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記.壹 第一章 鮫人鱠

一抬頭,便看見了蓮心塔。

石質佛塔共有七層,六道菱邊,不見一絲接縫,連同蓮花形狀的底座,都像是由同一塊巨石雕刻而成。每一處飛簷下麵都掛著一隻蓮花形狀的風鈴。佛塔浸在夏末明晃晃的陽光裏,安靜得仿佛是浸在透明的冰水中一般,讓高琮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低頭縮脖,招呼身後四個扛著一隻青花大甕的苦力再走快一點。

望見佛塔時,可遇天香樓。高琮停下腳步,給苦力們打了個手勢。在他們麵前是覆著青瓦的三層木樓,一層臨街,大門緊閉,旁邊的烏木窗格上雕著團雲和仙鶴,二樓的圓窗正對著蓮心塔,窗欞上沒有按照常規雕著八仙或者瑞獸,反而是雕著兩枝盛開的重瓣山桃。一位披著石青色直裰的少年背對著他們蹲在窗台上,手持狼毫朱筆,正在給桃花上色。

他將筆懸在半空,凝神思考,喃喃自語,忽然落下一筆,再緩緩地將筆提起來。一瞬間,所有桃花都豐滿起來,旋轉著打開花瓣,再顫動著一片片凋落。

高琮驚得往後退了半步,但眨眼間,幻覺便消失了,留在原地的是實打實的木雕山桃,隻是多了些灼灼的顏色。襯著一旁的月白色暗金盤紋厚絹窗簾,越發顯得鮮豔無比。

“落筆如生,常青公子果真好畫技——”

“天香樓今日不營業。”那人連頭都沒有回,低頭在一隻小碟裏蘸朱砂,“朱姑娘外出取材了。”

高琮咬牙,“但是朱字燈籠還掛在二樓。”

天香樓沒有掛牌匾,隻挑著隻鬥大的,寫著朱字的圓形白紙燈籠。如果有誰能有天大的麵子,在自家府裏待客的時候請得動朱姑娘出馬,這燈籠就會高掛在這家的門口,而每一次,這家門口都會被圍觀的民眾擠得水泄不通。

“啊——”常青毫不羞愧地改口,“她還在午睡,況且,你也看見了,月白色窗簾也掛在二樓。”

月白色窗簾意味著天香樓的朱姑娘“心情不好”,所有來天香樓的食客都隻能吃閉門羹。經營方式如此古怪竟然還沒有倒閉,隻因朱姑娘的廚藝過於驚豔,有恃無恐。如果高琮是個普通的食客,他大可就此回頭,等掛出繡了桃花的窗簾了再來。但他不是。

“不過,這一次,月白色窗簾掛出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些?據小生看來,足足有一旬?”

常青總算是轉過頭,用眼角打量著他,似乎還翕動了兩下鼻翼。

“小生聽說,天香樓的朱姑娘苦於沒有少見的新鮮食材,而無法下廚。”

高琮把手探到懷裏,捏住一枚魚尾形狀的玉玦,緊緊地攥在手心。今天早上,這枚玉玦還藏在阿姣的枕頭下麵,是她的至寶,此刻他渾渾噩噩地握著它,仿佛還能感覺到她的體溫。他定了定心魂,朝常青舉起手中的玉玦。

“在下這裏,正好有一味世間少有的珍稀食材,想要獻給朱姑娘品鑒。若常兄願意代為引薦,感激不盡,願以此玨相贈。”

他一揖到底。這是明目張膽的賄賂,但常青與朱成碧不同,就高琮探聽得知,他欠了天香樓三百兩銀子,不得已才賣身給朱姑娘。非常地,缺錢。

這世上,萬物都有價錢,隻看你是否付得起。

一截繡著柳枝的腰帶晃動著出現在他視野裏,他一抬頭,那清秀的少年公子就站在跟前,笑得眯縫了兩眼,一麵伸著手,像是要扶他的樣子,卻巧妙地沒有碰到他的衣袖。他本就生得俊俏,這樣一來,更是讓人如沐春風。高琮隻覺得指尖一鬆,玉玦就已經到了他的手上。

“何必如此客氣。”常青從袖子裏抽出一塊手絹,將玉玦擦了又擦,又對著陽光看了看成色。

“剛才居然忘記自我介紹,真是失禮。不才乃金陵‘湯包常'第十七代傳人,現忝居天香樓帳房兼跑堂,這位公子,幸會了。”

他動了動手腕,玉玦就此消失在他的袖子裏。

雖說時日是夏末,天香樓的一樓廳堂內依然透著股子沁人心脾的涼氣,還混合著隱約的熏香。高琮跟在常青後麵,踏上了通向二樓的樓梯。四個苦力扛著沉重的大甕亦步亦趨,水曲柳木的樓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就在這時,一聲女子的呻吟如一縷柳絮,從他們頭頂飄落:“好餓啊——”

這聲音嬌媚無比,令人魂魄頓失。高琮腳下一個不穩,差點踩空,身後的苦力們被他這麽一阻,腳步紛紛趔趄起來,險些打翻大甕,連帶著潑出不少甕中之水。難以抑製的海腥味四散而出。高琮狼狽地重新站好,恨恨地瞪了苦力們一眼,又回過頭去瞥常青的臉色。他倒是麵色如常,仿佛毫無察覺般繼續往上走。到了樓梯頂端,徑自推開旁邊一扇門就走了進去,從裏麵傳來的熏香味越發強烈了。高琮自幼錦衣玉食,對熏香並不陌生,但卻無從分辨,隻覺得一時如芙蓉花,一時又如龍井茶,一時卻如新出爐的糕餅一般,一層層紛至遝來,竟引得他腹中隱約“咕嚕”一聲。

“好餓啊……”

嬌媚的女聲沿著高琮的脊梁而下,仿佛無數雙撫摸的手。他不由得汗毛直豎,朝門內探了探身。他在樓下時望見的那扇掛月白色窗簾的圓窗就在眼前,隻要一掀開,便能望見蓮心塔。室內的地麵裝飾著軟墊,上麵隨意甩著四五隻紅漆燙金的食盒,其中一隻的蓋子跌落,露出裏麵毛茸茸的兔子形狀的糕餅。整整三排的形狀奇特的器具係著紅繩,分門別類地掛在對麵的牆上,其中的一半都是各式各樣的刀,在暗中幽幽地生著光。一道半透明的紗簾隔開了整個房間,其上浮動著手繡的桃花。

那嬌媚的女聲就是從簾幕內部傳來的。

常青站在簾幕前麵,幾乎是敷衍性地略微拱手,便直起身來不慌不忙地回答:“餓了就吃。”

“沒有東西可吃!我要餓死了,湯包——”

常青朝被扔在地上的兔子餅偏了偏頭。

“這可是尋芳齋的玫瑰酥,一日內隻售十二隻,要賣一兩銀子一個。”

提到銀子兩個字的時候,他隱隱磨牙。

“你們都被騙了!做餡兒用的玫瑰不是在子時采下的,我一嚐就知道,露水味不足!”

“你親手製的糟鵪鶉呢?”

“那是要準備留到冬天吃的啊,紅泥小火爐,天雪配鵪鶉,湯包你根本一點意境都不講!”

常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了出來,“我說,任性也要有個限度。天香樓有整整半個月沒有開門了,客人們都在樓下等著呢!這樣下去,怎麽能賺到錢在臨安城開分店?”

