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時間之塔
1
守夜人
他們說,爸爸是喝醉了酒,失足從橋上掉進塞納河淹死的。這鬼話我一點兒也不相信。首先,我爸根本不是酒鬼,從來沒有喝得醉醺醺過。其次,盡管他傷了一條腿,但是他會遊泳而且水性很好。
我知道,爸爸是被惡魔殺死的。在他墜河的那座橋上,我撿到了一根黑色的羽毛。羽毛堅硬如鐵,閃耀著金屬的光澤,那一定是黑天使留下的。黑天使殺死了爸爸,殺死了巴黎的守夜人。時間之塔失去了守護者,魔族就會大舉入侵。當我迫不得已把這個秘密告訴警察時,警察隻是對著我捧腹大笑。
所以說大人們都是很笨的,你簡直沒有辦法跟他們講真話。
早上起來,我收拾了幾件衣服,拎著箱子走出了我們租來的屋子。房東太太給了我一個夾著煎蛋和肉鬆的麵包,用她那張扁而闊的臉在我兩頰上用力蹭上了一層香粉,這才放開了我,用手帕擦著眼淚說:“再見,親愛的莫森寶貝。”
從這裏到索菲姨媽家,要穿過大半個巴黎,電車在街上駛過,我沒有上車。我決定慢慢地走,把經過的每一座鍾樓都研究一遍。
爸爸說隻有守夜人才有資格知道時間之塔的所在。那麽如果守夜人死了呢?下一任的守夜人就知道了。萬一下一任的守夜人不知道呢?不會的,他一定會知道。
我從一座座裝飾有鍾麵的高樓下走過,時間的聲音從那些齒輪裏傳出來。一些鍾走得清脆而悅耳,像一首歡快的鋼琴曲,有些走得低沉而喑啞,就像大提琴在演奏憂傷的旋律。整個城市遠遠近近的鍾都在哢嚓哢嚓地運轉著,組合成一場華麗的交響樂。
太陽漸漸升高,大樓的影子慢慢變短,抬著頭讓人有眩暈的感覺。
林蔭道上,人們悠閑地在紅底黑色的納粹軍旗下喝著咖啡。一對巡街的士兵邁著整齊的步子從路上走過,用皮靴後跟敲打著路麵。早在三年前,街上所有猶太人開的店都關閉了,那些男人和他們的家人都被裝上卡車消失不見了。那時候我才八歲,每天都能看見抓捕人的場麵,不光是猶太人,還有其他一些不知道什麽原因被抓走的人。雙方不管是抓人的還是被抓的都一樣板著臉,一言不發,像齊心合力演著一幕啞劇。
我從來沒見過索菲姨媽。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在我印象中,爸爸從來沒有帶我去拜訪過媽媽家的親戚,他們也從來沒有來看望過我們。一年前,我在一張包裹煎餅的報紙上看到了一個正在觀看賽馬的女人,那女人高大豐滿,露著肩膀裹著一件狐狸毛大衣,脖子上一長串鑽石項鏈,顯得光彩照人。爸爸說,那就是索菲姨媽。
爸爸說,索菲姨媽很有錢,如果他死了或者失蹤了,我可以去找她,否則我就有可能會被送進孤兒院。孤兒院在小說裏總是被描寫成一個非常陰森恐怖的地方,如果去了那裏就會失去自由,對我尋找時間之塔是很不利的。所以,我決定去找索菲姨媽。
我感覺肚子餓了就坐在路邊啃幾口麵包,走走停停,等我找到那條道路整潔寬闊、兩邊都是花園別墅的桑樹街時,天已經黑了。我按照紙條上的門牌號碼,看見了一座比相鄰的別墅更加高大、更加氣派的三層樓房,房前的草坪上點綴著噴泉,玫瑰花開得馥鬱芬芳,房子周圍停滿了小汽車,有音樂從那大開的希臘式立柱門廊下傳出來。
這座房子叫薔薇園。薔薇園的看門人上下打量了我,目光在我膝蓋鼓出兩個包的舊燈芯絨長褲和那個破了許多個口子的箱子上停留了很長時間。然後出來了一個衣著整潔挺括的女傭,把我領進庭院。那些被修剪成蘑菇狀的樹木在燈光下顯得又高又大,女傭又長得又高又瘦,我一邊走一邊有種蒙蒙矓矓的感覺,好像我是小人國的人,一不小心闖進了一個奇異的世界裏。
我們繞過門廊,通過側門走了進去。這是一條燈火通明的過廊,一頭通向備餐室,能看到傭人們忙碌地準備各種菜肴和水果,另一頭通向大廳,傳來柔膩而細婉的歌聲。雖然看不見大廳的熱鬧情形,卻有一個個人影被燈光投射到雪白的牆上,鬼影憧憧一般晃動。女傭把我留在過廊靠樓梯的地方,去大廳找索菲姨媽。我依稀看見一個穿著晚禮服的側影,和低低的、帶著厭倦的口吻說出來的隻句片言:
“可憐的窮鬼……淹死了……小孩……帶他去樓上……閣樓上……快點兒,別讓客人看見……”
我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看我。抬起頭時,發現樓梯上有一個穿著絲綢睡衣的小女孩,上身壓在欄杆上,正低頭俯視著我。一看我抬頭,她猛地站直了身,把金色的卷發甩到腦後,露出了一臉冷漠的神情,轉身消失了。
女傭把我帶上了樓,一路上她都在提醒我要遵守這裏的規矩,待在房間裏不要隨便出去,“夫人要等明天有空了才能見你。”她說,“今晚你就睡在這裏。”
