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晶肉

你曾經死過嗎?

你曾經一次又一次墮入無邊的黑暗,卻一次又一次從死亡之地複活嗎?

吐出被埋葬時塞在嘴裏的泥土,重新嚐試著呼吸,再一次跌跌撞撞地站立起來,被新生的陽光刺得幾乎睜不開眼。

——像這樣的事情,為何會一再發生呢?

月亮升起來了,照亮了那個躺在枯枝敗葉上的年輕人。

他一側的脖頸已經遭人割斷,灑落了半身的血,胸口貫穿著可怕的,裂開的傷口,是由銳利的刀劍造成的損傷。附近的落葉散亂,混合著泥土,明顯是被多人踐踏過。

他的呼吸早已停止,嘴唇蒼白冰冷,連眼瞳都是泛白的。

有樹葉被風吹落,掉在他尚未來得及合上的眼上,那睫毛也一眨不眨。

緊接著,樹葉卻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靜寂的林間,猛然響起了劇烈的呼吸聲,猶如溺水之人重又浮出了水麵。

這年輕人一點一點地撐起了身體,一邊痛苦地呻吟著,一邊低頭看著自己胸口上的傷口:肌肉扭動著,正在艱難地重新愈合。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幾下,伸手捂住脖頸,將歪扭的脖子哢嗒一聲重新掰了回去。

待他將手放下來,那處猙獰可怕的血口已經完全消失。

他站了起來,開始行走,腳步越來越輕快,就好像一隻無聲無息的大貓。更多的異象還在發生:當他張開手指,有銀白色的銳利尖爪生長出來,同時生長出來的,還有頭頂一對黑色的貓耳。

他嗅著空氣,微微眯了眼睛的樣子,活像一名從容不迫的獵手。

現在,終於輪到他狩獵別人了。

他要尋找的獵物並沒有走太遠。

他們在林間製造出了太多的噪音,刺鼻的煙火,還有明亮的火光,太好找了。

死而複生的年輕人隱藏在樹幹的陰影裏,慢慢地接近,豎在頭頂的貓耳轉動著,將遙遠處的對話也聽得一清二楚——

“他奶奶的,最近這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漢坐在離篝火最近的地方,罵罵咧咧地朝嘴裏灌著酒。

“就剛才那小子,一人帶著個小姑娘,又是荒郊野地的,還以為是趟肥活,結果!個頂個兒都是些窮鬼!簡直是白白弄髒了我這把刀!”

他拍了拍身邊一把插在土裏的刀,刀身上的九環也跟著抖了抖。

暗處的年輕人不由得朝後偏轉了貓耳,喉嚨裏發出輕微的嘶吼聲。

他記得這把刀,記得它劃破了空氣朝自己脖頸襲來時的一瞬冰涼。

“不過還好,有這小姑娘,咱這趟也算沒走空。”

那大漢朝身後比了比大拇指。

從年輕人的角度,隻能看到半截躺在地上的小身體,毫無動靜,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受傷了。

他的心瞬間便提了起來,就在此刻,圍在篝火旁的其他劫匪卻提出了疑問:“老大,你確定?這丫頭瘦得像個猴兒,也不知道在野外待了多久。要賣個好價錢,非得好好洗洗不可。”

“你們懂什麽?”劫匪頭子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來,“你們誰見過這種水色的翡翠玉佩?這雕工?這水仙花的造型?這是從那丫頭身上搜出來的。”

劫匪們傳遞著玉佩,嘴裏嘖嘖有聲。劫匪頭子更得意了:“平常人家,哪裏用得起這種東西,說不定是哪家大戶人家的女兒,咱們隻需要遞張條子給她的爹娘……”

“小糧沒有爹娘。”

原本躺著一動不動的小姑娘忽然甕聲甕氣地說:“除了喵爺,誰也不要小糧。這個世界上,隻有他有可能拿錢來換小糧。”

她語調平靜,就像在訴說今天的天氣不好。

“但是他剛剛被你們殺死了。你們這群蠢貨。”

躲在樹後那年輕人的眼瞳驀然收縮,小糧這是要幹什麽?

“你說啥?”劫匪頭子回身咆哮,揚起了一隻手就要抽她。

“我在說,你要是再不活過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小姑娘越說越快,稚嫩的嗓子最後喊了起來,“喵爺——”

一瞬間,所有的影子都晃動了一下。

就像是有速度極快之物從他們身邊躥了過去。

離篝火最近的那個劫匪,甚至還感到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掃在了臉上。劫匪頭子原本高舉的手掌懸在了半空,再也沒能落下去。

他的身形晃了晃,接著朝一邊頹然而倒,露出站在他身後的喵爺。

短短的一瞬,喵爺已經拔出了地上的九環大刀,用它割開了劫匪頭子的喉嚨。

連傷口的位置,都跟他自己曾經遭受過的一模一樣。

“鬼,鬼啊!”不知道是哪個劫匪率先喊出了聲,眾人才反應過來,慌亂地奪路而逃。喵爺扛著那把刀,很輕地歎了口氣。

“什麽鬼不鬼的,你們剛才殺我的時候,我也沒有叫得這樣慘……對吧?”

最後那個問句,是在其中一名劫匪的耳邊說的。

那人明明已經逃出去了十幾步,卻在瞬間被他從天而降,攔住了去路,又被他這樣一問,嚇得當場翻了白眼。

“……這樣就暈了?”喵爺揪著他的衣領搖了搖,終究還是無趣地將其扔在了一旁。

“小糧,喵爺我帥不帥?”他興致勃勃地問,卻半晌沒有等到回答。

叫做小糧的小姑娘背對著他一聲不吭。

喵爺背上的寒毛都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幾步便衝去她的身邊,將她抱了起來——

懷裏的身體是溫熱的,小心髒還在頑強地跳動著。

喵爺剛放下一點點心,就看清了小姑娘的臉:鼻子下麵的兩道血跡,在火光底下刺目至極。

喵爺隻覺得兩耳嗡嗡作響,表麵還要假裝鎮定,伸手抓了兩片草葉就要給她擦。小糧咬著牙,兩眼都憋得通紅,眼看隨時都能落下淚來,卻死命地躲閃,就是不肯讓他碰她。

“好啦,我錯了,這次複活花的時間是久了些,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呀!”他隻好道歉。

小糧還是不理。

喵爺沒有辦法,隻得將那兩片草葉疊了疊,做成個蟈蟈的樣子,放在自己手掌上一跳,剛好落在了小糧懷裏。

小糧“哇”的一聲,抓著那隻草蟈蟈哭了起來。

“嚇死我了!我以為你死了!”

“你不是知道的嗎,喵爺我是殺不死的!”