“都說過很多次了,沒有想吃的新鮮食物出現啊!飲食者,乃是吸納天地,順應四時,與日月共生的大事,一粥一飯都不能敷衍,必須是命中注定,獨一無二的想吃之物啊!在那之前我都不會再次動手的!”

“您老人家盡可以等下去,我還要給我妹妹小梨攢嫁妝呢!”

“小梨小梨!”原本在撒嬌的女聲忽然微妙地轉了調子,“湯包是個大笨蛋,我寧可餓死!”

簾幕後麵傳出更多的女子嬉笑聲,聽起來似乎不止一人。

“你不用餓死,至少今天不用。”他朝高琮的方向招了招手。四個露出一臉呆傻表情的苦力將大甕抬了進去,放下後,再一個接一個地走下樓去,竟然連酬勞都忘記跟高琮要。他心底生寒,但眼見大甕已被抬入人家內室,不得不進了門,隱約見有身量嬌小的女子臥在簾幕之後,兩位婢女隨侍在側。他趕緊垂眼束手,站在常青身邊。

“這位是城南望族,高家第二十六代排行第十八位的公子,名琮,字子玉。自幼憊懶厭學,鬥雞賭馬卻無所不能。半年前因為鬧著要娶一名來曆不明的貧家女,被當家的高老太太掃地出門了。”

高琮的冷汗當時就下來了。自己跟阿姣的事情,可算是瞞得隱秘,隻有三五個知己知道。無夏城裏絕大多數人見了他,還是得照樣稱呼一聲十八公子。天香樓才開了區區幾個月,怎麽會——

不,不對。他皺起眉來,圓形朱字燈籠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便曾經懸掛在琅琊王府的門外,但天香樓開業的典禮卻千真萬確就發生在三個月前,無夏城裏的芙蓉開得正盛的時候。

但那是今年嗎?那是哪一年?

角落裏,一隻饕餮形狀的熏香爐睜著雙祖母綠的眼珠,緩緩吞吐著紫色的輕煙。他的記憶仿佛被誰活生生撕裂了,再吞噬得一幹二淨。

“不過這甕裏的‘新鮮食材',說不定你會想要試著一吃。”

女子的目光落在一人來高的青花大甕上。從它被放下的那一刻起,她便起了身,緩緩坐直。那對婢女得了她的示意從簾中出來,是對雙生子,分別披著桃紅和青蔥色的褙子,朝常青行禮過後,開始慢慢卷簾。

高琮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即將看到朱成碧——天香樓神秘莫測的女掌櫃的真麵目。無夏城中,總共不到二十個人見過她的麵,而且每一個人事後都諱莫如深,隻說朱姑娘是位絕頂的美人。他緊盯著簾幕一點點升起來的下端,那裏正在緩慢地露出籠著薄紗的茜色襦裙,結著獸形金環的束腰,繪著牡丹的輕羅小扇,還有垂著發帶的雙髻。

雙髻?高琮瞠目結舌地看著朱成碧站起來,徑直走到大甕麵前。他隻道她隻是身量較小,現在才得以看清,原來發出那麽嬌媚女聲的,不過是一個看起來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頂多有十三四歲,稚氣未脫的臉還有些殘留的嬰兒肥。一雙大眼漆黑至極,卻有些缺乏神采,仿佛沒有星星的寒冬深夜,隻因眼角微微翹起,才稍微帶了點兒嬌俏。

穿青蔥色褙子的婢女捂嘴輕笑,另一個則惱怒地瞪了高琮一眼,他才意識到自己死盯著人家姑娘看,實在是失禮。但朱成碧毫不在意,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隻大甕上麵,繞著它緩慢地踱著步子,轉了整整一圈,接著翹起嘴唇,露出有些發尖的虎牙,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蟹粉!”她開口喚道,“這個好吃,這個好吃!快取我的鸞刀來!春韭,將我的白梅醋也開一瓶!”

兩位婢女齊齊地望著常青,說不出來的愁苦。他輕歎一口氣:“你這亂給人取綽號的脾性什麽時候能改?”

所謂的鸞刀,是一對兒長不過兩寸的小尖刀,刀柄各自掛了枚金鈴。朱成碧將其執在手中,雙臂略展,凝神屏氣,麵上再無一絲嬉笑之色。旁邊翠煙已經擺出了一張烏木小幾,放了三隻龍泉窯的碎青小碟,又捧出一隻琉璃罐,將裏麵琥珀色的醋挨個兒倒進碟中。那醋味甘甜微酸,縈繞悠長,高琮站在一旁,被這醋味一衝,覺得五髒六腑都像是被洗淨了一般地舒暢,因為熏香而昏沉沉的腦子也忽然清醒過來。

這時候,朱成碧已經朝著大甕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眼看著就要將手放在甕蓋上,他猛然朝前一步,攔住了她,“姑娘廚藝冠絕天下,這甕中之物本該送給姑娘,但這食材卻也不是平空得來的。”

“要換啥?”

高琮被這直白噎得差點說不下去了,朱成碧隻是睜著雙青白無辜的眼睛望著他。

“小生……小生有一事相求——有位貴客,要在八月十五月圓之時路過無夏,懇請朱姑娘出馬,將這千年難遇的珍稀食材,做於他吃。”

她一笑:“我說怎有人平白無故拿這等好吃的來。你所求的那倒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你這食材,倒未必是千年難遇。常青,你猜,這裏麵裝的是何物?”

一直沉默旁觀的常青吸了吸鼻子。

“海水、鐵鏽、含硫磺的砂岩、濃厚的魚腥。錢塘江口的四平鎮,每年這個季節都能捕上來胭脂色的海鱸魚,個頭最大的,恐怕也當得起這隻大甕。海鱸堪稱人間珍饌,但要說千年難遇,卻是言過其實了。”

不對!高琮還沒來得及反駁,隻聽朱成碧說:“你這猜測對了一半,卻錯了另一半。胭脂鱸的味道,跟今日這魚腥又有不同,你若仔細分辨,還有另外一種奇異的味道,便像是將珍珠磨成粉,再與海鹽和龍涎細細調和。也難怪,你自幼便在神州大陸,未曾出過海。這種魚,原先在蓬萊周邊的海域最多,蓬萊人誤以為食之能令人長生,爭相捕撈,將沿海的都撈得絕了蹤跡,現在就算有族群,也要往深海裏去找了。能抓到活的,確實難得。”

她走上前,也不知道哪裏來那麽大的力氣,將整個甕蓋朝上一翻。一雙被鐵鏈捆縛,緊貼在蓋子內側的手被一起拉了上來,纖細的手指間生著蹼,還在淋淋漓漓地滴落著海水。

“鮫人鱠!”

朱成碧轉過頭來,歡喜至極地舔著嘴唇,忽然又是那個天真的小姑娘了。“湯包,我太餓了,現在就做來吃好不好?”