這是閣樓的一個房間,三角形的房頂壓在頭上,低的地方女傭要彎下腰才能走過。角落裏都是式樣老舊的雕花木櫥櫃,還有一些瓷器和玻璃器皿。女傭特別提醒我,千萬不要碰碎了它們,因為那些都是很值錢的古董。房間的一側有一張床,上麵鋪了床單,因為警察局事先幫我打了電話,所以那是給我準備的。女傭提醒我洗手間的位置,又重複了一遍“待在這裏,不要出去”才走。
真遺憾,她沒有問我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幸好還有一小塊麵包,所以我把它都吃了。我有點兒渴,就打開洗手間的水龍頭,用手捧了點兒水喝。然後我坐在床沿上,打量著周圍那些刻著繁複花紋的櫥櫃,和那些成了垃圾的珍寶。最後,我發現了牆上的那扇圓形的窗戶,我想把它打開,但是上麵的扳手鏽死了。我隻好用手抹了抹有灰塵的玻璃,開始玻璃裏的世界隻是灰蒙蒙的一團,慢慢地,變得亮起來,清晰起來。那是一個藍色的夜晚,下弦月掛在天空,像一片冰雪雕成的羽毛。巴黎是一個酣睡在藍色夜晚裏的城市。我能聽見所有的時鍾都在滴答滴答地響著,所有的齒輪都在哢嚓哢嚓地運轉著,它們鄭重而堅定地前行,沿著時間的軌道把城市一寸一寸地拖向未來。漸漸地,就像魔法消失了一樣,那個藍色的巴黎消失了,隻剩下了灰塵、汙跡和承載著灰塵汙跡的玻璃。
我關上燈,躺在**,蜷成一團。
我要趕在黑天使大舉入侵之前,找到時間之塔。那時候,我就會是巴黎的守夜人。
2
女巫
早上我被餓醒了,我決定如果他們不給我送吃的東西來,我就自己到廚房做點兒什麽。但是我下去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伊莎貝爾小姐讓我和她一起吃早餐。
伊莎貝爾大概是索菲姨媽的女兒,和昨天晚上一身緞子睡衣不同,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紗質衣服,頭發用一根紅色發帶束起,坐在餐桌邊用銀匙攪動著一杯牛奶。她的邀請好像僅僅是為了看清楚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根本不想和我進行任何交流。我進去對她說早上好,她隻是抬了抬眼皮,沒有回答。我在餐桌邊坐下來吃東西的時候,她也是一言不發。除了攪動牛奶,她好像什麽都沒吃。我已經很餓了,於是我喝下了一大杯牛奶,還吃掉了煎蛋、烤麵包和幾色精致的小蛋糕。昨天領我進門的女傭麵相僵硬地站在我的吞咽聲中,每當我吃完一盤東西的時候,她都得運用她的某幾根手指,優雅地替我把另一盤遞過來。
我吃的時候,伊莎貝爾雖然做出一副對我視而不見的樣子,但是又時不時地抬頭,冷冷地看我一眼。
我基本上已經吃飽了,但是櫻桃曲奇餅做得實在太好吃,所以我又拿起一塊,一邊咬一邊說:“我叫莫森。”
伊莎貝爾說:“我沒問你。”
盡管我們離得挺遠,但是我還是能清晰地看到她鼻子上灑滿的小雀斑,就像餡餅上的芝麻粒。
我說:“我覺得你應該知道,因為你和你的漂亮朋友們聊天說起一個來自蒙馬特爾區的吃相難看的窮小子,他們或許會問你他叫什麽名字。”
伊莎貝爾顯然愣了一下,但是她隻是用她那尖而翹的鼻子指著我,帶著一股天然的鄙薄味道。
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吃到午飯,所以我把剩下的幾塊曲奇餅也拿在手裏,站起來說:“謝謝你的早餐。”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吃午飯的時候我被遺忘了,很久之後才被想起來。因為是初來乍到,我決定先做個乖孩子,等把這裏的情況弄清楚了再說,所以我規規矩矩地待在房間裏,看從家裏帶來的書本,直到傭人上樓來找我,說夫人要見我。
索菲姨媽坐在枝蔓花紋的沙發上,長袍下露出一雙修長而豐滿的腿,臉上完全不施脂粉,嘴唇卻塗得又紅又濃豔,像一朵綻放在蔓草叢中的玫瑰。她和伊莎貝爾長得很像,同樣是大大的眼睛,尖而翹的鼻梁,飽滿的嘴唇,但是伊莎貝爾臉上那些不起眼的特征,在她臉上卻顯得非常顯眼,看一眼就像在腦海裏烙了印一樣。
她招手讓我走近,沒有立刻開口說話,隻是披著頭發抽煙,不時把煙灰彈落在煙灰缸中。她的手臂又白又長,彈煙灰的動作嫻熟優雅。在寂靜中,隻聽到壁鍾在牆上發出滴答滴答的歌聲。
我真不想就這麽呆愣愣地看著她,她那麽美麗,美麗得像火會燒疼你似的。
最後她終於開口了,說的卻是:“這麽說,你爸爸死了?”
