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龍團雪

窗外的鷓鴣已經叫了三次了,一次比一次迫切,一次比一次近。白兔躺在**,睜了眼睛聽著。眼下正是雨季,武夷山中細雨延綿,連那聲聲透過雨簾的“行不得也哥哥”,也給染上了一層瑩瑩的綠意。

或許那真的是鷓鴣,他自欺欺人地想,隻是一隻路過的鳥兒,並不是約定的信號……

“哐當”一聲,有石子砸在窗欞上,將他驚得立時便坐了起來,伸手去抓床頭的外衣,胡亂地披在了身上。

指尖滑過細密的針腳時,白兔略頓了一頓。

那原本是件成年男子的外裳,如今叫人重新裁剪了,又按白兔的尺寸細細地縫過,雖說是件舊衣,卻漿洗幹淨,熨燙妥貼,上麵還帶著隱約的一絲茶香。

有生以來,從未有人這樣待過他。

過去的短短二十日,就像是一場並不真實的夢。

而帶來這場夢的那個男子,此刻便在裏間沉睡,與白兔隻有一牆之隔。

隻要白兔一閉上眼,就能望見他,躺在黑暗當中,整個人瑩瑩生光,猶如玉石。

光芒的源頭凝結成團,正位於這人胸口:是一隻盤成龍形的定魂玉玨。

正是白兔來這裏的最終目的。

耳畔忽然響起了更加劇烈的砸窗聲,白兔驚得一哆嗦,他無暇多想,過去便開了門。

門縫中立時伸出了一隻纖纖玉手,將一柄烏黑的馬鞭頂在了白兔的喉嚨上,熟悉的疼痛壓了上來,白兔頓時無法作聲,朝後退了幾步。

那玉手的主人邁進了屋,是名作農家打扮的少婦,她另一隻手裏還舉著個小小的燈籠。燈光映在她臉上,更顯得她麵容姣好,眉眼柔和,說不出的溫煦可親。

“連日不見,阿兔,你過得可還好啊?”她輕聲說著,將那燈籠舉著轉了一圈,又伸手過來,捏了捏白兔身上的衣裳,“看起來,這姓顧的待你還真不錯。”

她點點頭,回手便是一鞭,直抽在白兔臉上。這一下既穩且狠,白兔頓時血流滿麵。

即使如此,他還是站直了身子。他不敢躲。

“他一待你好,你便忘乎所以,忘了你本來是什麽東西了嗎?”

“沒有!白兔沒有忘!”

“那為何遲遲不給二娘我開門?”

“我,我睡得略沉了些……”白兔囁嚅著。

又有四五個身影閃了進來,這回都是蒙了麵的壯漢,沉默著立在蘇二娘的身後,一雙雙眼睛緊盯著白兔。似乎隻要蘇二娘一聲令下,他們便要活撕了他。

蘇二娘卻噗地一聲笑了起來,過來輕輕地拍了拍白兔的臉:“好阿兔,剛才二娘打疼你了吧?這都是為你好,要教你懂規矩。”

她微微蹙眉,麵上滿是心疼,嘴裏說的卻毫不相幹:“說吧,那定魂玉被顧新書藏在了何處?”

“就,就在他身上戴著,”白兔答道:“便是洗浴時也不曾取下來,否則……”否則他哪怕是趁機偷了來,也不至於引得蘇二娘他們進屋。

蘇二娘轉身便要進裏間,白兔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二娘,看在我過去替你尋的那些個寶物的份兒上,能不能,不要傷他的性命?”

蘇二娘輕蔑地瞟了他一眼,徑直帶著壯漢們去了裏間。不一會兒,裏間便傳來了她得意的笑聲。

“虧得我的好阿兔還替你求情!讓阿兔自己看看,這玉玨原來在何處?”

白兔跪在地上,心亂如麻,眼見著顧夫子被二娘他們捆著拖了出來,甩在自己跟前。

夜半遇襲,夫子身上僅有一件褻衣。蘇二娘蹲了下來,一把撕開了顧夫子的衣襟:那龍形的定魂玉玨就鑲嵌在他胸前的血肉中,隨著他的呼吸還在一閃一閃的。

白兔驚訝萬分,忍不住要伸手觸摸:“夫子,你這是?”

“我曾遭白澤所控,為了擺脫他受過重傷。”顧新書平靜地說,“魂魄因此不穩,需要靠這玉玨鎮著。”

他突遭背叛,為賊人所困,卻絲毫不見慌亂,跟白兔說話時的語氣就跟平日裏教他念書習字時一樣。

蘇二娘卻又甩了一樣東西出來,它貼著地麵連續轉了好幾圈,撞在白兔的腳下。

是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

“挖出來。”她簡短地命令。

“二娘!”白兔慘叫道。

顧新書也變了臉色:“如今我已經在你們手裏了,誰都能做,別讓這孩子……”

“我偏要他親自動手!”蘇二娘甜甜地笑著,眼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他不幫你說話倒也罷了,他這一跪,你就注定活不成。”

她手中的馬鞭一點點滑過顧新書的下巴,停在咽喉處,留下一道明顯的紅痕。

“還不動手?”蘇二娘催促道,“難道要我親自動手?”

白兔渾身一個激靈,抓過了那匕首,緊緊地握在手裏。

“顧夫子,你一開始便不該救我。像我這樣的,像我這樣的……”利刃在白兔手中顫抖,他兩眼發酸,止不住地要湧出淚來。

顧新書在對麵默默地看著他,依舊是平靜溫和的一雙眼,瑩潔生光的一個人,仿佛整個世間的罪惡,都無法沾染他分毫。

就像初遇之時,白兔躺在泥濘當中向上望,望見的他一樣。

二十天前,顧新書自馬販子的手底下,救了匹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小馬駒。

這個季節的武夷山山雨連綿,。本來就險峻的山路讓雨水泡得發了脹,又教往來的車馬踩得泥濘不堪。那馬販子帶了七八匹馬,自半山腰上一步一滑地朝上爬,也不知道是著急著去哪裏,鞭子聲和吆喝聲就不曾停歇過。

那匹馬駒本就瘦弱不堪,耷拉著腦袋,勉強前行,誰曉得蹄子陷入了泥沼,再被身邊的牡馬一擠,摔進了泥地裏。

馬販子的鞭子立刻便甩了過來。

它數度掙紮,想要起身,可終究是腿軟無力,又摔了回去。到後來,它自己似乎也知道掙紮無望,隻一動不動地躺著,任由馬販甩著鞭子,在它身上製造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整個馬隊都不得不停了下來。馬販子火冒三丈,朝著過路的行人喊著:“看什麽看?老子自己的馬,打死了也是活該!”

他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不如打死算了,還能拆了吃肉!”