許是聽了她的言語,那鮫人露出頭來,醜陋的臉上顴骨突起,張開了兩側的鰓板,口中隻是喝喝作響,卻無人能聽懂它在說些什麽。

高琮麵露懼色,朱成碧卻接著解說:“《太平廣記》中有言:作鱸魚鱠,須八九月霜下之時,收鱸魚三尺以下者,作幹鱠。浸漬訖,布裹瀝水令盡,散置盤中。取香柔花葉,相間細切,和鱠撥令調勻。霜後鱸魚,肉白如雪,不腥。所謂金齏玉鱠,東南之佳味也。而鮫人鱠的做法,又與鱸魚有所不同,需得在活生生的時候,便自海水中割下——”

她出手迅速,鸞刀上的金鈴隻輕響了一聲,水麵上升起縷縷血痕。鮫人緊跟著拚命掙紮起來,在甕中猛力甩動著尾巴,咚咚作響。為躲避四濺的海水,高琮後退了一步,內心惶恐不已。朱成碧朝他伸出一隻手,臉上笑吟吟的——那手上托著巴掌大小的一片肉。通透如冰雪,殊無血跡。

“吃鮫人時,蓬萊人慣用青芥,卻不知青芥辛辣有餘,將鮮味殺得七零八落,最是暴殄天物。鮫人這物在海內長途遷徙,以脊背上的肉質最佳,需得取肋骨之下第七節脊骨上不到三寸大小的一塊,用純金盤盛了,加上頭年的白梅經雪壓凍過的醋漬好,再取香柔花葉,切細了拌勻。可算值得一吃。”

她每說一句,便轉動一次手中的鸞刀,鈴聲停止的時候,看起來還是完整的那塊魚肉忽然一下就在她掌心散開了。她就像是托著一朵盛開的白芙蓉。

朱成碧拈起一片來,直接放入口中,陶醉地說:“不過,直接生吃也別有一番風味。”

高琮的心跳猛地加速了,眼前浮現出阿姣坐在床沿給他縫衣扣的樣子,一隻手戰戰兢兢地抬起來,就要喊出住手兩個字。朱成碧卻忽然臉色一變,呸地一聲將那塊肉吐了出來。

“可惜了可惜了!”她接住常青遞上來的茶,連飲了好幾口,眼睛卻一直盯著地上那塊肉,“如此年輕細滑的鮫肉,偏偏缺少一味重要的滋味。”

高琮腦子裏嗡的一聲。

“怎會……這麽新鮮……您再看看,是活生生切的……”

“新鮮倒是新鮮。”朱成碧轉眼看他,“但她被囚甕中,不得自由,自是愁苦。被人生切,又加驚懼悲痛,如此以來,連血肉都是苦的,哪裏還能有什麽好味道?需得再加一味佐料,好讓她雖身遭千斬萬切,卻無怨無悔,方才能入口。”

“那是什麽?”

朱成碧招手:“你過來,我且說給你聽。”

他遲疑著靠近。此刻,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虛妄,眼前隻有朱成碧將半邊臉都藏在羅扇後麵,露出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翹,像是憐憫,又像是嘲諷。

“那一味叫做——愛情。”

高琮落荒而逃。

事後回想,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連滾帶爬地下了天香樓,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怎樣失魂落魄地在街頭奔走,身後是那雙眼角上翹的媚眼,和如影隨形的嘲笑聲。待回過神來,他已獨自在空****的庭院當中徘徊許久,身上已被夜風吹得涼透了,袖子上還殘留有些許熏香,三兩點寒星在頭頂閃爍,一旁池塘裏的殘荷簌簌發抖。

他隻記得自己上了天香樓,記得見過了朱成碧,但她的相貌卻如同籠罩在迷霧當中。他記得遭到了拒絕,但阿姣!他忽然想起來,阿姣何在?

一瞬間,他隻覺得一顆心被高高懸起,還好低頭便發現了地麵上殘留的水漬,跟著一路進了內室,望見了那端端正正被放在床頭的青花大甕。他這才鬆了一口氣,緩緩坐下,一探手摸到搭在床頭的一件布裳。是他扯鬆了扣子,阿姣拿去縫補的那件,上麵的針腳還是歪歪扭扭的。

一開始是再簡單不過的故事,閑來無事海邊遊玩的世家公子哥兒,遇上了不諳世事的漁家姑娘。那時阿姣穿了身粗麻小褂,戴了鬥笠,挽了褲腳站在齊膝深的海水裏。高琮打馬經過的時候,她正將一隻一掌來長的黃花從網上解下來,露出尖尖的牙齒,一口咬在魚背上。魚兒甩著尾巴,水珠四濺,她黑盈盈的眼睛漾著一天一地的水光,白藕一般的手臂露在外頭。高琮看得出了神,竟從馬背上直直地滑了下去,栽在海水裏。姑娘奔過來,完全不顧男女大防,伸手便拽他起來。隨後她像是覺得他一身淋漓的樣子分外有趣般,同時將兩隻食指並攏了放在唇前,再一起朝外,畫出道上揚的弧線。是一個笑容。

他很快打聽到姑娘的名字,是四平鎮上一對打漁的老夫妻在海邊撿來的女兒,不會說話,手勢倒是會做一些,麵上的表情很少,似乎總有些呆呆出神樣子。但他的魂魄已經不全了,似乎姑娘的手指從他的掌心滑過之時,便連同他五髒六腑的一部分也一起帶走了。阿姣一開始對他並無好感,但他日複一日地站在海水裏,看她打漁、看她織網、學她的手勢,甚至不惜五次三番故意栽倒在海水裏,終於再次博得她一笑。

高家乃是傳承數百年的名門望族,現今當家的高老太太是高琮的祖母,個性強硬剛烈,眼睛裏從來揉不得沙子。知道了他跟阿姣的事情,大為惱怒,以將他轟出家門為要挾,要求他跟阿姣斷絕往來。高琮的父親並非高老太太親生,再加上高琮本身頑劣憊懶,平日裏本就沒少受氣,仗著有幾分積蓄在身,幹脆從高家搬了出來,在兩三好友的幫助下置了一處安靜的小宅院,過起小日子來。

那時院子裏的池塘還沒枯,一池碧水,正逢夏季,蓮花開得高過了人頭。他在窗前畫蓮花,一抬頭就望見她坐在池邊,將兩隻白嫩嫩的腳泡在池水裏,花色錦鯉就在她的小腿旁邊遊來遊去。興致來時,高琮也教她寫字,在宣紙上一筆一畫地畫他的字:子玉。

阿姣雖口不能言,但卻異常溫柔,他倆纏綿過後,他昏然欲睡,常能感覺到她的手指在錦被上一筆一筆地畫——子玉,子玉。

那樣的日子,終究沒有過得長久。很快,能借到錢的朋友都挨個兒被借了一遍,高琮身邊值錢的東西也都被典當的差不多了,不得不遣散了仆人,阿姣開始頭一次操持家務。他這才發現,雖然她身為貧家女,卻不會生火,反而會被火嚇得手忙腳亂;做出來的粥完全難以下咽;連一根針都拿不好,給他縫補衣服,針腳粗大得根本不能見人。

是在那一日,高琮去跟舊友借錢,一個下午都枯坐在人家的廳裏,將一杯茶喝到寡淡無味,終於有個下仆出來拖著長聲說,公子不必等了,少爺今晚不回來了。但他分明聽到這位少爺正跟歌姬調笑,唱的還是他倆一起抱著歌姬在懷的時候唱的那首歌,連韻調都一模一樣。他氣得發抖,又兼腹中饑餓,回到家中,看著庭院裏叢生的雜草,廳堂裏遍布的蛛網,自己衣服上不成樣子的粗大針腳。正好阿姣歡喜地捧了杯茶上來,他入口,隻覺苦澀至極,這本來就是一文錢三兩的茶末,哪裏是他從小喝慣了的碧螺春。

他忽然就發起火來,將茶盞摜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旁人家的歌姬能唱多少曲子啊,啊?你看你,什麽都做不好,還是個啞巴!”

