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丁香子夏

“子夏,自殺的人會下地獄,是嗎?”

“沒關係,我死之前一定會先殺了你。”

1

修道院後麵的花園裏有一棵白棗樹。夏天,青青的棗子已經結滿了枝頭。子夏跳起來,抓住一根枝條用力往下拽,棗樹被扯得微微傾斜,枝條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六歲的小女孩,穿著一件大人穿的破布褂子,領口太大,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肩膀。打過補丁的下擺長過她的膝蓋,她下身什麽也沒穿,光著兩隻腳,腳趾縫裏糊滿了泥。

聽到有動靜,子夏警覺地貓下腰,把長滿棗子的枝條護在懷裏,一閃身躲到了樹背後的草叢裏。

丁香也是六歲。齊肩的頭發編成兩根小辮子,圓圓的臉,細細的眼,嘴唇泛著水紅色。陽光被大樹的濃陰濾去了赤炎,吸飽了綠葉的涼意,碎碎點點落在她的白色麻料裙子上。她整個人都顯得晶瑩剔透,泛出新月一般的光華。她在落滿了紫薇花瓣的樹叢中走著,像是走在水上麵,那麽輕,那麽軟。

子夏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裏。四周靜悄悄的,蚯蚓拱動著土疙瘩,螞蟻爬過粗糙的樹皮,甲蟲在花心裏撲動翅膀,子夏眨動著又黑又大的眼睛。

丁香看見子夏的第一眼,有種懵懵然的恐懼。那雙眼睛,又警惕又肆意,像是長在一頭小而凶猛的野獸身上。但是很快,她看清了,那隻是一個餓壞了的小女孩。

“棗子……還沒熟呢。”丁香怯生生地說,“不能吃的。”

子夏一聲不響,張口把一個棗子從枝條上咬了下來,使勁嚼著,把那又酸又苦又澀的味道嚼得稀爛。

丁香著急地說:“你別吃,特麗莎嬤嬤說,吃了會肚子疼的!”

子夏心想,這是個傻瓜。然後,她看見丁香從裙子的小兜裏拿出了兩片餅幹。圓圓的西洋餅幹,還沒有丁香的小手一半那麽大,但卻是那麽的精巧,微黃的表皮微微拱起,上麵整整齊齊地戳著幾排小孔。

幾乎是眨眼間,子夏已經把餅幹搶了過來,塞進了嘴巴裏。棗子的酸苦還在唇齒間縈繞,餅幹的酥脆甜香讓人恨不得把舌頭吞下去。

丁香顯然有點兒被嚇到,但她沒有說什麽,隻是嘴角一彎,微微地笑了起來。

她的笑是涼涼的,甜絲絲的,細細的眉眼像被水洗過似的。

子夏迷惑不解地看著她,不明白為什麽有人能這樣笑?然後她低下頭,看見了自己那膩滿了汙垢的手,聞到了耳邊油膩膠結成條的頭發散發出來的瘟臭。

丁香就在她麵前站著,她的手垂在樸素的白裙子旁邊,那手臂雖然也很細瘦,卻幹淨白皙得像一根花蕊。

遠處傳來修女們的誦讀聲:“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這道太初與神同在。萬物都是借著他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借著他造的。生命在他裏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

子夏猛地抓起丁香的手臂,在她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在丁香哭叫出聲的時候,子夏已經三腳兩腳躥上了圍牆,翻了出去。逃走之前,她並沒忘了把那串棗子帶走。

2

棗子完全成熟的時候,子夏被一個嬤嬤帶進了修道院。她還是穿著那件快爛成布條的褂子,光著腳,頭發桀驁不馴地蓬著。

人們竊竊私語說,這孩子的母親是個暗娼,生了沒救的病,悄悄尋了死。孩子半夜醒來,看見有個黑影在房簷下晃。

修女們給子夏洗了澡,因為她身上長滿了虱子,她們把她的頭發全剪了去。刷洗幹淨後她穿上孤兒們都穿的麻布衣褲,皮膚黝黑,門牙裂開一道黑縫,渾身散發著一股消毒粉的味道。

沒人願意和她說話。丁香也不願意,她手臂上的牙印已經消失,但是被咬的疼還記得。

開始的一段時間,子夏很安分,讓她幹什麽就幹什麽,一句話也不說。孩子們祈禱、吃飯、念書做功課,到院子裏去玩耍,隔著牆看教會女子中學的女孩們嬉鬧,星期天到大堂做禮拜。子夏隻是看著,既不參與也不搗蛋。盡管如此,人們看到她混在女孩子中,仍然會覺得很刺眼。她走路匆忙,腳步沉重,顯得又古怪又冒失。不管是站著還是坐著,她的背都拱著,無論修女嬤嬤提醒她多少次都改不過來。吃飯的時候,她總是會把調羹掉落在地上,或者把湯灑在桌子上。她衣服的前襟上,總是會有很多汙漬。

人們對一個父母雙亡的孩子的愛心,是有時間期限的。等這個期限過了之後,她的缺點就顯得特別的刺眼。

“子夏,把你的背挺直!”

“子夏,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站到最後麵去!”

“從沒見過你這麽邋遢的女孩子!”