“誰知道這,這次還靈不靈……不許再這樣了!有人要殺你的時候你要趕緊跑,聽見了嗎?”

小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再加上血,臉上熱鬧得很。

“我聽見了,”喵爺頭都大了,“你趕緊擦擦吧!”

喵爺撕了件綁匪的衣服,將小糧綁在背上,在夜晚的林間飛奔。

為了速度,他索性脫掉了鞋子,化出一對毛茸茸的貓掌來。林間月光縱橫,他便在其間彈跳奔跑,腳下的草葉刷刷而過,鼻間盡是潮濕土壤的芳香。越來越多的黑色貓毛自他的臉上生長出來,他將一對碧綠的貓瞳瞪得滾圓,裏麵映著月亮。

真是自由啊,就像是在飛一般。

一群發著淡藍螢光的蝴蝶受了驚動,自樹幹後麵飛了出來,他頓時玩心大起,停住了腳步,蹲下來開始捉蝴蝶。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說:“怎樣,就這樣拋下一切,隨我做一隻自由自在的野貓,如何?”

喵爺沒顧上回答,他還在一心一意地捉蝴蝶,誰曉得耳畔卻忽然響起了小糧稚嫩的呼喚聲:“喵爺?”

他嚇得趕緊把到手的蝴蝶扔了,還欲蓋彌彰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

“哈哈哈,這兒啥也沒有,我就是停下來四處看看……”

他沒等到回應,轉過頭去一看,小糧抓著那隻草蟈蟈,趴在他背上,抽抽嗒嗒地在說夢話。

月光下,那張小臉看起來似乎更蒼白了。

剛才他在林間跑得興起,差一點忘記了自己肩上還背著個她,喵爺心中不由得滿懷愧疚。

他再度奔跑起來,這一次,卻是直直向前,再不敢停歇。到他終於停下腳步,森林已經到了盡頭,化為綿延的斜坡,沿著斜坡往下,是一條蜿蜒的河流,河對岸燈光閃爍,勾畫出一座繁華的小城。

那就是無夏,他原本打算帶小糧去的地方。

那裏有小糧的親生爹娘。

喵爺朝那小城望了一陣,便想將背上睡著的小糧放下來,眼下夜色沉沉,還是先歇息一番,明早再進城不遲。誰曉得這一折騰,小糧揉著眼睛便醒了過來,再不肯乖乖睡著,纏著他一定要聽故事。

“喵爺,你講嘛,你當初是怎麽撿到小糧的?”

“是隻鳥兒把你叼來的。”喵爺一臉嚴肅,“我本來午睡得好好的,忽然從天上掉下個包裹,正砸我頭頂上,把我嚇醒了。喵爺我一看,這啥玩意兒?皺巴巴,瘦唧唧,準不好吃。還是先養著,養肥了,將來留著當儲備糧。”

小糧嘻嘻地樂。

“你瞎說,上次明明說我是溪水裏漂來的!上上次,又說我被老鼠裝在花轎裏,抬著要當童養媳去,半路上被你劫了的!”

她見喵爺生出了貓掌,忍不住把自己的小手伸過去比劃了一下。

那貓掌也翻了過來,露出粉紅的肉墊,讓她把手放在上麵。

“差這麽多啊!”小糧望向喵爺的眼中滿是崇拜。

喵爺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等小糧病好了,也會長成你這樣的大野貓嗎?”

喵爺的心裏一陣一陣地發酸,卻還是說:“會的,到時候你會長成山那麽高,眼睛像車輪子這麽大的野貓,從這邊到那邊的山頭,都是你的狩獵場,所有的山雞都是你的……”

“好啊好啊。”小姑娘打著嗬欠,將臉埋在他的懷裏,“你也不用擔心會餓肚子,我抓到的山雞,腿兒都給喵爺吃……”

她很快便睡著了,呼哧呼哧地蜷成一團,跟個小貓崽兒似的。

就跟一開始,剛出生不久的她被人從馬車的窗戶拋出來,扔進喵爺午睡的樹叢時一樣。喵爺當場便被驚醒了,甩著尾巴繞著她嗅了半天,又循著味道一路追蹤,找到了扔她出來的那輛馬車。

他從路旁的樹上躍上了車頂,聽了一陣車裏夫妻的對話。

年輕的母親一直在哀哀地哭,而父親不耐煩地說:“不過是個丫頭,養大了也是賠錢貨,扔了便扔了!”

母親還要再哭,父親又放緩了聲音,勸慰說:“你還年輕,明年再給我生個兒子,這葉家主母的位置,遲早是你的。難不成,你要我帶個隻會生女兒的媳婦回去見我娘嗎?”

母親的哭泣便漸漸地低了,終至消失。

喵爺跟著他們進了無夏城,又眼見著他們進了家門,這才折返回山林當中。那孱弱的女嬰居然伸展了四肢,還在沒心沒肺地睡。

你跟我一樣沒人要了,小東西。喵爺想。

如果他再放手不管,她就隻有死路一條。

他體內的另一個聲音也迫不及待地響了起來:“既然如此,不如便給我吃掉吧?”

“滾!”

他嚴肅地訓斥,朝地上的女嬰伸出了前掌。

貓毛寸寸消退,尖爪融化,隻留下人類的手指。原本慣於獵殺的猛獸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胳膊,隻為能做出一個溫柔的擁抱。

喵爺還是給這孩子起了個名字,姓儲,名備糧,小名是小糧。

帶著小糧在山野間生活的這幾年,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活自在的日子。他教小糧辨認星座,尋找泉水,追捕獵物。一開始他體內那聲音還總嚷嚷著要吃,後來也慢慢地閉嘴了。

有一回,小糧獨自狩獵,卻遭遇了一隻老虎。

喵爺將她從虎爪下拽了回來,自個兒卻教老虎撕得稀爛。後來他才曉得,小糧哀哭著,守了他半日,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喵爺,後來哭得累了,才蜷縮成一團,在他身邊睡了。

那一次的複活耗費了他不少時光,傷口愈合的過程簡直痛徹心扉,再加上耳邊總有細細的哭聲,沒完沒了,煩得他不得不睜開眼。

這一睜眼,卻將他嚇得魂飛魄散----自己已經按住了睡著的小糧,滿口利齒,就懸在小糧的頭頂。

從死亡中再次蘇醒,率先醒來的,卻是他體內的那個聲音。

和喵爺不同,那是隻純粹的野獸。

若他再遲一點睜眼呢?喵爺不敢想。

他嚴肅地跟小糧談了談。

“你看啊,喵爺的命多得很,甭管死上多少次,也還是會複活。但是呢,這個死相總歸是難看得很,下次我要是再死了,你就離遠點兒,千萬別守著我。等我活過來,自然會去找你的。”

