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折 幽靈之花
紫藤花樹山房是衛府別業,十多年前就已荒廢,衛新詠沒想到那裏竟藏著去疾之死的秘密。
東京南郊的密林,傳說有厲鬼出沒,已經被附近村民視為禁地。衛新詠一踏進林子,就覺得天光一暗,森森寒意直逼肺腑。林間空地上建著一座荒宅,圍牆上爬滿暗綠藤蔓,連門都被遮得嚴嚴實實。
衛新詠繞著宅子走了一圈才找到大門。她分開掩映的枝葉,見匾額上題著紫藤花樹山房,還是父親的手筆,不由惘然。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衛武歌站在門邊,秋天的陽光被層層枝葉過濾後照在她潔白的臉上,是這無邊幽暗中難得一見的明朗。少女微笑著喊了聲姐姐,麵色忽然一沉,目光投向遠處微微搖動的樹梢。
“是秦家的人,我一出門就躡上了。來就來吧,我不怕任何人知道。”衛新詠牽起她,低聲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怪你。無論如何,我替你承擔。”
衛武歌喉頭一哽:“我隻是不願阿姐為難。這些人會怎樣,我才不在乎呢。”
院中古木成行,濃蔭匝地,穿行其間,隻見陰暗潮濕的地方都長著一種奇怪的花,沒有葉子,每一根純白的花莖上都托著一朵純白的花。即使是這樣脆弱的花朵,細長的花莖仿佛還是不堪其重,深深地彎著,看起來就像花朵在親吻泥土。
暗黑的樹影裏,白色花朵發出淡淡熒光。這樣純潔纖弱的花,不知道為什麽,給人一種陰鬱悲慘的感覺。它的香味幽淡,一旦吸入鼻子,回味時卻腥甜得叫人窒息。
雖然猜到妹妹與去疾之死有關,發現這白花的香氣與去疾屍身的味道一樣時,衛新詠還是一陣眩暈,低聲道:“小歌,這是什麽花?”
衛武歌道:“遼東和苗疆都有這種花,不過叫法不同,有的叫水晶蘭,有的叫幽靈蕈,我覺得後一個名字更貼切。幽靈蕈是腐生的,必須在花木的殘骸上才能生長,人畜的屍體因為養分太多,它一般承受不起,但我找到的這種幽靈蕈不錯,種到屍體上後反而長得更好。”
衛新詠打了個寒戰,凝注衛武歌,見她臉上神采煥發,與小時候得到心愛玩具時的表情一般無二,不由深深歎了口氣。
“阿姐,你臉色不好,在涼亭裏歇一歇吧。”
衛新詠緊握著涼亭的青石扶手,澀聲道:“是你毒死了去疾?”
衛武歌趴在扶手上,嘟噥道:“是公平決戰。”亭外有一棵四丈高的蕈樹,綠得發黑的枝葉間透出一角藍琉璃似的天空。她盯著那一小片天,心裏說不出的委屈。
“我不懂阿姐為什麽要拋下我,嫁到秦家去。我也不懂阿姐說的忘記和諒解。我隻知道,爹和秦天民在決戰中同歸於盡,他下葬的時候娘也自刎殉節,而我和阿姐分開了十四年。好不容易跟阿姐團聚了,你卻想棄我而去,嫁給秦天民的兒子。”
“我沒有棄你不顧……”
衛武歌打斷衛新詠的話,道:“合巹的前一夜,秦去疾來找姐姐。我在窗外聽到你和他為一封信起了爭執,雖然最後你們言歸於好,他卻沒有告訴你,我以衛家之主的名義,約秦家之主在子夜一戰。”
“我不喜歡囉嗦,用的是最直接的法子。兩杯酒,一杯被我下了用幽靈蕈提取的玄武血,另一杯則是用幽靈蕈提取的人參精華。秦去疾可以先挑,然後我與他一起喝下去。生或是死,我們都各有一半機會。結果,秦去疾選錯了。”
衛新詠說不話來。她很清楚武歌不願意自己嫁給去疾,但是沒想到妹妹竟然如此決絕:“你要嫁給秦去疾,可以!結局不是秦去疾死,就是我死。”
