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玄蜂蜜

紹興十六年八月,金桂飄香,天清氣爽。

有一艘雙桅六帆的商船離開了泉州,在東海中一路北上,準備入錢塘江口,再逆流往西,去往無夏城。

這艘商船並不大,除了底艙當中堆得滿滿當當的木材和糧食,便隻載得有幾十位乘客。眼下台風季節已過,一路上風和日麗,順遂得很。乘客們困在船上,除了曬曬太陽,數數海鷗之外,卻也沒有什麽別的消遣。幸得有個叫做阿玖的說書人也在這船上,眾人便守著他,聽他說了一路的書。

這阿玖生得白淨,年紀又輕,沒想到說起書來卻是把好手,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襦下麵,就好似藏有數不勝數的誌怪話本。什麽狐女夜訪,什麽蓮燈化塔,教他繪聲繪色地這麽一講,聽眾們便有如親眼見到一般,隻顧張著嘴,嘖嘖稱奇。

恰逢這一日,阿玖講的是《柳毅傳》,正說到那柳毅見了洞庭君,將龍女的悲慘遭遇一轉述,錢塘君在後麵聽了,激憤不已,頓時現了龍身,飛了出來。

“話說這赤龍,長千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有千雷萬霆,激繞其身哪!”阿玖將手中的驚堂木在船欄上一拍,又刷地一聲收了折扇。

“欲知後事怎樣——先聽聽小生新近賦得的一首詩,如何?”

人群中噓聲頓起,聽眾們朝他惱怒地甩著袖子。這位阿玖哪裏都好,就是喜歡時不時地夾帶私貨,逼迫眾人聽他的那些個歪詩,偏偏他自己還毫無眼力,喜滋滋地清了清嗓門便開始念:

“《詠豆包》:白啊白啊白豆包,好似一個大湯圓……”

眾人嘩然,紛紛指著他,麵上露出萬般驚訝。阿玖以為是自己詩才絕豔所致,心下不免有些得意,麵上卻還得裝作謙虛:

“不過是隨口胡說了幾句,登不得大雅之堂——”

剛客氣了一半,耳畔隻聽得轟隆一聲,就好像有什麽龐然大物自他身後撞上了船身。整艘船立刻失去了平衡,晃動起來。阿玖站立不穩,朝前撲倒,跟眾人一起結結實實地摔在了甲板上。他尚未爬起,便有若幹條柔軟觸手自船沿攀了上來,根根都有房梁粗細,布滿碗口大小的吸盤。

“好,好大的魷魚!”

他指著隨後升起來的火紅的魷魚頭喊道。後者氣憤地噴出了一股海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他一臉。

“是紫老大!”有人指著海裏喊。

阿玖也朝海裏望去:原來剛才大家如此驚訝,是因為瞧見了海裏憑空冒出來的一麵旗。那旗上半點海水都沒有,正迎風招展,上麵隻有一個瀟灑至極的紫字。就在他張望的這點兒功夫裏,那旗幟還在越升越高,連帶著下方的一整條大船都升出了海麵。

那船比商船整整大上一倍,通體漆黑,一點一點地朝商船逼了過來。

這麽大的動靜,商船的船主也出來了,是位滿頭銀絲的老婆婆。她擠到阿玖身邊,從懷裏掏出副圓筒形的琉璃鏡來望了一陣。

“果然。”她果斷地將那琉璃鏡哢嚓一收,放聲喊道:“各位,開始裝死吧!”

阿玖身邊剛才爬起來不多時的人們立刻又倒了下去。

“等等!”他一把扶住了也要倒下去的船主婆婆:“你們這是做什麽?”

“年輕人,你可是第一次出海?”老婆婆問。

“呃——實不相瞞,小生這是生平第一次出門——”

“這紫老大是近來東海上出了名的海盜頭子,每過十艘船便要劫上一艘。不過她向來隻劫珍寶和美人,並不輕易殺人的。”船主婆婆絮絮叨叨地解釋:“等她玩兒得高興了,自然會放了我們。”

“這船上有珍寶和美人??”阿玖一頭問號:“不可能啊,這些天來我隻翻到了廚房裏的豆包……”

他自覺失言,咳嗽了幾聲。所幸並沒人注意——那漆黑的大船已經靠了過來,船上的海盜們一個接一個踩著那隻火紅的魷魚,連聲呼喝著,跳上了商船。在阿玖看來,這些海盜長得頗為奇形怪狀,總是在某些地方會殘留著觸手或者鱗片的痕跡,指不定是什麽精怪所變。

但是海盜們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卻是真的。

他身邊的船主婆婆捂著胸口,叫了一聲:“啊,我死了。”便幹脆利落地倒了下去。

隻剩下他一個,跟海盜們對峙。

他腦子裏各種念頭來去,卻盡都是些不畏強權、舍生取義的話本故事,竟憑空生出了一股子蠻勇,指著那群海盜們便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爾等鼠輩恃強淩弱,你們眼裏還有沒有王法了?今日若再要劫這艘船,便,便要從小爺的身上過!”

他自覺豪氣衝天,可惜滿甲板趴著躺著的人,沒有一個起來回應的。

倒是站在前麵的一個臉盤生得猶如梭子蟹一般的大漢朝他點了點頭,二話不說,便將手中的九環大刀朝他劈了下來!

刀風迎麵而來,吹得阿玖鬢發散亂。他咬著牙關,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折扇——

眨眼間隻聽得哢嚓一聲,阿玖腳下的甲板碎裂成了兩半。他眼前一花,那把大刀便橫著飛了出去。

阿玖手上的折扇一下子掉了。

在他眼前,將那梭子蟹大漢的整張臉都踩進了甲板裏的,是個他生平見過的最好看的年輕女子。她著紫衫,佩青玉,梳得高高的馬尾上裝飾著四五隻牡蠣,個個都含著珍珠。珠光映著她一對嬌俏鳳眼,端的是威風無比。

等等,活生生的牡蠣?

他這邊還在錯亂,那邊紫衫女子已經將梭子蟹大漢單手拎了起來。

“不是說過不要亂砍?弄壞了老子要劫的寶貝怎麽辦?”

“我錯了,老大!”大漢就快要哭出來了:“別扔——”

最後那個字拖成了長音,直到他被甩了出去,化成一顆流星墜落入海之後,還隱約在空中回**。

“原來紫老大就是你?你搞錯了吧?這船上哪兒有什麽寶貝?”阿玖質問。

紫老大卻撿起了他掉落的折扇,心情頗佳地靠了過來,用折扇的一頭抬了抬他的下巴。“寶貝沒有的話,劫個美人也是一樣。”她吊兒郎當地說,“我看這位公子生得不錯,不如今日就劫了你?”

“你——”

阿玖正待發作,便聽得嗡地一聲。他的手腕上平白無故地生出了幾道花紋,起初還隻是墨水般的痕跡,到後來卻形成了一副精鋼打造的,實打實的鎖鏈,另一頭嚴絲合縫地係在那紫老大的手腕上。

對方瞪目結舌,下意識地將手臂一陣亂甩,阿玖立刻被帶了出去,晃得七葷八素。

“別亂晃了!”他喊著:“這恐怕是姻緣鎖,甩不掉的!”