阿姣的臉當時就白了,絞著衣角,口中謔謔作響,隨後扭頭便跑了出去。

高琮的火還沒有消,卻聽得庭院中傳來撲通一聲。池塘是早就枯了的,不光是錦鯉,連蓮藕都被挖出來吃了個幹淨。但這聲響從何而來?

他追出去,卻看見一波一波的清水溢滿了池塘,漫過了石砌的邊緣,還在不停地朝外流出。藍盈盈的波光交織著映在四麵牆上,一條長長的魚尾從殘荷之中伸出來,正在死命地撲打著,甩出鹹腥的水沫,星星點點地落在他的臉上。他茫然地繞過池子去看,那魚尾上拴著塊玉玨,纏住了殘荷的根部,正是阿姣隨身常戴的那塊。

阿姣一直將其視若珍寶,便是三餐不繼,也沒有同意讓他拿去換米。現在聽得他靠近,魚尾的掙紮更加激烈起來。

高琮隻覺得腿軟,緩緩跌坐在地。五百年前黑麒麟降世,以麒麟血開通天引,無數妖獸蜂擁而至,於濃霧中擇人而噬,卻終被蓮燈和尚所降。大部分的妖獸都與黑麒麟一起遭到封印,壓在蓮心塔下,但仍有不少殘留人間,鮫人就是其中的一族。

傳說中,滴淚成珠,價值連城。

心中念頭百轉千回,最後轉驚為喜,哈哈大笑起來。有了你,還愁什麽!聽到笑聲,鮫人不再掙紮,高琮過去,將那魚尾形狀的玉玨輕輕從她尾上解開。它繞湖環遊,抬起上身,半是遲疑,半是驚懼地靠近。

真是醜陋啊。高琮生平第一次見識到。鮫人的臉顴骨突起,如同骷髏,青白的唇薄而且小,根本無法做出任何表情,原本應該是女子頭發的地方是一圈濕漉漉的魚鰭,連雙臂上都布滿了鱗片。跟自己同床共枕的時候,帶著無比的留戀所撫摸過的,竟然是這樣的手臂——高琮胸中一陣惡心,但被他忍住了。“阿姣。是我啊,我是子玉。”他將玉玨托在掌心,朝她展示。它猶豫地靠近,猛地抓過了玉玨,一頭紮進水中。

他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耐心等待,待她再度冒出水麵,伸了根指甲尖利的手指在他攤開的掌心輕輕地畫。

你不怕?

“我為何要怕?隻要是你。”他一把抓住那隻爪子,滿意地感覺到它在他手中一點一點褪去了魚鱗,再度恢複成當初在海麵滑過他掌心的綿軟手指。

“阿姣,為了我哭一個,好不好?”

終究卻是妄想。任他死磨硬泡,反複解說,阿姣卻隻是不懂,睜著眼睛愣愣地看他。待他發起脾氣來,將屋裏本來就不多的物什摔了個幹淨,她悶聲不響地站在角落裏,咬著嘴唇,眼角卻是一滴眼淚也無。

高琮迫於無奈,隻得朝她麵上甩了一巴掌。力道不大,卻也讓她白皙臉龐上漸漸浮現出紅腫的印子來。她張口欲言,發出的卻是嗷嗷聲響,終於在眼角有些濕潤的影子。高琮大喜過望地撲過去,伸手欲接,那半滴眼淚卻在他手心裏化掉了。除了帶些海腥味之外,與常人的眼淚並無區別。

這下高家公子可謂是失望至極。家中已不再有半件值錢的事物,迫於無奈,他開始在城門支個小攤,賣些字畫,常常是一日到頭都無人光顧。

沒料到有一天一場午後的暴雨,將他的字畫攤淋了個七零八落。人也淋成落湯雞一樣,一麵哆嗦著,一麵往回走。經過琅琊王府時,已經是上燈時分,王府門口濕漉漉的兩隻石獅子,頭頂各亮起了一盞紅燈籠。一旁的側門前蹲著黑壓壓的一群乞兒。高琮縮著脖子經過,正遇上側門吱呀一聲開了,伸出一隻手來,將整整一桶肉麵倒在了地上。乞兒們蜂擁而上,高琮夾在中間被撞得團團轉,又被誤以為是競爭對手,平白無故地挨了好幾腳。他忍著痛楚掙脫出來,看著他們爭搶成一團,腦中卻隻是那些香味撲鼻的麵條,在泥水當中,在乞兒的指尖,如此的美味誘人——從清晨直到現在,他還未嚐有一滴水米沾過嘴唇呢。

好想吃啊,一個歇斯底裏的聲音在他頭蓋骨下麵嘶叫著。太美味了,好想現在就全部吞下去!

“高公子?這不是十八公子嗎?”

這聲音驚動了他,他朝旁邊挪了挪,以免有人要搶他手中好不容易得來的美食。

“我乃蒼梧山謝燕,高兄,你可還認得在下?”

說話的人立在紅燈下麵,襆頭上一顆鴿子眼睛大小的珍珠被照得熠熠生光,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正在王府門口等著他,不耐地噴著鼻息。高琮恍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他攤開手,讓混合著泥水的根根麵條從手指間滑落,這才嚐出了裏麵的餿味兒。

昔日的高十八公子用袖子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謝燕好好地款待了他一回。他倆曾同在一處遊學,縱馬歡歌,青樓酒肆,沒有少花高琮的銀兩。後來高琮要回無夏,兩人一年多未通音訊,現在意外相逢,才知道他也在無夏,竟已是琅琊王麵前的紅人。這頓飯設在熙春樓,雖然比不上天香樓,卻是份量十足,謝燕像是知道他多日未進酒肉,故意多要肉食,好讓他一次過癮。

他好久不曾這樣暢快吃喝,更何況席間所配酒的還是難得喝到的酴醾香,很快便醉了個七八分。

“難怪我去高家遞名帖,卻說沒有你這個人。恕我冒昧,一別經年,兄台看起來像是遭遇坎坷?”

他一腔苦水,全都變成了絮絮叨叨的言語,將阿姣的事情告訴了謝燕。“誰,誰說鮫人的眼淚能化成珍珠?騙子,全都是些騙子!”

那謝燕聽了,卻是眉飛色舞,站起身來朝他一揖。

“啊呀,高兄,小弟這裏要跟你道喜了!”

他苦笑:“眼下我這個樣子,喜從何來?”

謝燕湊在他耳邊,細細道:“你可聽說過南巡節度使賈大人?那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家長女去年剛入的宮,上個月封為貴妃了。這次說是奉旨巡查,出了臨安,一路由蘇州、經無夏,向泉州而去,其實就是皇上體恤,給老國舅一個機會,好讓他吃遍江南美食,遊山玩水罷了。”

高琮醉得有些模糊了,但還是恍惚記得是有這麽一位賈大人。

“賈大人何等人物,什麽山珍海味沒見識過?這一路上總有人獻上各種珍品,想借此換個官兒做,卻沒有一樣討得了他老人家的歡喜。我多方打聽,才曉得他最喜食魚膾,尤其喜歡生食。天下各種魚膾,都叫他吃得差不多了,再難有什麽新鮮可言。不過……”

“不過……?”高琮趴在桌上,哆嗦著手將一杯酴醾香灌進嘴裏,同時潑了一半在下巴上。

“要論起珍稀魚膾來,高兄家裏,不是現成的有一條?”