幽林中響起一聲大吼:“是你殺了少主!”一柄重劍挾雷霆之威而來,就像神話中的分水刺,將林海分出一條路,被絞碎的葉子激舞如浪。
衛新詠拔刀迎了上去。長刀在劍脊上一擊,重劍破空時的呼嘯之聲頓時化作寸寸碎裂之聲。這一劍來勢如此之猛,頹敗卻如此之快,實在令人咋舌。
衛新詠垂下刀尖,冷冷地道:“我妹妹做的事,等於是我做的,你若想複仇,練三十年再來。”
秦重麵如死灰,廢然出林,手中兀自握著殘留的劍柄,有血滴下。他本來抱著以死殉主的決心,衛新詠卻連自刎的機會都沒給他。
與此同時,一抹嫣紅閃過,秦忘憂劍若流光,輕捷無聲地襲向衛武歌。
衛武歌抽出袖中鐵尺,靈蛇般撕破了秦忘憂的劍網。五十個回合後,劍在地,尺在喉,秦忘憂絲毫不懼,罵道:“隻會下毒的卑鄙小人!”
“我豈止會下毒。若不是因為阿姐想要嫁給秦去疾。”衛武歌滿懷遺憾地環顧著陸續趕來的秦家諸人,“若不是因為阿姐真的嫁給了秦去疾,我還可以借惠國公主的死來告發秦家,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秦家一定滅門,真是讓人扼腕呐。”
衛新詠聽到此節,忽道:“小歌,在我和去疾成親的前一夜,你就是用這個來威脅去疾,讓他答應跟你決鬥的,是不是?”
衛武歌驚訝地睜大眼睛,笑道:“是,阿姐真聰明。”
“咕咚”一聲,眾人回頭,見唐青薔暈倒在地。衛武歌搶上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捏著唐青薔的下頜,盡數灌了進去。
秦忘憂急怒交加,尖叫道:“放開我母親。”
“不過是蘇合香酒。”衛武歌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我救這女人並非好心,隻因為少了她,故事就不熱鬧了。”
眾人隨衛武歌進入後堂,見她笑吟吟地,慢慢揭開深碧的帷幕,露出幕後的書案,以及案上的奇跡。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豆蔻年華的少女,傾國傾城的美麗,眉眼之間與秦去疾竟有三分相似。玉一般的光華在她的麵頰上流轉,肌膚晶瑩仿佛雪中蓮,嘴唇紅嫩仿佛五月櫻。
她的睡容高貴而沉靜——如果這不是一個單獨的頭顱,當然每個人都會相信她隻是睡著了。
衛武歌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令人隻能傾聽不能言語:“這是先帝的女兒,惠國公主趙繡。趙繡十五歲嫁給秦天民,十六歲生下一個兒子。孩子還沒滿月,她就去世了,據說死的時候仍然像玉雕一樣美麗。這個傳說實在發人深省,二十五年後,我掘開了惠國公主墓。打開棺材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主的美貌令昏暗的墓室生輝,卻令我手中的火炬失卻光彩,是誰把這樣的美麗固定下來了呢?”她看向唐青薔。
唐青薔麵色蒼白,緊盯著趙繡的頭顱,忽然咯咯笑道:“是我用唐門僅剩的一枚玄武血毒死了她,因為我不能忍受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聲音刺耳,雙手**,“在蜀中時,天民對我那樣溫柔體貼,可一回到東京,他就把我拋到了腦後。隻因為趙繡是公主,天民就把她捧到了天上。不,我絕不能忍受。”
秦忘憂呆若木雞,衛新詠眼底有微微的憐憫,而衛武歌聲音幽冷:“哦,難怪後來坊間都稱道你是賢德妻子、慈愛母親。隻可惜你做得再好都沒用,無辜冤死的公主躺在黑暗中,一直凝視著你。墳上飄**的綠色磷火,全是她的眼睛。”