子夏的臉上從來沒有露出過別的女孩被訓斥時那種羞恥和難過的表情,她總是冷冷地、無動於衷地聽著,臉上那些過於銳利和僵硬的線條,讓她的沉默變得像頑石一樣令人憎惡。

誰也不理她。隻有丁香在子夏被責罵被罰的時候,會投過去不安的眼神。而每一次,子夏都會惡狠狠地瞪回來,嚇得丁香慌忙低下頭。

修道院收養的孤兒中,丁香並不是長得最漂亮的,但卻是最惹人喜愛。她愛笑,笑的時候小鼻子會皺起來;她也會做錯事,但是用不著別人責罵,她已經羞愧得眼圈發紅,淚光泫然。每次修道院的修女去富人那裏募捐,要帶上孩子的時候,總是會挑上丁香。她清爽的頭發,薔薇花一般的臉頰,總是那麽楚楚可憐,不用說話,就能讓人的心柔軟下來。

丁香是唱詩班十個女孩中的一個,禮拜天,她們穿上鑲著蕾絲花邊的白色袍子,戴上黑色的領飾,在大禮堂為人們唱讚美詩,她的聲音混在眾人的聲音裏,幾乎一點兒都聽不見,但是她的笑容卻最純潔甜美。

“小賤人,馬屁精,裝可憐!”子夏心想。

子夏並不是唯一一個這麽想的人。

孩子們在一起學做針線活,小剪刀不見了,利蓓硬是說丁香拿的。

“我明明看見是你拿了。”

“就是你!”

“一定是你!”

小女孩的目光裏,有不動聲色的默契,在針對某一個人的時候,馬上會結成同盟。

有幾個女孩和丁香很要好,但是沒有人替丁香辯解。

丁香一聲不響,小臉微微一動,淚水就滑過睫毛,濺落在地上。

子夏突然走了過去,一頭撞在利蓓的身上。她這一下又突然又凶狠,把高過她一個頭的利蓓一下子撞倒在地。利蓓的腦袋磕在了柱子上,蹭出血來。

利蓓頓時大哭,其餘的女孩都驚叫起來。

“嬤嬤,嬤嬤,子夏打人了!”

嬤嬤用藤條一下又一下地抽子夏的手,每打一下,丁香的肩背都會情不自禁地抽搐一下,好像那藤條是抽在她身上似的疼痛。但是子夏一聲也不吭,既不認錯也不求饒。

子夏被罰跪在神像前思過。孩子們吃過晚飯做過晚禱,一一上床睡覺了,她才被允許站起來。

大臥室裏,燈已經熄滅,隻有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子夏腳步蹣跚地走到小床前,看見了丁香。

丁香把一塊用紙包起來的麵包遞給她。這是她的晚餐,她一口也沒吃。

子夏接過來,狼吞虎咽地把它吃掉了。

3

子夏的頭發長得齊肩了,可是看上去又粗又黑,怎麽梳弄都不服帖。就算像丁香那樣紮起兩根小辮子,那小辮子也跟荊棘一樣長了刺。她那雙暗沉沉的大眼睛,像是沉澱著什麽雜質似的,又執拗又陰鬱,無論看誰,都會讓人渾身不自在。

上課的時候,神父領著孩子們背聖經:“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這道太初與神同在。萬物都是借著他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借著他造的……”

講完一段後,神父說,你們有什麽不明白的,可以站起來提問。沒有人提問,一陣寂靜後,子夏站了起來。

“神父,自殺的人會下地獄嗎?”

神父覺得這個問題有點怪異,但還是回答說:“聖經教導我們生命的尊嚴不可踐踏。任何人都沒有權力輕易地裁決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自殺是有罪的……”

子夏打斷神父,又問了一遍:“自殺的人會下地獄嗎?”

神父的神色有點不自在了,他說:“自殺的人不能上天堂,但是……”

他話沒說完,子夏突然拿起桌上的聖經,將它撕成兩半。

那一次,子夏被打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

但是子夏是不知悔改的。此後,她拒絕學習聖經,拒絕祈禱,拒絕做禮拜。連最親切最慈愛的特麗莎嬤嬤也無法感化她。有一段時間,她幾乎天天都挨打,但是後來,神父和修女們覺得這個女孩已經不可救藥了,於是把她放棄了。

子夏徹底成了一個異類,無論誰的眼睛看見她,都會嫌惡地把頭轉過去,除了丁香。

丁香總是微垂著頭,默默地為她難過著。雖然她們之間從來不說話。

又一年秋天的風,窸窸窣窣地吹過樹叢。白棗樹上,棗子已經長得又大又飽滿,孩子們走過樹下,有時候會偷偷摘幾個棗子,塞在小兜裏。隻有子夏會光明正大地爬到樹上,把棗子擼下來用圍裙兜著吃。

大多數時候,也沒什麽人去告子夏的狀,因為子夏雖然長得瘦小,打架卻凶狠,而且睚眥必報,誰欺負她,準會被她逮到機會狠狠掐一把或者咬一口。告到嬤嬤那兒去,頂多不過一頓打,或者關小黑屋,反正她已經被打皮實了。

丁香有的時候會在小床的枕頭下發現幾顆鮮豔欲滴的棗子。她會悄悄地在被窩裏吃掉,然後替子夏和自己向上帝懺悔。

聖誕節,南京城的各國大使、領事,還有各方各界的達官顯要,都來教堂聽布道,聽女孩用嬌嫩的聲音唱著頌歌。孩子們跟著修女,成天擦拭桌椅和地板,擦拭枝形的金屬窗框和彩色玻璃。每次舉行布道的時候,她們還要換上熨燙得很平整的袍子,靜靜地坐著或者站著,用她們明亮的眼睛,和燭光一起點綴教堂裏那洗滌靈魂的宗教氣氛。

子夏從來不參加。有的時候,她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一個人坐著。有的時候,她也會偷偷躲在幕布後麵看,然後默默走開。