“死狗熊!”紫老大一邊拽著那鎖鏈一邊惡狠狠地喊:“竟然是你!!”

阿玖被捆得像個粽子一樣,塞在桌子底下。

那副精鋼製成的鎖鏈被鋪在桌麵上,紫老大咬牙切齒地按著個生了副龍蝦相貌的海盜,用他的鉗子使勁鉸著鎖鏈。刺耳的摩擦聲中火星四濺,可精鋼鎖鏈絲毫未損,反倒看起來更加閃亮了。

到目前為止,她已經試過了刀劈斧砍,水浸火燒,全都無效。

都怪家裏的老頭子多事!才給她惹了這天大的麻煩!紫老大越想心裏越憋屈,偏偏桌子底下的阿玖嘴裏也不閑著,一直就沒停下過嘮叨,象是打定了主意要勸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打家劫舍,本來便是強人行徑,要遭天譴的,更何況,你一個花骨朵似的姑娘家,不在閨中繡花,反而成天這樣拋頭露麵,成何體統?”

紫老大的臉越來越黑。

“你看看你坐著的樣子,兩腿分得這麽開,哪裏有半點女孩子樣兒?”

“啊啊啊啊啊!”紫老大將那桌子一掀:“信不信老子直接踹死你!”

“老大,老大,你冷靜一下!”

之前負責截停商船的那隻巨大的魷魚現在變回了人形,是個四肢細長的高個子海盜。他一邊將發飆的紫老大往回拽著,一邊將一封信舉到她眼前。

“這是我們從這小子身上搜出來的。”

紫老大朝信封瞄了一眼,哼了一聲,扭身找了張凳子坐了,還裝摸做樣地理了理頭發。

“念。”

“可這上麵是,這是錢塘君的印鑒……”

魷魚海盜抖抖索索地捧著信,激動得臉更紅了。

“讓你念你就念!”

什麽印鑒,以她爹的風格,肯定是隨手找了枚銅錢就在信封上胡亂蓋了個章!紫老大氣鼓鼓地想著,這邊又聽得魷魚海盜展開信紙,用她爹的口吻念道:“紫軒吾女:數月不見,甚是想念……”

和往常一樣,錢塘君表達了對她從事海盜這門刺激又好玩的職業的強烈反對,和他不能擅離職守,不能親自前來管教她的諸多遺憾。紫老大抖著腿兒,不耐煩地聽著,沒想到卻聽到了一句:“此子出身高貴,乃大禹後人,你二人自幼定親,如今年歲皆長,你也該收束心思,安心相夫教子——”

她一把抓住了魷魚海盜的胳膊,手底下咯嘣一聲。

“你,說,什,麽?”

“相,相夫教子……”魷魚痛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老大,老大這不是我說的,要斷了要斷了!”

“就憑他?”紫老大一抖手上的鎖鏈,阿玖讓她甩出去好遠,又給拽了回來。“看起來年輕,卻迂腐得跟個八十歲老頭似的,滿腦子都是規矩。我龍紫軒就是嫁隻錘頭鯊也不會嫁給這種人!”

“小生,小生也不想娶!”阿玖讓她拽得昏頭轉向,還在嘴硬,“小生喜歡的是人類女子!行動如弱柳扶風,一顰一笑都惹人心憐——哪兒象你這樣成天就知道喊打喊殺,一點兒女人味兒都沒有!”

短暫的靜默。

“老,老大……”

是遵從本能飛速逃跑,還是盡忠職守地留下來,以免自家老大一時激動將對方揍個半死?魷魚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掙紮。

他家紫老大卻出人意料地露出了一絲笑容。

“很好。”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至少我倆在這一點上還能達成共識。”

關於這門親事,阿玖其實心裏也苦得很。

不過是因為自家的長輩跟錢塘君交好,有一次聽聞龍君最小的女兒出生,便帶著阿玖前往水晶殿道賀。那時阿玖自己都還是隻毛茸茸的小崽子,走起路來左搖右晃,偏偏天性又好奇得很。趁著長輩們跟錢塘君寒暄之際,阿玖瞄上了一隻表麵布滿紫晶鱗片的小球,居然晃著圓滾滾的小屁股爬上了桌,將那隻小球抱在懷裏,啃了個不亦樂乎。

“喜歡嗎?”

他啃到一半,一抬頭,竟然是錢塘君靠了過來,笑咪咪地問他。

“喜歡。”小崽子阿玖含糊地道。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口水蹭上了小球,趕緊拿袖子擦了擦,又珍惜地將它捧在了懷裏。

“漂亮呢。好喜歡。”

錢塘君整張臉忽然詭異地亮了,看向他的眼神和藹萬分。

“好小子,有眼光,既然如此,就送給你如何?”

他一揚手,從袖子裏抽出一隻筆來,塞進阿玖的爪子裏。

“用這個,在這蛋殼上畫一圈花紋,對對,就這樣,再過個三四百年,等她長大了,嶽丈大人我就將她送給你……”

誰來告訴他,為什麽當初他隨手亂畫的花紋,如今卻變成了實打實的鎖鏈,對麵還鎖著個火冒三丈的龍紫軒?——她剛聽了他的回憶,說到自己還在蛋殼裏便被親爹給賣了,氣得一伸手,生生捏爆了一截欄杆。

“送了,居然如此輕易地就送了……”

龍紫軒握著拳頭,終於忍不住,朝著北邊錢塘江的方向咆哮起來:“爹啊,我還是你親生的嗎?啊?你就這麽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嫁出去嗎??”

她才隻有三百歲啊,按照龍族的算法,她連尾巴尖兒上粘著的蛋殼都還沒有掉呢,照理還應有大把的青春時光可以揮霍,不是嗎?

鬼才要嫁人!!鬼才要相夫教子!!

龍紫軒兀自噴了一陣火,又想起來這個三百年來對自己不聞不問,眼下卻又莫名其妙地出現的“未婚夫”。她之前是知道有這麽一號人物存在的,但因為自己年歲尚幼,在東海又玩得起勁,早就將此人完全拋在了腦後。

“死狗熊,知道老子喜歡翩翩少年,故意變作這樣一副模樣,還巴巴地跑到老子的地盤上來,究竟是何居心??”

她越想越生氣,拎著阿玖的衣領逼問道。

阿玖叫她拎得兩隻腳幾乎都要懸空,連聲喊著冤枉:“小生沒有!小生本來是要來找你解除婚約的!”

“那這道姻緣鎖是怎麽回事?”龍紫軒一抖手腕。

“小生也不知道!小生先拜見的是嶽丈……錢,錢塘君!”