小糧兩隻眼睛都哭得腫成了泡,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對於“死而複生”這麽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半點疑慮都沒有地接受了下來,反正她一直堅信她家喵爺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如今多了點兒特異功能也不算啥。

看,咱家小糧多好。喵爺滿心自豪。

要不是小糧生了這總流鼻血的怪病,一日比一日虛弱,他才舍不得將她還回去呢。不過,就算是他野性難馴,卻也還是依稀記得,人類有些手段,是山野間的妖獸也不會的。

例如醫藥之術。

這幾日他帶著小糧,盡在無夏城附近的山林間兜圈子,是想跟小糧能再多玩一會兒。可誰知遭遇了劫匪,刺激得小糧又流了鼻血。這無疑給他敲了警鍾,小糧的病情再也耽擱不得。

眼下,隻能寄希望於小糧的親生父母了。

第二日,這一對兒半路遭遇的父女手牽著手進了無夏城。

之前喵爺努力了半天,才勉強將那對貓耳貼回了黑發裏,又將尾巴繞在了腰間藏好,偽裝成正常人類的模樣。他多年沒進過人類的城市,非常地不適應:熙攘的人群中千百種味道混雜,刺激得他的貓鼻子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若是有牛車擦肩而過,能將他生生嚇得炸了毛。

小糧卻對一切都充滿了新奇感,騎在他的脖子上,朝路邊賣風車的小攤伸著手:“會轉的!圓圈圈!”

風車這種玩意兒,喵爺還是認得的。他過去跟攤主談判,說是沒帶錢,能不能用別的東西替代一下。

“用啥替代?”攤主瞪著眼睛。

他咳嗽兩聲,在兜裏掏了半天,朝攤主攤開的手掌裏放了一把新鮮的樹葉子。

接著他倆毫無懸念地被打跑了。

小糧在他肩膀上笑得前仰後合,連臉色似乎都紅潤了些。

喵爺看著,又覺得,自己來這城裏一趟,忍受這麽些擁擠的人群、嘈雜的聲音,都是值得的。

小糧畢竟還是人類的孩子啊,隻有在人類的城市裏生活,對她才是最好的。

憑借著當年的記憶,喵爺帶著小糧找到了葉家那對夫妻的居所——是一處臨湖而建的莊子,湖邊生滿水仙花。

喵爺前去敲門,隻說是葉家夫人娘家來的親戚,將那塊雕有水仙花的翡翠讓門房遞了過去。

再等了一陣,便聽得人聲漸近,有女子激動地叫著:“在哪裏?在哪裏?快叫我看看!”

喵爺將小糧放了下來,讓她站在地上,又在她肩上推了一把。

小糧不解地回頭看他,接著就被一幹人眾給圍住了,其中一人緊緊地抱住了她。那是名遍身綺羅的貴婦,滿頭的珠翠,卻不曉得為何,兩眉之間有著深深的皺紋。她一抱住小糧,便大哭起來,沒頭沒尾地說著些“若是早知道再不能生,說什麽也不能丟掉你”這樣的話。

小糧聽不懂她在說什麽,隻覺得她發上簪著的步搖十分有趣,上麵有顆垂著流蘇的明珠。她一抓那流蘇,明珠便晃**起來。

“我兒,你想要這個嗎?給你,都給你。”

那貴婦一把摘下步搖來,塞進小糧手裏,又抓著她的肩膀問:“我兒,這些年你都跟誰在一起?誰救了你?你過得好不好?”

“我跟喵爺在一起。”

小糧舉著步搖上的流蘇,滿心歡喜地朝後轉過身去。

“喵爺,看這個,你最喜歡玩兒的——”

夜燈初上,燈火闌珊。那角落裏空無一人。

喵爺蹲在低處的樹枝上,甩著條尖端有一撮白毛的黑尾巴。

那尾巴一時朝左擺,一時又朝右擺,顯得喵爺心事重重。

從他蹲守的位置,能望見不遠處葉家的院落,喵爺的耳朵轉啊轉,將院子裏那對夫妻的爭執聽了個一清二楚。

“當初若不是聽了你的話,我也不會做下丟棄骨肉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喵爺曾經見過的那名貴婦哽咽著,“眼下我是做了葉家的主母,可我膝下是空空****,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回來,難道要我再撒手?”

“婦人之見,就是短淺。”小糧親生的爹在一旁憤憤地道,“今天大夫說的話你也聽到了,這個撿回來的女兒短短一日便流了兩三回的鼻血,病得可是不一般,分明是隻燙手的大山芋,不曉得將來還要搭進去多少錢!”

貴婦的哭聲便又一次漸漸地低了下去。

“早就說過是賠錢貨,趕緊從哪兒來送回哪兒去!”

喵爺有點兒聽不下去了,他從樹上溜了下來,又貼著葉家的院牆,輕悄悄地走了一陣,縱身跳過了牆,落在另一處小小的院落裏。

他的動作非常的輕,連牆上的瓦片都不曾驚動。

院裏的屋子正亮著燈,將一個小小的影子投在了窗戶紙上。那影子可不安分,正在揮舞著胳膊,將她夠得到的所有東西一樣一樣地扔了出去,砸在地板上。

“誰是葉小娥?都說了我叫儲備糧!”

一眾仆人圍上來要安慰,她哭喊的聲音反倒加大了:“喵爺呢?我要回家,我要回山裏。我要喵爺……”

喵爺隻覺得頭都痛了。

他從來都受不得她哭,小糧一哭他便覺得日月無光,隻恨不得使盡渾身解數好逗小糧一笑。如今聽她哭成這樣,再加上知曉了她親生爹娘的態度,想必是不肯盡力醫治小糧的了,不由得怒從心頭起----罷罷罷,大不了帶小糧離開,也好過在這裏受些多餘的嫌棄。

他嘬起嘴唇,模仿著蟈蟈的聲音叫了幾聲。

屋裏的小糧忽然就不哭了,乖巧起來,隻說自己困了要睡。仆人們見她果然很快睡著,便熄了燈火,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

喵爺鬆了口氣,剛湊過去靠在那窗下,那窗便教人推開了。

一個溫熱的小身體從窗裏翻出來,被他接了個正著。

“喵爺,喵爺!”小糧哭唧唧地抓著他,“你去哪裏了??我要回山裏去,不要在這裏——”

喵爺一咬牙,抱著她站了起來。

“好,我們回——”

“等等。”

陌生的男子聲音打斷了他。

從他之前不曾留意的陰影之中,走出來一個瘦高的男人,半邊臉上覆蓋著一張檀木製成的麵具。

“鄙姓檀,”男人不卑不亢地道,“自今日起便是這葉府的管家。喵先生,先不要急著帶走小娥姑娘,以免留下遺憾。”