我說是的。
她說:“我很遺憾。”
我點點頭。
她說:“太糟糕了,是嗎?我早就說過,伊蓮娜不該嫁給這種男人。”
我說:“謝謝你索菲姨媽,我爸爸是個很棒的男人,他很愛我和我媽媽,我們在一起過得很幸福。”
她說:“他喝醉了酒掉進河裏淹死了,不是嗎?”
“不,他是被黑天使殺死的。他是巴黎的守夜人……”
索菲姨媽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算了,看來警察說得沒錯,你確實有點兒傻頭傻腦,還喜歡胡言亂語。小孩子最可怕的毛病就是撒謊,你不僅撒謊,還髒得要命,這件外套多久沒洗了?”
我深吸一口氣,正打算據理力爭,但是她已經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了,按照我的經驗,大人們在自說自話的時候,不管你說什麽,他們都是聽不見的。
“看看你的樣子,穿成這樣簡直不像話,你的頭發也該剪了。我早就該知道,那種地方來的孩子能有什麽體麵模樣?”她打鈴叫來了昨晚迎接我的女傭,“告訴艾米麗,把這孩子帶去洗個澡。給他去弄幾件幹淨的衣服,雅克少爺的房間裏有幾件,他應該能穿。”
雅克少爺據說是姨媽夫家的一個親戚,比伊莎貝爾大一歲,每年他都會過來度假。從他留下的衣服看,他個子和我差不多高,卻比我胖了三分之一,穿上後我整個人都在衣服裏晃**。在廚房的餐桌上,他們給我弄了一頓拚湊的午餐,廚娘親自操刀,把我的頭發剪成了平頭。
他們側著身輕聲議論:
“他就是那個男孩……”
“是啊。”
“長得還挺可愛的。”
“聽說他媽媽……爸爸也……”
“是啊。”
“怪可憐的。”
“夫人打算怎麽辦呢?”
“誰知道呢。”
“也許會把他送到寄宿學校去。”
“……”
寄宿學校嗎?那應該……應該就像孤兒院一樣的地方吧。沒關係,我可不是隨便讓你們擺弄的孩子,如果真的是這樣,我一定會逃出去的。
3
薔薇園
索菲姨媽並沒有把我送到寄宿學校,事實上,從那天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和我交談過,也沒有提起要送我上學的事。我本來就不喜歡上學,自從學校有了難學的德語課之後就更加不喜歡了,現在有了更多自由的時間,當然樂得其所。
一個星期後的一個早晨,我從閣樓上下來,和往常一樣,整幢房子都靜悄悄的,冷清得像個豪華的墳墓。索菲姨媽前一個晚上過了午夜才回來,是被一個穿著黑色製服的德軍軍官送回來的。我當時正好上洗手間,看見兩人說著含糊不清的德語,在臥室門前纏綿了很久才分開。而伊莎貝爾現在大概在小餐廳吃早飯,我可不想去那兒和她大眼瞪小眼,所以我坐著樓梯扶手滑到織花地毯上,跑進書房把手裏看完的小說放回到原來的位置,然後從走廊跑進廚房。廚房外麵的備餐室是薔薇園最熱鬧的地方,廚房的傭人們都坐在那裏一邊喝茶吃早點一邊聊天,其樂融融。我爬上廚娘旁邊的板凳,拿起牛奶壺倒牛奶。
“莫森少爺,我來幫你倒吧。”艾米麗說。她是廚娘的下手,是個二十歲的英國姑娘,有一頭漂亮的巧克力色的長發,和苗條優美的身材。在這裏的傭人中,她對我最好。
“謝謝,我自己來。”
他們雖然都叫我莫森少爺,但心裏都明白我隻是這裏一個寄人籬下吃白食的。不管是索菲姨媽還是伊莎貝爾,基本上都把我當作一團空氣。好在雖然我在房子的主人眼中顯得無足輕重,在那些貴族氣派的高級仆傭眼中顯得不成體統,但是廚房的傭人們以喂飽我為天職,所以總的來說,我過得不壞。
爐子裏燉著牛肉,肉香味讓人覺得身上暖洋洋的。他們一邊吃一邊聊天,聊的卻是食物配給和冬天的用煤危機,他們說起某個親人或者朋友病死或者餓死了,說到集中營,就像說到地獄一樣。他們說起電台和報紙裏的戰況,七嘴八舌,各持己見,最後一致歎息,戰爭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呢?
送到小餐廳的早餐撤下來了,伊莎貝爾像是動都沒動過似的。傭人的桌子上也有許多沒動過的麵包。每天,薔薇園有許多剩餘的食物,都由艾米麗負責拿到後門,悄悄地散給等候在那裏的人。這些人有些是身有殘疾的流浪漢,有些是半大的孩子,還有一些麵容慘淡的女人。每次我想幫艾米麗去發送食物,她都會斷然拒絕。
“不行!”
“為什麽?”