阿玖眼看龍紫軒頭頂火苗更旺,趕緊改口。

“結果他聽說我要解約,不氣也不惱,隻是在小生的手腕上也畫了幾道,就打發我來找你,說是,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

兩人一起低頭,望著捆在手腕上的精鋼鎖鏈,腦子裏不約而同,浮現出來的都是錢塘君翹著龍須,嘿嘿嘿地笑著的樣子。

“居然敢陰老子……”龍紫軒咬牙。

“被騙了……”阿玖痛心疾首。

他這邊正在發愁,隻覺得身上一輕——龍紫軒將捆著他的繩子隨手一扯,繩索便根根斷裂了。

“這麽看起來,也不是你的錯。”她蹲在他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跟他同病相憐的口氣。

“既然我爹是始作俑者,看來隻有我爹才能解開這姻緣鎖了。你就受點兒累,辛苦點兒,想個辦法讓我爹討厭你。”

她身上的香氣一陣陣襲來,比他聞過的任何花朵都要香甜。

阿玖便有些迷糊,應道:“該,該如何做?”

龍紫軒認真思考了一下。

“我爹生平最討厭負心薄幸之人。上次堂姐嫁給了涇河龍王的二兒子,遭了虐待,我爹生起氣來,便將他給活吞了——不如你也照樣學學,對我始亂終棄?”

阿玖驀然睜大了雙眼,張口結舌。龍紫軒在對麵一臉嚴肅地看著他。他又僵硬地轉頭,去看圍繞著他們的一幹海盜。眾人都是一副“我們在談正事”的認真模樣。

隻有那隻龍蝦捂著被夾彎了的鉗子,偷偷地拽著魷魚的袖子。

“魷老二,始亂終棄是啥意思?”

“使,就是使用的意思。亂鍾器,聽起來是很厲害的法器。老大這是在勸他用法器砸開鎖鏈,好讓兩人都得以自由……”

魷魚一本正經地解釋。

要命的是,龍紫軒也在跟著點頭。

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好嘛!你們也不要光顧著當海盜,偶爾也多讀讀書好嘛!!

阿玖在心中狂喊。

“不,不行的。”他又想起了錢塘君發怒的樣子,打了個寒戰:“會被你爹吃了的——他老人家是真吃啊!”

龍紫軒重又想了一陣,忽然亮了眼睛,打了個響指。

“我有辦法了!我爹生平有個最害怕的人,就住在無夏,還在蓮心塔對麵開了家食府,叫什麽……天香樓?”

據龍紫軒說,錢塘君最怕的便是這位天香樓裏的朱成碧,每次見了她都嚇得直結巴。偏偏她又最喜歡上水晶殿裏做客,回回都是橫躺在她爹的龍椅上,將龍宮裏的各色河鮮和點心一股腦地吃個幹淨。每回朱成碧走後,錢塘君都要病上十幾天。

“決定了!你現在就出發,就乘著這商船去無夏,找那朱成碧,以我爹女婿的名義作個大死!”龍紫軒興致勃勃,“要嚴重到能讓她上門去找我爹興師問罪那種——我就不信,都這樣了我爹還不趕你走!”

“……我一人去無夏?”阿玖問。

“當然了,你以為呢?老子這邊忙著打劫呢!”

龍紫軒理直氣壯地鼓起了眼睛。

阿玖無語地指了指兩人中間那根怎麽也斬斷不了的姻緣鎖。

無論龍紫軒多麽的不情願,最後還是變成了二人行。

他倆乘船沿著錢塘江口一路逆流而上,到了無夏,並沒費多大力氣,便尋到了佛塔對麵的天香樓。也不知為何,離天香樓越近,路邊的花樹便開得越是繁盛,不僅是金桂銀桂,甚至連桃花、梔子、芙蓉也不分季節不辨氣候地混雜在一起,將整棟天香樓都包圍在朝霞一般燦爛的花影當中。

漫天飄飛的花瓣之上,高高地掛著一隻寫著“朱”字的燈籠。

阿玖站在天香樓前,盯著那隻燈籠,緊握著折扇的手心中一點一點地滲出了冷汗。

還是據龍紫軒說,這朱成碧也不知道是究竟什麽妖獸,不過光看外表,隻是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而已,想必其原型也不會有多麽可怕。

可他分明見到,從那緊閉的雕花木門的門縫中,二樓圓窗上飄揚著的月白色窗簾之下,有源源不斷的陰影在湧出,將整棟天香樓都包裹得嚴嚴實實。

有短暫的一瞬,他隻覺得眼前情形異常眼熟,就好像曾經親眼見過類似之物,見過在虛空當中燃燒著的,憤怒的一對金眼。

快,快跑,否則會被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口吞了……

有一隻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將他嚇得原地跳了起來。

“你咋了?”龍紫軒朝天香樓大門口的方向翹了翹大拇指。“還不趕緊敲門去?”

“等等,那樓裏有……”

“有啥?”

他這邊還在吞吞吐吐,永遠都是行動快過腦子的龍紫軒已經吱呀一聲推開了半扇門,聞言朝他轉過頭來,一臉無辜地問。

再遲疑下去,她就要率先進入危險之地,麵對那金眼巨口的凶獸了。怎能如此?明明他才是男子,應該他保護她才對,怎能反過來讓嬌弱的女子衝在前麵?

阿玖跺了跺腳,一把推開龍紫軒,搶先衝進了天香樓。

誰曉得他衝得太快,又不曾留意腳下,被門檻一絆,竟然摔了個狗啃泥。龍紫軒在他後麵哈哈大笑,踩著他的背也進了門。

但她很快止住了笑聲,抬頭望著空中,連聲讚歎。

他們所在的廳堂內空無一人,也無任何桌椅,隻在正中央立著口三足的青銅巨鼎,鼎內蒸汽繚繚不絕,猶如雲霧般升騰而起。高過人頭之後,那雲霧之間便出現了數不清的各類花枝,無論向東南西北哪個方向看去都望不到盡頭——整個天香樓的二樓就像是被花海所取代,憑空消失了。

什麽樣的陣法能有這等效果?

阿玖還在揣測,一轉眼已經被龍紫軒單手拽住了衣領,一路拖著往那青銅鼎的方向而去。

“來看這口大鍋!”她眼尖得很,一眼看見了架設在鼎上狀如“井”字的分隔,“這又是何物?每一格裏放的食材都不一樣?少見得很呢!”

阿玖給了她一個鄙視的眼神,又清了清嗓子,將那折扇刷的一聲展開,這才拿出他說書時的架勢來:

“話說從西周時候起,神州大陸上便有這樣的陣法,可在同一口鼎內,以不同的格子,按乾坤八卦的方位,布置上不同的食材,然後根據其沉浮的數量和速度,借以占卜凶吉,甚至還可以控製附近的空間轉移變換……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

龍紫軒嘴裏吱吱嘎嘎地咬著隻牛肉丸子,朝他點著頭。

“不能隨便動裏麵的食材,會改變陣法的!”阿玖氣得簡直想用扇子敲她的頭,“而且這種時候,你上哪裏搞來的勺子?!”