與那些白色的天使相比,她像是個不容於天堂的小惡魔。

舊曆新年的雪讓修道院變得十分寧靜。女子中學已經放假,牆那邊隻有皚皚白雪。雪好像吸收掉了大地上所有的聲音。女孩們開始想家想親人,彼此抱在一起,飲聲啜泣。丁香想起死在逃荒路上的父母,那些要飯、爬火車、吃草根樹皮、被狗追咬的經曆,哭得尤其淒切。

子夏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大人,一個小人。大人和小人手牽著手。然後她又用力把畫跺爛。

4

元宵節,幾個修女領著孩子們在街頭散發油印的傳教單子。為了能讓街上隻字不識的人看懂,傳教單子上的畫比字多。

天逐漸晚了,一盞一盞的燈籠亮起來了,街頭也變得十分熱鬧。夜色掩去了地上的泥汙和殘雪,燈光落在人們的藍布褂子和灰撲撲的袍子上,藍布變得老舊,有了洗淨滄桑的詩意,灰袍上陳年的汙漬像一朵朵綻開的古銅色的花。

這個地段比較龍蛇混雜,修女們大多不善與窮苦人打交道,所以隻是在路邊幹淨的地方站著,像牧羊人一樣任憑孩子們跑來跑去發單子。

人越來越多,散出去的孩子漸漸管束不住。街道兩邊都是小攤子,賣什麽的都有。各種各樣的燈籠、瓷娃娃、風車,招惹著孩子們的眼。賣藝的人在街頭說相聲、說書、唱曲子、演皮影,周圍人頭攢動。而孩子們的腳步,也被糖人、麵人和糖炒栗子的香味誘引著,走向更擁擠的地方。

丁香開始還和幾個要好的女孩在一起,人流擠來擠去,她個子又小,膽子又怯,被裹挾著往前走,不小心摔了一跤,等爬起來後,一個熟悉的麵孔都看不見了。周圍都是人,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臉,密密麻麻的燈照著步履紛紜。每個人都挨著她擠著她,人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冷漠地移開。叫賣和呼喝的聲音,像剝落的碎殼一樣四散開來,最後變得寂靜無聲。在丁香驚恐的眼睛裏,世界變成了黑白兩色,每一個飄過身邊的影子都堅硬如鐵,伸出手去就會被碰得血肉模糊。

有人在搖她。

“丁香!丁香!”是子夏。子夏的手抓著丁香的手,抓得很疼。

聲音又回來了,顏色又回來了,人身上的醃臢味和吃食的甜絲絲的香味,都回來了。

子夏拉著丁香,蠻橫地頂開成人的腰和腿,給自己開出了一條道來。丁香驚訝地看著子夏,好像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樣,她有大而深的眼睛,和倔強的、棱角分明的嘴巴。丁香忽然笑起來。

子夏拉著丁香在路邊的餛飩攤前停住了腳步。她移過一張深褐色的條凳,示意丁香坐下來,大聲招呼要兩碗餛飩。丁香的心裏再清楚不過,子夏和她一樣,口袋裏一個銅板都沒有。但是她看著子夏,又覺得她一定有辦法。

賣餛飩的老人在描了蘭花的粗瓷大碗上撒上蔥花,擱上一丁點兒的香油,又用爪籬從熱氣騰騰的大鍋裏舀出餛飩,抖進碗裏,澆上乳白色的湯水。那隨著熱氣蒸出來的蔥香和肉香,吹拂在人臉上柔柔的,像夢一樣。

丁香小口喝著湯,她側過臉,看著子夏大口大口吮吸著餛飩。板凳上坐滿了人,大人小孩都有。在燈光下,小孩子的臉紅彤彤的都是喜氣。丁香心裏亂糟糟的,擔心找不到別的同學,找不到嬤嬤們,找不到回去修道院的路……但是看著餛飩皮在湯碗裏舒展,心裏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隻想就這麽坐下去,坐下去……

“子夏,你有錢嗎?”丁香小聲說。

“沒有。”子夏鎮定地舔著勺子上的殘汁,說,“等下我說一二三,我們就一起跑。”

丁香嚇了一跳,說:“不行!這是不對的!主說,我們不能……”

周圍人的目光匯聚過來,賣餛飩的老人也停下了滿是皺紋的手。

子夏站起身,脫下罩衣,放在桌子上。

“再換四個燒餅!”子夏說。

5

子夏回去就挨打了。丁香也被打了,盡管藤條落在她身上比落在子夏身上的要輕得多。

她們被關進了小黑屋裏。這是修道院一個很隱蔽的地下室,沒有門,從天窗上降下一個繩梯。收了繩梯,木板一關上,一絲光都透不進來。

丁香從來沒有被關進來過,她雙手和背緊貼著牆,呆呆地站了很久,又緩緩蹲下身,雙手抱胸用下巴頂著膝蓋,蜷起來像一隻貓,仿佛隻有這樣,她才能在黑暗中找到立足之地。

“子夏,子夏。”丁香哽咽著說。

“我在這兒呢。”子夏說。

丁香摸索著伸出手,等碰到子夏的肩膀時,她鬆了一口氣,緊挨著她蹲著。

雖然害怕,但是一整夜沒睡覺,又徒步走了很遠的路,兩個人都已經很困了,沒過多久,丁香就靠在子夏肩上睡著了。在夢裏,她看見了一個更小的丁香,衣衫襤褸,腳上都是血泡,扯著娘的衣角站在路邊。娘背著一歲大的小弟弟,滿麵風塵,對著路人苦苦哀求著:“買下我女兒吧,別看她個頭小,她會做針線活,會燒飯洗衣服……”