誰是喵先生?!喵爺腹誹道。

他這才看見,小糧的親生爹娘都跟在這姓檀的男人身後,兩人臉上都堆著一模一樣的僵硬笑容,連態度都發生了劇烈的轉變,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一定會傾盡所有家產,治好小糧。

那貴婦噙著眼淚,求他再信她一回。

那雙眼,跟小糧的眼如此相似,是明明白白,血緣的證明。

他終究還是將小糧從身上摘了下來,交了出去。

小糧的嘴一癟,眼看便要爆發驚天的號啕,教他貼在耳邊說了幾句,立刻便收了回去。她朝他眨了眨眼,便摟住了貴婦人的脖子。

喵爺在心底長歎一聲。

一個男人鬱悶了該怎麽辦?多半會借酒澆愁。

那要是一隻貓鬱悶了呢?多半會去尋點兒貓薄荷來一醉方休。

喵爺現在就是兩樣都在幹——他弄了點兒酒,又躺在株貓薄荷下麵摘了葉子大嚼特嚼,將自己灌得一塌糊塗。

“既然如此舍不得,為何又要鬆手?”有人在他頭側站定,問道。

喵爺睜著雙模糊的眼,勉強看清了問話之人。這人他之前便認得,是這無夏城最有名的食府天香樓的賬房先生。據說這人還懷有一支生花妙筆,曾幫助過不計其數的妖獸,在坊間相當有名。

至於名字,好像是叫做什麽長青,還是短青來著?

“你爺爺我,今天,心情不好。”他咕噥著,“少來惹事。”

“還是不肯告訴我嗎?”那什麽青彎下腰來問:“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遭妖獸附身,卻並不曾被吞噬自我的人。不僅如此,你與附在你身上的貓妖甚至相處融洽,彼此可隨時轉換,互相協助----苗夜森,你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苗夜森。

這個名字已經許久沒有人提起了,就像是一塊沉在深潭之中,為重重淤泥所覆蓋的石頭。

眼前這人的反複追問,卻讓這石頭不由自主地搖動起來,在潭水中激起一圈圈渾濁的回憶。背後刺來的刀,墜落山崖,回頭看見的卻是熟悉的麵容,接著是血肉都要消融般的痛楚,黑暗中一對渾圓的、碧綠的貓眼。

那妖獸在他的腦海當中寸寸噬咬,他奮力掙紮,勉強想要維持清醒,好掙紮著回去——回去又是為了做什麽呢?

他現在有些想不起來了。

“哪兒有什麽苗夜森?”喵爺咧嘴一樂,唇邊露出尖銳的牙齒,“從頭到尾都隻是喵爺我一個。”

常青卻並不肯退讓。

“苗夜森,當年曾是優秀的賞金獵人,卻在追捕一隻九命貓妖的時候遭到師弟的背叛,與貓妖一起墜落山崖。所有的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沒想到那貓妖也跟你一樣重傷,在崖底走投無路,選擇了附身在你身上。”

“你說的是那個倒黴蛋?這世間無人再記得他,也無人再掛念他。他早就死了。”喵爺撐起身體來,跟他直視,“我在山野當中這麽多年,領悟了一個道理,你要不要聽?”

“什麽道理?”

“做貓比做人快活。”他嘿嘿地笑,眼看是還沒有從貓薄荷的影響當中脫離出來,“你看看我,無拘無束,無牽無掛,誰也殺不死——有這樣的日子過,誰還會稀罕當人?那個什麽苗夜森,早被喵爺我吞吃幹淨了!”

常青安靜地看著他。

“我不信,”他輕聲道,“若真是如此,你捧在胸前的這又是什麽?”

他伸了隻白皙修長的手,直指著喵爺身上的一樣東西。

一隻嶄新的,草編的蟈蟈。

就在喵爺半睜著眼睛,盯著那隻草蟈蟈發愣的時候,他家小糧也在盯著另一隻相同式樣的草蟈蟈出神。

小姑娘雙手托著下巴,學著大人的樣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幾日來,葉家倒真是遵守了對喵爺的承諾,遍尋名醫,傾盡全力地在為她求治,各種珍稀補藥也跟流水一般地用在她身上,小糧的臉上慢慢地也有了些血色,走起路來也沒有那麽吃力了。

她原本是在山野間養慣了的,哪裏肯在屋子裏關著。現在稍微好上一點,便活手活腳地想往外麵跑,再多的仆人也捉她不住。追得緊了,她便往屏風跟牆之間的縫隙一鑽,再收起了兩隻腳,屏住呼吸,誰也找不到她。

這樣一來,小糧便有了在葉家莊裏四處探尋的機會。

喵爺最後一次走的時候,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這莊子裏有個大秘密,她若是能找到,就算她小糧贏了,喵爺就來接她回山裏去。

原來是遊戲啊!小糧恍然。喵爺之前就喜歡捉些青蛙和老鼠放在樹葉下麵,讓她去找。

小糧信了,所以才同意留了下來。

可這葉家莊裏的日子,根本就不是喵過的啊!

小糧苦著臉,跟那隻草蟈蟈說:“你是不曉得,這裏規矩可多了!不能在柱子上磨指甲,半夜不能上房頂唱歌,吃食要用一隻叫做碗的玩意兒,喝水又要用另一隻!他們幹嗎不在我脖子上套個圈圈,把我鎖在房裏算了!”

那隻草蟈蟈瞪著大眼看她,她捏著它的脖子追問。

“你說,喵爺什麽時候才肯來接我回去?”

蟈蟈是沒有回答她,旁邊卻傳來了腳步聲,小糧抓起蟈蟈往懷裏一塞,往旁邊的廊柱後麵一躲,便看見葉家的那對夫妻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

這兩人連步伐的大小、邁步的節奏都一模一樣,看上去說不出的怪異。

小糧忽然想起了喵爺說過的大秘密,難道便是這個?

她高興得不得了,連忙小心地沿著柱子上了房頂,在瓦片之間爬了一陣,眼見著這對夫妻進了一處毫不起眼的小院。

說來也奇怪,他倆隻是靜靜地站在院落之中,一動不動,仿佛連呼吸聲都沒有。

小糧趴在瓦沿上,隻露了一對眼睛,偷偷地探出去看。隻見一旁的屋門“吱呀”一聲便開了,走出了那個終日戴著副檀木麵具的檀先生。這葉家夫妻倆一見檀先生,頓時露出激動的神色,口中嗚嗚作響,卻說不出話來。

那檀先生走到他倆身後,輕輕地一抬手,指間便出現了一根透明的晶瑩絲線。

小糧眼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絲線竟是從葉家夫妻倆的腦後抽出來的!