“就掛在鍋邊上的嘛,這勺子。”龍紫軒委屈地嘟著嘴:“我覺得你完全多慮了,什麽空間陣法,這就是個普通的三腳大鍋而已——嗯,這丸子味道還不錯。”

她又在鍋裏撈了撈,接著將一勺顫顫巍巍的凍豆腐放到了阿玖麵前。

“喏,吃不吃?”

“不,不告而取是為偷。”阿玖勉強地咽下了口水,“小生不吃!”

仿佛是為了回應這句話,從他的肚子裏傳來了響亮的“咕嚕”一聲。

阿玖頓時惱羞成怒,氣鼓鼓地要走。姻緣鎖還在兩人手腕上呢,就憑他能走到哪裏去?龍紫軒毫不擔心地繼續在青銅鼎裏撈著,她之前明明見著有一格裏放的是鴨腸,再不撈起來就要老得咬不動了——

腳步聲去而複返,是阿玖又回來了。

她有心要嘲諷幾句,一轉眼卻見阿玖麵色發白,緊抿著嘴唇,手中攥著折扇不放。

“天香樓的門不見了。”

確切地說,並不是不見了。

而是在原先他倆進入天香樓的那扇門的方位上,憑空出現了數扇一模一樣的雕花木門。這些木門的位置還在悄然改變,竟然以那口青銅鼎為中心,將他倆環繞在其中。

這下糟糕了。無法分辨哪一扇才是真正能離開天香樓的門,而其餘的門後麵究竟有什麽,也無法預料,難道要一直被困在這裏?等等,沒有閂好的大門,作為誘餌的食物,莫名消失的入口——難道那朱成碧早就知道他倆要來搗亂,因此提前設下了陷阱?

阿玖揪著自己的耳朵越想越愁,旁邊的龍紫軒卻按耐不住了。

“自打老子出了殼,還沒人能困住老子!”

她徑直選了一扇門,往跟前一站,雙眼晶亮如火,拳頭上驟然燃起了紫色的龍焰。

“門後麵究竟有什麽,砸爛了看看就知道了!”

拳風暴漲,龍焰以破竹之勢裂空而出,木門頓時炸成了數截。

好帥!

這念頭剛閃過腦海,姻緣鎖上便傳來一陣排山倒海的拉力,阿玖整個人都被甩了出去,一頭紮進了已經破裂的木門。

“……”

“抱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龍紫軒趴在門的這邊,拽了拽鎖鏈,“喂,你還活著嗎?那邊都有啥?”

門的那邊,阿玖掛在花枝上,噗噗噗地吐了半天嘴裏的花瓣,才勉強回應道:“沒事,你也能過來,這邊啥也沒有,隻有一樹瓊花……”

夜空中,有細小的星子如同碎鑽般閃爍,但究其光芒,完全比不上星空之下,流雲當中的一樹瓊花。雪白的花盤流光溢彩,如同具有生命一般,正微微顫動著。

在樹幹的中央,仿佛是心髒所在的位置,結著一顆黑黝黝的果實,形狀猶如一隻蜷縮成團,蹲伏在樹上的巨型貓頭鷹。阿玖剛自門中掉落到瓊樹上,便被這果實牢牢地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何物?為何會散發著,簡直能令他靈魂出竅,飄飄欲仙的香甜滋味?

若不是他被一根樹枝攔腰擋住,使了渾身力氣也夠不到,當場便要摘下來看看……不,就算是他竭力阻止,也控製不了正在伸出的手,更要命的是,那隻手還在一點點地變成毛茸茸的腳掌……

幸好龍紫軒在這一刻也跨過了懸在他身後半空中的木門,跟他一樣摔了下來,並且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後腰上。

阿玖隻聽得自己的腰骨嘎嘣一聲,幾乎當場翻了白眼。

“小生一定要跟你解除婚約……在被你害死之前……”

他萬分艱難地掙紮著,卻被一隻柔軟光滑的手捂住了嘴。

“別出聲!”龍紫軒同樣發現了那顆“果實”的存在,反應卻跟阿玖大相徑庭——她繃緊了脊背,是明顯的戒備姿態。

“那是玄蜂的母巢!此處必定會有蜂群護衛!”

就象是為了回應她的這句耳語一般,從瓊花的花盤底下,居然轉出了一隻毛茸茸的巨蜂,足有成人的整個手掌般大小,生得有一對湛藍湛藍的複眼。它懸停在空中,警惕地巡視著四周。龍紫軒跟阿玖兩個躲在瓊花枝葉間,屏息靜氣,終於等到它扭轉身體,飛回母巢,在巢穴頂端趴了下來。

原來是玄蜂啊……阿玖的腦子被蜂巢中一陣陣傳來的香甜氣息給融化了,緩慢而艱難地運轉著:那麽,這味道果然是蜂蜜嗎?

“有蜂蜜!”

他隻來得及叫了一半,龍紫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地甩了他一個耳光,將他的半張臉都砸進了樹幹裏。

“現在清醒了些嗎?可以把口水擦一擦了嗎?”她捏著拳頭問,“死狗熊?”

“清,清醒了。”

阿玖一邊數著眼前新出現的星星一邊回答。

不過,拜她的一巴掌所賜,他終於從蜂蜜的**當中解脫出來,腦子運轉的速度也快了些:

如果有蜂群護衛,為啥他二人一先一後摔進樹上,卻並沒有刺激到蜂群?況且,之前隻聽聞過,玄蜂乃是嗜血好殺的妖獸,十隻可殺一牛,卻從未有人聽說過,玄蜂還能釀蜜的。

既有新鮮的,活生生的血肉可吃,誰還會千辛萬苦地采集,醞釀,等待,成就那一點珍貴的收藏?

難道,這是新的陷阱?

又或者,是因為有什麽別的狀況吸引了蜂群的注意力?阿玖自瓊花之間悄悄地探出了頭,順著那藍眼巨蜂所望著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人腳踏流雲,衣袂生風,翩翩而來。

待那人走得近了些,阿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這書生打扮的年輕人類,除了臉部之外,全身上下竟然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拳頭大小的玄蜂!

這如何得了?隻要有一隻蜂失了控,輕輕的一叮,這年輕人立時就要化為蜂群口中的血水——偏偏這年輕人絲毫不知自己身在險境,在瓊花樹下站定之後,竟然還朝著玄蜂的母巢伸出了手!

這是在找死!

阿玖尚未來得及行動,他身上趴著的龍紫軒卻搶了先:她半邊手臂都燃起了紫焰,立刻便要出手幹預——

“等等!”

阿玖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紫焰燒灼之中,他的皮肉寸寸焦灼,卻隻是皺了眉道:“事有蹊蹺。”

樹下的年輕人已經縮回了手,手指上停著那隻藍色複眼的蜂。

原來他並不是要摘下母巢,隻是要跟那隻蜂說話。

“阿零,你確定要我這樣做?”