娘最終還是沒有把女兒賣出去。弟弟死的那天,她們走到了一條大河邊。河麵上漂著一層薄薄的冰淩,一隻破舊的小木船凍在岸邊。真冷啊,那麽冷那麽冷,冷得胸口一絲熱氣都沒有了。娘一直向著河裏走過去。丁香懵懵然地跟著走,但是忽然間,她明白了娘要做什麽。

“我不要死。娘,我不要死啊。”丁香渾身哆嗦著,牙齒發著抖。

水已經到了丁香的腰,下半身冷得像刀子在割,像針在紮。她拚命掙紮著,卻被娘死死地抓住。

她哭叫著,一聲聲地叫著娘,娘的臉灰白灰白的,刻在灰蒙蒙的天與地之間。

突然間,娘倒在了冰和水之中,濺起的水花潑了丁香一頭一臉。以後的許多年,丁香都搞不明白娘是怎麽倒下去的。

自殺的人會下地獄嗎?

丁香看著娘順著水緩緩流去。長長的命運,緩緩流動的忘川。

丁香哆嗦著從夢中醒了過來,黑暗中,看不清任何東西,沒有窗戶,沒有晨曦,沒有掛在牆上的十字架和修女們愛撫一般的祈禱聲。

“子夏!子夏!”

“我在這兒呢。”子夏說。

丁香把臉埋在子夏的背上,嗚咽著:“你不害怕嗎?”

“怕什麽?隻是黑而已啊。”

隻是黑而已啊。黑得像沼澤,像冰冷的水底,因為看不見,所以心裏的惡魔一個個從墳墓裏爬出來。

丁香一聲不響,隻是喘息得越來越吃力,像一條失水的魚。

終於,她撐不住了,哭出聲來:“子夏!子夏!”

“你可真煩人,”子夏說,“老是哭個沒完。”

丁香竭力想屏住啜泣,但還是不住地抽噎,抓著子夏的一條胳膊不肯放。

“你放開啦!”子夏說。

丁香不放,就算被子夏咬,她也不放。

“我拿一下東西,你先放開。”

子夏掏出了一盒火柴,在牆上擦燃了一根。藍色的小火苗從木梗上噴射出來,跳動了幾下,變成了幽幽的紅色,落在丁香眼中,像萬道曙光。火苗靜靜地燃燒著,燃燒著,靠近子夏的手指才逐漸萎謝,變成了一條紅色的餘暉,又散成了幾點火星,消失不見。

丁香跪在地上,仰望著這小小的神跡。

“從餛飩攤拿的。”子夏說,“我那件衣服,怎麽可能隻值兩碗餛飩和四個燒餅?”

6

子夏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翻牆逃走的。那時候她們都已經十歲了。這兩年,子夏的個子抽得非常快,看上去像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她說,她能養活自己了。她問丁香要不要和她一起走。丁香搖了搖頭。她舍不得子夏,但是更舍不得嚴厲而安寧的修道院和慈愛的特麗莎嬤嬤。

十二歲那年,丁香被一位英國外交官收養。外交官姓喬納森,是一個年近五十的鰥夫,長年在南京工作,府邸是一座很小、但非常漂亮的花園洋房。喬納森先生有一個叫簡的女兒,正當豆蔻年華,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小美人,剛剛從倫敦來到南京,因為離開了熟悉的生活環境,還沒有什麽親密的朋友,所以喬納森先生想收養一個女孩做簡的伴侶。

喬納森先生原本希望找一個比簡年長的女孩,但是自從簡在修道院見到了丁香,他們就喜歡上了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

車子開出修道院的時候,丁香臉頰上的淚痕還沒幹。她回過頭,看見女孩們站在門廊下羨慕地望著,特麗莎嬤嬤和其他修女紛紛在胸前劃著十字,為她祝福。

在喬納森先生家,丁香第一次有了屬於自己的房間,裏麵有一張精巧的洋鐵小床,上麵鋪著藍底帶小花的床單和被褥。窗口是朝向花園的,在夜晚,還能看見月亮。那是簡精心為她準備的。簡還給丁香準備了許多新衣服,那些柔軟的織物散發出來的清香,讓丁香的心像一朵花兒一樣悄然綻放。

那幾年的光陰,每一天都過得很慢,但是每一年都過得很快。閑暇的時光,丁香每天早上起來,去花園裏采擷最美的蓓蕾,插進花瓶裏送到簡的房間。這時候簡大多還沒起床,她們坐在床邊親密地說話,她給簡梳頭換衣服。早上的時光她們總是在吃早餐和閑聊中度過。簡會給她講昨晚宴會上遇到的少年和美女,她們會一起討論愛情小說裏的情節。她們有許多女孩子的小趣味小笑話,在縫製衣服、繪畫、彈鋼琴唱歌和下棋的時候分享。下午茶時光,她們坐在花園的長廊上,聞著微風吹來的一縷縷芳香。

出門訪客或參加宴會的時候,簡常常帶上丁香。在南京的社交圈裏,人們已經熟識了這個文靜清秀的女孩。她總是穿得比簡素淡,就像一件精美而恰當的飾品,點綴著簡的美貌。她的話很少,隻有當談話逐漸稀落的時候,才會恰當地說上那麽一句兩句,讓氣氛又悄然活躍起來。