“很好。”檀先生邊檢查那絲線邊說,“假以時日,你倆便能完全舍棄血肉之軀,化為我的傀儡……”

他剛說到這裏,卻忽然停了下來,朝小糧所在之處轉過頭。

“誰在那裏?”

小糧被嚇了一大跳,手腳並用地朝後退,誰曉得腳下的瓦片忽然斷做了兩截,她一腳踩空,掙紮中又踩碎了更多的屋瓦,竟然稀裏嘩啦地掉進了屋內。

這一下子是暈頭轉向,好半天才能再爬起來。

等她捂著腦袋,抬眼打量四周,卻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在她麵前的是一尊通體用羊脂白玉雕成的人像,瑩瑩生光。那男子有一對撩人的桃花眼,披散著長發,正朝空中伸著手,似乎準備觸摸誰。

屋內香煙繚繞,這玉像被供奉在蓮花寶座上,身後掛著幅畫卷,繪著一輪皎皎的明月,月下斜生出一枝灼灼的繁花。

那花,喵爺曾經教她認過,名為西府海棠。

這人又是誰?

小糧看得出了神,直到有一隻冰涼的手落到了她的頭頂,才驚叫起來。

“噓。”

按著她的人正是檀先生,麵上卻是一副和善的笑容。

“這玉像可美?”

“他,他是誰?”小糧忍不住問了出來。

“他啊,原是這世上最美麗尊貴之人,是官家唯一的血脈,親封的琅琊王。是我不小心,讓他為奸人所害,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檀先生撫摸著她的頭發,又朝著那玉像道:“還請王爺稍安勿躁,屬下已經尋到了能讓你複原的方法。”

這一番雲山霧罩的解說下來,小糧隻聽懂了一點:這白玉像原來是個活生生的人!

是這個檀先生將他變成玉像的?他也會對她做同樣的事嗎?

小糧嚇壞了,扭頭就想要跑,可就在此時,那對葉家夫妻也走了過來,一左一右地將她夾在了中間。

他們僵硬地轉動著脖子,朝她一點一點露出了笑容。

“你不用害怕,也不用哭。我絕不會傷你分毫。”檀先生朝她逼近,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

“你是我千辛萬苦才找到的,能治好王爺的藥啊。”

小糧不由得發起抖來。

那隻放在她臉上的手越來越沉重冰冷,緊接著猶如鉗子一般,牢牢地掐進她的太陽穴裏。

她痛得眯了眼,哭出了聲,隻覺得腔子裏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鼻下一熱,便有滿滿的血淌了自己一手,怎麽擦也擦不盡。

“喵爺,喵爺你在哪兒,快來救我啊!”

她好害怕,以往隻要她一喊,喵爺無論有多遠,都會趕過來的。

哪怕是麵對猛虎,他也不曾退縮過。如今,他怎麽能忍心棄她不顧??

檀先生卻忽然抬高了聲音:“可憐的小姐,大夫說她已經是病入膏肓,沒有希望了!”

一旁的葉家主母配合地用袖子捂住了眼睛,嚶嚶地哭了起來。

“我苦命的兒!”

“你也別太難過了。”葉家主人勸道,“剛才大夫不也說了嗎,讓咱們去求天香樓的朱成碧做上一道水晶肉,給小娥吃,便可替她續命,起死回生!”

“說得容易。”婦人在一旁接著哭,“那朱掌櫃據說喜怒無常,又哪裏是那麽好求的?”

說完這幾句話,這夫妻二人同時安靜下來,恢複成一動不動的樣子,連眼珠子都不轉動了。

檀先生聽了一陣窗外的動靜,微笑起來,拍了拍這對傀儡的肩膀。

“戲演完了,辛苦你們了。”

他是什麽意思?剛才這一番話,是特地說給誰聽的?

小糧忽然想起來,這些日子裏,無論是在室內,還是在院落裏,總是能感覺到有人躲在暗處,偷偷地看著自己。

難道……喵爺並沒有走遠過?他一直在她附近?

“喵爺——”

她爬起來就要朝外衝,卻被檀先生揪住了頭發,死死地按了回去。

“別鬧,”他陰森森地道,“他去給你求水晶肉了,你可千萬別打攪他。”

小糧在檀先生手底下哭喊的時候,喵爺就在附近。

他醉得一塌糊塗,醒來後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又做了個草蟈蟈。原本是真的打算將小糧完全托付出去,交給葉家的,可他終究是舍不得,自欺欺人地想,他就回去一趟,就一趟,將草蟈蟈送給小糧,完了之後扭頭就走。

誰曾想,便讓他聽到了小糧病重的那番話。

他不是不曉得,那朱成碧並非尋常人,乃是隻恣意妄為的凶獸饕餮。

可這是小糧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他又能如何?

非常時刻,總歸是要用些非常的手段。因此當常青再次見到喵爺的時候,望見的是一隻體型巨大的黑貓,猶如降落在地麵上的沉重的烏雲,雲層中包裹著一對滾圓的碧綠貓眼。

那貓爪下踩著隻肥滾滾的大老鼠,它頭戴黃金冠冕,正在瑟瑟發抖。

常青便隻有苦笑,一麵走近一麵出聲:“你要喚我來,也不用拿了鼠王做人質。”

喵爺沒說啥,鼠王卻抬起了頭:“美人,你終於回來了?孤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孤的!”

喵爺無語地抬起了爪子,鼠王迅速地躥了過去,又在常青腳跟前誇張地絆了一下,橫躺在地,用前爪捂著心口。

“孤受了重傷。”它哼哼唧唧,“要美人抱抱才能好起來!”

常青彎腰將他抱了起來,摟在懷裏。鼠王便趁機在他身上蹭了又蹭,一副死也瞑目的樣子。

“小糧的病加重了。”喵爺開門見山地說,“我要你幫我上天香樓,找朱成碧,做一道水晶肉。隻要能救小糧,我便告訴你,如何應對你身上的白澤。”

常大人撫摸著鼠王的手停了下來。

“你也知道,如今我有白澤在身,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失去理智,被他奪了身體,所以絕不能出現在她麵前。”常青皺著眉頭,“更何況,這水晶肉我倒是知道的,製作方式並不繁瑣,唯有所用的食材非常罕見,需要用……”

“要用一條命罷了。”

忽然有一個慵懶的成年女子聲音響了起來。

那聲線嬌媚無比,猶如天籟,聽在常青耳中卻如同晴天霹靂,他臉色劇變,放下鼠王便要走。鼠王吊在他的袖子上,不肯撒手:“來不及了,我屬下見我被抓,肯定給天香樓也去了信!”