他重又揚起了手,馬鞭劃破了空氣,是清脆的“啪”的一聲——

卻並沒有再落在馬駒的身上,隻是抽破了一柄油紙傘的傘麵。

那破損的傘麵朝一側傾斜,露出了持傘之人。

正是顧新書。

他一身白衣,眉清目秀,俊逸出塵,似乎並不需要開口說話,隻靜靜地立在雨中,便能讓周遭安寧下來。

“你這馬駒,要賣多少錢?”他開口問。

馬販子似乎沒想到會有人願意出價,愣了愣。

“這位先生,我看你像是個讀書人,也不騙你,這駒子怕是崴了蹄子,買回去也不中用了,還不如吃肉……”

顧新書俯下身去,將一隻手放在馬駒的脖子上。

就在他手掌底下,小馬的血脈在溫熱地跳動著。它火紅的鬃毛裹滿了泥水,身上也髒得很,看不出本來的毛色。

顧新書又朝那一根根突起的肋骨摸了過去。

馬駒像是緩過來些力氣,抬了頭,在他衣袖上蹭了蹭。顧新書雪白的衣袖頓時遭了殃,被蹭上了厚厚一層紅泥。就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了,馬駒往後縮了縮脖子,大大的黑眼睛裏開始湧出了淚光。

誰曉得顧新書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微微笑了起來:

“這駒子我買了。”

買下來倒是容易,如何照料卻是難事。

顧新書本身瘸著一條腿,行動不便,隻好雇了輛車,將無法動彈的馬駒帶回了自己的住處。他自受傷後便隱居在這武夷山中,以給山村裏的孩子們授課為生。眼下正值雨季,又是農忙,孩子們都幫著家裏搶收稻子去了,一個來聽課的都沒有。他索性將馬駒領進了屋裏,給它喝米漿,喂新鮮的山果,又用溫泉水輕輕地刷洗了全身。

泥水從馬駒的鬃毛上被洗下去了,漸漸顯露出來的,是雪白的毛色。

原來是一匹像小兔子一般的白馬,隻有鬃毛跟尾巴是火紅色的。

“真是漂亮。”顧新書讚歎道。

他檢查了馬駒的四肢,所幸關節並沒有嚴重的損傷,隻是陳舊與新鮮的鞭痕交錯,重重疊疊。

他從那些鞭痕上撫過,眼神閃爍,卻並沒有說什麽。

“你很幸運,會好起來的。”

他低下頭,一麵跟馬駒說,一麵輕撫著它的脖子:“這武夷山中有一處隱藏的靈脈,雖然沒有人知道它在哪兒,但它讓這山林之間充溢著靈氣。既然我能在此處養傷,你也一定會痊愈的。”

馬駒睜著大眼望著他,溫順得很,也不知道聽懂了多少。

顧新書所言不虛,第二日,馬駒便能顫抖著腿,嚐試著站立一陣了。

第三日,它開始探索室內,差點咬壞了顧新書的床帳。

四五日過後,顧新書便帶它去了室外的草場。

起初,馬駒還是怯怯地抬著蹄子,像是生怕踩壞了腳下的青草。但它很快撒起歡來,噴著響鼻繞著草場跑了一圈又一圈。

顧新書在旁邊看著,麵帶微笑。

畢竟還是虛弱,馬駒跑了一陣便累了,靠過來朝顧新書懷裏拱了拱,明擺著想討要果子吃。顧新書隻有單腿能夠站穩,一個不留神,便叫它拱翻在地,隻覺得那溫熱的舌頭在自己胸口舔來舔去,癢得他嗬嗬直樂。

馬駒的動作卻突然停住了。

顧新書一低頭,發現自己衣襟敞開,露出了一小段龍形的定魂玉玨。

那馬駒肯定是忽然舔到了玉玨,又不知道是什麽,這才停了下來。

他伸手想要再摸摸馬駒的頭,它卻一扭頭,飛快地跑開了。

顧新書的手被晾在了半空,隻覺得一腦門的問號。

他有做錯什麽嗎?

這疑問很快便有了答案。

當天夜裏,顧新書準備在附近的溫泉池中洗浴。這泉水中含有硫磺,有助人痊愈的功效。水麵上蒸汽繚繞,他正探了隻手,去試水溫,忽然聽到身後的樹叢中傳來細碎的動靜,像是有人正猶豫地踩在了落葉上。

“誰?”他回頭質問,樹葉搖晃一陣,鑽出了披著火紅鬃毛的馬駒。

“原來是你!”

顧新書忽然想到,這溫泉水對小馬身上的傷也有好處,便捉了它,要朝池水裏帶。

馬駒並不十分情願,但它瘦弱至此,拗不過顧新書的力氣,最後還是跟他一起站在了池水裏。顧新書用手掬了溫泉水,慢慢地朝它身上澆著。

馬駒愜意地抖了抖耳朵。也許是泉水溫度過高,它整個身體都泛出了淡淡的粉色,耳朵根部尤其明顯,通紅通紅的。

顧新書忽然揪住了馬駒的耳朵。

“這是什麽?”他問道。

在馬駒的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痕跡,之前他便見過,但以為也是鞭傷,眼下看來卻分明不是----這痕跡約一指來長,形狀完好,猶如一隻趴伏著的蠶。

被顧新書一碰,那蠶身上流過了一陣陣的光澤。

“咦?”他自語道,“倒是有些像金蠶蠱?”

說起金蠶蠱來,顧新書再熟悉不過了。

他之所以遭白澤附身,強行控製,就是因為白澤想要奪取金蠶蠱。後來他雖然勉強脫身,仍是受了重傷,不得不隱居在武夷山中。金蠶蠱也被白澤奪走,不知所蹤。

沒想到如今卻在這裏見到,還是在一匹小馬的身上。

難怪這小馬渾身都是鞭傷!服下金蠶蠱者,能感應到附近的寶物,不知道它之前的主人是誰,看樣子沒少驅使著它四處尋寶。

顧新書心中瞬間有諸多念頭來去,最後定格為滿腔的同情。

那小馬卻不曉得他此刻心中所想。顧新書一說出“金蠶蠱”三個字來,它便受了驚嚇,朝後連退了幾步。顧新書要伸手去攔,它卻立時發起狂來,踩得池中水花四濺,慌不擇路地朝深水的方向逃去了。

“危險!”顧新書喊。

話音還未落,小馬前蹄一滑,一頭栽倒在池水裏。

顧新書想也沒想,也跟著撲入了池水,奮力朝馬駒的方向遊過去。

溫熱滑膩的泉水中,他潛入水下摸索著,想要拽住馬駒的鬃毛——結果抓住的卻是一隻人類的手。

咦?