喬納森先生對丁香也十分慷慨,從來不吝惜在衣食上的開支。逢年過節,他總不會忘了給丁香送上精美的禮物。在父女倆鬧別扭有矛盾的時候,丁香擔當的是調解的角色。她比簡謙遜,善解人意,所以喬納森先生漸漸習慣了向丁香傾吐煩惱,慢慢地,丁香變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角色。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好幾年,作為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女,丁香對自己說,應該滿足並感恩。但是有的時候,當喬納森先生在書齋裏研究他的中國文物,當簡在初戀的甜蜜中熟睡,丁香會走到花園裏樹木最茂盛的角落,靜靜地感受著自己錦緞一般的少女時光,並茫茫然生出無限的悲傷。

子夏在哪裏呢?她是不是在南京的哪一個角落裏呢?她有沒有長高,能不能吃飽穿暖呢?丁香惘然地想著。

7

日軍臨近的消息,已經像陰雲一樣籠罩在南京城的上空。第一顆炮彈落在了附近的街上,簡嚇得驚聲尖叫。丁香和簡一樣害怕,但是在簡麵前,她還是竭力裝著鎮定的樣子,扶著簡躲到地下室去。轟炸的聲音此起彼伏。等警報解除,街道還是街道,房子還是房子,但已經是一副曆經滄桑的樣子了。

喬納森先生帶著簡和丁香,連夜搬到了更為安全的租界區,寄住在一個熟人的家裏。接下去的幾個星期,是一段兵荒馬亂的光陰,各國使團、外資公司的工作人員,都紛紛撤離南京。在街上,到處都是收拾東西準備逃難的老百姓。

喬納森先生因為職務之累,不得不多留了一段時間。他曾想把簡先送回倫敦,但是簡堅持要和父親在一起。丁香也知道,和簡相戀的那位法國青年還在南京,如果簡回了倫敦,他們相見的機會就會變得很渺茫。

報紙和電台裏每天都發送著國軍將誓死保衛首都的消息。舞會上,簡穿著雪白的晚禮服,像優雅的天鵝公主一般和那位英俊的法國王子翩翩起舞。周圍都是強顏歡笑的人們。也許大家都意識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的聚會了,所以於彬彬有禮之中顯出幾分癲狂。白蘭地、葡萄酒、威士忌,大杯大杯地斟滿了高腳玻璃杯。女士們身上滿滿當當的都是珠寶首飾,男士們則高談闊論,開懷暢飲。丁香和往常一樣,坐在角落裏,安靜地用金銀絲線編織著一條圍巾,直到中年男士向她走過來。

丁香在修道院時就和他認識,他姓拉雷爾,是一位美國醫生。據說他家世很好,在美國有一番產業,但是為人卻有點兒古怪,說穿了,是一種牛仔式的桀驁。在那些上流社會的宴會上,大多數人看見丁香都會順帶著對她微笑,隻有拉雷爾醫生會走過來,認真地和她聊上幾句。

拉雷爾醫生很直接地說:“他們準備帶你一起去英國嗎?”

丁香點了點頭。簡說過要帶丁香走,喬納森先生也承諾會把手續辦妥。

拉雷爾醫生說:“英國現在局勢也很緊張。不管怎麽樣,總比留在南京好。”

丁香說:“醫生,他們都說南京能守住。”

“別聽他們胡扯,南京早晚是要淪陷的。”

“那您呢?您要回美國了嗎?”

拉雷爾醫生笑了一下,說:“我嘛,我來中國已經八年了,在香港住過,在上海待過,在北平也工作過一段時間。上帝對我一直很慷慨。打仗的時候,總需要有人來照料傷員的。我會留在醫院裏。”

丁香望著略顯不修邊幅的醫生,心裏懵懵然有點感動,眼圈也紅了。

拉雷爾醫生說:“來,和我跳一支舞吧。”

丁香起身,和拉雷爾醫生跳了一支華爾茲。她舞步青澀,個子隻及醫生的肩膀,但是這支舞卻讓她感到很溫暖,因為醫生以一位年長者對少女的關懷和愛護在和她跳舞。

回去的路上,簡伏在丁香的肩頭啜泣了很久。她的淚把丁香的絲質晚禮服洇濕了一大塊。此時此刻,她是那些關於戰爭和愛情的純美小說裏的女主人公,是亂世中肝腸寸斷的佳人。

丁香輕輕撫摸著簡的背,汽車行駛在夜色中。一個關卡到了,有人過來檢查通行證。車窗外,一隊剛剛從北方撤下來的士兵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走過。

有那麽一刹那,丁香以為看見了子夏的影子,但是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時,隻看見一些步履蹣跚的背影。

8

子夏的棉衣上破了許多個洞,她沒事又經常去摳,結果越摳越大,棉絮從綻裂的地方飄出來。

她的頭發剪得很短,因為個子長得高,說話粗聲大氣,充得上是個變聲期的男孩。她混進軍隊裏已經半年多了,一直沒有人發現她是女孩。

軍隊裏沒有別的好處,就是有飯吃,外加死得快。

十二月的風吹過河灘,冷,真冷。城闕和樓宇之間,冒起一股股黑煙。戰俘隊伍前麵,有人的速度慢了一些,一個日軍士兵過來就是一槍。

人群向前蠕動,天色陰翳,雲封堵著天空。在他們的身後,留下了綿延數裏被血染紅的河灘。

入夜後,他們被驅趕到廢墟中間的一塊空地上。日軍好像僅僅是讓他們在這裏待著,不提供任何食物。整個晚上,不時有零星的槍聲穿來。子夏身邊有一個士兵肋下中了子彈,發起了高燒,一直在不停地呻吟。子夏曾想給他弄點兒水來,但是這空地上的數千名戰俘和平民在視野裏綿延成一片,使她明白這隻能是徒勞。在又冷又餓中聽著這垂死的呻吟,讓人腦子發脹發痛,恨不得直接把他掐死。下半夜的時候,子夏對他的仇恨幾乎超過了鬼子。天明時分,他終於停止了呼吸,好像一根被拉得太緊的弦“嘣”的一聲斷裂了,死者那張蒼白的臉在一瞬間幹癟下去了。