果然是來不及了。

陰影漫卷,如同重重海浪,將他們三個都圍困在其中。有青鱗紫鬃,鹿角鷹爪,自陰影中翻卷而來,待顯露出身形,竟是隻巨大的青龍。龍身之上,斜躺著個頭頂生著山羊般雙角的美人,懶懶地垂著繡了芙蓉花的大袖。

不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卻也不是戎裝的饕餮將軍。

這個朱成碧衣著華麗,連角上都裝飾著黃金鐲,垂著精致的流蘇,一雙金眼半睜半閉,卻依然有著可怕的氣勢。

更像是,曾在杏花樹下,夢瑤島的仙境中,飲酒作樂時的朱成碧了。

隻消朝她望上一眼,常青便再無法轉開視線。

這些日子裏,他循著白澤的足跡,去了很多地方,探訪過很多人,將自己忙了個不亦樂乎。有時他甚至以為,自己心中的她已經日漸模糊,以為就像她忘記了他一樣,他終有一日也能將她忘記。

然而朱成碧像是並沒有注意到他在一旁,隻是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們都以為水晶肉是救命的良藥。不錯,這道菜是可替人續命,無論是人類,妖獸,哪怕是化作了頑石,隻要屍骨尚存,都能有一線生機。”

有一瞬間,那對金眼轉過來,與常青對視。

常青頓時動彈不得。他內心的白澤開始蠢蠢欲動,直到他咬破了舌尖,咽下去一口血,才消停了些。

“可你們有沒有想過,不過是薄薄的一片肉,用透明的薯粉裹了,待山泉水沸成魚眼狀,下鍋煮熟即可,哪裏來的神奇功效?不過是,一命換一命罷了。”

朱成碧轉開了眼,接著說。

“尊駕!”喵爺恢複了人形,跪在她的麵前,“求尊駕救救我家小糧,她才不到十歲……”

“一個人類的小女孩?每天都有同樣的孩子在不斷地死掉,你憑什麽讓我相信這一個是特別的,值得我用另一條命去救?”朱成碧冷笑道。

常青直到這時才發現,她一側眼角的紅妝已經花了,猶如詭異的淚痕。這樣的朱成碧,他從未見過。

“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

朱成碧豎起了眉毛:“你這人類好生奇怪,以為自己是誰?竟能這樣跟我說話?!”

最後幾個字已經隱隱帶有咆哮,那對金眼中燃起了火焰。威壓之下,喵爺整個被壓服在地,完全不能起身。鼠王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卻還在拽著常青的袖子。

“美人,你不曉得,自你走後,她的日子很不好過……”

“我知道。”常青咬牙。

是他忘記了,她是上天下地橫行無忌的凶獸,若沒有他在身旁拖累,她本來便該是這副樣子的。

“她想起了你的一些事情,四處找你,卻又尋不到你。雖然反複地畫下來,可連好不容易回想起來的你的臉,也逐漸地記不清了。”鼠王抬頭望著朱成碧,“孤很擔心,再這樣下去,她的性情會越發地乖張——你不想回來嗎?像以前一樣,伴在她身旁?”

他想的。簡直是朝思暮想。

他隻是不能。

“等等。”

朱成碧卻忽然道。她從青龍身上跳了下來,過去踩在喵爺背上,嗅了嗅。

“咦?九命貓妖附身的人類,這倒是少見得很。有意思。”

“尊駕既然認出,便該曉得,我是殺不死的。”喵爺道,“我願用一條命換我家小糧一條命,如何?”

“你雖然身有九命,但卻也用得差不多了,眼下還剩兩條命而已。”朱成碧問,“就算如此,也要救那人類小孩?”

喵爺點點頭。

“好,既然如此,我便給你指一條路吧。”

“那邊的錢塘江中,水晶殿裏的錢塘君,私藏了本姑奶奶一樣寶貝,死活不肯交出來。我將他綁了,渾身抹了鹽和黃酒,灑了一身的香菜,連龍須都砍下來一截,他還是不肯鬆口。你若是能逼他將那寶貝還給我,我便替你做這水晶肉如何?”

墨雲翻湧,映得下方的江水也如同墨汁一般。

雲層之下,盤繞著一條鬃毛賁張的赤紅巨龍,渾身纏繞著電光,神威凜然,令人不敢逼視。長長的龍須隨風起伏,其中一側卻無端地缺了一截。

它低了頭,正在打量著江邊岸上的一隻黑貓。

那貓也不是尋常之物,竟有老虎般大小,一隻眼睛淌著血,已經完全不能睜開,卻還在抖抖索索地想要爬起來再戰。

“為何如此固執?”巨龍開口道,“說過多少次,你所求之物為吾摯友所托,本君隻是代為保管,絕不可能交予旁人。吾不願殺生,你還是速速退去吧。”

它在空中搖頭擺尾,想要再潛回江水裏去。

誰曉得那隻黑貓搖晃了一陣,居然重新站了起來,隻助跑了幾步,便朝空中的紅龍再次撲了上去。

它雙眼放光,身形膨脹,仿佛一團濃縮了的黑雲——

卻叫赤紅的龍尾一掃,掉入了江水之中。

這副景象,一五一十地展現在了朱成碧的神農鼎裏。

自喵爺走後,朱成碧便從袖中掏出了隻三足的青銅小鼎放在地上,任它迎風而長,鼎中自動生了清泉,又沸騰起來,升起了白煙。她又取出一隻三層食盒,一層層地打開,將裏麵的各色食材一樣樣地投入其中。

這神物果然還是被她拿來燙了火鍋!

常青想要捂臉,又生生忍住了。

鼎內很快便生了異象:沸騰的水柱升了起來,在空中蜿蜒,組成了那江邊巨龍的身姿,眨著對牛肉丸子組成的龍眼。旁邊還有片生菜葉子,沉浮了幾下,便自動疊出了貓耳和長尾。

“這才是神農鼎真正的用法,”朱成碧得意地說,“也叫你們開開眼。”

話音剛落,生菜喵爺便叫水柱錢塘君拍入了湯鍋之中。

“哎呀,還以為能多堅持些時候呢。”

朱娘聳了聳肩。

不曉得喵爺若是聽見她這聲嘲諷,會不會氣得吐出一口血來。

他在江水中緩緩下落,隻覺得全身的骨頭都被拍碎了。寒冷逐漸從四肢蔓延上來,最後一口氣息化為細碎的氣泡,從他的口中冒出,串串浮向了上方。

這便是死亡的感覺了,如此熟悉。

他想笑,卻已是不能。黑暗中隱約有影子朝他望下來,毛茸茸的耳朵下麵是一對碧綠的貓眼。這情形也無比熟悉,就像是重新回到了當年,他躺在懸崖之下,活生生地被這貓妖所附身之時。