“因為你是少爺,你不應該親自動手做這種事。”
“哦,得了艾米麗。”
艾米麗摸摸我的頭,笑了笑說:“事實上,莫森少爺,如果一個像你這麽小的孩子去分發食物,會讓人有種被施舍的感覺。”
有一個女人經常來,她骨瘦如柴,麵有愁容,總是在襯衫外披著一件青灰色的毛線開衫。艾米麗好像特別照顧她,每次都會給她很多吃的東西。我問艾米麗為什麽,她說因為那個女人的丈夫在戰俘營裏,她家裏有好幾個孩子需要照顧。
艾米麗答應我陪她一起上街買菜。我們坐在汽車後座上,司機把車開過街道。街市很冷清,臨近采購點才看見排隊等候的人群。天氣已經開始轉冷了,大多數人都穿著深色的衣服,臉上帶著忍耐的表情。這情形我再熟悉不過,爸爸活著的時候,我們經常這樣帶著證件去購買食物。我們天不亮就去排隊,在冬天這真是很要命的事,每個人口中都冒著白汽,在各自的大衣裏抖抖索索,偶爾還會有人中途暈倒。有時候我一個人去,買完東西回家總是走得提心吊膽,怕有人會來搶劫。
但是現在司機可以直接把車開進采購點,把索菲姨媽的特許證件給他們看一下,然後把整筐整筐的食材放上汽車,付錢就可以走了。離開的時候,那些排隊等候的人麵無表情地盯著我們。
艾米麗要去郵局寄一封信,所以司機把車停在了郵局門口,點了一支煙來抽,我趁機下車玩了一會兒。這裏也有一座鍾樓,是一座老舊的、看上去有點傾斜的塔樓,是用灰色的磚頭砌成的。在牆上的磚縫裏,有一片白色的東西在閃著光,是一片羽毛。
我把它拿了下來,它白得耀眼,完全不像正常的鳥羽那樣柔軟、末端生有細軟的絨毛,而是堅硬得像一把小刀,一不小心就會被劃傷。我左右看了看,沒有人留意我,我就把它揣進我的外衣口袋裏。
艾米麗從郵局出來的時候,好像看見了什麽,突然停住了腳步,我循著她的視線望去,看見了一個臉上帶著殘妝的女人,穿著一件顏色非常紮眼但質料很廉價的大衣,那種款式讓人看了很不舒服。她立在牆角抽著半根煙,嘴唇被塗成油膩的豔紅色。
我在街上見過很多這樣裝扮的女人,她們隻在夜晚和清晨的時候出現。女人隻要一穿上那種衣服,塗上那種口紅,都會變得十分相似,像同一流水線上出產的商品。
艾米麗和那個女人明顯是認識的,但是她們隻是互相看了看,並沒有打招呼。
上車的時候,艾米麗臉上有種茫然若失的表情。我告訴她我想去附近走走,就不和她一起回薔薇園了。平時她總會婆婆媽媽老半天,但這次她隻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我回去的時候,琴房一點動靜都沒有。平常這是伊莎貝爾上鋼琴課的時間,總有一些琴聲懶懶散散地從裏麵傳出來。伊莎貝爾好像有若幹個家庭教師,教她各種各樣的功課,但是沒有一個家庭教師能教會她開心地笑。
傭人們正在忙碌,他們告訴我,雅克少爺從戛納過來做客,夫人帶著伊莎貝爾小姐和雅克少爺去百貨公司買東西了。
雅克少爺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是個氣色很好的胖子。他比伊莎貝爾要高一點兒,雖然體格健壯,但臉卻長得不錯,好吧,算得上是個英俊少年。說話很講究措辭,但還是有種小孩子學大人說話的做作感。笑起來雖然調動了臉上所有的肌肉,卻給人一種其實並不好笑的感覺。
索菲姨媽對雅克少爺噓寒問暖,親熱非常。他們聊天的時候,索菲姨媽總是把話遞給伊莎貝爾,希望她能多說點兒,多表現一點兒對雅克少爺的熱情。伊莎貝爾禮貌地敷衍,但語調裏聽不出她對雅克少爺有什麽特別的好感。
我從床底下拉出我的箱子,從裏麵拿出我的木盒子。木盒子上有一個圓形的金屬密碼鎖,需要對準三組相應的數字才能打開。這是我爸爸給我做的。我把它打開,把口袋裏的羽毛放進盒子。
盒子裏有三十六片白色的羽毛和二十七片黑色的羽毛。這是我跑遍了全城搜集到的。它們大都散落在鍾樓下麵,是前一天晚上白天使和黑天使在空中激戰留下的紀念品。
盒子裏有一張手工繪製的巴黎地圖,是我爸爸畫的,還沒有完全畫完。我在上麵做了許多個標記,把我找到羽毛的那些鍾樓的大致位置標出來。有些無法明確的位置,我也在旁邊用文字注了一下。
我相信總有一天,它們會指引我找到巴黎的時間之塔。
時間川流不息的聲音,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在我耳邊響著。特別是在夜晚,四周都安靜下來了,那聲音也變得清晰而溫柔,就像耳邊有人在低語,說話時口中冒出的熱氣搔弄著你。就算在睡夢中,那聲音也會悄然潛入,像潮水來了複去。
4
白天使
雅克少爺在薔薇園一住一星期,老是和伊莎貝爾黏在一起,一點兒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在巴黎的朋友在這裏進進出出,好像這裏是他的府邸。我偶爾碰到他,他都隻是瞥我一眼,從來沒跟我說過話。
早晨我和往常一樣去書房換書,打開門才發現有人坐在椅子上。是伊莎貝爾。
我一時愣住了。這天薔薇園來了很多衣著華麗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鬧哄哄地在草地上曬太陽打網球,我還以為她也在那裏呢。
“抱歉,我以為裏麵沒人。”我說,“我來借一本書。”
我從櫃子上把書拿下來,正打算出去,伊莎貝爾突然開口說:“你也喜歡這本書嗎?”