子夏想把他身上的棉製服脫下來穿上,因為那件比她身上這件好得多,但最終還是沒有這麽幹。她坐在那具屍體旁邊,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每死一個人,都有一些東西跟著死去了。

從一個空曠而遼遠的地方,傳來了一聲淒啞的慘叫。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世界像被割肉剔骨了一般貧瘠而幹淨。四麵八方的槍口對準了這些放下武器手無寸鐵的人們。

他們要殺人了。子夏知道。要殺幹淨這裏所有的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總是可以想辦法活下去的。

人群起了一陣**,機槍手對著**的人群掃射,有效地阻止了人們的四散奔逃。被掃射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無數屍體組成的猙獰的傷口。跑在子夏前方的一個人栽倒了。當人群再次擠成一團的時候,另一個年輕的士兵靠著她的肩膀慢慢滑倒了。

灰蒙蒙的初陽,把子夏砌在人牆裏。四麵八方都是人,密不透風。日本人開始有條不紊地屠殺。為了不浪費子彈,他們讓一批批戰俘在空地上挖坑,再一批一批地活埋,坑殺。

子夏並不是唯一一個跳河逃生的人。子彈在水裏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彈道痕跡,血花在水中綻開,伴隨著一具一具浮出水麵的屍體。她是江南河流密如蛛網的水鄉長大的孩子,可以長時間潛在水下而不上去透氣。渾濁的水把她包裹起來,冰凍了她全部的感官。

9

丁香提著一個皮箱,走在人馬紛亂的大路上。比起遠處的爆炸聲和槍聲,街上的擁堵和人心惶惶更讓人心驚膽寒。路兩邊的店鋪都已經人去樓空。地上遍布著各種雜物和屍體,一個孩子站在路的中央,正放聲大哭。

直到喬納森先生和簡離開南京的前夜,丁香才知道專機上隻給他們留了兩個座位。因為不能帶丁香一起走,簡流下了痛苦的眼淚。但是丁香卻比她預想的要平靜得多,隻是說:“沒關係,你們多保重。”

整個晚上丁香都沒有睡覺,一直在幫簡整理行李。其實簡不可能帶上那麽多的東西,但是丁香還是堅持把她所有的物品都有條不紊地歸置好,打成包。

簡堅持不讓丁香去送他們,但是丁香還是去了。在機場,她看見了簡的法國戀人,帶著行李,和簡上了同一架飛機。

分別的時候,丁香表示了對喬納森父女倆多年照拂的感激之情。

簡給丁香留下了許多錢,還告訴丁香,她托付了一些留在南京的朋友照顧她。但是丁香明白,錢眨眼會變成廢紙,所謂的朋友也不過是看在簡的情麵,大難到來之時,她唯一的選擇就是獨自去逃生。

丁香去了修道院一趟。修女們已經帶著孩子們逃走,隻留下一個看房子的老人。老人眼睛裏蒙著白翳,不停地嘀咕著自言自語。

最後,丁香決定去找拉雷爾醫生。如果可能,她可以在醫院裏做看護,幫著做一些雜事。但是距離醫院不到幾公裏的路,卻因為擁堵而寸步難行。

一路上,她反思了自己那異乎尋常的平靜。她想到她和簡曾經那麽多次相偎相依,聽她傾吐內心的秘密,和她度過那麽多美好的時光,情同姐妹,形影不離,原來所有的情分加起來,也不過如此而已。她明白,一直都明白。

但是真的置身於兵荒馬亂的逃難路上了,丁香還是難以抑製心裏的悲傷。環視周圍,全是不認識的人,冷漠的臉,慌亂的眼。她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那個元宵之夜,被擁擠的人群推著擠著,被困在一片寂靜的黑白色中。

“丁香!”

有人在叫她,那聲音像是從時間的深處飄來的,那麽熟悉,那麽陌生。

“丁香!丁香!”

是子夏!丁香的心怦怦地跳著。是子夏!真的是子夏!

“子夏!”她大聲喊,“子夏!”

子夏在一輛破舊不堪的貨車上。貨車車廂裏全是人,她已經脫掉了國軍的棉製服,穿著一件髒汙的灰袍子,滿頭滿臉都是泥灰。

貨車在逃難的人群中橫衝直撞,行人要是不及時躲開就會被撞飛。子夏大聲喊:“停車!快停車!”

車子沒有停,一旁的人怒氣衝衝地吼起來:“你他媽想找死啊?停車?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子夏已經不顧一切地從人堆裏爬到車邊,從上麵跳了下來。她重重栽倒在地,又迅速爬了起來,向著丁香飛跑過去。

丁香扔掉了手裏的箱子,和子夏緊緊擁抱在一起。

10

外國人在南京設立了一個安全區,那幾天,有二十萬人逃往安全區避難。但是子夏和丁香沒能抵達那兒,路上就遇到了日本兵。

這是一間民房,主人已經逃走,隻剩下空空的四壁和桌椅箱籠。屋子裏沒有米,丁香在牆角發現了一些已經發黴了的芋頭。外麵不時傳來槍聲和尖叫聲,她們怕燒火冒煙會引來鬼子,所以隻是把黴爛的部分削了去,切成薄薄的片,一片片分著吃了。

丁香問子夏,這些年她是怎麽過來的。子夏說她做過報童,給人擦過皮鞋,在紗廠裏待過,後來混進了軍隊裏。

“其實到哪兒都差不多。”子夏說。

丁香看著子夏頭皮上手臂上一塊塊發紫發青的疤,子夏小的時候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沒有落下這些疤。

“我常常在那棵白棗樹下等,總覺得你會從牆外爬進來。”丁香說。

“你們把整本聖經都念下來了嗎?”