“你胡說什麽!”高琮驚得坐直了,瞬間酒醒了一半,桌上的筷子叫他的袖子一帶,嘩啦啦掉了一地。

謝燕慢條斯理地給他著撿筷子:“要做這道鮫人鱠,一般的廚子是不行的,恐怕隻有請天香樓的朱掌櫃出馬。但她最近不知為何,連續十多日都不曾親自動手操辦,恐怕是難得請動她了!”

他看到高琮的臉色,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你看你,一看就是當真了!不過是說笑,阿姣姑娘是你的心口肉,哪兒那麽容易就割舍與人?”

他一麵往杯裏續酒,一麵不經意地提醒著:“不過,賈大人八月十五就要經過無夏了,可得早做打算啊。”

從酒席上歸來之後,高琮便大病了一場。他的腸胃多日來隻得野菜粗糧果腹,哪裏經得住忽然便大魚大肉,又喝了那麽些酒,加上心中苦楚,風寒交加,猛然間便高燒起來。阿姣連續幾晚都未曾合眼,一直在床邊細心照料。他在高燒中,眼前幻境交錯,一時間是阿姣在被人一刀刀地割,一時間是自己重又過上了錦衣玉食、嬌妻美眷的日子,說不出的暢快。等他神誌終於清醒,第一眼望見的便是阿姣坐在床頭,抓著她給他縫補扣子的那件衣服正在垂淚。香味奇異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像是海鹽,又像是龍涎。

他恍惚回憶起自己在病中胡言亂語,心下惶恐。

“我說了些什麽,阿姣?”

她卻隻顧垂淚。香味越發彌漫。

“為何你在哭?”

她抿嘴,搖頭。兩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合攏,再朝兩側分開,描畫出笑容。

我不曾哭——你看,我在笑呢。

她垂下一根手指來,在他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是他教會她識字,是他曾握住她的手,在錦被上一字一畫教會她識的字。這一次,她卻寫得萬分艱難。

但、隨、君、意。

“阿姣!”他的眼淚霎時就下來了,“這是你說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娘子!”

高琮愣愣地坐在床沿,往事一樁樁地浮現出來,就像是在昨日。

他回想起阿姣寫下“但隨君意”四個字的情形,正和當下一模一樣,連高琮坐在床沿的姿勢都相同,包括他抓在手裏的衣服,都是同一件。不同的是,那一刻他握的是阿姣的手,胸中熱血翻湧,而現在,卻真真切切是萬念俱灰。他呆坐了一陣,直到手腳盡都冰冷,方才長歎了一聲,起身去那大甕前麵,用力翻開了蓋子,解去了蓋子上盤縛著的層層鐵鏈。鮫人從甕中探出頭來,翕動著青白的口唇,歪著頭看他。他靠近,見那口中利齒密布,朝自己一寸寸靠過來。

“阿姣,你是不是想吃了我?”

他跪下,一掌掌打在自己臉上,“我背信棄義!我禽獸不如!來吃啊,你來吃了我啊!”

它將兩手撐在甕沿上,從水中滑出來,動作快如鬼魅,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不為所動,閉目承受。自手背上傳來隱隱疼痛,卻並非是血肉撕裂感。他等待許久,再度睜眼,跪在一地海水當中不甘地咬著他的,又是當初生吃黃花的漁家女,一雙大眼中噙著淚,她背上血痕仍在,尖細的牙卻不曾咬破他的皮膚。

高琮一把抱住了她,“我的好娘子,我們重新開始!若我再負你,就叫我葬身魚腹!”

自那之後,高琮開始跟阿姣一心一意地過起了日子。他將最後留著充場麵的幾件衣裳拿去當了,換了錢米;修整了庭院,開辟出七八分大小的一畝地來,準備來年開春種些蔬菜。他甚至還學著劈柴、生火,竟然親手熬出一碗粥來,裏麵放的是幾條自山澗裏釣上來的小魚。他將粥喜滋滋地端去給阿姣,她不接,隻顧著指他的臉,一麵用袖子掩著口。他不解地去擦,擦下來半手的煙灰,不禁也樂了起來。

到了夜間,他倆一起並肩躺在**,高琮講著未來:孩子嘛,最好是生四個,若能兩男兩女,再好不過。到時就在屋旁邊再起兩間大瓦房,兒子娶新婦的時候,他跟她就在堂上坐著,聽人家喊:參拜高堂——

但阿姣能夠安睡的時間,卻是越來越少了。她本就嬌小,現在更是日日清減,如同隨時都能融化一般。深夜裏,高琮從莫名的夢境中驚醒,竟見她就盤在他的頭端,呼吸冰冷,噴在他**的脖頸上,雖說是在暗中,雙眼卻灼灼放光。他猛然想起鮫人原本那張恐怖猶如骷髏的臉,細口中尖牙如星辰密布,不由得脊背生寒。

“阿姣。”他溫言相勸,“睡吧。”

她乖巧地背對他躺下。高琮睜著眼,一直到天明。窗戶紙上漸漸透出魚肚般的白色,窗外的楓樹葉子已經開始染上酡紅,窗下的石磚上結了一層薄霜。西側的天空中,一彎月牙正在悄然無聲地消融在晨光裏。

離八月十五不到十日了。

睜眼時,身側空無一人。

被單已經涼透了,像是從未有人躺過的樣子,他急急起身下了床,連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踏在地上,心裏想的隻是:莫非阿姣逃了?她丟下他一人,就此逃了——

奔到前廳,出了門,卻一腳踏入了海浪。他將那隻濕淋淋的光腳提起來,也顧不上去擦腳底沾的沙子,隻顧著張大了嘴看著。屋子前麵是一望無際的碧浪起伏,天上懸著巨大的圓月,竟占據了半個天空,金燦燦的,朝人頭頂壓迫下來。月光在萬千朵浪尖上起伏,如同海麵上擠擠挨挨聚滿了銀光閃閃的魚群一般。

阿姣。他想喚,卻噎住一般無法出口。阿姣卻對他視若無物,隻顧著翻轉身軀,一次一次從海中躍向空中。她的眼中隻有這天、這月、這無邊無際的遼闊的大海。如此自由。

“很美味吧?”

高琮霎時間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認得這聲音,但他不敢回頭。

“很想要吃掉吧?”一隻纖軟的女子的手輕輕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衣袖當中帶著濃鬱的芙蓉熏香。

“我知道那滋味,那永遠無法得到飽足的饑渴,我知道日日守著美味卻無法入口的煎熬。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幫你。”

最終他還是一點點轉過僵硬的脖頸。從眼角的一瞥當中,他看見了朱成碧,依然是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身後卻拖出濃重粘滯的陰影。她雙目含笑,隻望著阿姣,漸漸的,眼眉抽長,嘴角咧動,開始顯露出野獸的形貌來。背後粘稠的陰影中有無數形態未明之物,正在滾滾蠕動。

當它們猛然睜開的時候,他才看清那全都是各式各樣的眼睛。他驚叫,卻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一下子掙地猛了,翻身坐了起來,卻原來是在自己**,已經是汗出如漿,止不住地喘著氣。黑暗中冷不丁一隻女子的手放到他肩上,他嚇得一哆嗦,朝後退縮。

卻是阿姣。

“無妨。”原來是夢。”隻是魘著了。”

阿姣抬起頭來望他,滿麵的憂慮,忽然就開始在枕席底下翻找,緊接著在他的身上摸索起來。

“怎麽了?在找什麽?”