那手瘦得好像隻剩下了骨頭,顧新書一用力,對方便輕飄飄地撞進懷裏來,他拖著這人,嘩啦一聲衝出了水麵,再定睛一看:

眼前是名渾身都是鞭傷的瘦弱少年,披著頭火紅的長發,前額上的金蠶印記映著月光,泛著淺淺的金色。

這孩子抱緊了雙臂,正在瑟瑟發抖。

這紅發少年便是白兔。

他遵照蘇二娘的命令,以馬駒的原型和一場苦肉計,接近了顧新書,原本是想要刺探定魂玉玨的下落,沒想到顧新書毫不設防,讓白兔一下子便找到了就在他胸前的寶物。

若是能趁他洗浴的時候偷走呢?

懷抱著這樣的心思,白兔悄悄接近了溫泉池旁邊的顧新書。

誰知卻被他當場捉住,還被發現了額上的金蠶。

白兔心緒大亂,隻想要逃跑,結果被抓了回來。更糟糕的是,他還在慌亂之中現了人形。

白兔裹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將臉深深地埋在兩隻手裏。

接下來他會被如何對待呢?

世人皆愛財,自己身有金蠶的事既然被這人發現了,從此之後,恐怕又要被強迫著去感應周圍的寶物。

他這樣想著,隻覺得火辣辣的疼痛隨著幻象中的馬鞭一起破空而來,讓他止不住地發抖。

不如趁現在,逃走吧?

不,不行,他還沒有拿到定魂玉玨,蘇二娘說過,要回靈界,非得要那定魂玉玨不可。

隻要能回去……隻要能回到靈界,他白兔就徹底自由了,再也沒有人能強迫他,再也不用挨鞭子了。

白兔默默地咬著自己的手臂,這新的疼痛能驅散一些幻象,讓他冷靜下來。

他準備忍耐。無論這個人將如何對待自己,白兔都準備忍下來。

直到他拿到這人胸口的龍形玉玨為止!

“如何?可是冷靜些了?”顧新書的聲音在頭頂響了起來。

白兔一哆嗦,反倒是往被子的深處埋得更緊了。

他等了一陣,未再聽到什麽大的動靜,隻是有案幾拖動的聲音,還有碗盞相擊的脆響,再過一陣,是水泡在瓶中沸騰的聲音。

顧夫子在做什麽?

白兔不由得好奇心大盛,偷偷地將被子撥下來一點,露出兩隻眼睛來偷看——

顧新書身前的案幾上擺著幾隻黑釉點金的小盞,還有一隻冒著縷縷蒸汽的銀瓶。

空中彌漫著清爽的茶香,像是第一場初雪之後,晴光刺破寒氣,直接照耀在臉上。

原先他還是小馬駒,鑽在顧新書的袖子裏討要果子吃時,便嗅到過此人身上的這種茶香,卻無從辨識。

這是什麽茶?

“此茶名為龍團雪。”顧新書仿佛猜出了白兔心中的疑惑,緩緩言道,“隻取茶芽最中心的一縷,在銀器中以清泉漬成,光明瑩潔,猶如白雪。”

他略微轉身,讓白兔看清他手中持著的黑釉茶盞和正在擊打著茶膏的茶筅。那茶膏猶如牛乳,散發著清香。

“而且,隻有生長在靈脈附近的茶樹,成年浸潤在充沛的靈氣當中,才能製作出這樣純白的龍團雪來。”

顧新書將銀瓶中的水注入盞中,又將茶盞捧給了白兔:“喝下它,它能鎮定魂魄,祛除病痛,讓你一夜安眠。”

白兔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喝下龍團雪茶的,他隻記得當他重新躺下,顧新書將一隻溫暖的手放在了他的頭頂。

“睡罷。”他哄道,“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麽,你醒來之後,又是新的一日。”

而那時,他甚至還不曾問過白兔的名字。

第二日,白兔便將自己的姓名告訴了顧新書。

他等著更多的盤問:從哪裏來,為何會化身馬駒,這一身的傷痕是怎麽回事……最重要的是,為何會身有金蠶,是否真有感應到寶物的能力。

他已經想好了答案,連“一定要在劇痛之中,才能有感應寶物之力”這樣的事也準備和盤托出。

他緊咬著牙,等待著鞭子的到來。

顧新書卻在他麵前鋪開了一張紙,又將一支筆交到了他手中。

“會寫自己的名字嗎?”他問。

白兔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又默默地接過筆,寫了兩個字。

“嗯,筆鋒還行,但是筆順有誤。”顧新書略點了點頭。

“我來寫給你看啊,這個兔字,應該最後再點這一點……”

教完了兔字,顧新書又一連寫了龍、團、雪三個字,接著幹脆寫了首五言絕句。

“來來來,背背看,我念一遍,你再跟著念一遍。”

等等,這個走向哪裏不對吧?!白兔在心裏喊道。

顧新書見他猶豫,長長地歎了口氣:“眼下正好是農忙,我的學生們走得一幹二淨,我自己一人,守著這學堂,實在是孤單無聊得很。你便扮作我的學生,陪我玩耍幾日如何?”

他故作嚴肅地望著白兔,等著他的回答。

這狀況完全在白兔的預料之外,他隻好嚐試著答了聲:“好……”

顧夫子便朝他微笑起來,那笑容非常非常溫柔。

可是當天夜裏,白兔還是做了噩夢。

他夢到自己渾身**,跪在地上,那蘇二娘持著馬鞭,一下一下抽著自己的脊背。

而他咬著自己的手。他不敢哭。

若是哭出來,被二娘聽到了,隻會是更加殘酷猛烈的對待了。

“明明隻差一點,怎麽就能感應不到了?二娘我真是白養活你了!早知道這樣,就不該買下你這沒用的東西!”

有人拉著他的手臂,想要將他的手從嘴裏拽出來。

白兔掙紮著反抗:“二娘,二娘我沒有哭,別丟下我,我還有用,我……”

他睜開眼睛,大口喘著氣。顧新書披著外衣,正擔憂地看著他。

這下該問了吧?白兔想。

二娘是誰,自己究竟遭遇過什麽,這一身的傷……

顧新書卻隻是低頭摸了摸白兔手背上的齒痕。

“下次,別再咬自己了。”他給白兔帶來了兩倍份量的龍團雪,然後說了這樣一句話。

白兔正式成為了顧夫子的學生。

他穿著顧新書改小了的衣服,每日都能吃飽肚子,火紅色的頭發被洗得幹幹淨淨,梳成了發髻,還整天跟著顧夫子念詩寫字——簡直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這種不真實感如此強烈,終於有一次他自己按捺不住,問顧夫子:“夫子,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麽人嗎?”