丁香點點頭。

“背一段給我聽聽吧。”

丁香有些詫異,童年的子夏當眾撕掉聖經的一幕仿佛還近在眼前。也許是在外漂泊的經曆讓子夏馴服了。

丁香輕輕地背誦:“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這道太初與神同在。萬物都是借著他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借著他造的。生命在他裏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

在門戶緊閉的房子裏,時間始終處在黑夜和白天的交界。丁香的聲音柔婉細膩,那些大氣磅礴的語句,在她的聲音裏像泉水一樣叮咚叮咚地響著,淌著。

子夏猛地跳了起來,有人在撞門,在用日語呼斥,盡管那聲音還在巷子口,但很快就會延續到此地。

子夏爬上牆,把丁香也拉了上去。小時候的丁香是個愛哭鬼,但是現在她雖然顯得有些笨拙,但一點沒有哭鬧的意思。

哀求和哭泣的聲音,從牆的那一邊傳來。那聲音太淒慘太柔弱,紮得人心裏像有一把鋸子在鋸,無數個細細的尖齒,拉出一團血肉模糊。

子夏從牆頭望去,看見一個日本兵在院子裏撕扯著一個女孩,女孩還很小很小,完全隻是一個孩子,打扮成男孩的樣子,拚命地掙紮著,像一隻被握在掌心裏擠壓的鴿子。

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人,頭上冒著血,手裏拿著一把菜刀,從屋子裏撞了出來。他顯然是個瞎子,什麽都看不見,跌跌撞撞沒跑出幾步,一聲槍響,他就栽倒在地上。

丁香緊緊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不行,不行,不能就這麽看著。但是恐懼像一隻巨大的手掌,重重壓在她背上,讓她不能喘息。

在她恍惚間,子夏已經躍下了牆壁,對著循聲轉過頭來的日本兵說:“放開她。”她停了一下,把衣襟掀開,說:“我是女的。”

11

丁香的手裏全都是血。直到看見那個日本兵扭曲著躺在地上,腦袋歪在汩汩流出的血上麵,眼睛翻出死白死白的顏色,她還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怎麽被殺死的。

小女孩縮在牆角裏,發了瘋似的戰栗著。突然,她“啊”的尖叫一聲,從門口衝了出去。子夏的臉上也淌著血,丁香突然像是力氣被抽空了一樣,嘶啞地說:“子夏,你沒事吧?”

子夏的目光卻盯著丁香的腿,丁香低下頭,看見腿上出現了一個血窟窿。

外麵又是一聲槍響。丁香心頭一涼,是小女孩!

四五個日本兵正從街上走來,女孩倒在地上,已經死去。走過那具小小屍體的時候,有個日本兵踢了一腳。其中一個人說了一句話,其他的人立刻狺狺地笑了起來。

那些笑容,肆意而荒誕,在丁香的眼睛裏顛倒過來。世界都顛倒過來了。丁香頭朝下被子夏扛在肩膀上,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她隻聽得到子夏拚死攀爬和奔跑的聲音,隻看得見地麵在搖晃,在震動。

子夏摔倒了,連同丁香也一起狠狠地撞在地上。子夏又爬了起來,再度把丁香拽起來。

無論多麽像男人,子夏都隻是一個女孩子,一個十七歲的、花一樣的女孩子。

“你跑吧,子夏。”丁香懇求著,“別管我了,帶著我你逃不掉的。我求你了子夏。”

子夏又一次摔倒的時候,丁香暈了過去。

子夏是爬著把丁香拖進門的,然後用脊背把門頂上了。很久以後,這個街區寂靜下來了,屠殺的聲音漸漸沉落下去了。

借著微弱的光,丁香的臉蒼白如紙,嘴唇一點兒血色都沒有。子夏撕開她的褲管,那顆子彈還嵌在丁香的腿上。血流不止。子夏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了幾根布條,把丁香的傷口包紮了一下。感覺力氣恢複了一些,她又把丁香抱起來,放在屋裏的一張躺椅上。

一片冰冷的東西落在子夏臉上,她抬起手抹了一把,是雪。雪不斷地落下來。南京是一座陷落到地平線以下的城市,南京已經不存在了。

12

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

丁香醒了過來。隨著神智的清醒,一直在夢裏隱隱作痛的傷口漸漸痛得讓人忍無可忍。她坐起身,解開綁著傷口的布條,那裏已經不流血了,但是腫起了一大塊,創麵發炎化膿,像拱起了一座小火山。

一盞油燈燃燒著,發出吱吱聲。她環顧四周,不由得叫出聲:“子夏!”

這聲音是如此的嘶啞,讓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子夏在油燈的光圈後麵挪了過來,她端著一碗水,另一隻手拿著一把剪刀。

“你醒了。”子夏說。

“子夏,我想喝水。”

子夏把碗遞給丁香。水裏帶著點怪味,但是丁香顧不上講究,一口喝幹了。

“這裏是?”