我點點頭,那是一套王爾德的作品集,我手裏拿著的是第二冊。我發現伊莎貝爾拿著的是另外一冊。
伊莎貝爾咬了咬嘴唇,別別扭扭地說:“看的時候,能不能請你小心一點,別把書折壞了。這是……我爸爸送給我的禮物。”
我“哦”了一聲,想放回去,但又不好放回去。她站在那裏,好像還有別的話要說,但是沒有說。
出來的時候,我感到無比懊惱。剛想從後門溜出去,艾米麗叫住了我。
“你要出去嗎,莫森少爺?”
“我到附近去轉轉,保證不跑遠。”
艾米麗猶豫了一下,說:“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點點頭。
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間裏,那裏放著一張紙條和一個鞋盒般大小的紙盒子,外麵用舊報紙包得很仔細。
“還記得那個經常來要食物的那位太太嗎?那個很瘦小的太太……”
我當然記得。我點點頭。
“她好幾天沒來了,我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你能不能幫我把這些吃的東西送到她家裏去?”
“當然。”我伸手去接她手裏的盒子。
她看著我,好像很不放心把東西交給我。
“我本想自己送過去,可是今天怎麽也脫不開身,所以……”
“沒問題,我幫你送。”
她審視著我:“你可一定要小心一點。”
“好的。”
“千萬別把東西弄丟了,也別送錯了。這上麵的字你都認識吧?”
“行了,艾米麗,我知道了。”
我從她手中搶過盒子和紙條就跑了出去。
艾米麗最近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幾天前我看見她在求索菲姨媽什麽事,也許和這盒子裏的東西有關。
紙條上的地址在一條很逼仄的巷子裏。這裏的房子造得高高低低的,從窗戶又延伸出一些花盆、裝煤的箱子、晾衣繩,把狹窄的空間擠得滿滿當當。
無處不在的時間的聲音在這裏變得很沉重,像有人在喘息。
門是開著的,我剛想叫門,兩個七八歲大的小孩衝了出來,一頭撞在我的身上,頓時把紙盒撞落在地上。後麵那個孩子收不住腳步,一腳踩破了紙盒。
我連忙把紙盒拾起來,從破裂的地方看進去,裏麵有一些麵包和香腸,從被踩破的麵包中間,露出了一個藥瓶。
我正想說話,屋子的女主人從裏麵快步走了出來,她頭發蓬亂,手裏濕漉漉的,好像剛剛正在洗什麽東西。她嗬斥住了兩個孩子,我把紙盒遞給她,說:“太太,這是艾米麗讓我給您送來的。”
她說:“謝謝。”然後又加重語氣說,“謝謝你孩子。”
我想我該走了,但又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太太,有人受傷了嗎?”
她睜大了眼睛,說:“沒有,當然沒有。你為什麽這麽說?”
我說:“哦,沒什麽。我走了,再見。”
我從巷子裏出來,忽然一陣風吹過,大片大片的羽毛像結了晶的冰棱一樣,堪堪從我麵前落下。我低下頭,一共有七片羽毛,在地上形成了一隻翅膀的形狀。我驚訝地回過頭,巷子裏已經一個人都看不見了。我蹲下身,把七片羽毛迅速撿起來揣在衣袋裏。
我回去的時候,艾米麗迅速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東西送到了沒有,然後她用熱水給我擦了臉洗了手,還用梳子和帶有香味的發油把我的頭發梳理了一番。
“為什麽?”我問。
“夫人讓你去玫瑰廳用晚餐。”
這怎麽可能?索菲姨媽一向把我當成見不得人的窮親戚,怎麽會讓我去見她那幫香噴噴的客人?
“好像是伊莎貝爾小姐說漏了嘴。不管怎麽樣,你一定要乖一點,千萬別亂說話。要是得罪了夫人,可沒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從來不亂說話。”
“得了吧,莫森少爺。”艾米麗說,“我知道你是個可惡的鬼靈精。”
我換好衣服,趁著艾米麗出去把羽毛放進盒子裏。門被推開了,我轉過頭,看見伊莎貝爾站在門口。她穿著一件裙幅很大的裙子,頭上的蝴蝶結活像是聖誕節禮盒上的裝飾品。
她說:“你在幹什麽?”
“你來幹什麽?”
我一邊說一邊把盒子合上,把密碼鎖撥好放回去。
“那是什麽?”伊莎貝爾說。
“沒什麽。”我站起身來。
伊莎貝爾像是有點生氣,但是又決定暫時不和我計較的樣子,距離遠遠地看著我,說:“你要跟我一起下去吃晚飯。”
我們別別扭扭地一前一後走到玫瑰廳門口,伊莎貝爾停下腳步,低聲說:“過來,挽住我的手。”
這可真有點不可思議,但我還是挽住了她那細長的手臂。
大廳裏全是人,雅克少爺看見我,若有所思地說:“你……你是廚房裏的那個男孩?”
