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 生如夏花

寂寞的人,會以為時間是荒漠,永遠都走不出去。相愛的人,總覺得時間如逝水,再留戀也遮挽不住。而駕馭太陽、驅策四季的羲和大神,從不曾停下也不曾加快他冷酷的腳步。

夏天已經來臨。

寂寞午後,舞花庭院,徐輝夜的醉意已經有了十分。他靠在軟榻上,左手拿著酒杯,右手握著劍,漫不經心地劃著。劍光白練一般飛舞,削落滿架薔薇如雨。

連秀人拿著繃帶和金創藥走進來,為徐輝夜換藥。他並不配合,大剌剌地躺著,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她又和趙扶風出去了麽?”

連秀人低聲道:“是,姑娘想買衣衫,趙公子陪她去壽安坊了。”

徐輝夜的手緊握成拳——他希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愛情,果然抽出了芽,開出了花,卻讓神刀門的愣頭青摘到了——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淡淡道:“原來你還是會說話的,我以為你是個啞巴。”

連秀人隱忍地歎了口氣,挽起徐輝夜的袖子,卻見本已結痂的傷口又迸裂開來。她咬著嘴唇:“趙公子跟我的傷都好得七七八八了。你若總是這樣作踐自己,就算我天天來換藥,也是枉然。”

徐輝夜摸摸她的臉,撥弄著她的耳墜子:“怎麽,你心疼了?”

連秀人料不到他酒後竟是如此輕佻,直起身道:“請公子自重。若不是姑娘吩咐我照顧你,我才不會……”聲音猝然止住,他伸手一帶,她立腳不住,竟跌在他身上。

察覺他肋上的傷口也滲出血來,她不敢再掙紮,懇求道:“你的傷……”

徐輝夜眼睛發紅,滿布血絲,捏著她的下頜道:“哼,口是心非的女人。”

她漲紅了臉,低聲道:“我不掙紮,是怕加重你的傷勢……不代表你可以輕薄我。”

“我不可以?”徐輝夜貼著她的臉,笑道:“不可以麽?”他眼眸深黑,眼底看不到感情的波動,卻有著暗夜般的神秘魅力,越是靠近越是奪人。

連秀人全身發抖,不知所措。他低下頭,輕輕吮著她嘴唇,淺啜深飲,令她忘卻身外。在她伸出纖巧舌尖想要回應時,他忽然鬆手,看著她微微汗濕的緋紅麵頰,不語。

連秀人難堪地閉緊了眼睛:“是,自從那年陪姑娘去姑蘇,在虎丘遇到公子,我就不曾忘記你。我從來沒有想過,姑娘會留你住在家裏,我……”

她感覺到他的手輕柔地撫過自己的頭發,他的聲音低沉:“我何嚐不是,醒著夢著都是你。”

連秀人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歡喜得快要窒息。

徐輝夜解開她的衣衫,印下無數吻痕,深如薔薇淺如櫻。他的氣息有如秋天的樹林,充滿頹敗的清味。

他靠著她的胸膛,溫柔地說著囈語:“自從見到你,我就顛倒日夜,沒有一刻忘記過你。吃飯為你,睡覺為你,拔劍為你,隻為重新見到你。可你是子歸先生的寶貝孫女,養在深閨裏的快雪姑娘,想遠遠地看你一眼,都那麽難。”

“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刻,快雪。你是我的,隻是我的。”

連秀人的手垂了下來,緊緊地攥著錦褥的長流蘇。由始至終,她都維持著這種溺水者的姿勢。

一朵被揉碎的薔薇從榻上跌落到地上。枝頭初放的純白,片刻間零落成泥,猶有細細香氣,如她哀傷而卑微的愛。

壽安坊官巷的花市,集中了臨安頂尖的飾品和衣裳鋪子,《夢粱錄》中形容為“極盡工巧、前所罕有者,悉皆有之”。

趙扶風陪江快雪走在市中,困惑地道:“快雪,你不是要買衣衫麽?怎麽看都不看一眼。”

江快雪疲乏地道:“哦,我隻是想到人多熱鬧的地方走一走,不願整天待在空宅子裏。”

趙扶風歎了口氣:“還在做噩夢嗎?你知道自己瘦了多少?有些事情,要慢慢忘記。”

江快雪停下腳步,盯著他的眼睛:“忘記?除非我死。”

趙扶風溫言勸慰:“龍殺已經全滅,以連家的影響都不能追索出他們動手的緣由,你又何苦這樣為難自己?”

江快雪一字字道:“我有生之年,無一日忘記這仇恨。”

“你這樣子,叫我怎麽放心離開?”

江快雪怔住,眼波似結了冰的湖水,慢慢道:“要你這樣天天陪著我,其實是我小孩子脾氣,跟你撒嬌呢。你放心走好了,我懂得照顧自己。”

趙扶風苦笑:“你都不問一問我為什麽走嗎?”

