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折 且聽風吟

趙扶風離開臨安時是炎炎的夏日,到達長安時已是懨懨的冬天。他以為自己將進入一座布局嚴整的宏大都市,看到的卻是隻夠人憑吊和緬懷的小城。

唐朝末年,朱溫強迫昭宗遷都時把長安變成了丘墟,官員和士民被迫遷徙,宮室和民居全被拆毀。其後韓建重築長安,僅僅保留了中央官署所在的皇城,舍棄了周長六十七裏的外郭城和皇帝居住的宮城,這種狹小的局麵一直維持到明清。

趙扶風想:“難怪我說恨不得生而為唐人,一定要去瞻仰唐的偉大都城時,快雪說我注定會失望。她隻能在紙上見識天下,所知卻勝過常人。”

無論如何,負載著久遠曆史的長安成為趙扶風西行之路的第一站。他取道西涼府,唐時的涼州彼時已屬西夏國,然遠上白雲的黃河,萬仞山中的孤城,仍壯美如詩人的歌詠。他穿行在莽莽蒼蒼的塞上風景裏,縱然寂寞也是開闊的。

經過廢圮的陽關時,趙扶風禁不住回首,但覺江南的旖旎風光已成夢境,唯有她的微笑容顏在料峭春寒中綻放,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

趙扶風行走的路線如同五百多年前那個西天取經的和尚,然而他比和尚走得更遠。穿過伊吾和高昌,沿天山南麓而行,塔克拉瑪幹的風沙吹糙了南國少年的皮膚,也差點奪去他的性命。

奄奄一息地躺在沙漠裏時,趙扶風見到那冰雪般的少女,似敦煌洞窟中的天人一樣赤身起舞。他知道是幻象,卻越發懷念她的柔軟身體和清甜嘴唇。

趙扶風被路過的駝隊救起,之後他翻越蔥嶺(帕米爾高原),進入中亞。嶺險穀深,風烈雪冷,他盡踏在腳下。自然力固然令人敬畏,他修習的神刀門內功卻令他一次次超越極限。

趙扶風毫不猶豫地繼續西行,並且確信自己終將到達古籍記載的拂林——位於西方大海邊的國度。漫長的旅程裏,他漸漸失去言語,成為沉默嚴肅的男子。隻有午夜夢回,聽到她用故國音韻宛轉喚他名字,他才會微笑如當日之少年。

穿越底格裏斯與幼發拉底河流域時,趙扶風偏離了方向,跟著朝聖者的隊伍去了聖城耶路撒冷。那裏離地中海很近,他便留了下來。

十三世紀的第一個夏天,炎熱而幹燥。趙扶風落寞地經過耶路撒冷聖墓教堂,時至今日,他連拂林國的位置都無法確定,心情實在鬱悶。

從《隋書》《唐書》到《新修本草》《酉陽雜俎》,趙扶風對正史和筆記裏記載的拂林了如指掌,也絲毫不懼艱難險阻,他沒料到語言成為自己最大的障礙。拂林,拂林……每次向人問訊,換來的都是對方茫然不解的表情。

一陣喧鬧打斷了趙扶風的沉思,抬眼一看,卻是個身軀龐大的土耳其武士,抓著一位少年的頭發,不斷將他的頭砸向路旁的巨石,圍觀的土耳其武士們哄然大笑。那少年頗堅忍,盡管滿麵是血,卻沒呻吟半聲。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國已經陷落,重新落到塞爾柱土耳其人手中,這些信仰狂熱的回教徒對前來朝拜耶穌之墓的西方朝聖者非常殘酷,以此回報當年十字軍“血淤及馬膝”的大屠殺。趙扶風自不明白這一節,隻是那一腔俠氣,並沒有因為時間流逝而耗掉。

無聲無息地,趙扶風鋼刀出鞘,抵在胖武士頸間:“放開這孩子。”他的突厥話很生澀,然而語氣果決。

一名土耳其武士怒吼著,拔出彎刀砍向他。趙扶風的身子動也不動,刀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和力度出擊,如初生之虹,如永夜之電,眨眼間擊斷對手的武器,震裂他的虎口,長刀依舊回到胖武士的頸項。

這一擊如同鬼魅,那斷刀的武士呆若木雞地看著這可怕男子,漆黑之發,深褐之膚,虯結的濃須越發襯出星般黑眸,並非來自西方的朝聖者。

土耳其武士們交換眼色,突然一起拔刀,迅捷非常,分別攻向趙扶風的雙目、胸膛、脊背和下盤。塞爾柱土耳其人是西突厥的一支,極其彪悍,他們的刀法沒什麽花俏,都是戰陣中淬煉出來的殺者。