她在被上一筆一畫地寫,卻是個玉字。

“我在此處啊?”

她搖頭,急得張著嘴,嗷嗷作聲,又在空中畫著魚尾形狀。高琮恍然,是說那玉玦。他握著她的手,引著她在自己的褻衣胸口摸索——衣襟之下,一處硬硬的突起,隱約是那玉玦的形狀。

“你給的,我自是隨身帶著。”

阿姣久久看著他,眼中波光閃動,仿若是月光遍灑的大海上,她正高高躍起時眼中的閃光。她湊近來,雙臂交在他的頸後,嗚咽著咬住他的嘴。那一夜抵死纏綿,她的手臂和雙腿盡都纏住他不放,便象是要就此拖著他一同朝黑暗的深淵底處緩緩沉下去。

歡情濃時,她一口咬上了高琮的喉管,隻要再深一寸,便能立刻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掙也不動,心想不如這樣也不錯。她卻終究還是退後了,隻在他的喉嚨處留下了些許紅印。

那一夜,是八月十四。

八月十五那天,過得很是風平浪靜。

阿姣一聽到雞鳴便起了身,將幾間屋子都灑上了水,細細地掃了,又打了一盆水,將本來就不多的幾樣家具都擦洗幹淨。高琮坐在一旁,看她疊好床鋪,將床單撣了又撣,又將他僅剩的衣服都拿出來,一件件重新疊好。他不作聲地看著。到了午時,尋些粗茶淡飯來吃了不提。

高琮左看右看,甚是滿意,“走,出去賞月。”

臨出門前,阿姣站在院子裏,左右打量,十分不舍。他催促:“一陣就回來了,哪裏有這許多不舍。”

二人走在街上。兩側的酒樓早已被賞月的人給租下,擺好了一桌桌的果品和瓜子點心,隻等著天色盡黑,月亮上來的時分。一側掛著的燈籠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上麵都寫著各家的名稱:和樂樓,風清月白樓,熙春樓。高琮一路走,一路望著遠處的佛塔,卻遲遲沒有望見塔邊天香樓的朱字燈籠。他縮了縮頭,回身催促阿姣再走快些。

那時他倆正好站在一座五孔石橋上麵,身邊走著的有頭上戴滿翠字粉釵的盛裝歌姬,有拎著兔子燈籠奔跑的總角孩童。一個賣糕餅的老頭子將攤子挑在一幅駱駝擔子上,正在橋旁邊歇息。河道裏飄滿了人們放下的河燈,以蓮花形狀居多,從上遊一路向著下遊浩浩****而去了。

“賣字餅了哎——”

高琮摸索了半天,找出二文,跟老頭子買了塊字餅。想要掰開,又舍不得,於是整個都塞給了阿姣,她哪裏肯獨吞,悄悄塞回來給他。兩個人站在橋上,不作聲地互相推諉,結果裹著酥皮的餅碎在了兩人手裏,正好一人一半。一張卷著的小字條落了出來。

阿姣彎了眼眉在笑,他心魂飄**,拿起來要讀。

“那上麵寫的是——回頭是岸。”

這一聲,令高琮全身如遭電擊。猛地抬頭四處搜尋,在正對著他們的橋底,人群中站著一身純黑錦緞長袍的常青。俊俏的少年臉色嚴肅,懷中抱著一幅卷起來的畫卷,肩膀上掛著褡褳,插著支畫筆。

金銀交織的絲線繡出一隻騰著雲霧的生了雙角的雪白獅子,盤踞在他的胸前。

高琮與他對視,隨即不由得垂下視線。若要去他想去之處,便不得不經過常青身邊。他咬了咬牙,朝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抑製著想要奪路而逃的衝動。

在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高琮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心跳如鼓。但當他再睜眼,卻發現常青已經消失不見。原地空無一物,就像他直接融化在了黑暗裏。

隻有阿姣站在橋麵上,雙手絞著衣角,麵色淒惶。

“你怎麽了?走快些!”

她點頭,碎步跟上來,將手放在他手裏。

錢塘江口每逢節日都停著幾艘畫舫,有官家造的,也有富商自己造的,都是兩到三層的小樓,雕梁畫棟,綠瓦紅門。十幾根漆得油光水滑的長槳從船沿伸出來,插在水中。艙中鋪滿了一層層木芙蓉和玉簪花的花瓣,晚香玉在暗中散發著芬芳。一串串剔透的琉璃燈垂在船頭,隨著海浪上下起伏。映在水中,像是一個又一個不願醒過來的美夢。

高琮帶阿姣上前的時候,他兩手環抱,看也不看地問:“就是這個?”

高琮點頭,一麵牽著阿姣,踩著船板上了船,一麵細聲細氣地跟她解釋。

“我有個舊識,如今在這船上做事。今日有貴人租了整個畫舫,要到海麵上去賞月。我央我那舊識偷放我倆也上船。我知道你必定愛海,我們也去你最喜歡的地方賞月,好不好?”

他無意中一抬眼,望見船頭掛著的圓形燈籠,上麵的字如針一般紮人的眼。他急急摟過阿姣,帶著她低頭進了船艙。

他倆一直躲在艙室之中不敢作聲,隻聽得頭頂隱約有人走動,船身搖晃不已。待到“嘩啦”一聲下錨的動靜傳來,又聞得一陣陣的絲竹之聲響起,料想貴人已經開始對月賞曲,飲酒作樂,兩人這才打開了一扇圓形的小窗。

麵前果然是碧波萬頃,海風迎麵而來,滌**胸懷。如墨的夜空中圓月高懸,如一隻俯瞰下來的清冷無情的眼。一時間,兩人都不作聲,隻呆呆地望著。

夢境中,阿姣自由自在地跳躍的,正是這片海。他想著她躍動時鱗片上的閃光,想著她展開的,帶虹彩的魚鰭。一瞬間,心都碎了。

“跟我在一起很辛苦吧……”

阿姣沒有作聲。

“不能在海麵上乘風跳躍,不得不分開的尾骨,幹燥得隨時要裂開的皮膚,難以下咽的古怪食物,還有可怕的火……為了化為人形跟我在一起,一直以來,你都在忍受這些。阿姣,娘子……是我對你不起……”

他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阿姣要扶他起來,他不肯,隻抓住她兩肩,急急地說:“我對不起你,我騙了你!這便是那姓賈的高官的船!他租了畫舫要到海麵賞月,他還要拿知縣的位子跟我換了你去!船頭上的朱字燈籠都掛好了,那天香樓的朱掌櫃就在這裏,萬事具備,連刀都準備好了,就隻差你——”

他的話語忽然止住了,阿姣在對麵望著他,一雙眼瞳映著兩輪明月,無悲無喜。

“……但我悔了。”他的指甲抓破了身下的樓板,手指上流出血來。阿姣蹲下來,抓起他的手,伸出舌頭來,將那血舔得一幹二淨。

“我悔了。”他補充道,“剛剛才曉得,在這世上,我隻有你,而你隻有我。若連你都賣了,我有何顏麵繼續苟活於世?死後有何顏麵去見高家列祖列宗?”