他輕聲問。那隻蜂震動起翅膀來,仿佛是在回應。

“可這是你費了一年的時光,采集了無數種花蜜,千辛萬苦才釀出來的,世上絕無僅有。”年輕人像是能聽懂那振翅聲,接著說道。

原本停歇在他身上的玄蜂紛紛飛了起來,而瓊花樹的花盤之下,也飛出了更多的玄蜂,它們在空中彼此交匯,融合,最終組成了人形:藍眼的少年背上生著透明的雙翅,嗡嗡作響地懸停在半空,低垂著眼睛,望著書生打扮的年輕人。

“再珍貴的蜂蜜,如果藏在巢中,無法采集,又如何能贈送於人?”他萬分鄭重地道,“徐若虛,這世上能靠近我的母巢而不被攻擊者,唯你一人而已。”

“可你分明緊張得直發抖。”徐若虛毫不留情地指出。

阿零氣惱地咬住了下唇,卻沒有反駁,隻是放低了聲音。

“我自己不能親手毀壞母巢……你,你便幫我取一次蜜,可好?”

眼下情形看起來頗為有趣,連殺人蜂也曉得跟人類交朋友嗎?還是說,他這麽做是因為有利可圖?

龍紫軒暗自揣測。

她親眼見著徐若虛被阿零說服,伸手將玄蜂的母巢掰了一半下來。蜂巢的斷端流淌出金黃的蜂蜜,教徐若虛小心地盛進了事先準備好的一隻小罐子裏。

龍紫軒還以為這個動作必定會激怒那位阿零,沒想到他隻是睜大了眼睛,渾身僵硬得一動不動。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一旁的阿玖卻有氣無力地搭了一隻手在她胳膊上,肚子裏發出一陣接一陣的咕嚕聲。

“糟糕,我更餓了……”

“先忍著!”龍紫軒正撥開枝葉看得起勁,頭也不回道。

“忍,忍不住了!我一餓就會現原型……”

噗嗤一聲,那隻還搭在她胳膊上的手瞬間便沉重起來,變成了一隻毛茸茸的熊掌!她剛來得及回頭,他倆身下的瓊花樹枝哢嚓一聲,幹淨利落地被阿玖新增的體重壓成了兩截。

一人一熊唏哩嘩啦地掉落在地。

阿玖摔得半死,活似隻熊皮地毯,嘴裏還直哼哼。他肚子一餓就會變成熊——這便是“大禹後代,血統高貴”八個字的真正含義了。

“死狗熊!剛才讓你吃牛肉丸子你不吃!”

龍紫軒跳起來便要踢阿玖的腦袋——沒踢成,身後鋪天蓋地而來的蜂鳴聲阻止了她:

“偷蜜賊!”

整個玄蜂群都炸了窩,猶如被暴風所挾裹,開始在空中亂飛。藍眼的少年懸在她麵前,咬牙切齒道。

“等等,我們不是來偷蜜的!”

龍紫軒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熊跟蜂是世仇!

不知道有多少關於慘遭搶劫的蜂巢和被蟄到舌頭的痛苦記憶,世世代代地傳遞了下來,沉澱在雙方的種族本能之中——她不得不重新燃起了拳頭上的龍焰,好讓朝著阿玖呼嘯而來的巨蜂們有所忌憚。

“好餓啊……”她身後那隻死狗熊卻半睜著眼睛,鼻子在空中嗅了又嗅,“蜂蜜……有蜂蜜……”

兩人多高的巨熊忽然嗷地一聲就站了起來,朝著背靠瓊花樹的徐若虛撲了過去。

“給我蜂蜜!”

“你給我等一下!”龍紫軒拽著姻緣鎖大喊。但熊形的阿玖完全不受控製,反而拖了她一路。

就在此刻,徐若虛背後的樹身上,忽然出現了一扇雕花木門。他緊張地後退,肩膀撞開了門扇,便摔了下去。

“徐若虛!”

阿零趕回來的時候,隻來得及抓住了他的衣袖。

但那截衣袖經受不起徐若虛的體重,在他手中撕裂了。打開的門內傳來凜冽的寒風,凍僵了他的翅膀,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徐若虛朝門下方正對著的雪原墜落下去——懷裏還抱著那隻盛有玄蜂蜜的罐子。

木門砰地一聲便合上了。

再打開時,卻並不是雪原,而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粉紅色的沙漠,熱浪襲人。

阿零望著手中殘破的衣袖,呆呆地愣了一陣。

完了,這下總算是作成了大死——辛辛苦苦釀了一年的蜜,說沒就沒了,等著那隻玄蜂發飆吧!

龍紫軒一邊用姻緣鎖勒著狗熊阿玖的脖子,一邊想。

誰曉得便在此刻,他們頭頂的星空出現了異象: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巨口,從星空的邊緣開始啃起,一口一口,將星辰和流雲全都吞進了肚子。露出來的虛空之中,是一對在金焰當中燃燒著的巨眼。

還有個嬌媚的女子聲音,怒氣衝衝地喊道:

“哪個不要命的,動了姑奶奶的九宮格火鍋!!”

經過這一番折騰,阿玖終於學到了一件事情:

天香樓的掌櫃朱成碧確實是個紮著雙髻,外表隻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沒錯,但他一看那對金眼,立刻明白了她的原型,乃是上古的凶獸饕餮。

之前為了疏通洪水,大禹曾在軒轅山化為巨熊,搬運沙石,那時便是這隻饕餮玩興大發,張開大口,將洪水連同軒轅山,一並吞去了大半。洪水之厄倒是解了,“差點被吃掉”的恐懼卻世世代代留在了大禹後人的心中。

早知會招惹到她,他還不如對龍紫軒“始亂終棄”,再被老丈人錢塘君吃掉算了!!

阿玖趴在地上用袖子捂著臉,根本不想理人。

再加上他之前的衣服在變形中被撕了個稀爛,現在穿著的是天香樓一個叫翠煙的婢子給找的,帶柳枝的青衫。他自覺斯文掃地,羞憤得恨不能鑽到地下去。

可跪在一旁的龍紫軒完全,徹底,根本體會不到他現在的心情,還在扭來扭去,要偷偷地跟他說話:“原來你是對的,那九宮格火鍋真的是用來定位的!”

阿玖勉強衝她擺了擺手。

龍紫軒還在說:“那牛肉丸子真的好吃,你不吃虧了……”

啪的一聲,原本屬於阿玖的那把折扇,被朱成碧用來打了龍紫軒的頭。

“吃吃吃,就知道吃!”

朱成碧叉著腰站在他倆跟前:“我在二樓劃分了不同的區域,環境各異,天差地別,養的是我自神州大陸各地收集來的珍稀食材,準備等……那個人回來的時候,一樣樣做給他吃的!被你們這麽一搞,所有的空間全亂套了!”

阿玖趴得直直的,打算裝死到底。

“還有你——”

她手裏的扇子揚起來要拍阿零的頭,卻沒有落下去。

阿零呆呆地,隻抓著那截殘破的衣袖出神。

朱成碧便歎了口氣。

“算了,這次你遭的懲罰也夠了。眼下重要的是,如何把小書呆子找回來。否則我讓天香樓百花齊放,而你千辛萬苦地收集,醞釀,發酵,得了這一點甘甜,滿心歡喜地想要獻給他——那人卻不在。這一番心意,又有什麽用?”