便見趙扶風在避無可避之地,如遊魚一般滑了出去。一時“叮叮”之聲大作,四把彎刀砍在一起,火花亂濺。一名武士收勢不及,削傷了同伴的肩膀。

趙扶風厭他們出手不留餘地,擦身而過之際反手一刀,凜冽刀風卷過去,武士們衣衫盡裂,碎片像黑蝴蝶般滿空亂舞,煞是好看。若非趙扶風手下留情,幾個家夥已經體無完膚。

武士們麵麵相覷,被這神妙功夫震懾,忽有一人不顧**,拔腿便跑,餘者隨即跟上。胖武士雙股戰戰,發一聲喊,也丟下少年落荒而逃。

趙扶風久不用這一招,霎時想起快雪在簾幕之後曼聲道:“就叫‘不教花瘦’怎樣?”一別九年,那清辭麗行的少女如何了?他想著,不由一陣茫然。

年輕時的**已經在時間的侵蝕、空間的阻隔裏磨得差不多了,隻餘下他踐諾的決心。五嶽倒為輕的然諾,一經許出,他就從沒想過反悔。

少年從地上爬起,不顧額上汩汩流著的血,熱切地向趙扶風說著什麽。

趙扶風懊惱地歎了口氣,暗道又是一種聽不懂的話。他指指少年額上的傷,阻止少年再說下去。

少年會意地點頭,從隨身帶著的小箱子裏取出一瓶藥和一卷繃帶,嫻熟地包紮起來。

趙扶風見他把繃帶裹成了頭盔狀,隻餘一雙藍色眼睛轉來轉去,不由失笑,試探地道:“你知道拂林國嗎?”用梵語說一遍,用突厥話再說一遍,他講得熟極,少年卻呆呆地沒有反應。

趙扶風泄氣了,喃喃道:“快雪啊快雪,我簡直要瘋掉了,我真懷疑拂林不過是個子虛烏有的國家。”這一次說的卻是漢話——擁有四聲的變化、優美如歌唱的語言。

少年看著趙扶風,忽然一臉驚喜,反複地說著“塞利斯”。趙扶風不知這是希臘人對中國的稱呼,意思是絲之國,但少年的表情鼓舞了他。

一個說漢話,一個說希臘話,一番雞同鴨講之後,少年留意到了高頻出現的“拂林”,仔細琢磨後,他將小藥箱舉起來,肯定地指著它漂亮的琺琅飾板。

正如希臘人以絲綢指代中國,中國人以琺琅器來指代拜占廷地區,唐宋時叫拂林,明清時叫琺琅。趙扶風快要接近這個他夢寐以求的國度了,然而他毫無自覺,疑惑地接過來,端詳琺琅飾板上的畫,繪的是聖潘托裏蒙行醫的場景,使他立刻聯想起解毒聖藥底也迦。

於是兩個人在語言完全不通的情況下,靠比劃達成了共識,趙扶風決定跟著這懂點醫術的少年,直到能用少年的語言表達宿願,畢竟他是第一個對“拂林”和“底也迦”有反應的人。少年也非常樂意跟這個像神一樣有力量的塞利斯人同行。

少年拍著自己的胸,重複道:“列奧。”

趙扶風亦指著自己道:“趙扶風。”卻被列奧含混地表達為“粥糊糊”。

趙扶風與列奧沿著地中海岸北行,到達阿勒頗後轉向西,來到毗鄰愛琴海的古城以弗所。他們沿著小亞細亞這塊舌形沃土的邊緣行走,右方是富饒的平原與山穀,左方是愛琴海,綠波澹澹,海鷗點點,銀箭魚在濤間躍起。趙扶風在中國南海的島嶼上長大,相似的風景令他的心漸漸輕快起來。

趙扶風向列奧學了很多希臘詞匯,也終於明白,所謂拂林,指的是閃著虹一般豔麗光澤的器皿。兩月後,他與列奧渡過馬爾馬拉海,到達拜占廷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位於巴爾幹半島之端,三麵環海,第四麵有高大的陸地城牆,是史上最堅固的城市之一。它與小亞細亞之間僅隔著狹窄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可謂歐亞間的要衝、東西商路的交匯處,其繁華富庶的程度千倍地超越了趙扶風的想象。