我正想開口,伊莎貝爾搶著說:“這是我的表弟莫森。莫森,來認識一下我的朋友們。”
我看了她一眼,心想,私下裏你可從來沒對我這麽客氣過。
在巨大的水晶吊燈下,主人和客人們陸續就座。伊莎貝爾讓我坐在她下首,對麵是雅克少爺,還有其他幾位年幼的客人,男的都油光錚亮,女的都像公主娃娃。
精美的瓷器和銀製的餐具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桌子的那一頭,索菲姨媽正和一位略顯謝頂的老先生相談甚歡。她穿著一身薄紗質料的晚禮服,頭發高高挽起,露出天鵝般修長的脖頸。雖然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但是我要承認,她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美麗嬌豔,與她那略帶野性的美相比,那些小姐和夫人都成了壁紙上的背景掛件。
菜肴端上桌了,伊莎貝爾遞給我一個眼色,我於是學著她的樣子,拿起與食物相對應的餐具。
聊天的時候,有人問我一些關於我的問題,伊莎貝爾都一一替我接了過去。
“莫森的爸爸媽媽都去世了,現在他和我們住在一起。他還在服喪,所以不常出來玩。”伊莎貝爾說,目光和我交匯了一下,又移了過去,“我們經常在一起讀書。”
我心想,其實近距離觀察,伊莎貝爾也挺可愛的。
5
黑天使
那天晚上的飯菜雖然豐盛,但我吃得很少,而且有點食不知味。客人中有好些是德國人,話題也總是圍繞著法國和德國的友好關係,以及戰場上的節節勝利打轉。我注意到那位與索菲姨媽關係密切的德國軍官,他長得高挑挺拔,風度翩翩,雖然說法語帶著口音,但是言談彬彬有禮,舉止也十分有紳士風度。簡直一點凶神惡煞的樣子都看不出。
晚餐結束還有舞會,但未成年孩子是不能參加的。所以一些小客人被送回了家,我、伊莎貝爾和雅克都回了各自的房間。
我猜伊莎貝爾一定是和雅克少爺鬧別扭了,所以才會在他麵前表現得和我特別好。雅克顯然有點被打擊到,他甚至當著客人的麵說:“你的衣服,好像是我穿過的那件。”
我不打算被他弄窘,於是帶著開玩笑的語氣說:“是嗎?我還在奇怪,是誰把它撐大的。”
舞會非常熱鬧,樂隊的演奏、電唱機的聲音,還有某個男客蹩腳的彈鋼琴聲、某個女賓矯揉造作的歌聲,像沿著煙囪嫋嫋上升的煙霧,從樓梯口爬上來。因為睡不著,我坐在樓梯台階上一邊看書一邊聽。
伊莎貝爾也從她房間裏出來了。不出我所料,現在沒有別的人,她就不理我了。和往常一樣,她獨自在台階上坐下來,用梳子梳理她的長頭發。
我們在樓梯上坐了很久,中途我覺得餓了,就下樓去廚房找吃的東西。走過伊莎貝爾身邊的時候,我特別小心別踩到她拖在地上的裙擺。
以前家裏有宴會的時候,我們常常這樣兩不相幹地坐在台階上,我餓了會去找點兒東西吃,但是伊莎貝爾從來不,我猜那是因為這樣做會沒有小姐的樣子。
我上樓的時候,端著兩杯熱牛奶,還有幾塊炸雞和餡餅。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她:“你要吃點兒嗎?”
“不……好吧,我隻想喝點兒牛奶。”
事實證明,她比我餓得多,因為她不僅喝光了牛奶,還吃掉了大部分的炸雞塊和餡餅。
我忘了拿刀叉,我們用手抓著油膩膩的雞塊吃,那滋味遠比在餐桌上衣冠楚楚地用銀餐具吃紅酒燴牛肉好得多。
我們坐在閣樓那扇藍色的圓形窗戶下,被老舊的、比我們的年齡大好幾倍的古董包圍著。時間的聲音在周圍歡快地淌著。
“你想你爸爸媽媽嗎?”伊莎貝爾說。
我想了想,說:“有時候。”
有時候,是所有時間裏的每時每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時間和現在的時間纏繞交錯在一起。
伊莎貝爾說:“我也很想我爸爸。”
我來了薔薇園之後,隻有伊莎貝爾對我提起過姨父。雖然他是,或者曾經是這幢房子的主人,但是現在就好像已經被徹底遺忘了一樣。
“他死了。他們說他被炸死了,在戰場上。”
“對不起我……”
“以前他很喜歡念書給我聽,他還經常帶我去看電影,去參觀博物館。我喜歡電影,但是不喜歡博物館。那些畫上的人物比活人還要大,總是陰沉沉地在上麵看著你,好像隨時會從畫裏走出來似的。現在很多畫都不在了……被運到柏林去了。”
窗外那個藍色的巴黎映在伊莎貝爾的眼睛裏,像兩個微縮的星球。
“你呢?”她轉過頭來,問我,“你爸爸呢?”
“我爸爸……”我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形容我爸爸。他瘸著一條腿,所以戰爭爆發時沒有應征入伍。但是我知道,他是一名戰士。他是巴黎的守夜人,他有許多朋友,那些從不顯露翅膀的白天使,他們有時候會在房間裏商議事情,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會讓我去廚房燒茶,或者去外麵買什麽東西。他在家裏經常製作各種證件,雕刻印章,做得跟真的沒有差別。他和位於巴黎郊外的一家修理廠有關係,總是幫他們拉攏生意。每次有生意了,他就會離開好幾天,有時候甚至半個多月都不回來。我很早就學會了怎麽應付他不在的種種狀況。他叮囑過我太多次,如果他沒有回來,我應該怎麽做。
後來他真的沒再回來。因為練習過那麽多次,這好像是我們一直在等待的那個結果。
“我爸爸,他什麽都會。”我說,“就像一個魔術師。”
“他會變魔法嗎?”
我很想告訴伊莎貝爾關於時間之塔的事,但還是忍住了。誰知道她會不會和別人一樣,把這一切當成我的胡思亂想呢?