一聲重擊砸在一旁的門板上,阿姣嚇得一抖,他趕緊抱她在懷裏。

“不怕。”他輕聲細語:“想是那高官久待我不至,來尋我們的。我們躲在此處,任他們找去。實在不行,便是拚得這條性命,我也得保全你。”

他重複著這些話語,直到阿姣緊閉雙眼,在他懷中甜蜜昏睡,嘴角似乎還帶著笑意。他呆呆坐著,艙室內,芙蓉花般的香氣氤氳蔓延。那個穿桃紅褙子的婢女,喚做櫻桃的,悄無聲息地自角落中走了出來,雙手中捧著饕餮形狀的香爐,還在冒著青煙。

“這迷香的分量可給足了?可別讓她……再又醒來……”

“姑娘說,足夠了。”

“替我謝過朱掌櫃。”

她無言地向他行禮,重又退後。

高琮將懷裏的人抱得更緊了些,仿佛要將她就此搓揉入骨。他緊緊地箍著她,感覺到她在自己懷裏並攏了雙腿,生出了背鰭,她的長尾甩在甲板上,鱗片四濺,一旁的衣裙委頓在地。又是那個麵目猙獰的怪物樣子了。

這樣再好不過。他想,然後喊:“……在這裏!”

起初聲量較小,幾不可聞,到後來卻是聲嘶力竭:“你們要找的鮫人,在這裏!”

從一開始,高琮便謀劃著眼下的場景。半醒半睡的懵懂之時,高燒未退的朦朧狀態,他都曾越過籠罩在眼前的迷霧,隱隱約約地看見過這樣的未來——紅木長桌上擺滿了繪著十二花神的珍貴彩瓷,碗中盛著晶瑩剔透的雕花蜜煎、砌香果子、煨牡蠣、蓮花鴨簽,旁邊的碗裏臥著花炊鵪子、潤雞、荔枝白腰子,下酒的小盞裏是奶房簽、三脆羹……

是的,他曾隱約望見過今日,他望見過坐在首座的大腹便便、身著紫衫的老者,他須發花白,腦門油光水亮。他甚至還聽見過他的聲音:“……如今聖上有令,所有離京官員,一概不得接受吃請,否則以收受賄賂論處,今日這,可萬萬算不得宴席。”

“算不得,算不得!這不過是些尋常下酒小菜。”一旁的謝燕陪笑,“不過是賈公路過無夏,請了些親朋好友,中秋相聚,這一點點微薄酒費,便算是在下暫時借給賈公,哪日我上臨安,賈公再還給我便是了。”

眾多陪席者中,附和之聲不絕。紫衫老者拈起須來,眼神朝席上拋了拋,咳嗽了一聲。

謝燕立刻反映過來:“之前提起過的珍稀魚膾,已經讓席下去備了,一時三刻就能上來……”

他的話音還沒有落,那擺滿珍饈的木桌從中間分開,平平地朝兩側移了過去,底下竟是一處通向下麵艙室的暗道,現在自下方緩緩升起來另一處平台——烏木製成的案幾之上,純金的大盤中鋪滿切碎了的莧菜、香蔥和嫩薑,一隻鮫人閉了雙眼睡在中央,雙手和尾部都被紅繩所縛,分別銜在盤口的四隻虯龍口中。被壓抑的驚呼四起,紫衫老者臉上猛然間被點亮了,喉嚨上下起伏,喜不自勝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這樣的場景,高琮曾經在幻覺中見過,設想過無數次。每次他都以為自己會痛徹心肝,會捶胸頓足,然而當這一切真的發生,他的心中卻隻是一片茫然。

“還不快切?”

朱成碧略一行禮,手中的鸞刀高舉,最後那一刻,她似乎朝高琮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高琮瑟縮了一下,以為那刀就要生生地落到自己身上,以為就要撕心裂肺地疼起來。卻是毫無感覺。

朱成碧手中的刀運作如風,為了今日,她還在金鈴上各係了一尺來長的火紅流蘇,眼下隻聽鈴聲絡繹不絕,流蘇飛舞,不到一刻,身邊的金盤上堆滿了雪白的魚肉,已經切成半透明的薄片,還在微微顫動。鮫人的身上,漸漸露出了白骨。

高琮的背心滲透著冷汗。剛才有一刻,他的眼前出現了幻象,還以為阿姣會醒過來——

猛然間,非人的尖嘯聲響了起來,他摔倒在地,捂著耳朵,身旁倒了一地輾轉呻吟的食客。但是忽然之間,那嘯聲又消失了,他哆嗦著四肢爬起來,望見在金盤中央,赫然坐著那一夢醒來,竟發現自己半身都化為白骨的鮫人,它目眥俱裂,張口呼喊,是他從未聽聞過的淒厲喊聲:“子……玉……子……玉……”

鮫人拚命掙紮,幾個上前去的仆從都按不住她,身上四根紅繩都被繃到了極限,眼看就要被掙脫開來。

“阿姣,阿姣。”他喃喃,也不知怎地就走上前一步,“你且忍一忍,忍一忍便過去了!”

於是她望見了他。醜陋至極的怪物,半身都是淋漓的鮮血和白骨,忽然就停了所有的掙紮,隻是昂著頭,愣愣地瞪眼望著他。

她眼裏的光,一點一點地滅下去了。

接著,整座畫舫上的人們都聽見了鮫歌。

那歌聲絕非人間的尋常歌姬所能比擬,明明隻有一個單音,卻千回百轉,哀婉欲絕,到了後來,竟如同一絲越扯越細的銀線,直朝海天之間而去。待那歌聲終於斷絕,鮫人頹然而倒,再無一絲動靜。

“快,快把切好的魚膾端上來!”

朱成碧卻站了起來,“魚膾要醃漬片刻方才入味,在那之前,我有一問:諸位大人是否曾按小女子的吩咐,沐浴,齋戒,更衣,熏香?”

食客們紛紛點頭,有的人還在嗅袖子上的味道。窗外,一輪明淨透徹的圓月正在朝他們的頭頂逼近,變得越來越大,直到占據了半個天空。隻有高琮一個人注意到了這副景象,但他卻發不出聲音來。

朱成碧在人群中間走動,得到的盡是肯定的答複。她站到了窗前,滿意地露齒而笑。

“那好。諸位,宴席已經齊備,可以盡情享用了!”

享用什麽?人們麵麵相覷。但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收回目光,朱成碧背後雕著八仙的木窗便炸裂了,一條猙獰巨物扭轉著身體撲了進來,直奔著坐在首座的賈大人而去。轉眼之間,賈大人的身體便隻剩下了下半截,還端坐在位子上,搖晃了一陣,才倒向一側。那怪物扭過頭來,脊背上戰旗一般的魚鰭威風凜凜地張開著,咬合的利齒之間,鮮血正在緩緩滴落。

是一隻雄性的鮫人。它抬了抬下巴,咕咚一聲,將賈大人的上半截咽下去了。

“啊呀!!!”

