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折 情深不壽
滅魂釘李檀睜開眼睛,知道今天的午覺算完了。
果然,率先衝進來的秦重在李檀的棺材上踢了一大腳,震得他頭暈眼花。隨後秦重抄起棺材蓋,往外擲去。“哐”的一聲,棺材蓋挾著窗戶飛了出去,“啵”的一聲,大約落到了外麵花園的糞坑裏。
秦重吼道:“果然和少主的棺材一模一樣!早知如此,我就不必到柳州追查了,直接來找這老小子算賬。”
李檀一出手就點了秦重的啞穴,扣住他的脈門,慢條斯理地和他溝通:“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麽不知道尊敬老人家呢?首先,這棺材蓋是我的,就算你不喜歡,也不能扔掉。其次,如果你非扔不可,可以朝著大門扔,可以朝著屋頂扔,為什麽要朝著窗子扔?你知不知道這窗子是什麽來曆?我在龍首原的廢墟裏挖了半年,才遇到保存這樣完好的東西,最上等的白玉石,雕著纏枝卷葉忍冬花紋。”李檀咆哮起來:“你的內力強得很啊,唐朝大明宮的窗子,就這樣被你毀於一旦。”
李檀單手將秦重甩出窗外。一屋子的人都聽到了類似銅器碎裂的聲音,千年的春芽木果然不同凡響。大夥兒還聽到秦重被大糞嗆到的聲音,不由相對苦笑。
衛新詠冷冷地道:“李先生,我想請你解釋一下,為什麽把去疾裝在這種棺材裏送回秦家?”
李檀舒舒服服地躺回棺材:“我等你們來問這句話,已經等了很久了,你們怎麽現在才來啊?”
秦忘憂滿腔怒火,向李檀擲出十八枚鐵蒺藜,被他袍袖一卷,盡數收完。李檀掃興地想:“現在的江湖和我的時代大不一樣了。女俠們的溫柔喪失殆盡,動起手來比男人還要凶狠,讓人望而生畏。而與我同時代的女俠,比如蜀中的綠薔薇,名動一時的大美女,現在看來卻又太老。”
“想當初,我對綠薔薇還是有過一點想法,可惜她寧願嫁給秦天民做小老婆。無論如何,看到美人遲暮都是一件傷感的事情。看到昔日愛戀的人衝上門來找自己的麻煩,而不是飲茶敘話,心情就更加不好。”
“啪啪啪”,李檀的棺材被衛新詠拔出刀來大卸八塊:“李先生,我們不是來看你發呆的。”
為了保護其他古董家具,李檀趕緊給出他們要的答案:“去疾死之前,曾表示很欣賞我這具棺材。他死了以後,我顧念朋友之誼,隻好把自己的床送給他,去楚三笑那裏重新訂了一個,兩天前才收到的。我已經失眠了三個月,現在看來,還要失眠三個月。”
衛新詠的指節都握得發白了。得知李檀與去疾之死有瓜葛,她便斷定去疾是被自己牽累,什麽時候這兩個人竟成了朋友?
李檀摸出秦去疾的遺書,遞給衛新詠:“你們看一下就知道了。王逸少說過,人之相與,俯仰一世;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大家都要想開點。”
秦去疾的遺書很簡單,主要是聲明他的死與李檀無關,將家中諸事托付給秦無咎,最後才交待:“詠性情暴烈,遇事當三思而後行。卿右腕之傷,已成痼疾,當訪名醫徐徐療之,不可漠視,不可不耐。曾於佛前誓,願與詠生生世世為夫婦。他生未卜此生休,卿自珍重,但期來世。若於紅塵紫陌,遇魯莽男子彈劍歌《野有蔓草》,即是餘來尋卿矣。”
看到這一節,衛新詠的手竟微微發抖。對於她這種頂尖高手,實在是罕有的事情。她悲傷地想:“我幾次與你出生入死,並肩作戰,卻始終沒有愛上你。直到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你的愛和你的死一樣堅強。我希望這世間真有輪回,讓你歌《野有蔓草》而來,讓我用同樣堅強的愛去回應你,而不是這樣錯失。”
秦去疾書法超拔,不可模仿,信中的很多細節也不是外人杜撰得出的,李檀的嫌疑隨之洗清。
唐青薔沉吟道:“去疾的信說得太簡單了,能否請李先生講一下當時的情形?”