趙扶風與列奧登上碼頭,穿過人聲鼎沸的造船工場,進入這基督教世界的心髒。過長安留下的遺憾,在君士坦丁堡得到了補償。

燦爛的陽光下,壯麗的教堂、宮殿和廣場猶如一個“銅和大理石創造的奇跡”,讓趙扶風目眩神迷,心跳加速。他自嘲地想:“就算初見快雪,也不曾令我如此。”

大街上熙熙攘攘,擠滿了各色人種,充斥著各色語言。街邊有一些高達十米甚至更高的柱子,柱頂住著苦修的聖人,曝露在烈日和風雨中,以人們施舍的食物為生。

趙扶風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高柱苦行者,大為驚奇。列奧立即停下,用希臘短語向他解釋,而他囫圇吞棗地記下發音。

兩人穿過梅塞大街,拐進曲曲彎彎的小巷,來到城西北的潘托克拉特修道院。帝國的醫療由教會負責,教會設立的醫院遍布各地,而潘托克拉特的醫院是帝國最完善的一所。

趙扶風站在綠苔班駁的院牆下,看著一間間病房和忙碌的醫生,眼中光彩煥然。

一個胖得沒有腰身的婦人瞅見列奧,以令人倒抽一口冷氣的速度從廊下彈出來,龐大的身軀危險地在列奧鼻尖前刹住,雙手激烈揮舞,怒氣衝衝地嚷著什麽,末了卻將列奧攬進懷中,親了又親。

逃家的列奧不好意思地從婦人懷中探出頭來,對趙扶風道:“我母親。”轉頭對她嘀咕了一通。

婦人立刻放開列奧,莊重地向趙扶風行了一禮,道:“感謝你,塞利斯人。你救了我的兒子,我不知道怎樣報答你,但一定會幫你找到……”她探詢地看向列奧,“塞利斯人想要什麽?”

列奧聳聳肩:“我也不太明白。糊糊不會說我們的話,我正在教他。母親,我能留下他嗎?”

婦人臉上笑容綻放:“當然可以。”

趙扶風不太懂他們說的什麽,看著母子重逢的畫麵,嘴邊泛起笑意。他是無父無母的孤兒,由師父撫養長大。廣袤溫暖的南海給了趙扶風開闊的心胸,他沒有為自己的身世煩惱過,這一刻,由不得也有些羨慕。

趙扶風在列奧家住了下來。過了幾天無所事事的日子,他就不安起來。一路行來,趙扶風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飯,他為人當過保鏢,放過馬,甚至幹過苦力,卻從沒用武功去掠奪過什麽,像這樣不勞而獲,更是不可想象之事。

列奧的母親提奧多特是修道院的廚娘,專為病人製作素食,趙扶風便日日幫她擔水洗菜。挨著醫院,他就覺得離底也迦近了,心裏寧帖。

終於有一天,趙扶風用希臘語對列奧和提奧多特道:“我想找一種叫底也迦的解毒藥。”他回憶著古籍中描繪的性狀,極力用準確的語言來表達,“紅黑色,樣子像放久了的丸藥。對了,配料裏似乎用了豬肝。”陽光透過廚房的窗戶射進來,照著他屏息等待的臉,空氣裏彌漫著無花果成熟時的香氣。

提奧多特苦惱地絞著手:“噢,上帝,我在潘托克拉特待了三十年,從來沒聽過這種藥。”

列奧道:“希裏茨老師是最有學問的,我去請教他。”飛快地跑出屋子,趙扶風追上去道:“我和你一起。”等了這麽久,他覺得自己一刻也等不得了。

希裏茨負責向醫院的新進人員傳授醫術,是潘托克拉特最受尊重的人。兩人的心情再急切,到了教士的房門外,腳步也慢了下來。

希裏茨白發蒼蒼的頭埋在羊皮卷裏,問:“什麽事?”

列奧嚷道:“老師,底也迦是什麽啊?”

希裏茨抬起頭,困惑地問:“底也迦是皇室秘藥,你們從哪裏聽說的?”