“不!”唐青薔的聲帶近乎撕裂,舉起雙手道:“你,不要代替那個女人來說話!你用幽靈蕈提取了她身上的玄武血,毒死了她的兒子,你所做的事,比我更惡毒百倍。”
衛武歌微笑:“不錯,我做了,可我並不覺得內疚。人已經死了,空餘一個軀殼,我為什麽不能用?看到秦去疾中了玄武血,你恐懼之外,恐怕也高興得很吧。”
“豈止是高興,我簡直是稱心快意。小時候,去疾得到了天民的全部喜愛。長大了,去疾也處處壓著無咎,連無咎喜歡的人都被奪走。去疾活著一天,無咎就不能出頭,所以去疾當然該死!”唐青薔壓抑太久,此刻盡數發作出來,尖聲銳笑仿佛夜梟。
秦忘憂全身簌簌發抖,顫聲道:“不,你不是我母親!”掩麵奔出。
衛武歌將一麵銅鏡遞給唐青薔:“看看你的樣子,比夜叉還難看,連你自己的女兒都不願意認你。你活著,卻像個惡鬼;趙繡死了,卻綽約如仙,這就是你們的差別。”
唐青薔看著鏡中眼睛赤紅、披頭散發的自己,拚命搖頭道:“不!這不是我,這不是我。”她瘋狂地大笑著飛出窗戶,在林間狂歌亂舞。
唐青薔的弦繃了二十多年,衛武歌輕輕一撥,就斷了。
衛新詠半晌才回過神來,幽幽道:“小歌,你這樣玩弄人心,感覺很有趣麽?我卻覺得,永遠都不想看到這樣的妹妹。”
衛武歌身子一震,臉上的光彩全部褪去,可憐巴巴地道:“阿姐……”
衛新詠伸手抱住她,柔聲道:“小歌,你變得我都不敢認了。你若當我是姐姐,好好聽我說一句話。綿延百年的家族仇恨也好,天醫門下的殘酷爭鬥也好,若不忘記,若不放下,你將來會變得跟唐青薔這可憐女人一樣。”
衛武歌絕望地道:“你不懂的,阿姐,我永遠都無法忘記。”父母雙雙亡故時的淒涼悲慘,阿姐的溫暖手掌和纖細背影,師父的苛刻和殘酷,師兄弟們的不擇手段……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流轉,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放下。
衛新詠親吻一下她的額頭,懇切地道:“武歌,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僅有的妹妹。我們有同樣的血脈,你若傷心,我必痛苦;你若噬血,我必負罪。就算是為我吧,我求你對別人好一點,對自己也好一點。”
武歌的眼淚慢慢地從眼底浮起,輕輕重複道:“為了你,姐姐。”
“過去種種譬如過去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這是多麽愚蠢的話啊,誰能把昨天和今天分得這樣清楚?那些罪孽存在,那就在吧,姐姐和你一起承擔。有一天,我們都會睡到泥土裏,無知無覺,無聲無息。人世依然喧囂,於我們卻是寂滅,可這有什麽要緊?就因為這一天終於會來,能笑的時候絕對不哭,要做自己喜歡的事,不要被怨恨牽纏。小歌,你好好記住我的話。”
武歌看著逆光中的新詠,用力回答:“嗯,姐姐。”
天聖八年七月二十九。衛府別業之事,妹一一轉述。深覺人心之詭譎險惡,更勝刀劍。然兄之亡,母之瘋,皆與衛氏有關,餘實難漠然置之。
自與詠相識,三年有奇矣。幾痛幾悔,傷心徹骨後,爽然頓悟:餘雖不能忘情於詠,但既無企圖心,便無得失恨。
明日赴衛府,必與詠衝突。欲避卻無可避,惟求她知餘一片赤忱。
——《無咎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