李檀道:“事情的經過是這樣子的。五月初九是去疾大喜的日子,他天沒亮就跑到這裏,將我從棺材裏挖出來陪他喝酒。雖然我沒有討過老婆,但他的心情,我還是可以理解,於是就陪他喝了起來。三杯下肚後,我發現他有些不對,眉心帶著青氣,身上有一種異樣的香味。”
小廝端上茶水奉客,大夥兒都應景地喝了一口。李檀得意地介紹:“這是鄭文寶墓中陪葬的茶葉,極品,也還新鮮。”一幹人反應誇張,有張口欲嘔的,有麵色發白的,李檀無所謂地接著說下去,“我當時大吃一驚,問去疾是否中了毒。他平靜得很,跟我說中了玄武血。這是必死無救的毒,我很佩服他的鎮定。他要紙筆寫了這封遺書,然後又和我喝了起來。”
“去疾說,老釘子,有你這樣一個朋友可真是不錯。大約在你眼裏,死人活人都是差不多的,本來我還怕你擺出一副痛不欲生的嘴臉來。”
“我還可以活半個時辰,死了以後,你就陪我這一天一夜,讓阿詠順順利利地嫁過來,明日早晨再送我的屍身回家。這樣做是不是有點瘋?我有不得已的原因,一定要讓阿詠嫁為秦家婦。老釘子,你一定得成全我。”
李檀將秦去疾的話學得惟妙惟肖,聽得眾人愴然,衛新詠更是悲傷入骨,不能言語。
“我也問過去疾是誰下的毒,可惜他不肯講,隻說是公平決戰。”
秦忘憂大聲道:“騙人,你一定知道的。”
李檀一哂:“秦去疾不願說的事,天下有誰能勉強?他確實沒有告訴我。倘若我有一字虛言,就叫我死在自己的滅魂釘下。”他在心裏補充道:“不是我要瞞你們,去疾交代過,我若查出那人是誰,也要保持沉默。”
唐青薔突然道:“李先生,你說去疾中的是玄武血,那為什麽他的身體會浸染著一種異香呢?再說,玄武血早已失傳。”
李檀點點頭:“不錯,當年唐靈和許月卿一對愛侶因故反目,許月卿一氣之下,燒了唐靈的書房,玄武血的配方就再也無人知曉。但是不是還有已經配製好的玄武血留下,這就要問你了。”
唐青薔眼中光芒攝人,矢口否認。一幹人見再也問不出什麽,怏怏而去。
李檀以為事情就此完結,不料那天晚上,衛新詠又來找他:“李先生,既然你與去疾是這樣好的朋友,為什麽上次要來殺我,還重傷了去疾?隻因為李先生與先父有隙?”
“跟你爹的那點恩怨,早就煙消雲散了。”李檀道:“我去殺你,不過是與去疾串通好的一場戲。他當時已經被你拒絕了四次,每次都斬釘截鐵,不留餘地。這小子居然還不死心,還想把你娶到手,那種百折不撓的精神連我都感動了。於是我根據你們的性情,給他設計了第五次求婚。”
李檀覺得事情做得很漂亮,忍不住吹道:“你每次都跟去疾說,你和他隻是生死之交,其實你另有喜歡的人。我就告訴去疾,女俠們都是用這種陳詞濫調來拒絕人的,他根本不必放在心上。我認為,求婚失敗的原因是你的性子太剛強,而去疾的性子太霸道。他越是愛你,你就越難接受。我給去疾的上策是最好不要理你,相處冷淡一點,定然有奇效。”
“去疾想了一下,說他做不到。我看這小子中毒已深,隻好道出下策,以柔克剛,以情動人。他驕傲得很,罵我盡出餿主意,說他絕對不會騙你。我就問他,如果真的有人要殺衛新詠,他是不是願意舍棄自己的命來保心上人的命?去疾說,如果你活著得用他的命去換,他絕不會吝惜。我說這不就結了,你的心意是真的,你的人也是真的。去疾被我折服了。”
衛新詠恍惚地想:“去疾說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不管他如何痛苦,從不放在心上。為什麽我現在才肯體諒他的心情呢?”
“後來他奄奄一息地倒在你懷裏,是怎麽說的呢?‘阿詠,我就要死了,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娶你做妻子,哪怕一天也好。’嘿嘿,這是我教去疾說的。”
衛新詠冷冷道:“不,去疾怎麽會說這樣惡心的話?他隻是說,你再不答應我,馬嶺山下又要多一塊石頭了。”她仿佛又見到他渴慕的目光,不由想,“我相信,世上再沒有人能像去疾這樣愛我。也許就是因為我辜負去疾太甚,所以上天又生出一個無咎來罰我,讓我同樣經曆一遍去疾的痛苦。”
“情深不壽,說的就是去疾啊。”李檀還在感歎,一柄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談興正濃,沒想到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衛新詠還會動手。
“李先生,以你的脾氣,如果不查出下毒的人是誰,恐怕現在已經追隨去疾而去了。你會因為好奇而死。”
李檀不好意思地道:“哎呀,姑娘真是了解我,其實我也是碰巧發現的,我喜歡挖墳嘛,哈哈。”
“既然你是去疾的朋友,我不會傷你。”衛新詠的刀收回去了,“但你若不告訴我凶手是誰,我保證把你從墓裏挖出來的這些寶貝砸得粉碎。”
李檀歎了口氣,心想去疾喜歡的女孩子與他真是很像,抓住別人的弱點就會窮追猛打。他還在賣關子:“你真的想知道啊?你知道了會後悔的。”衛新詠已經把他從嵇中散墓裏找到的古琴舉了起來,嚇得老頭子大叫:“別,別!答案在紫藤花樹山房。我隻能說到這種程度,剩下的你自己琢磨。”
天聖八年七月二十八。
兄本脫略不羈之人,為情癡狂,一至於此。餘覽其遺書,忽憶起寒山子之禪:“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應生,出生還複死。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
兄或已堪破生死,餘仍執著難解。生何脆弱,死何酷烈,而輪回轉世終歸虛妄,實不知如何雙美。
——《無咎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