奇怪的是,她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阿零,而是看著牆上的一幅畫像。

那畫極為拙劣,畫工還不如三歲幼童,隻能勉強辨認出是名身著青衣的公子,衣衫上似乎繡著柳枝。

那人是誰?這打扮好生眼熟……龍紫軒苦苦思索,卻並無頭緒。

阿零的藍眼睛卻重新亮了。

朱成碧揮了揮手,旁邊一扇雕花木門應聲而開,門中風雪呼嘯。

“先說好,我隻能助你尋到這扇徐若虛墜入的門,但空間錯亂仍在,他未必還在這個空間,也很有可能已經被轉移去了別處。你可以留一隻蜂在我這裏,你找到徐若虛後,可與之感應,找到歸返之路。但其餘的事情就……”

“我隨你一同去!”龍紫軒喊道:“雪中太冷,你的翅膀受不了的!”

朱成碧轉過金眼來瞥她:“我記得你也一樣。龍族體內水份太多,一時三刻就會凍成冰雕。”

旁邊舉起一隻顫顫巍巍的手,手腕上麵還晃著姻緣鎖。

“我,我也去,我皮厚毛多,不怕冷。”阿玖囁嚅著說,“隻是得先把那折扇還給我。”

所謂的皮厚毛多,指的是他能化身為巨熊,讓龍紫軒和阿零躲在自己的皮毛之間保暖,不至於被凍傷。

阿玖話本讀多了,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平素喜歡變的是翩翩公子。不過他眼下或許是已經丟過一回臉了,索性將心一橫,踏進門去,在雪地上一滾,果然變出一隻比方才還要大上數倍的熊來。

龍紫軒倒也不客氣,騎上了他的脖子,躲進了脖後的軟皮裏。

阿零倒很是猶豫了一陣。不過風雪大作是事實,他很快便散開形體,重新成為蜂群,一隻隻揪著阿玖的熊毛,藏了起來。

“玄蜂……那麽多……在我的毛裏……”

阿玖想起玄蜂的毒刺來,不由得哆嗦。

“行了!趕緊出發!”

龍紫軒拍了他一掌。

起初阿玖惦著滿身的玄蜂,走得還小心翼翼,可他們在雪原上越走越遠,眼前出現的奇景越多,他很快在雪地上奔跑了起來。

“嗷嗷!站著走路的鳥兒!肚子是白的!背是黑的!”

“天空會發光!紫色的光帶!跟你小時候蛋殼一樣的顏色!”

最後一句話導致龍紫軒揍了他的後腦勺。

“……說起來全都得怪你,”她把臉埋在熊皮裏,悶悶地道:“幹嘛在我蛋殼上亂畫?”

“因為你小時候漂亮啊。”阿玖傻嗬嗬地樂:“說實話,現在也漂亮,就是凶——”

糟糕,每次變成熊都會變蠢,居然把實話說出來了!

阿玖老實地等著挨揍,結果沒等來——他皮毛底下的玄蜂忽然全部飛了出來,朝著一個方向聚攏過去。不斷有蜂因為受不了寒冷而掉落,但整個蜂群的動作毫不猶豫。

“徐若虛?在那邊嗎?”龍紫軒喊。

“我怎麽沒聞到——”

阿玖嘟噥著跑了起來,很快又急急地來了個刹車,搞得雪花四濺。

“你幹嘛?!”龍紫軒差點被他甩出去,質問道。

“噓!”阿玖警惕地望著重新現出人形的阿零:“我嗅到了濃厚的血腥——你別忘了,他是殺人的蜂,這血腥難保不會刺激到他。”

他們麵前是一整片**的山岩,原本也是被積雪覆蓋的,但看樣子,是有人自空中墜落,又撞在了山岩上,滾進了雪地裏。這一路都留下了大片血跡,在雪中分外顯眼。

阿零已經凍得嘴唇都青紫了,翅膀上凝結著寒霜。但他卻似乎毫無所覺,隻曉得伸出手去,抓起了沾著血跡的碎雪,手指一點點地縮緊。

阿玖那個毫無眼力的大嘴巴還在嚷嚷:

“沒想到咱們進入的門跟原先那扇相隔這麽遠!幸好他現在不在這裏,否則等咱們趕到,豈不是早就凍死了?”

“噓!”龍紫軒朝他豎起了眉毛。

她從熊身上爬了下來,對阿玖“別過去!”的警告充耳不聞,反而走近了阿零,放了一隻手在他肩上。

“雖然看起來嚇人,但這血量本身並不大,徐小公子應該並無性命之憂。”她柔聲勸道:“況且阿玖是對的,他不在此處,當是另外尋了地方避寒,這附近,說不定便有另一扇木門……”

阿零被她提醒了,兩人沿著血跡的方向看去——山岩之上,果然有一扇木門,鑲嵌在岩石當中。

隻是門前堵著大塊新近崩塌的山岩。

“哈哈哈哈,果然還是得靠我吧?女人一邊兒去!”

狗熊阿玖得意洋洋地上得前來,一把將一塊擋著門的石頭高舉過頭頂。他正挺了胸等著讚揚,一回頭,卻見龍紫軒殺氣騰騰地單手舉著塊山岩,比他手中那塊大了十倍不止。

“死狗熊,你剛才說什麽?”

岩石上的門打開之後,迎麵而來的是碧波**漾的大海,猶如一麵翡翠製成的巨牆,矗立在眼前。

阿玖還沒有來得及想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便跟著其餘兩人身不由己地掉了進去,朝著海麵急速地墜落。

他晃動著四肢,努力在空中做出遊泳的姿勢。

阿零的翅膀被溫煦的海風解了凍,很快重新找到了平衡。龍紫軒一望見大海便現了龍型,此刻正迫不及待地要重新紮回海裏去——可她忽然想起了某隻熊的存在,在空中來了個急停。

這麽一拉一扯,他們中間的姻緣鎖繃得筆直。

“你都吃……什麽了……這麽沉!”龍紫軒的龍身被狗熊阿玖的體重墜得越來越長,最後忍不住喊起來:“還不趕緊變出人形!”

阿玖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從下麵傳來:“不行,現在沒有備用衣裳,小生就得光著了!士可殺,不,不可辱……”

龍紫軒被氣得夠嗆,一轉眼,望見海麵一座光禿禿,黑黝黝的小島。她也顧不得許多,拖著阿玖便飛了過去。最後一段距離,她實在是力氣耗盡,越飛越低,阿玖半隻熊身都讓她浸進了海裏,一路嗆了不少水。

“咳咳咳!”他掙紮著爬上了小島,一頭栽倒,奄奄一息,“遲早有一天,我會……被你弄死……”

龍紫軒原本擔心地靠了過來,聽他這麽一說,又恨得癢癢,心想不如直接踹死算了。她剛抬起腿來,這狗熊忽然砰地一聲坐了起來,兩眼炯炯放光。

“蜂蜜!”他大喊。

“又來?”龍紫軒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居然沒打中,被阿玖完美地閃避了。

“這次不會再失控了!我保證!”他捂著臉道,“這真的是玄蜂蜜的味道,我記得真真的,徐若虛必定在這島上!”