不能死。那時的苗夜森一麵與貓妖對抗著,一麵對自己說。我還要回去,我還有一句話,沒有來得及對她說——

啊,他終於想起來了。

苗夜森無論如何也要活下來,哪怕身遭妖獸附身也要趕回去,是因為他自幼暗戀著小師妹,卻一直猶豫,不曾告訴過她。他將這“喜歡”兩個字含在嘴裏,當作了最後的希望,靠著它從這貓妖手裏存活了下來,又花了數個月,尋了條路,爬上了懸崖。

那一日他終於回到了小師妹身邊。

那一日也是小師妹跟背叛他的師弟的大喜之日。

他在喜堂外麵的樹上蹲了整整一個白天,加整整一個晚上,然後轉身回到了山中。他已經不知道該去哪裏,該做什麽,於是幹脆任由那隻貓妖做主,四處遊**。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小糧被扔進了他午睡的樹叢。

對了,小糧!

他還不能死。若他死了,小糧怎麽辦?

喵爺原本要閉上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怎麽,還惦記著那人類的小孩?”朝他望下來的貓妖咧著嘴角,“你都快掛了,這身體的控製權馬上又都是我的了——不如,我現在就去吃了她,如何?”

喵爺艱難地抬起一隻手,抵著它的額頭,將最後的話傳遞給它。

“我又快要死了……小糧……拜托給你……”

“瞎說什麽,我等了這麽久,就是要吃她的!”

“這些年,我一次又一次死去……你若要趁機吃了她……早吃了……”

貓妖的瞳孔一點點地縮緊。

喵爺知道自己說出了真相。

表麵上看起來,是小糧依附著喵爺生存,如果沒有喵爺,小糧早就夭折了。但事實上,每一次喵爺死去,將他從死亡中喚醒,讓他重新站立起來行走的,都是小糧細細的哭聲。

“我們兩個……之所以活到現在……都是因為小糧……她需要我們……”

純粹的黑暗當中,她是唯一的一絲光。

刺穿墳墓,刺穿死亡,甚至足以令他嘔出喉嚨中的泥土,再度艱難地嚐試著行走。

隻因為她還需要他。

原本已經平複下去,不再沸騰的神農鼎,忽然再度冒出了湧泉般的氣泡。

朱成碧湊過去,便見那隻原本已經沉到了鼎底一動不動的生菜疊成的喵爺,原本忽然像是重獲生命一般躥了出來,狠狠地撞上了尚有半截身體在鼎外的水龍。

組成錢塘君的水柱一下子就散了,沸水在半空中四濺開來。

“小心!”常青喊。

他將朱成碧朝懷中一拉,用袖子護住了她的臉。這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做得熟練無比,完全是他平日裏護她護成習慣的結果。

沸水盡都灑在了他的衣袖上,火辣辣的疼痛讓他清醒過來——

他趕緊撒了手,後退一步。鼠王心疼地查看著他被燙傷的手,朱成碧卻略歪了頭,重新打量著他。

“你這人類,為何護我?”她問,“難道我還會怕這一點沸水?”

常青隻有苦笑。朱成碧卻朝他逼近了一步。

“等等。從剛才起我便覺得奇怪,本姑奶奶之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她離得更近了,金眼熠熠,眉間是豔麗的桃花,跟他曾經無數次夢到她時一模一樣。她甚至還呢喃著,朝他伸出了雙手。

“否則,我怎會覺得你如此眼熟?”

常青心中的白澤忽然冷笑一聲。

他頓時醒悟過來,知道此刻最明智之舉是立刻轉身逃開,越快越好——

然而她的指尖已經近在咫尺,差一點便能觸到他的臉頰。

一瞬間,過去和未來,紛擾跟誓言,整個神州大陸上的無數妖獸和人類,連同他們之間延綿數百年的爭端,統統灰飛湮滅。

常青閉上了眼。

最關鍵的時刻,旁邊的樹叢卻傳出了窸窣聲響。

緊接著,喵爺便爬了出來。他渾身濕淋淋的,半邊身子還殘留著貓毛和貓掌,隨著他朝前挪動,正在一點點重新褪為人類的外形。

朱成碧頓時被他吸引去了注意力,跑過去道:“啊呀呀,真是狼狽啊。如何,這下可曉得知難而退?”

喵爺眼看是精疲力竭,趴了好一陣才能重新動彈。他從懷中掏出了一隻藍色封麵的本子,朝朱成碧遞了過去。

“那龍將此物藏在逆鱗之下,”喵爺解釋道,“須得待其驚怒交加,鱗片全都張開之時才能拿到……”

朱成碧一把抓過了本子,讀著上麵寫著的兩個大字:賬簿。

旁邊的常青已經被氣了個半死。

為了不讓朱成碧起疑,他離開天香樓的時候,將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跡全都毀去了,唯獨這本賬簿,實在是舍不得,才拜托錢塘君保管——誰知道會多出這麽多的事端來,還連累了無辜的錢塘君!

就是一本小小的賬簿,值得如此興師動眾?

他很想這樣質問朱成碧,卻見她將封麵上的兩個字摸了又摸。

“是……那個人的字,”她低聲道,“我不會認錯的。”

常青滿腹的埋怨,頓時便化作了酸楚。

“好!”朱娘將賬簿往袖中一收,朗聲道,“你既拿到此物,我便信守諾言,這就來取你一條命,好做水晶肉!”

話音未落,她的一隻手便已經消失在了喵爺胸腹之間。

有淡淡的光芒,籠罩在她整個手臂上。喵爺吃了一驚,隻覺得她的手四處摸索,卻並無十分的痛楚。

“噫?方才還有兩條命的,此刻卻隻剩了一條?”朱娘皺眉,“你剛剛在錢塘江裏,該不會又死了一回?”

喵爺點頭。

常青聽到這裏,想要上前阻止,喵爺卻朝他擺了擺手。

“苗某心甘情願。”喵爺說,“求尊駕成全,一定要讓小糧吃下水晶肉。”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連常青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這天晚上,又名儲備糧的葉小娥姑娘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位穿了翠綠色褙子的大姐姐站在床頭,撫摸著她的頭,跟她說話,還給她帶來了一份裝在碗裏,隱隱放光的吃食。

她怎麽也瞧不清楚碗裏究竟是何物,隻得張了嘴,任這姐姐將那入口即化的透明肉片喂給自個兒吃了下去。

“這肉是喵爺托我捎給你的。”大姐姐說。

那喵爺呢?他為什麽不自己來看小糧?