趙扶風隻覺耳邊有美妙的歌聲響起,周遭的世界突然明亮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道:“五百多年前,這裏曾有一位使臣去過塞利斯,將底也迦送給了我們的皇帝,這件事情被記載在我們的史書裏。我的未婚妻中了一種奇怪的毒,隻有底也迦能夠解開,所以……”

希裏茨打斷趙扶風的話:“所以你為了她,不遠萬裏來求藥?”老人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惜我幫不到你,塞利斯人。底也迦收藏在聖索非亞教堂,除了君士坦丁主教長,沒有人能支配。”

聖索非亞教堂,拜占廷帝國宗教生活的中心,建築史上最瑰麗的奇跡之一,建造它的查士丁尼大帝甚至宣稱:“感謝上帝發現了我,讓我來完成如此偉大的傑作!啊,所羅門,這甚至超越了您。”

趙扶風站在中心廣場的亭子下,望著聖索非亞的巨大圓頂,遠景是蔚藍海天,一時百感交集。這圓頂之下,涵蓋了他一生最大的夢想。

主教長做完彌撒,步出聖索非亞的前院時,被趙扶風擋住了去路。主教長打量著他的異國相貌和異樣裝束,微微揚起眉,詫異地道:“一個望道者?”

趙扶風不知這是將信未信者的稱謂,向他行了一禮,道:“尊敬的主教長,我想向您求一樣東西。”

不加掩飾的索要使旁邊的教士皺起眉來。主教長饒有興味地看著趙扶風黑曜石似的眼睛:“說吧,你想要什麽?”

“底也迦,我……”

主教長拂袖而去,隻當是個不知輕重的狂人。但從此以後,每次從聖索非亞教堂出來,都能見到這東方男子站在大理石柱廊下,沉默地望著自己,風雨無阻,使主教長再不能漠視他的存在。

“你,過來。”主教長勾勾手,對著趙扶風一瞬間煥發出歡喜的臉,不耐煩地道:“不要妄求與自己不相稱的東西,這會給你招來禍患。”

趙扶風斬釘截鐵地道:“藥是用來救人的,我從南海走到西海,穿過整塊大陸,是為了一個被禁錮的痛苦之人,不是為了自己。”

這回答震動了主教長,他凝視著趙扶風,問道:“你從哪裏來?”

“塞利斯。”

“哦!”主教長轉過身:“塞利斯人,跟我來。”

趙扶風第一次踏進聖索菲亞教堂。

直徑三十三米、高出人頭六十米的中央穹頂采用了帆拱技術,仿佛懸浮在空中,構成一個宏大幽深的空間。陽光自穹頂的四十二個拱形大窗灑下,與彩色的大理石貼麵和玻璃鑲嵌畫相映生輝,變幻出翠綠、粉紅、明紫等光彩,而黑色暗影無限延伸,仿佛沒有盡頭。人處其中,渺小得像光中的一粒微塵,每行一步,似乎離上帝就更近。

主教長看出了趙扶風的震撼和感動,藹然微笑,親切地道:“塞利斯人,你信奉主嗎?”他知道東正教曾傳到塞利斯,是以有此一問。

“信奉?”趙扶風沒考慮過這問題,仔細想去,遊俠子的率性便在血管裏複活了。他握緊從不離身的刀,回答主教長:“我就是我,從不膜拜任何神,從不匍匐在任何人麵前。”這黝黑瘦削的男子,一時間氣勢昂然,令人俯首。

執掌東方教會的君士坦丁主教長,可以跟西方教會的領袖羅馬教皇分庭抗禮,沒人能在他麵前、在聖索非亞教堂裏說這樣的瀆神之辭。主教長被深深激怒,看著趙扶風,不假思索地道:“收起你的狂妄,在布道壇前低頭。信奉我主,你將得到夢寐以求的東西,除此以外,別無他途。”

趙扶風握刀的手滲出細密汗珠,沉默良久,他澀聲道:“不,我不能。”他根本不相信這老人供奉的神,用欺騙的方法拿到底也迦,實在是可恥。即使為了愛情或承諾,他也不能這樣出賣自己。

主教長看著趙扶風大步離開,深感挫敗。這誠實而固執的塞利斯人,令主教長想起盤旋在安納托利亞高原上的孤鷹。

西元1203年,在中國,就是南宋嘉泰三年。羅馬教皇及威尼斯總督發起的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打著奪回聖地的旗號,卻沒有開到耶路撒冷跟回教徒作戰,而是攻破了同樣信奉天主的君士坦丁堡。

親西歐的皇太子阿列克賽被十字軍加冕為皇帝。與西方教會有著鴻溝的拜占廷人憤怒了,次年一月,阿列克賽遭人掐死,十字軍被關在了君士坦丁堡的城門外。四月,威尼斯總督對君士坦丁堡發起了第二次進攻。