食客們驚慌起來,互相推擠著,想要開出一條逃生的路。但更多的鮫人衝破了四麵的花窗,落在了艙室中央,甩動著長尾在人群之中自如來去。慘叫聲頓時四起。高琮被踩踏在地,正好倒在兩具被吃剩的身體中間,他拚命地想要用屍體遮擋住自己,一樣物事咕咚一聲滾過來,靠在他腳邊。那是謝燕的半邊頭顱,他不由得叫出聲來,**有滾燙的**流下。

一旁傳來嬌媚的女聲,叫人毛骨悚然:“真好吃啊——”

朱成碧跪在躺著鮫人的案幾旁邊,眼半閉,頭微仰,手中翹著一雙朱紅鑲金的筷子,正在用心品嚐。

“夫鮫人者,乃南海妖獸,雌性貌美,雄性好鬥。《白澤精怪圖》上曾有描繪,這種族歌聲美妙,肉質嘛,加上愛情的甘甜之後,才算值得一吃。”

唯有在她身邊三尺之地,未受到鮫人的任何驚擾。

“至於人類,肉質本就粗,又帶土腥,偏偏你們又嗜吃這一口。罷罷罷,這下加上貪婪、痛苦、絕望,諸多味道,吃起來可還順口?”

她在對著桌上躺著的阿姣說話——這一幕恐怖至極,高琮寒毛倒豎,卻忽然想起阿姣來。他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朝朱成碧身邊撲過去,一隻鮫人斜地裏撲過來,將他按住張口就咬,他拚命踢打,竟然掙脫了。

“阿姣,救我啊,阿姣!”

他涕淚縱橫,爬上案幾,解開紅繩。鮫人翻起身,一雙還帶著蹼的手冰涼刺骨,在他身前身後地摸,終於將當日他褻衣裏藏的硬物取了出來,卻是塊隨處可見的鵝卵石。她捏緊手掌,卵石在她掌中碎成了粉末。

“可是在找這個?”朱成碧舉在高琮眼前的,正是那枚魚尾形狀的小小玉玦。“這可不是翡翠,乃是海底一種特殊的硨磲所製,其味兒辛辣刺鼻,尋常人聞不到,鮫人卻一聞便知,退避三舍。你本來可以活,高公子,如果你不是為了上天香樓,把它給了常青。”

世間萬物,果然都有價格,隻看你是否償付得起。

“別,別聽她胡說!”他拚盡力氣,抓住阿姣的胳膊,“你能救我……”

她們二人沉默著,齊齊看著他的下半身,他也隨了她們的視線往下一看——是一地的血,從腰部以下,竟然不知去向!他恍然想起剛才撲住自己的鮫人,退卻的時候,似乎啃走了什麽,卻沒想到是整整半個身體。這一驚之下,劇痛襲來,頓時就要昏厥過去。

“別,別讓他們吃了我。求你,求你……”

女子纖細的手指,撫摸著他的臉頰,帶著奇異香味的淚珠紛紛落在他的臉上。

“哎呀呀,可別浪費了!”

朱成碧舉了隻小瓶過來。阿姣卻全然不顧,隻癡癡地望著他。她將兩隻食指放在唇上,朝外緩緩勾畫出一個笑容。隨著這個動作,她原本細小的口朝兩側裂開來,露出裏麵數不勝數的細小牙齒,密密麻麻地,朝他的頭頂籠罩下來。

但隨君意。

這美味,一口也不會與他人共享。

細軟的白沙鋪滿海邊,一層層的浪花帶著殘破的花窗、衣袖的碎片、一兩隻鞋子翻卷上來,又再化為泡沫,嘩嘩地退下去了。常青站在一塊齊胸高的礁石旁邊,麵前鋪展開的,是當初抱在懷裏的那幅畫卷的一部分,畫著一隻手持骨矛,須發賁張的雄性鮫人,隻是不知為何,在尾部總是缺了那麽幾筆。翠煙站在他身後,正在望著海麵。

那個方向,不知怎地,像是籠罩在一團濃稠黝黑的雲霧當中。

“夠了嗎?”常青問。

“似乎還沒有吃飽……”

他歎口氣,將畫筆抽了出來,看似無意地朝畫卷上落了幾下,鮫人的尾部終於得以完整,忽然就活靈活現起來,有如神助一般膨脹了體積,生出了血肉,從畫卷上直接跳入了海中,朝著海麵上那團雲霧而去了。再看畫卷之上,還是原來那隻缺了幾筆的鮫人。

“等撐壞了肚子,又要回來趴在桌子上哭了!”

“姑娘最近好久不曾進食,就讓她一次吃飽吧。”

常青掃了她一眼:“也不想想是誰畫出了你們倆個,這會兒倒幫起她說話來!吃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嗎?你隻當她就是吃?”

黑衣的少年站在海風中,不知怎地就威嚴起來,“吃乃是造殺孽,任何理由都無法掩蓋這個事實。”

海麵上那團雲霧在風中盤卷起來,層層濃縮,最終成為一團黝黑粘稠的陰影,生出幾根纖細伶仃的肢體,踩在海水裏,竟是一腳深一腳淺地,朝著他倆這個方向走了過來。陰影當中,無數的眼睛爭相蠕動,一個接著一個地睜開。

陰影已經上了岸,尾部還沉重地拖在海水中,朝他倆氣勢洶洶而來。翠煙半伏在地,將頭埋在沙土間一動不動。常青卻神情自若,一麵說教著,一麵轉動手腕,在畫卷上空白的地方挑了三筆,一團活生生的火焰立時就自畫卷中脫出。他抓過火團,朝麵前那團粘稠的東西一舉,光芒之下,它竟如同陽光下的雪團一般,嘶嘶作響地開始蒸發。

他舉著那光焰,如同舉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割開濃重的黑暗,一步步朝陰影的中心而去。待他終於止步,麵前的雙髻少女麵色疲憊,眼下有深重的黑色。

“……我回來了,嗝!”

黑暗在他們周圍嘶嘶蒸發,他回以全世間最溫柔的笑,“想要的東西,可有拿到?”

“嗯。”她給他看手中小瓶,“鮫人之淚,曬而為鹽,價值連城,有異香,可肉白骨,起死生。高子玉空懷寶山,卻始終沒有醒悟。”

“這下可吃到飽?”

“啊,”她懶洋洋回答,“算是一償夙願,下次再找什麽新的妖獸來吃呢?春韭,啊不,翠煙,去看看《白澤精怪圖》上接下來還畫了些啥?”

“這圖居然落在你手裏,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不過,據我所知,現存的鮫人部族都躲去了深海,今日竟然如此之巧,正好一群鮫人在淺海經過?”

常青眯起眼睛來:“是啊,好巧。”

朱成碧鼓起麵頰,卻忽然叫起來,在原地團團轉:“糟了,糟了!光顧著吃得高興,忘記留一個人付咱們餉銀了!”

常青咳嗽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要是靠你,咱們全都得喝西北風。幸好我之前收了預付款。”

“常大人英明神武!”朱成碧笑眯眯晃過來,一把抽走銀票,“公款沒收!”

“喂喂!!”他撲過去抓,沒抓住,“你再這樣,我要請辭!”

“等你攢夠三百兩銀子再說吧!”

大梁崇安六年仲秋,南巡糾察使賈書柏率眾出海,遇風船覆,無人幸免。時逢怪雲罩海,盤桓半夜,漁民盡皆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