“修道院。”

她們又回來了。她們從牆頭、從修道院的大門走了出去,去尋找自己的生活。現在她們又回來了,在受懲罰的黑屋子裏。

長大之後才發現,這裏這麽狹窄和低矮。隻要站起來抬起手就能翻開上麵的地板。小小的位置隻放得下一床鋪開的被子。

子夏說:“你忍著點兒,我把子彈挖出來。”

丁香哆嗦了一下。“不挖出來,你的腿會爛掉,你會活活爛死。”子夏說。

丁香悄沒聲息地坐著,像小時候強忍著啜泣待在黑暗中。子夏已經把剪刀用油仔細擦過,放在油燈上燒著。

剪刀在火苗的烘烤下開始發出暗紅的光。子夏用繩子捆住丁香的手和腳,又給她了一角被子,說:“咬著。”

盡管全身都做好了迎接疼痛的準備,痛楚還是來得猝不及防。拚命抽搐、翻轉、躲避,當痛苦達到頂峰的時候,丁香真的以為自己會活活痛死過去。

子夏挖出了子彈,把傷口重新綁好,丁香一張清秀的臉密布著冷汗。子夏以為丁香已經暈過去了,但是沒有,她隻是緊閉著雙眼,從眼角淌下淚來。

子夏把一碗粥放到她嘴邊。稀薄的粥在肚子裏像將熄未熄的火苗,隻是吊著命而已。在那之後的幾天,她們的命都吊在這薄薄的粥上麵,將熄未熄。

這個冬天特別的寒冷。窗外有一陣沒一陣地下著雪,還沒積起來就化了。雪水、淤泥和血汙混合在一起,變成了隆冬的底色。寒冷無法澆熄屠殺者的熱情,在南京城的角角落落,刺刀將幼童的肚腸剖開,柴油將無辜者澆濕,烈火在焚燒……一場狂歡者的盛宴。

子夏擦燃了一根火柴。火柴發出微弱的紅光,給子夏黝黑的臉染上了一層金屬的色澤。丁香說:“對不起,我真的很沒用,老是拖累你,不是受傷,就是生病。”

子夏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

丁香笑了笑。

子夏說:“我從沒想到,你也會殺人。”

那麽,那個鬼子是我殺的?是我用菜刀砍死的?丁香想。

丁香一直在發燒,在慢慢地,慢慢地被烤幹。連抬一下手,她都會痛得冒出汗來。

“自殺的人會下地獄嗎?”丁香說。

好一會兒,子夏都沒有說話。但是突然地,仿佛不可遏製似的,她們大笑了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得眼淚都冒了出來。

人間都已經變成地獄了,地獄有什麽可怕的?

“沒關係,我死之前,一定會先殺了你。”子夏說。

13

子夏離開已經多久了?丁香想。好久好久了。真的好久好久了。她不該給子夏講她在喬納森先生家的生活,不該跟她提起拉雷爾醫生,更不該放她走。她應該死死地抱著她,用指甲把她的皮膚拉出血,用牙齒咬她,阻止她離開。

之前,她也離開過許多次,找水、找吃的、找能照明的東西。回來後,她會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裏,長時間一言不發。丁香問她看見了什麽,她什麽也不說。

她會不由自主地搖晃著上身,像**似的,越搖越厲害。她會在夢裏大聲地哭泣。

她說:“丁香,再給我講講那些舞會吧。”或者,“丁香,再唱一段讚美詩吧。”

於是丁香輕輕說著,唱著。

丁香擦燃了一根火柴,用手籠著那小小的火苗。她的聲音已經嘶啞幹澀地說不出話了。但是心裏還是默默念著:“……太初有道……道就是神……生命就是人的光……”

陽光從樹梢照下來,吸飽了綠葉的涼意,碎碎點點地灑落在草地上。子夏和丁香靜靜地躺在陽光裏,陽光使她們的麻布裙子變成了純白色,紫色的花在她們周圍綻放,蝴蝶在飛,鳥兒在叫……成熟的棗子一個個落下來,啪嗒啪嗒地落在她們的衣裙上……

擁擠不堪的醫院裏,兩個穿著髒汙的白大褂的人快速地穿過空氣汙濁的二樓過廊。一樓的大堂躺滿了病人,灰灰白白的被單,像大地上打了許許多多的補丁。

“她堅持要見您。”年輕的看護說,“她一直在叫,拉雷爾醫生。”

看護掀起布簾。盡管見慣了各種各樣的慘象,但是拉雷爾醫生還是猛地腳步一停。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緩緩走到那張手術床前。

“我是拉雷爾醫生。”

女孩已經處在瀕死狀態,聲音很微弱,但是很清晰:“丁香……在修道院裏,去救她。”

看護拿給拉雷爾醫生一張紙條,上麵有用血畫出來的寥寥幾筆:“她畫的,修道院地下室的所在。”

女孩看著拉雷爾醫生。那雙眼睛又黑又大,像沉著許多黑夜的碎片似的,從黑中迸發出光來。

拉雷爾醫生點了點頭。

女孩眼睛裏的光芒逐漸消失了。十分鍾後,一個雜役把她的屍體送進了停屍間。幾個小時後,七八具屍體壘疊在一起,被車子拉到一片空地上,放進一個已經挖好的大坑裏。在空地的另一側,還有幾個人在不停地挖坑,一車車的屍體排成長隊而來。

地板被打開的一刹那,光亮像有形的物質,流瀉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堂。

光亮中有一雙有力的手臂把她抱了起來。光在流動,風在耳邊呼呼地響著。

“子夏,子夏。”丁香輕輕地呼喚著。

“我在這兒呢。”子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