“我猜想你肯定有過一段很難熬的日子。”顧新書回答,“若你願意,可以告訴我,但在你準備好之前,我不會問。”

說完,他便打開了手中的書頁:“啊,今天該學《白頭吟》。”

“若我是壞蛋呢?”白兔脫口而出。

你既然身懷珍貴的定魂玉玨,怎麽能如此信任我這樣一個來曆不明者?要知道我明明是來——

顧新書抬頭看他,接著將攤開的書捧給了白兔。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顧新書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念給他聽,“這是一個女子在跟她的丈夫訣別。她在說,雖然他忘記了他們曾經的恩愛,但她依然懷抱著最初的心,它皎白如月,光潔如雪。我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一顆心,無論遭遇過什麽,都無法被輕易地弄髒。”

他忽然一笑,合上書頁跟白兔說:“你猜我救你時看到了什麽?”

“什麽?”白兔傻愣愣地問,泥漿裏的小馬?

“我看到了一匹不同尋常的千裏馬,阿兔。”他伸手彈了彈白兔的額頭。

“你可知你身有彩翼,可直上九霄,可日行萬裏?”

那現在呢?你現在看到的又是什麽?

一個忘恩負義的背叛者,還是一個置你於死地的盜賊?

白兔很想這樣問。

他手中的刀鋒,沿著龍形玉玨的位置繞過了整整一圈,已經在顧夫子胸口造成了血肉模糊的傷口,隻需要再深一點,再用力一點,就能把玉玨整個撬下來。

可他的手抖得厲害,再也無法繼續下去了。

“你不該救我的。”白兔喃喃,“從一開始,你就應該讓那馬販子打死我的。我已經這麽髒了,你為什麽還要靠近我,我隻會弄髒你……”

就在這個時候,顧新書伸手撫上了他的臉。

“別哭,阿兔,你不髒的,他們弄不髒你。”

在那之後,白兔再也沒有夢到自己被鞭打。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可怕的夢境:他一遍又一遍地夢到自己挖出了顧新書胸口的玉玨,夢到他躺在自己腳底下流著血死去。

而有時候,白兔依然能在夢中感到顧新書的手撫著自己的臉,替自己擦著眼淚,教自己念著詩句:“‘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阿兔,”那人在他夢裏說,“他們永遠弄不髒你。”

能弄髒你的,隻有你自己。

接著便是鮮血漫湧而出,沾了他一手。

白兔驚叫著從夢中醒來,反複擦著手,卻還是能感覺到那血液溫熱的觸感,終於嗚咽一聲,咬在了自己的手掌上。

卻再也沒有人來將他拉開,再也沒有人給他一杯安眠的龍團雪。

數日後,白兔臉朝下,趴在九曲溪旁的蘆葦叢中。

此刻的他用烏草汁將一頭紅發染作了黑色,又梳成雙髻,身上是件桃紅色的齊胸小襦,從遠處看起來,簡直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他在等一個人。

此人姓常名青,身懷一支寶貴的生花妙筆,將要在這一日的這個時分,乘坐竹筏,經九曲溪進入武夷山。

蘇二娘這一回想要的,就是常青身上的那支筆。

那筆可不好感應,為了確定它的位置,白兔足足挨了兩天的鞭打。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蘇二娘將原本屬於顧新書的龍形玉玨係在了腰間,他挨打的時候,那玉玨就在眼前晃來晃去。

白兔便咬緊了牙,恨不得鞭子抽得再痛一點才好。

怎樣的痛才能敵得過顧新書被活生生挖出玉玨的痛呢?

白兔覺得自己活該。

哪怕此刻他在蘆葦叢中趴得久了,不僅手腳冰冷,連尚未愈合的鞭傷也抽搐不止,他仍覺得自己是活該。

正在這樣想著,耳畔便傳來了輕輕的撥水聲,有竹筏擦過蘆葦,沙沙作響。

接著是朝他靠近的腳步,但卻在離他還有數尺之遙時便停下了。

有人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就知道不會是阿碧,但總歸還是要過來看一眼才能放心。”

白兔勉強撐起身來,還未來得及開口,頸側便是一涼。

有一段透明的水簾,叫常青用生花妙筆從溪中引了出來,在半空中翻湧,形狀猶如一柄鋒利的劍,就懸在白兔的麵前。

“說吧,你故意扮成她,引我過來,究竟是為何?”

白兔的眼中聚集起了淚光。

“常公子,真的是你嗎?公子慈悲,求你救我!”

他擦了擦自己的額頭——金蠶的印記閃了一閃。

“我受人脅迫,被迫吃了金蠶,現在不得不替一幫盜賊賣命。是他們教我扮成這個樣子,又教我躺在此處,我若是不肯,便是拳打腳踢……”

他跪伏在地,露出的手臂上還有新鮮的傷痕。

“求公子救我,這樣的日子,我早就過不下去了……”

常青略有遲疑,但眼前的少年額上的金蠶,身上的傷,又確實是真的。

他收了水劍,過來想要攙扶白兔。

白兔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常公子小心,水底下還埋伏有蛟龍——”

話音未落,常青背後的竹筏便被嘩啦一聲掀翻了,水流翻湧不止,一隻三足蛟龍升騰而出,朝他們二人撲了過來。

常青將白兔護在身後,轉身便將那支筆在空中自上而下一劃。

有那麽短暫的一霎那,他的後背完全留給了白兔。

不知道是不是白兔此刻依然扮作受傷小姑娘的緣故,常青對他完全不設防。

前麵他對常青所說的一切,都是為了此刻。

按照蘇二娘的計劃,這一刻才是最關鍵的——白兔應該從後方奪走那支生花妙筆。

隻要沒了那支筆,讓蛟龍吃掉常青,簡直易如反掌。

偏偏就在這個時刻,白兔忽然瞥見對岸的蘆葦中,閃現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衣勝雪,黑發如墨。

顧夫子?他沒死?

白兔隻覺得胸口劇震,一時間簡直不能呼吸。

但那個身影轉眼間便消失了。

白兔倉皇四顧,然而天地之間,隻有片片白茫茫的蘆葦起伏。

等他回過神來,搶奪生花妙筆的機會已經錯過了,常青劃出的空隙當中光芒四射,一隻人麵豹身、生有雙翼的英招顯露出了身形。

它扇動翅膀,飛上空中,朝那張牙舞爪的蛟龍撲了過去,兩隻戰成了一團。

常青回身扶著白兔的胳膊。

“你還能走嗎?”他柔聲道,“那英招是我畫的,和真的英招不能比,恐怕堅持不了多久。我們得盡快離開這裏。”

白兔咬著下唇。

能弄髒我們的,隻有我們自己。

他已經害死了夫子,難道還要一錯再錯?