小糧想問,大姐姐卻忽然消失了,她著急起來,使勁一掙,便睜開了眼——枕邊果然有一隻空碗,旁邊還趴著隻草葉編成的蟈蟈,嶄新嶄新的。

她剛把蟈蟈抓在了手裏,門上便傳來了叩擊聲。

“喵爺?!”小糧驚喜地問。

推門進來的卻是檀先生。

他一步邁了進來,直奔床頭的空碗而去,在碗沿上嗅了嗅,回身抓住了小糧:“來遲一步,竟叫你給吃了??”

他麵露猙獰,一把把她摔在地上。

小糧爬起來,就見他抓著自己麵上的檀木麵具,就要生生地撕扯下來。那麵具恐怕是年生日久,已經長在了肉裏,這麽一撕,頓時鮮血直流。他卻全然不顧,還在喃喃:“明明是要給王爺的藥,那水晶肉,是用來讓王爺恢複血肉之軀的!”

這人分明是瘋了!小糧轉身就跑,卻被兩個身披玄鐵盔甲的高大傀儡攔住了去路。

檀先生在她身後重又站了起來。

“我想到了,你剛吃下水晶肉不久,那肉還在你腹中,未曾消化。”

他細聲細語地哄勸著,配上臉上的血跡,有種說不出的可怖。

“我隻需要,剖開你的肚腹即可——”

兩隻鐵甲傀儡應聲而動,一隻揪住了小糧的喉嚨,另一隻的手掌朝外彎折,露出了藏在腕部的雪白利刃。小糧奮力踢打,卻毫無作用。

“乖,別亂動。”檀先生道,“說不定你還能有個全屍。”

眼看著刀刃寸寸逼近,小糧忍不住尖叫起來。

“喵爺救我——”

轟隆一聲。

有龐大黑影,挾裹萬千雷霆而來,將一旁的窗戶撞得粉碎,一條長尾甩過去,又卷熄了燈。

小糧暫時什麽也看不見了,隻聽得耳畔傀儡鐵甲撞擊作響,接著自己被抱了起來。急速的風聲在耳邊擦過,利刃相擊,激起短暫的火花。

是喵爺嗎?

她摸著抱著自己的手臂,摸到了熟悉的貓掌。

但是喵爺好奇怪啊,他濕漉漉,冷冰冰的,而且一聲不吭。

直到他帶著她,從破碎的窗戶中重又跳了出去,奔向了荒野,小糧才開口問:“喵爺,你怎麽了?”

過了好久,她才聽他緩慢地回答:“我聽到小糧在喚我,我得來救你……”

小糧把頭埋在他脖頸處,哭了出來。

“你竟讓喵爺去了!”常青質問道。

“滿足他最後的心願,有何不可?”朱成碧攪著神農鼎,反問道。

“他如今連最後一條命都失去了,連走路都勉強,你還——”

常青忽然閉了嘴,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扭身便要走,一麵從袖子中滑出支外表普通的筆來。

“等一下!”

朱成碧將視線停在了那支筆上,慢慢地笑了起來。

“難怪我覺得你如此眼熟,原來是老熟人了,對不對?”

他隻來得及回身,她便已經逼到了身前,手中一柄憑空生出的長刀,刀身如秋水長虹,直直地劈向他的胸口。

“白澤大人?”

生死一線的瞬間,常青先是緊緊地抓住了手中的生花妙筆,最後卻還是鬆開了。

你瘋了嗎??白澤在他心中喊著。

不,他回應道,終此一生,我再不會傷她分毫。

刀光逼近,他等待著劇痛襲來,眼前卻閃過了青綠色的鱗片和淋漓的墨汁——是翠煙所化身的青龍,已經被刀光斬為兩段。

“翠煙!”常青心痛地喊。

青龍抬起上半截身子來,眼中淚光盈盈。

“公子,快走!”

遵他所命,翠煙之前一直裝作認不得他,眼下見他危在旦夕,終於還是違背了命令。

“你喚他什麽?”朱成碧皺起眉頭來。

然而青龍漸漸地重新化為了墨汁,再不能回答她。

連那令她感到萬分熟悉,卻有明顯的白澤氣息的奇怪人類,也消失了蹤跡。

天很快就要亮了。

竹林中彌漫著薄霧,不時有箭矢穿透霧氣,破空而來。長槍的尖端擦過竹葉,刷刷作響。沉重的腳步印在泥土裏。

除此之外,這場竹林當中的追殺幾乎是悄無聲息的。

執行它的是一隊身披玄鐵盔甲的傀儡。

喵爺已經數次將他們擊倒,但他們很快再度站了起來,重又朝著他和小糧逼近。他們不會饑餓,不會寒冷,也不會退縮。

甚至不會死去。

小糧打了個寒顫,這些沒有生命的殺手讓她害怕。

但更讓她放心不下的是喵爺——他們現在躲藏在避風處,喵爺背對著她,保持著警戒。

這讓她看清了他的後背,早已教四五支利箭穿透,血已經濕透了衣裳。可喵爺毫無反應,就好像沒有痛覺一般。

出了什麽事?她含著淚想,喵爺怎麽變成這樣了?

喵爺朝她招了招手。

“喵爺這次又要死了。可你得朝前走。”

“太陽眼看就要升起來了,到那時候,水晶肉就真正跟你融為一體,檀先生就算追上你也沒有用了。可喵爺得留下來,替你拖住這幾個傀儡。”

“別回頭看,千萬別回頭。你就朝著太陽升起來的方向一直走。我是不會死的,你記得嗎?可你要是看著,我就不能複活了。”

晨霧彌漫的竹林裏,小糧將草蟈蟈捧在胸前,顫抖著朝前走去。

她能聽見,更多的鐵甲相擊,正在步步逼近。

還有槍頭刺穿血肉的聲音,接連不斷地傳來。

即使如此,她也沒有回頭。

“喵爺,你可一定要來找我啊。”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最後的兩句話響在耳畔,給了她莫大的勇氣,讓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竹林。

眼前有光芒萬丈,日出即將到來。

小糧用手擋著眼睛,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進那光芒裏去了。

起初這稚子還有些怯生生的,可越往前走,步子便邁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堅定。

她抓著草蟈蟈,用手背狠狠地擦著眼睛。

她已經決定了,要快些長大,長成山這麽高,眼珠子比月亮還亮的,世界上最厲害的野貓,等著她的喵爺再回來找她。

到時候她獵到的山雞,雞腿一個都不吃,全都留給他。

誰叫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疼她的喵爺呢。

九命貓妖多黑毛綠眼,身有九尾,吼聲如虎,可死而複生。若耗盡九命,則與尋常貓妖無異。有人曾見其附身於人,人身貓相,和平共處長達數載,但此事不知真假,亦無從證實。

——《續神州妖事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