江快雪冷笑:“你既然說要走,我問與不問,又有什麽要緊?”她個性驕傲,不管如何不舍,不會黏人,更不會求人。

趙扶風突然握住她的手,不容她掙脫:“你放心,我找到底也迦就回來。”

“你知道底也迦?”江快雪愕然,“那隻是古書裏虛無縹緲的記載,即便真的找到,也未必能解寒鴉之毒。況且拂林國遠在天邊,我……隻怕等不到你。”

“你一定要等我回來。”趙扶風的聲音熱切起來,“因為寒鴉,快雪活得有多麽壓抑和難過,我全都了解。總有一天,我要你能夠痛快淋漓地笑,肆無忌憚地哭。”

夏天的陽光裹著肌膚,讓江快雪生出灼熱的痛楚。她早知道,以自己的累贅之身愛上這喜歡行走的少年,注定會孤單。她隻是不知道,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她的微笑太悲傷,令他不敢正視。

她握緊他的手,想:如果你一定要走,我要給你一個最難忘的離別。

重陽木的暗影裏,趙扶風凝視著江快雪,胸臆間的柔情充滿這高天廣地。從邂逅到離別,還不到半載,而相戀已經如此之深。

她的體香淡而悠遠,夏日草花的香氣也不能淹沒。他為之迷醉,卻必須壓製住起伏的情潮。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她是隻能放在心裏愛的姑娘,寒鴉之毒不解,兩人間就不能有真正的親密,但是他不後悔。

他喃喃道:“快雪,我不知道要怎樣愛你才夠。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天竺國的婆羅門,他告訴我,世界在一劫之後就會毀滅,然後又重新開始。希望我們每個劫都能夠在一起。”

江快雪枕著他的肩膀,微笑道:“一劫就有四十三億兩千萬年呢。我不要那麽長,像現在這樣,已經太歡喜。”她偏頭看著趙扶風,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將她深愛的少年籠罩在淺金色的光暈裏。

她對自己說:“真想放縱自己與你親近一次,做你真正的情人,大家一起死了算了,卻又是這樣舍不得你,舍不得這夏花一樣芬芳的生。”

少年和少女並肩躺在樹下,陽光明豔,暖風滑過他們的麵頰,雲彩的影子在這綠色山坡上悠然掠過,光影變幻,美麗不可言說。

“扶風,你老的時候還會記得這一刻麽?你偶爾會想起我來吧?”

“哎,我不一定記得起來,你要時時提醒我。”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你這樣安慰我是不對的。我們都知道,我沒有把握陪你那麽久。”

趙扶風眼睛潮濕,有一顆沒有忍住的淚滴到她額頭上。他握住她的肩,秀骨弱肌,單薄得很。即使感覺得到她細弱的呼吸,在觸到她冰冷的身體時,他仍然會戰栗。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悲傷凝固。

她不喜歡這樣,輕輕撫摩著他輪廓深刻的臉,用快樂的聲音說:“我和扶風相看兩不厭。”

她柔細的手指輕撫過臉頰,春風拂麵亦不過如此,他的聲音變得喑啞:“是,永不厭倦。”

江快雪的眼睛亮晶晶的:“扶風,你轉過身去。”

他不解其意,依言轉身,半晌才聽她道:“好啦,你轉過來。”他回過頭,呼吸停止,心髒狂跳,熱血湧上頭頂。

少女脫去了全部衣服,安靜地站在陽光下,白嫩的腳踩著綠地,春樹般纖細的身子,花瓣般透明的皮膚。她坦然地看著他,純黑的眸子映出天空、雲彩和他的臉。

她溫柔地說:“扶風,請你一定要記住我,一定不要忘了我。”話裏藏著的深意摧毀了他的欲望。熱淚湧出他的眼眶,視線漸漸模糊,再也看不清眼前的玉人。

她微微仰著臉:“其實在石楠樹下遇到扶風,我就開始喜歡你了,我拚命地想要你記住我,一輩子隻愛我一個,再也不為別的女人動心。就算現在死掉,如果能一直活在扶風心裏,我也會很幸福。”

他忍不住擁她入懷,並不敢用力,但她柔軟到不可想象的身體,卻與他的契合無間,填滿了少年的寂寞胸懷,帶給他直指靈魂的滿足。

他輕輕含著她的嘴唇,隻是含著,卻柔嫩甜蜜得令他快要溶化。他就這樣守著無法逾越的界限,心甘情願地承受她的殘忍。

良久。他戀戀不舍地離開她的嘴唇,低聲道:“我們走吧。秀人和輝夜還在驛亭等我們呢。”

她當著他的麵穿衣服,優雅從容。他守在旁邊,手指深**進泥土。最後剩下的是衣帶,她遞給他,帶點兒蠻橫地說:“你幫我。”

他將衣帶環住她的腰,盈盈不堪一握,仿佛微一用力就會折斷。

她的笑容幾乎是調皮的:“扶風,我沒有力氣走路了。”

他認命地抱著她走下山坡,穿過原野。田間勞作的老農拚命揉著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隻有老牛還安詳地甩著尾巴,低頭吃草。走上官道時,他猶豫了一下,見她笑吟吟地不以為意,便也把眾人的納罕和鄙夷拋到腦後。

徐輝夜看到這對漠視世俗的情人,這樣繾綣纏綿地走來,隻覺心口的血慢慢沸騰起來,熱得要衝破胸膛,任他喝下再多冰鎮的酒,也不能冷卻。

趙扶風向大家告別,懇摯地拜托輝夜和秀人照顧快雪。那兩人都沒話說,隻是點頭。

江快雪慢慢鬆開他的手,忽然道:“扶風你不要走……”她停下來,感覺整個世界都跟著停下來了,她快要聽不清自己說話的聲音:“等我走了你再走。”

江快雪頭也不回地出了驛亭,登上馬車,不讓他見到奪眶而出的熱淚,還有一腔絕望:“這世間再沒一人能像我愛你如此,我也再不能愛世間之人像愛你如此,你卻忍心棄我而去。我不願再為你強顏歡笑。”

趙扶風目送著馬車往府城方向隆隆而去,它載著他最愛的人漸行漸遠。離別雖然痛苦,這風一般的少年卻滿懷信心:他一定會帶回底也迦,使她能自由而強健地愛,自由而強健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