“常公子,我,我之前沒有說實話,那水下還有第二隻……”

咆哮聲呼嘯而來,眼前是鱗片交錯,鬃毛飛舞,將淋漓的溪水灑了白兔一臉。那埋伏已久的第二隻蛟龍趁此機會,從後方猛襲了過來,將常青咬在利齒之間,接著便得意洋洋地退回了溪水之下。

第一隻蛟龍也不再糾纏,扭頭一並沒入了水中。

白兔趴在溪邊,望著溪水動**不已,不時有龍身卷曲而出。那竹筏的殘骸漂在水麵上,彼此碰撞著。

大團大團的鮮血湧了上來。

先前的英招融化成了一灘墨汁,被風一吹便消散了。

白兔等了又等,可直到溪水重新恢複了寧靜,也再未見到常青出現。

他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冰冷冰冷,直往下墜。

又一個人被自己害死了……

忽然之間,那水麵之下,射出了鮮紅的光芒。

有團團陰雲,簇擁著那光芒,破開溪水,升了起來。

有一人立在陰雲當中,衣衫破損,卻毫發無傷。他的前額上,鼓動著一隻鮮紅的眼睛,那光芒正是由此而來。

白兔愣愣地看著那人踩在水麵之上,白發翻飛,一步步地朝自己而來。

“常,常青公子?”

不,不對。

雖然相貌一模一樣,但這人陰冷至極,嘴角是嘲諷的笑。

“那家夥?若是等他痛下殺手,隻怕這身體早被蛟龍吃盡了。”

“你,你是誰?”白兔問。

從這人身上傳來了神獸獨有的威壓,他無法動彈,也無法逃走。

“怎麽,連我都不認得了嗎?”

“常青”走上了岸,逼近前來,手中的筆提在了空中,最終是抬了白兔的下巴,筆尖在他前額上一點。

“沒用的廢物,簡直是白費了我辛苦搶來的金蠶。”他輕描淡寫地說道,接著將四肢僵硬的白兔拎起來,朝溪中一扔。

“我是來拜訪舊友的,別攔道。”

白兔在溪水中掙紮。

讓冷水一激,他全身的傷口都在痛,卻因禍得福,從神獸威壓導致的僵硬中脫離出來。他水性不好,一路被溪流挾裹著朝下遊衝去,也隻能是勉強維持著將頭露出水麵。

可他的力氣正在一分一分地流失。

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淹死。

就在這時,一隻竹筏遙遙地出現在了他的視野裏。竹筏上站著一人,正是蘇二娘。

白兔不由得精神大振,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朝竹筏靠攏過去。

他將一隻濕漉漉的手搭在竹筏邊上,隻覺得全身發軟。

“任務如何了?”蘇二娘趕過來,彎腰問,“筆呢?”

白兔搖著頭。

“任,任務失敗了,那蛟龍叫他殺了。”他喘息道,“二娘,拉我上去罷,我快遊不動了。”

蘇二娘緩緩地直起身來。

她臉上笑容依舊,卻是離他越來越遠。

白兔心中大急:“便是看在,我為你尋過那麽些寶物的份兒上……”

他還是個剛斷奶的小馬駒時就被蘇二娘買下了,還在懵懂之中就被喂了金蠶,開始四處尋寶。

蘇二娘待他各種不好,可他也不敢逃走,因為蘇二娘說,世上所有的人,都在覬覦他尋寶的能力,落在其他人手裏,還不知道會被怎樣對待。至少蘇二娘有時候,還是會對他笑,還會溫柔地摸他的臉。在白兔的心裏,對她總還是有那麽一絲依戀的。

他期盼著,終於見她重新彎下腰來,朝自己伸出了一隻手,卻是摸上了他的前額,使勁地擦了又擦。

“也不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連額上的金蠶都教那姓常的用筆點汙了,還能再替我尋什麽寶?”

她皺了眉,手上一點點用力,將他的頭重又按入了水中。

“可惜了,白養了這麽多年。”

白兔鬆開了抓著竹筏的手。

他本就精疲力盡,之前完全靠求生的本能撐著,此刻被二娘一按,徹底滑入了水底。

之前他曾經百般恐懼,生怕被二娘拋棄,如今最害怕的事情成了真,內心卻隻是一陣茫然。

溪水壓迫著胸口,胸中如同火燒一般的疼痛,他卻睜著眼睛,任由水流將自己衝向更深之處。

誰會來救他呢?

曾經潛入溫泉,奮不顧身地來救他的顧新書,已經被他害死了。跟蘇二娘截然不同,他是白兔平生所見,最為溫暖美好之人。

自己滿手都是他的血汙,洗也洗不幹淨,終有今日的下場。白兔的嘴角微微上翹,滿是自嘲。直到快要失去意識,他唇邊的笑也沒有消失。

黑暗降臨前的最後一刻,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腕,將他一把拉了過去。白兔甚至還感覺到他被緊緊地抱著,跟那人一起浮向了頭頂的光明。

真是再好不過了。他最後想著,臨死之前的幻覺裏,還能見到你。

等等,這不是幻覺!

白兔猛地睜開眼睛,隨即咳了個天昏地暗。

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忘記牢牢抓住這人濕透的衣袖,似乎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顧夫子?夫子……”他忽然想起來,自己不再有這樣叫他的資格了。

“你,你還活著?”

眼前的顧新書明顯消瘦了,濕漉漉的頭發緊貼著臉頰,可擁著自己的體溫卻是活生生的。

這麽說,之前在蘆葦叢中的,真的是顧夫子?

白兔滿腹疑問,可顧新書似乎並不打算回答——他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瞧過白兔一眼,一臉嚴肅,隻望著前方。

他們此刻身在武夷山中,白兔能聽到水聲,卻不能見到九曲溪。他們身下的草叢都是濕的,顧夫子之前像是準備帶著他遠離九曲溪,卻在這裏忽然停了下來。

“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顧新書放聲問。

接著另一人便從山石後麵閃了出來,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額上還帶著鮮紅的眼紋。

“好久不見了,老朋友。”“常青”微笑道。

是他!白兔驚訝得幾乎叫出聲來。這不知名的神獸之前給他的威壓太厲害了,現在想起來他還止不住地顫抖。

顧新書朝前挪動了一下,不著痕跡地擋住了“常青”的視線,說道:“我孤身一人,又瘸著腿,不便行禮。卻不知道白澤大人有何貴幹?”

咦?

以對方所站的方位,早已望見了白兔,為何顧夫子要說自己是孤身一人?