趙扶風站在潘托克拉特修道院的塔樓上,看到金角灣發生了激烈戰鬥。水麵向四周的山坡反射著金色陽光,雪亮的兵器炫人眼目,十字軍架起了雲梯和綁在船桅頂上的飛橋,攻擊陸地城牆和港口城牆。

趙扶風歎了口氣,有些厭倦自己局外人的心態。

列奧氣喘籲籲地爬上樓來:“糊糊!”少年的臉孔漲得通紅,憤怒地揮著拳頭:“該死的十字軍攻破了君士坦丁堡,這些強盜,什麽都搶,連教堂和墳墓都不放過。”

為聖地而戰的基督徒軍隊沒有到達聖地,卻洗劫了最大的基督教城市,這實在是一大諷刺。

“教堂?”聖索非亞的美麗圓頂浮現在趙扶風麵前,他衝下塔樓,飛奔起來,將列奧的呼喚拋到了腦後。兩年來,他每天都有這種奔到聖索非亞的衝動,想告訴主教長:“我們交換吧,我信奉你的神,把底也迦交給我。”

街道上亂紛紛地,隨處可見抱著金銀珠寶、貴重餐具和絲綢皮革的十字軍戰士。趙扶風越發著急,展開輕功,疾風般掠過長街。

聖索菲亞教堂的台階上,主教長負手而立,陰沉沉地俯視著階下的幾名十字軍騎士。

騎士之道中,有一條就是保護教會,崇敬教士。這些騎士並不想冒犯主教長,但聖索菲亞教堂的巨大財富實在太誘人了。鏘地一聲,一名騎士忍不住拔出長劍,踏上台階,想逼退主教長。

騎士沒能再進一步。趙扶風大鳥一般越過他的頭頂,右手揮刀出擊,洞穿他前胸的三層鎖子甲,撕開硝過的厚皮袍;左手奪過他的劍,擲在地上。

騎士感到冰冷的刀鋒貼著自己的胸膛,卻沒有繼續挺進。駭人的神力還在其次,趙扶風對力量的精確掌控,使經過殘酷訓練的騎士也戰栗起來。

趙扶風垂下刀尖,簡單地道:“走開。”

騎士屈辱地看著這瘦骨錚錚的虯髯漢子,卻無力還擊,隻得退到一旁。

蹄聲雜遝,兩匹馬自中心廣場狂馳而來。馬上的騎士平舉著近三米長的矛,以雷霆萬鈞之勢向趙扶風衝來。

這種長矛是十一世紀末才進入歐洲戰場的武器,需要經過血淋林的模擬格鬥才能運用自如。挾馬匹的衝刺之力,一旦長矛擊中敵人,其撞擊的強度是血肉之軀無法承受的。

趙扶風不避不讓,大喝一聲,抓住了兩柄長矛。借著衝撞之力,他身子一轉,兩臂如鷹翅般展開,將兩名不肯放手的騎士從馬上帶了起來。

身著重甲的騎士,再結實的鋨耳櫪木也承受不住。“哢哢”兩聲,長矛斷裂,兩名騎士重重地摔到地上,其中一人被同伴的加斯科尼戰馬踏到,左肘碎裂,立刻痛暈過去。

觀者駭然失色。

一直沒開口的主教長,忽然道:“塞利斯人,你過來。”

趙扶風走上台階,不等主教長開口便道:“我不是為你的神而戰,是為了聖索非亞收藏的底也迦。我不想欺騙,不想強奪,更不願意看到別人強奪。”

主教長不理解趙扶風的原則,但在他心中,這不信主的塞利斯人實在勝過台階下貪婪的基督徒百倍。他點點頭:“塞利斯人,我願意將底也迦送給你,沒有任何條件。”

趙扶風心底轟的一聲,竟說不出話來,隻有點頭。多年的願望突然實現,他不敢相信是真的。

主教長引著趙扶風穿過聖索非亞教堂,在布道壇後的密龕中取出一個琺琅小瓶,交到他手中。

緊跟著衝進來的十字軍騎士開始洗劫教堂,人數也越來越多。趙扶風左手握著藥瓶,右手已拔出刀來。

主教長絕望地舉起雙手,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傑出的武士,但你不能對抗一支軍隊,也不能挽救一座城市。不必管他們了,去吧,回塞利斯去吧。”

趙扶風穿過血與火,心中不知是喜是悲,這偉大城市的傾覆成全了他。

六十年後,拜占廷皇帝光複君士坦丁堡,結束了拉丁統治,但城市殘破,從此光輝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