我們聊了很久,伊莎貝爾給我講書裏那些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我也給她講我看過的冒險和財寶的故事。臨近舞會結束,伊莎貝爾才離開閣樓回到她的房間。
那是個晴朗的夜晚,沒有月亮。因為宵禁,地麵上一片漆黑。天空卻是很深很深的藍色,藍得好像要淌下來似的。我透過玻璃往外看,有那麽一瞬間,時間的聲音仿佛變得緩慢了,間隔被拉長了,甚至,幾乎停頓了。
“砰!”一聲槍響!
一陣寒意掠過我全身,緊接著又是一聲,又是一聲,然後槍聲像撒在地板上的玻璃彈珠,密密麻麻響成一片,又在驟然間停止了。
在一片嗆人的藍色中,飛過無數的黑影,他們像烏鴉一般張開翅膀,黑壓壓地從巴黎的上空飛過。
6
變格體
氣溫好像一夜之間冷了許多,我和艾米麗要上車去采購點的時候,伊莎貝爾從門廊下走了出來,穿著她外出的外套,說要出去買書。
這顯然沒有先例,但是也沒人能說出道理來反對。
因為伊莎貝爾在,艾米麗沒有像平時一樣和我閑聊。雖然昨天晚上我和伊莎貝爾像朋友一樣說了很久,但是現在大白天的和她在一起,卻不知道說什麽好,一路上的氣氛有點沉悶。
細雨打在車窗上,外麵是一條濕漉漉的街道。街上的人大都撐著傘,有些則穿著沉重的雨衣。今天市場的氣氛很不一樣,人們投過來的目光帶著驚疑,好像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似的。
艾米麗和司機下車去采購,我和伊莎貝爾並肩坐在車後座上。隔著車窗,外麵比平時安靜許多,那麽多的人,幾乎沒有一絲聲音。雨絲灑落在地上、房簷上、人們的傘上,像是在時間的河流裏細瑣流動。
一輛大卡車緩緩駛來,停在了空地上。車上下來了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們的腳步聲震得地麵濺起了水花。一些穿著囚服的人被押下了車,他們腳步踉蹌身影歪斜,看上去虛弱不堪,臉上的神情卻都十分鎮定,讓我想起幾年前那些被帶走的猶太人,都是準備好接受命運的樣子。
一個衣冠整潔的德國軍官走到了這些人麵前。伊莎貝爾猛地抓住了我的手,我看了她一眼,我們都認出來了,那就是經常來薔薇園參加宴會的軍官,索菲姨媽的情人。
他站得筆直,開始用德語說話,身旁的翻譯又用法語把那些話重複一遍。大致意思是,昨天晚上,有人刺殺了一位德國軍官,現在凶手在逃。作為報複,他們打算當眾槍決10名反叛者,他們的屍體將被掛在這個市場上,作為對帝國敵人的一個警告……
事實上,他們和我想象中的英雄完全不一樣。他們就像普通人,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換一身衣服,就會變成街上送牛奶和報紙的人,運送貨物的司機,咖啡店裏的侍者。
士兵們用槍把囚犯驅趕到一麵牆壁前,人群中起了一陣危險的**,但最終在巡視的槍口下靜止。
車窗搖下了一半,伊莎貝爾整個人都貼在車窗上,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窗外。
我說:“別看,伊莎貝爾,別看!”
她不理我,我想用手去捂她的眼睛,她用力把我推開了。
德國軍官抬起一隻戴了白手套的手,猛地一揮。
槍響了。那轟鳴聲,像火車從我頭上碾壓而過。
被處死的人已經倒下去了,但是他們身後的牆上被血濺上了一點點紅色的痕跡。
一陣狂風從車窗外撲了進來,那是無數的白羽毛,像雪片一般打在我們臉上。
伊莎貝爾沒有去書店,她一回家就發起了高燒。醫生來過後給她服了藥,說是受驚嚇過度。
索菲姨媽談笑風生地送走了醫生,回來時卻對司機和艾米麗大發雷霆,連我也成了罪魁禍首。
“看看你幹的好事!居然帶伊莎貝爾去那種地方!”她一邊來回踱著步,一邊怒氣衝衝地說,“你以為伊莎貝爾和你一樣,是街上混慣了的沒教養的野孩子嗎?她是……”
伊莎貝爾從樓上下來,蒼白著一張臉,頭發都披散在耳邊。
“媽媽,這不關他們的事。”她說,“是我要出去的。”
“寶貝,你下來幹什麽?”索菲姨媽的語氣柔和了下來,“還不快點回房間休息。”
“我想和你談談,媽媽。”
“回房間去,寶貝,”索菲姨媽吩咐道,“艾米麗,去廚房給小姐燉點清淡的湯。”
艾米麗應了一聲下去了。索菲姨媽披上一件披肩,讓仆人下去吩咐司機準備汽車,打算出去。
伊莎貝爾堅持說:“媽媽,我要和你談談。”
“媽媽要出去一趟,寶貝,你在家好好休息,我晚上就回來。莫森,”索菲姨媽轉過頭,看著我,“你最好給我乖乖的,不許再惹出事來,否則……”
“否則你打算怎麽樣?”伊莎貝爾說,聲音冷得瘮人。我從沒聽她這麽說過話。
索菲姨媽的臉沉了下來。伊莎貝爾的臉燒得緋紅,一字一句地說:“你沒空和我談,因為你又要出去跟那些德國鬼子鬼混?”