白兔望著顧新書的側臉——夫子的臉上薄薄一層汗,黝黑的眼瞳在一點一點地擴大。

可他的聲線卻如此動聽,就像是仙樂一般美妙。

連那白澤都像是被這聲音所說服,真的瞧不見白兔的存在。

“我聽說,你自上次脫逃之後,便一直在這武夷山中養傷,正好我也在找這山中的靈脈所在,便過來問問你。”

白澤在空中嗅了嗅。

“就憑你身上這龍團雪的味道。”他緩緩道,“製作龍團雪的茶樹隻在靈脈附近生長,可鎮定魂魄,驅除病痛。你傷得如此之重,若不是日日飲用龍團雪,恐怕早就死了吧。”

“就算喝過龍團雪,我也未必知道茶樹的位置。”顧新書回答道。

“你當我是三歲小兒,那麽好糊弄嗎?”白澤冷笑,“龍團雪被製成之後,隻能維持七日的雪白,之後就會逐漸變黑,所有的效用,也隻有在這七日內才能有效。你不僅知道茶樹的具體位置,還必須不斷地回去采摘,否則你為何要隱居在這武夷山中?”

白兔聽見顧新書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靠著顧新書的後背,能摸到夫子背上透過來的冷汗。

“你贏了。”顧新書疲憊地閉了眼,抬起一隻手,指向一旁的山頂,“你望那邊,是不是有整整一層的雪白茶葉,猶如新雪?”

白兔看了又看,那邊明明什麽都沒有。

可白澤順著顧新書所指看去,麵上卻露出了喜悅,幾乎是轉眼間,便從原地消失了。

白兔肩上一沉,是顧新書倒了過來。

“快走。”

他在白兔耳邊低沉地說:“我能騙得了他一時,卻騙不了他一世,他還會再來逼問我,你趕緊離開……”

白兔靠著他,隻覺得他身體滾燙,一低頭,便見顧新書胸口,原先被自己挖出玉玨的位置,正在滲出血跡。

“夫子!”他失聲喊道。

明明是我將你傷成這個樣子,為何還要來救我?

白兔顫著手,想去檢查他的傷,卻被顧新書按住了手。

“沒有用的。”他簡短地說。

白兔完全不聽,直接掀開了他的衣襟----然後愣在了當場。從他挖出玉玨到現在,也有些日子了,可顧新書的傷口完全沒有愈合的跡象,甚至還在朝四周潰爛下去。白兔簡直無法想象,這得有多疼。

“對了,龍團雪可以鎮痛。”他站了起來。

顧新書的小屋中就有龍團雪,他知道在哪兒,他可以現在去取……

“我說了沒有用的,阿兔。”顧夫子低聲說。

他叫他的方式,還跟以前一樣。

“你還在我身邊時,龍團雪就用完了,我原想著再去采些,可……”

這話沒有說完,顧新書便一頭栽倒,失去了知覺。

白兔接住了他,心裏像是破了個窟窿,汩汩地淌著血。他知道那個可字後麵是什麽——可你帶人闖進了屋裏,你親手挖走了我賴以存活的玉玨。而在那之前,顧新書曾經慷慨地將龍團雪一盞又一盞地給了做噩夢的白兔,有時候甚至是雙倍的劑量。

他自己魂魄不穩,龍團雪對他來說就是救命的藥,卻這樣浪費在了白兔的身上。

“夫子,夫子,對不起。”白兔終於哭起來,“要怎樣才能救你呢?”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子裏瘋狂地轉著,直到一樣東西浮現了出來。

顧新書的龍形玉玨。

若他能重新找回玉玨,夫子的傷是不是就能痊愈?

顧新書的玉玨,此刻正被蘇二娘係在腰間。

她坐在火堆前麵,伸了雙瑩白如玉的手,正在烤火。

這是山間的一處破廟,殘缺不全的神像上蛛網叢生,蘇二娘和她手底下的盜賊們圍火而坐。火光之下,他們的影子拖向了四壁,隨著火焰的抖動,那些影子也晃動起來,生出了鹿角和獸耳——原來是一夥貜如。

這類妖獸形如白尾的鹿,卻有四隻鹿角和一雙人類外形的手。

這雙手靈活無比,就是憑著它,他們才在塵世裏做起了偷盜的勾當。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麽是蘇二娘想要而又拿不到的。常青的生花妙筆,是她今生所嚐到的首次挫敗。

“若不是白兔那小子太沒用,咱們現在早就在靈界快活了。”她越想越是生氣,咬牙笑著,“哪裏還用得著困在此處?”

隻是淹死,未免太便宜他了。蘇二娘想。若是白兔此刻能在麵前,隻怕是要抽上個百八十鞭,才能消她心頭之恨。

剛想到這裏,便有一個聲音幽幽地響了起來。

“二娘。”

蘇二娘猛地回頭,隻見一名單薄的少年站在廟門口的台階上。

烏草汁染成的黑色已經教溪水洗下去了,此刻濕漉漉地掛在這少年身後的,是頭火焰般的紅發。

額上墨色的蠶形印記,襯著白皙的膚色,再明顯不過。

“二娘,”他說,“我回來了。”

蘇二娘隻驚訝了片刻,便回過神來。

“白兔?你居然沒死?”她露出慣常的笑容,嘲諷道,“怎麽,從水裏爬出來,又巴巴地追了過來,就這麽舍不得二娘?”

盜賊中間爆發出了響亮的笑聲。

白兔卻沒有笑。

“有人救了我。”他簡短地說。

“誰?”

“顧新書。”

那顧夫子還活著?蘇二娘心中暗暗吃驚,卻沒有表露出來。

“算他命大。”她悠悠地說,“你呢?為何不跟他走?”

“我想要回靈界。二娘你答應過我們,拿到定魂玉,就可以讓我們回去的。”

蘇二娘勃然大怒,隨手抽出了一根還在燃燒的樹枝,朝白兔劈頭蓋臉地甩了過去。

“隻有定魂玉玨頂什麽用?找不到這山裏的靈脈……”

“顧新書知道靈脈所在。”

尚未熄滅的火焰燒灼著白兔的頭發,嘶嘶作響。

但這一次他沒有躲,反而朝前一步,接著說:“我遇到了白澤大人,聽見他逼問顧新書,說他知道龍團雪茶樹的位置。二娘,你想想,這姓顧的失了玉玨,若不是靠龍團雪撐著,如何還能活到現在?”

“原來你還有這等用處。”蘇二娘拍了拍白兔的臉頰,“那顧新書既然肯來救你,想必是心疼你得厲害。你再回去哄哄他,讓他將靈脈的位置告訴你。”

“……那定魂玉玨果真能拓開靈脈,形成通往靈界的通道?”白兔問。

其餘的盜賊們聽到此處,紛紛朝蘇二娘轉過臉來。

長久以來,他們一直在為她賣命,就是為了這個虛無的許諾。

被那麽多雙眼睛同時盯著,蘇二娘不禁有些惱怒,說道:“那是當然!當初白澤大人在淩虛穀以定魂玉玨開靈脈,我就在他身邊,親眼所見!”

