人來,要是能得到那金鈴,豈不是想要多少蜂毒都可以……”

“咳咳!”常青在一側咳嗽起來。

朱成碧忽然就泄了氣,趴在案幾之上:“好嘛,好嘛!從今往後再不用這麽危險的調料就是了嘛!!可惜到最後,那金鈴也沒有到手,卻給了小書呆子……”

徐疏影站在一旁撚著胡須,溫和的麵上難掩得意。魯鷹瞪著眼,自他們臉上一個個看過去。

“這他媽原來是個局!”

大梁崇安七年,無夏城外西南十五裏,晴空落雷,耀數十裏,村人有圍觀者,皆言山林被焚,蟲鳥死傷無數,翌日竟絲毫無損,不亦奇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