龍紫軒無語地指著他身後。阿零早已經降落在更高處,那裏的山岩極為奇特,有數道從中間裂開的痕跡,露出的內層是鮮紅的,似乎還曾經滲出過血液。

就跟活物身上的傷口一樣。

隻不過這傷口眼下已經被塗上了厚厚的一層蜂蜜。

正是徐若虛曾經懷抱過的罐子中盛裝著的玄蜂蜜。

“難不曾……這島嶼本身是活物?”龍紫軒問。

“不是活物,那隻饕餮為何會養它在這海裏?”阿玖打了個寒噤:“你根本不曉得,她什麽都吃啊,一座小島什麽的,完全不在話下。”

“這麽說,徐小公子來過這裏,然後將蜂蜜塗在了這島的傷口上。”龍紫軒猜測道:“蜂蜜又稱百花膏,可消毒生肌。這徐小公子,倒是有一副好心腸。”

“他一直都是這樣。”阿零忽然開了口:“連對我也是……隻可惜,好心未必便有好報!”

他忽然一拳擊打在那傷口上!

整座島嶼都顫抖起來,猶如遭遇了地震一般。緊接著,從島嶼的兩端竟然飛出了無數的飛鰩,朝他們圍攏了過來。

阿玖驚訝地睜大了雙眼,雖然在話本上讀到過,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身有雙翼,且能飛翔的魚。它們大部分都通體透明,能看清楚體內的骨骼,有一些,腹部還含著血紅的一團。

他回想著曾經讀到過關於飛鰩的記錄,終於意識到阿零為何如此生氣。

“他救了你們的母魚,你們卻恩將仇報!”

阿零已經釋出了組成形體的大部分的玄蜂,蜂群與魚群在空中交錯,翅膀互相拍擊,不時有透明身體的鰩魚從空中墜落,在阿玖和龍紫軒腳下摔得鮮血淋漓。

“我早說過他是殺人的蜂!”阿玖喊。

“不,”龍紫軒指著掉落在他們腳邊的飛鰩:它吐出了腹內的人血,撲棱了一陣,接著重新飛了起來。

就算憤怒,痛楚,心急如焚,那隻蜂並沒有下真正的殺手。

“他現在是,學會釀蜜的蜂了呢。”

包圍著他們的飛鰩很快退卻了,緊接著,就象是為了表示歉意一般,島嶼的背上出現了第三道木門。

他們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卻陷入了虛空當中。

阿玖這次完全無法理解朱成碧的思路了:如果說之前的雪山是為了養白腹黑羽的肥鳥,海洋是為了養會流血的島嶼,那這古怪的空間又是為了什麽?

他們就好像是果凍中的小蟲,緩慢地旋轉著身體,無論朝哪個方向看去都是霧氣朦朧的一片。遠處影影約約,像是懸著塊石頭,卻看不分明。

“徐若虛!”阿零喊了起來。

出人意料的是,混沌之中也傳來微弱的回應。

“你們別過來!”

三人頓時精神大振,手腳並用地朝聲音所在的方位努力“遊”了起來。

“咱們到底有沒有靠近?”

龍紫軒耐心不足,最先提出疑問。

他們努力了半天,可那塊石頭似乎還是懸在遠處,並不曾有接近的跡象。

“啊啊啊,太煩人了!”龍紫軒一抖胳膊,雙臂之上燃起了龍焰,發泄似的朝霧氣當中擊打了一下。

說來奇怪,那霧氣象是害怕似的,躲開了。

“你等等,我總覺得這霧氣哪裏不對。”阿玖試圖阻止。

但龍紫軒哪裏肯聽?她索性連出幾拳,將攔在他們麵前的霧氣轟了個幹幹淨淨。

趴在那塊石頭上的人,果然是徐若虛!他懷裏還抱著那隻小罐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失血的緣故,麵色蒼白。

“你們千萬別過來!這霧氣裏有……阿零!”

徐若虛一現出身形來,阿零便朝他飛了過去。此刻卻猶如觸電一般,折返了回來。龍紫軒“遊”過去查看,發現藍眼少年的一整隻胳膊都消失了。

那霧氣當中,似乎有無形之物,在來回巡遊。

所有接近之物,都被啃噬掉了。

更糟糕的是,徐若虛所在的那塊岩石,也正在一點一點被啃噬掉。很快他就要沒有立足之地了。

偏偏他還在絮絮叨叨地道歉:

“對不起,阿零!你們可千萬別再靠近了……它也想要你釀成的蜜,我不肯給,它就把我困在這裏。”

“那就給它好了。”阿零一個字一個字地蹦著。

就算遲鈍如阿玖,也能聽得出來,這隻蜂現在非常生氣,幾乎快要說不出話來。

可對麵那小書呆子居然拒絕了。

“那怎麽能行?你這麽辛苦才釀出來的,說要獻給重要的人,我又拿去給了飛鰩島,現在就隻剩這麽一點……對不起。”

他一臉懊悔,卻很快振作起來,將那隻罐子朝他們舉了起來。

“不過我守住了最後這一點,幸好你來了,來把它帶走吧……”

然後阿零就炸了。

這個“炸”是字麵上的意思:阿零的人形徹底消散了,無數隻玄蜂充斥在霧氣當中。它們朝徐若虛所在之處蜂擁而去,每前進一寸,便有大塊的蜂團憑空消失,被霧氣中的無形之物所啃噬。

但剩餘的蜂團義無反顧,毫不遲疑,終於艱難地到達徐若虛身前。

重新出現的藍眼少年,已經隻剩下上半截身軀,和一條手臂。他用這僅剩的手臂,給了對方一個輕輕的擁抱。

“徐若虛。”阿零的語氣卻異常嚴厲,“你永遠都分不清,輕重緩急。”

接著他抓了徐若虛護在懷裏的罐子,朝空中一扔。

“阿玖,交給你了!”

“咿咿,為什麽是我?不怕我偷吃—— ”

龍紫軒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阿玖便飛了出去。那罐子正好撞在他圓滾滾的毛肚皮上,叫他伸了胳膊一把摟住。四周霧氣也圍攏了過來,就在這危機關頭,龍紫軒燃起了手臂上的龍焰,沿著姻緣鎖燒了過去。

阿玖整隻熊頓時燒得象個燈籠,哇哇叫了起來。霧氣猶豫地躲開了。

龍紫軒趁機將他也拽了回來。

“別嚎了,我早知道你這一身熊皮不懼龍焰!”

“我叫不是因為被火燒了,是因為我終於想起來這霧氣是什麽了!這是混沌啊!整個空間裏都是混沌啊!隨時能把咱們啃了啊!什麽樣的老妖怪才會養混沌當儲備糧啊!!!”