“但我聽說,那處靈脈隻被拓開了一小會兒,很快就枯竭了。”

“沒錯,淩虛穀的妖獸們全都因此流離失所,四處逃難……”

盜賊們交頭接耳。

“收聲!”蘇二娘吼道,“難道你們不想回去?難道你們想要永遠困在塵世,跟人類困在一處?”

這句話成功地讓她手下的貜如們閉上了嘴。

隻有白兔還在問:“若我們成功回到靈界,這武夷山中的靈脈卻因此枯竭了呢?這山中其餘的妖獸……”

“傻孩子。”蘇二娘回答,“那些妖獸跟我們又有什麽相幹?”

“我明白了。”白兔點點頭,“我這就重新回到顧夫子的身邊,替你打探靈脈的位置,不過我曾經叛過他,隻怕要再得他信任,沒有那麽容易。”

他朝蘇二娘伸出了一隻攤開的手。

“二娘可否將定魂玉玨交予我,還給那顧新書,好讓他對我放下戒備?”

原來這才是你來這裏的真正目的。蘇二娘想。

分明是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轉眼間就向著外人,蘇二娘心中氣得咬牙切齒。

但她半分都沒有表露出來。

若白兔說的是真的呢?她不得不考慮到這種可能性。白兔有多想回到靈界,她是知道的,若那顧夫子真的曉得靈脈的位置……

離她多年來尋覓的目標,眼看隻差一步了。

蘇二娘沉默一陣,終於還是摘下了腰間的龍形玉玨,交給了白兔。

白兔捧著玉玨,便如同溺水之人捧著救命的稻草一般。

他將它放在了顧新書胸前血肉模糊的傷口上。那玉玨一接觸到體溫,便開始隱隱發光,傷口四周也生出了新的血脈,仿佛細小分叉的樹枝,一點點朝玉玨探了過來。

白兔大大地鬆了口氣,隻覺得疲憊不堪。

還回了玉玨,顧夫子就能好起來了吧?

懷抱著這樣的期望,白兔趴在顧新書身旁的野草叢中,很快睡了過去。他在夢中迷迷糊糊地,似乎又變成了小馬駒,鑽在顧新書的袖子裏跟他要果子吃。顧新書嗬嗬笑著,袖裏衣間,盡是龍團雪的味道。

可他終究還是醒了過來,將手往顧新書身上一放,頓時一個哆嗦:顧夫子渾身滾燙,呼吸急促。隨著他胸口的起伏,一串串的細小光點如同螢火一般,自那龍形玉玨裏四散而出。

“白兔,你別怕,這是我的魂魄……”

他聽見夫子喃喃。

這人都已經燒得意識模糊了,還想著要哄自己。白兔心裏知道顧夫子受過傷,因而魂魄不穩,眼看著這是要散魂了。

怎麽辦,怎麽辦?

白兔忽然想起了方才的夢,猶如被雷電擊中,一霎時清醒過來。

對啊,夢中聞到的龍團雪茶,便可鎮定夫子的魂魄!

可他隻知道那茶樹就在這武夷山中,如今卻要到哪裏去尋?

白兔著急得不得了,又犯了老毛病,幹脆一口咬在自己手掌上。

疼痛蔓延上來,他眼前卻隱約地閃過了畫麵:某處的山坡上生滿銀白色的茶樹,猶如新下了一場雪。

他吃了一驚,鬆了口,那幻象便消失了。

白兔心中若有所悟,連滾帶爬到附近的溪水邊一看,自己額上被白澤點汙了的金蠶竟然又閃了起來。

原來,疼痛是真的可以激發自己感應寶物的能力的!

那龍團雪如此珍貴,隻在靈脈附近生長,可不就是寶物嗎?

白兔大喜,張口就要再咬下去,旁邊卻伸來一隻手,捂住了那傷口。

“不許……”顧新書虛弱地製止他。

“夫子,夫子!”白兔懇求道,“都是我的錯,是我搶了你的玉玨,才將你害得如此。你便允我這一次吧,隻差一點,我就能看清那龍團雪的所在……”

顧新書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你……化成馬來……馱著我……”他氣息不穩,慢慢地說,“我帶你去……”

白兔依言化成了馬形,將顧新書馱在了背上。

也不曉得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自己長高了許多,再不是當初的小駒子了。倒是趴在他背上的顧新書顯得輕了許多。

按照顧新書的指點,白兔帶著他走進了武夷山的深處。

這裏人跡罕至,地上連正經的山路都沒有,白兔跟蔓藤和砂石一路搏鬥著,好不容易行進了半日,到了一處山坳之中。

舉目四顧,圍繞著他們的盡是重重山岩,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之處。

卻未見到一根茶葉。

顧新書勉強抬了抬手,說了聲就在這裏,就徹底失去了知覺。

白兔也隱約能感應到茶樹的影子,具體方向卻並不清楚。他隻得用了老辦法,將自己的兩隻前腿都弄得血肉模糊,憑著那一點點加強的感應,繼續朝前走去。

他之前被迫尋過無數次的寶,卻沒有一次,是痛得這樣心甘情願,這樣迫不及待的。

天光漸暗,明月東升。白兔踩著月光,好幾次都差點摔倒,卻都是在最後一刻惦記著身上昏迷的人,又險險地刹住了。

白兔發現自己站在了瑩白的光芒之中,被滿山遍野的龍團雪茶樹所包圍。

月光下,它們沐浴在靈氣之中,閃閃發光。

遠處有一清泉汩汩而出,帶著充沛的靈氣。

那便是靈脈吧?

“我們找到了,”白兔不由得歡喜地喊起來:“夫子。你有救了!”

“太好了,多謝你,替我找到了靈脈。”

一個女子的聲音回答了他。

白兔僵硬地扭轉了脖子,望見蘇二娘從自己身後走了出來,腦子裏頓時嗡的一聲。

之前他跟蘇二娘撒謊,說再次接近顧新書,是為了騙取龍團雪茶樹和靈脈的位置,如今自己在顧新書的指點下找到了靈脈,卻沒想到成了她利用的棋子。

若是顧新書此刻清醒著,聽了她這話,又會如何想?

“夫子,不是我,我沒有叛你,我……”白兔語無倫次起來。

“我可不是在跟你說話,白兔。”蘇二娘掩著口,笑得眼睛都眯了,“我是在跟你背上馱著的訛獸大人說話。”

訛獸?顧新書不是人類嗎?

怎麽會是那種傳說中外型如兔,最擅長撒謊騙人的妖獸?

“這些年來,無論怎樣鞭打你,你都感應不到靈脈的位置,我於是出了這麽個主意,出重金請了你背上這位訛獸大人,讓他演了個活生生的顧夫子給你。”

白兔忽然想起了,跟白澤對抗時的顧夫子的黝黑眼瞳。

從他口裏說出來的明明是謊言,可連白澤都聽信了,不是嗎?

“你還真當有人會這麽疼愛你?教你讀書寫字?為了你連命都不顧?不過是場苦肉計,你便巴巴地上了鉤。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這麽傻,不是嗎?”

白兔隻覺得四蹄下的地麵都在陷落。

“夫子,你真的是訛獸嗎?”他帶著最後一絲希望,扭過頭去問。

這時的顧新書是醒著的。白兔不知道他醒了多久,又聽了多少自己跟蘇二娘的對話。

但是他明明白白地看見,顧新書頭上生出的,雪白的兔耳。

“……我是訛獸,白兔。”

仿佛等待了百年之久,他聽見顧新書低低地道:“但我不曾對你撒過謊。”

不,不!白兔整個人都錯亂了。

恍惚之間,他重新化為了單薄瘦弱的紅發少年,蜷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雙臂。顧新書被他甩到了地上,他也顧不上去理,滿腦子都是瘋狂的念頭。

根本就沒有顧夫子嗎?

他所經曆過的那二十日,本就是幻夢而已嗎?

事到如今,他還能抓住些什麽?

有人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是蘇二娘。

“乖,你現在曉得了吧,這世上隻有二娘待你好。”

她在白兔耳邊蠱惑著:“把定魂玉玨還給我,二娘這就打開靈脈,帶你回靈界——你不是,一直很想回去嗎?”

白兔又一次親手摘下了顧新書胸前的玉玨。

這一次,玉玨和顧新書的血肉接觸不久,尚未完全融合。他摘下來時,隻沾了些許顧新書的血。

又一次滿手溫熱,他卻渾渾噩噩的,猶如在夢中漂浮著。

蘇二娘一拿到那玉玨,便笑得發抖,幾乎要站立不住。

“哎喲,白兔你這傻孩子,怎麽還是這麽傻?”

“你,你說什麽?”

“你家夫子真的是訛獸,這倒是不假。”她用袖子擦著玉玨上的血,得意得很。

“但他說,從未對你說過謊話,卻也是真的!”

“夫子!”

白兔追悔莫及,隻覺得自己滿手都是顧新書的血,這下是徹底地洗也洗不掉了。

蘇二娘在他麵前笑得猖狂無比,他一時激憤不已,便要衝上前去。

他恨不得能將她撞下山崖,恨不得能跟她一起死……

顧新書卻將一隻虛弱的手放在他肩上,阻了他的動作。

白兔立刻動彈不得。

“記得我的話……白兔……能弄髒你的,隻有你自己。”

神獸的威壓,便是在此刻轟然而至。

無論是蘇二娘,還是白兔,全都被壓伏在地,抬不起身來。更不要說奄奄一息的顧新書了。

自威壓的來處,走出了常青外形的白澤。

他悠閑地踱到了蘇二娘身邊,用一根指頭,勾出了她手上的定魂玉玨。

“多謝你,替我找到了靈脈。”他模仿著之前蘇二娘的口吻道,“不過,單單要用定魂玉玨開靈脈是不夠的,這玉中的靈氣太少,很快就會消耗殆盡。上回在淩虛穀便是因此失敗。”

他單手抓住了蘇二娘的頭發,竟然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需要用一個活生生的妖獸,作為給定魂玉玨提供靈氣的‘柱子’,這樣才能維持通道一直打開。我看這訛獸快要死了,旁邊這小子又沒有二兩肉,還是你最合適了。”

蘇二娘不能言語,絕望地眨著眼睛,拚命地朝白兔傳遞著“救我”的眼神。白兔自己也不能動彈,眼看著那白澤拖著她,朝充滿靈氣的泉水方向去了。

再過一陣,隻聽嗡的一聲,泉眼當中,冒出了數丈高的泉水,猶如白練一般。從泉水底部,飛出了一隻墨汁組成的巨龍,白澤就站在龍的頭頂上,手中拿著定魂玉玨。

而蘇二娘,被他沉入了泉水,放在泉眼之上。

接著,那白澤吟唱起來。

白兔一個字也聽不懂,隻覺得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寒。他親眼見著漫山遍野的龍團雪樹,一棵棵地枯萎了,那水柱本身卻增寬了數倍,翻湧著的靈氣越來越強烈,帶著凜冽的,直接來自靈界的風。

從泉水中伸出的,蘇二娘的手,已經化為了枯骨。

白澤手中的定魂玉玨也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吟唱聲卻在此刻突然中止了。

白兔聽見他以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爭吵著。

“別來礙事!”

“再這樣下去,連此處的靈脈也會枯萎,這裏所有的妖獸都沒有活路!”

那個聲音……常青公子?

白兔還在吃驚,顧新書卻靠了過來。

他的身體依舊滾燙,聲音卻堅定:“沒錯,絕不能讓白澤毀壞靈脈。阿兔,你得阻止他。”

“我?”

我不過是個,兩次背叛你的,可惡的小賊而已……

“靠過來吧。”顧新書朝他伸開了雙臂,“服下金蠶者,能感應到世間所有的寶物——你來看看我心中的珍寶吧。”

白兔閉上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匹潔白的天馬,身有彩翼,金眼灼灼,鬃毛和長尾猶如燃燒的烈火。

“你不是普通的馬,白兔,你是吉量天馬。”他聽見顧新書說,“你可日行千裏,可上九重雲霄,無人能阻!”

幾乎快要枯萎殆盡的龍團雪茶樹之間,飛出了一匹憤怒的天馬。

白兔展開了七彩的雙翼,長嘯著撲向了墨龍頭頂之人,將他生生地撞了下來,摔入了茶樹叢。

那寶貴的定魂玉玨也一並掉入了空中,白兔飛速地趕了過去,在最後一刻叼在了嘴裏。

他扇著翅膀,懸停在半空,望著山坡上的龍團茶樹一點一點地恢複了正常,重新泛出了銀白色的光澤,月光之下,猶如雪一般皎白。

而在雪白的茶樹之間,常青公子捂著前額坐了起來,滿頭的黑發又恢複了正常。

還有這世上最光明溫暖的那個人,正在下方微笑著,等待著他。

這一次,他要親手再將龍形玉玨放回他的胸口。

將已揀熟芽再剔去,隻取其心一縷,用珍器貯清泉漬之,光明瑩潔,若銀線然。其製方寸新銙,有小龍蜿蜒其上,號龍團勝雪。

——《宣和北苑貢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