遙遠的某處,守著神農鼎的朱成碧忽然打了一個噴嚏,手中的筷子一鬆,一整塊血豆腐掉進了霧氣繚繞的鼎內。

“糟糕,放錯格子啦!”她手忙腳亂,“又要從頭來過!”

借著阿玖和龍紫軒吸引了混沌注意力的功夫,阿零重新化為了蜂群,將徐若虛包裹在了其中,小心翼翼地重新飛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在混沌之中的緣故,徐若虛本身並不十分沉,隻是空氣分外粘稠,蜂群的移動越發困難了。

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眾人的身側忽然出現了一扇開啟的木門。

“阿零說他聯係上了留在朱掌櫃身邊的蜂。”徐若虛喊:“大家快過來!”

說得輕巧。龍紫軒跟阿玖這邊同時要躲避混沌對最後一點玄蜂蜜的搶奪,又要朝木門的方向靠攏,談何容易?更糟糕的是,那扇木門在四周霧氣的擠壓之下,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形,縮小。

阿玖著急起來,隻覺得心跳如鼓,全身的血脈都在洶湧流淌。

“小生今日豁出去了!”

他也不曉得從哪裏摸出了那把折扇,緊緊地握在手中,開始深吸著氣。每吸一口,這副狗熊外形的身體都更加膨脹幾分,直到他成長為一隻頂天立地的巨熊,能將龍紫軒輕而易舉地捧在掌心為止。連同那把折扇也改換了相貌:是一柄威風凜凜的戰斧。

哢嚓一聲,木門徹底碎裂了。

門內的空間開始扭曲變形,卻在最後一瞬被一隻熊掌所穿透。

阿玖咆哮著,使勁了全力,背脊上的長毛根根豎起。那門居然叫他生生地又給掰了開來。

緊接著,那柄戰斧上生出了千萬道的閃電,有如洪流一般,傾瀉而下。

就算是混沌,也在這光芒麵前,暫時退卻了。

“走!”巨熊大喊,一把抓住了龍紫軒,就要塞她去那門裏。

“我一人走去哪裏?”她抱著他的一根指頭不放,“咱倆是鎖在一起的!”

“小生之前說這鎖解不開,是騙你的。”電光之中,巨熊的臉上居然現出幾分慚愧來。

“這姻緣鎖,隻要有一方完全心意斷絕,便可以斬斷。眼下,終於是時候了!”

戰斧呼嘯而落,龍紫軒頓時被耀得花了眼。她隻曉得腕上一鬆,整個人身不由己地飛了出去。再睜眼時,已經躺在天香樓的廳堂之中,手上的姻緣鎖隻剩下了半截。

頭頂的空中,是已經殘破不堪的木門,門內的電光還在一閃一閃。

“好哇,長本事了是吧!”龍紫軒火冒三丈,“死狗熊,你給我等著!”

她剛站身來,另一個人又教阿玖從那門內甩了出來,正好跟她撞在一起——卻是徐若虛。他身上護衛的蜂團已經叫混沌吞吃得差不多了,隻剩下殘餘的幾隻,還有最大的那隻藍眼睛的,躺在徐若虛的手裏一動不動。

緊接著,那扇門內便隻剩下了一團漆黑。

龍紫軒不甘心地撲去了門邊,關了門再打開,眼前重又出現了粉紅色的沙漠。再關上,再打開,是一整片雨林。再打開,又是風雪呼嘯的冰原。

“死狗熊!“她朝著冰原喊,“看我這次不打腫你的屁股!”

有什麽從她的眼角溫熱地淌了下來,滴落在手腕上。那隻剩一半的姻緣鎖,正在重新變成花紋。

是當年還是個毛茸茸的熊崽子的阿玖,畫在她的蛋殼上的。

連同這花紋,都在漸漸消失。心意斷絕,方可斬斷,如今正在斷絕的,是誰的心意?

她縱然使盡了全力,卻再也抓他不住。

就在此刻,整棟天香樓裏忽然響起了朱成碧得意的笑聲:

“啊哈哈哈,終於修好了,本姑奶奶可以隨意燙火鍋了!”

唯一不同的是,枝頭上還吊著隻毛茸茸的熊仔,滴著口水,還在說著夢話:“好吃好吃…… ”

龍紫軒大叫不好:“果然最後一點玄蜂蜜被他給偷吃了!”

“瞎,瞎說!”阿玖被她驚醒過來,大聲反駁。

他鄭重其事地自那花枝上滑了下來,以一隻熊崽所能有的最莊重的姿態,將那隻裝得有玄蜂蜜的罐子捧去給了徐若虛。

“替我還給他,還有,多謝他肯信我。”他朝徐若虛掌心中的藍眼蜂歪了歪頭,“小生之前曾叫他殺人蜂,是小生錯了。”

那蜂虛弱地震了震翅膀。徐若虛也笑了起來:“阿零說,他也叫過你偷蜜賊——你們扯平了。”

看起來,總算是有了個圓滿的結局。

可輪到隻有龍紫軒和阿玖相對的時候,兩人還是止不住地尷尬。姻緣鎖已解,照理說兩人自此應該毫無瓜葛,各奔東西才對。可他倆站在天香樓的門口磨蹭了半天,東拉西扯地說得都是些不相幹的話。

“說真的,若不是親眼所見,小生也不會相信玄蜂真的能釀蜜。”

“你啊,沒見識過的事多了。”龍紫軒聳肩。

“是啊。要擱以前,小生打死也不會相信,你這麽凶巴巴的女子也會有細心體貼的時候。”

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來,龍紫軒揚了手就要一巴掌——

誰知他們背後的天香樓忽然陰影升騰,眼看著一隻金眼巨口,火焰鬃毛的巨獸冒了出來,殺氣騰騰地朝錢塘江的方位飛去了。

“我好像,做錯了一件事……”龍紫軒遲疑道。“之前我去跟朱掌櫃道歉,又見她望著那幅畫得好糟糕的畫像出神,我一個沒忍住,就跟她說,我曾見過一個也穿這樣衣裳的公子去水晶殿找我爹。他長得滿好看的,似乎跟我爹很熟,還留了樣非常重要的東西給我爹,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能讓朱掌櫃的知道……”

“咱們這算不算是,終於給你爹惹上了麻煩,作成了大死?”阿玖問。

龍紫軒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跑啊!跟我回東海!不然還要等著我爹來打屁股嗎??”

“小生才不要當海盜!”

“每天都有豆包吃喔!”

“那,那我考慮一下……”

昔日之東海,曾有雌雄大盜出沒。雌盜乃一美貌女子,力大無窮,刁鑽古怪,過往船隻須受其百般戲弄,方可通行。雄盜雖為一少年書生,論其可怕之處,卻更勝於雌盜。凡被他看中者,須聽其說書三日,兼誦詩無數,聞者苦不堪言,卻無計可施。據傳此人乃大禹後裔,可化身為熊。世人從此將頑童稱為“熊孩子”,即是因此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