伊莎貝爾一邊說話,一邊渾身發抖:“難道我說錯了嗎?媽媽,我爸爸是怎麽死的?是被德國人的炮彈炸死的。他屍骨未寒,你就在我祖父的房子裏,用我父親的藏酒招待那些侵略者、劊子手,成天和他們鬼混在一起,還有比這更無恥、更下流的事嗎?你真讓我惡心!惡心!惡心!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什麽不想去學校嗎?好,我告訴你為什麽,因為我的朋友在背後說我是那個不要臉的法國婊子的女兒!”
說這些話的時候,伊莎貝爾的臉上淌滿了淚水。這些想法在我心裏暗暗轉過許多遍,但從沒想到有一天伊莎貝爾會這麽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當著外人的麵,完全不給索菲姨媽留半分顏麵。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索菲姨媽,想看看她的眼睛裏是否有悔恨和羞愧的神色,但她筆直地站著,眼睛亮得驚人,黑裙子上密密麻麻的水鑽抽搐著發著光。慢慢地,她的嘴角浮現出了一絲嘲弄的微笑,臉上顯露出堅毅的神情。
“很好。”她冷笑著說,“很好。伊莎貝爾,我希望你清楚,你父親那點兒產業早就落到德國鬼子手裏了。現在你之所以還能住在你祖父的房子裏,吃好的穿好的,就是因為你母親在德國人那裏做婊子。如果你真的有骨氣,就滾到街上要飯去吧!”
說著,她一陣風似地走了出去。她的貼身女仆連忙拎起了她的串珠手提包,跟了上去。
7
母親
伊莎貝爾盛怒之下,寧可去要飯也不想再住在薔薇園了,但下麵的仆人是不可能讓她得逞的,所以那天她隻能在房間裏哭泣。到了晚上她燒得更加厲害了,開始說起了胡話。
我在伊莎貝爾的房間門口看見了一籌莫展的雅克少爺。他顯然很關心伊莎貝爾,但又不好意思進去探視。畢竟,沒有受到邀請就進一個女孩的房間,顯得有點不太禮貌。
我在樓梯上坐了下來,他看了看我,還是堅持站著。
艾米麗端著湯走了出來,看見我們,她憂愁地搖了搖頭。
我不管那麽多,起身走進房間,雅克少爺在門口躊躇了一下,也跟了進來。
伊莎貝爾本來就很瘦,現在她靠在一堆錦繡靠枕之上,更加像個加長比例做出來的瓷娃娃。我伸出涼涼的手去摸她滾燙的額頭,她先是像被冰到了似地縮了一下,又把頭偎過來。
“媽媽。”她說,“爸爸,媽媽。”
她對索菲姨媽的判斷是那麽無情,但是內心的最深處還是留戀著媽媽。
但是索菲姨媽整晚都沒有回來。
艾米麗在廚房把洗好的盤子一個個擦幹,看見我,她很自然地走過來,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小梳子,把我淩亂的頭發梳理了一下。我的眼睛沒來由地一陣酸澀,一把抱住了艾米麗,說:“艾米麗,你要是我的媽媽就好了。”
我抬起頭,望著她秀美的臉,說:“你又漂亮,又溫柔,心地又好。”
“可是我沒有你的親生母親漂亮。”她用手臂環著我的肩膀說。
“你看見過我媽媽?”
“看見過照片。”
“在哪兒?”
“在夫人的房間裏。那是一張夫人和你媽媽的合影,照片上她們都隻有十七八歲,都非常美麗。”艾米麗用一根手指輕輕逗弄了一下我的睫毛,說,“你的眼睛和你媽媽一模一樣。”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你和夫人長得也很像。”
我索然地放開艾米麗,低下了頭。
艾米麗意識到有必要對我教育一番,說:“莫森少爺,夫人她,其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伊莎貝爾小姐不應該這麽說她媽媽。”
“可是伊莎貝爾說的是實話,不是嗎?”
“夫人不是一個壞人。”
“哦,當然。”我說,“她養活著我,我不可能有資格抱怨什麽。”
“你是不是覺得夫人一點兒都不關心你?其實不是的。她吩咐過我照顧你的。”艾米麗彎下腰,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知道嗎?戰爭爆發的時候,我在巴黎大學留學,恰好生了很重的病,沒有及時逃回英國。是夫人收留了我,為我支付治療費。如果薔薇園沒有夫人,我們這裏的人都會挨餓。夫人是有苦衷的。”
我心裏很不以為然,因為我實在看不出索菲姨媽有什麽苦衷,反而覺得她很享受這種揮金如土、放縱奢靡的生活。如果她是一位正派的貴婦人,她完全可以關起門來守著女兒平靜度日,不摻和到那些為虎作倀的政府官員和人麵獸心的德國軍官中去。
那天索菲姨媽過了中午才回來。從樓上的陽台看下去,汽車駛進大門,貼身女傭扶著她下了車。她說了句話,他們都離開了,隻剩下她一個人站在花木中央。她已經換了一件嬌黃的上衣,一條寬鬆的長褲,跳脫的顏色就像一朵鮮花的花芯。但是她獨自站著,影子拖在地上,隻有短短的一截。
8
同謀
伊莎貝爾說:“我不餓,我不想吃。”
“如果你想餓死自己,相信我,再沒有比這更蠢的事了。”
伊莎貝爾真的病了,如果是平時,她一定會非常生氣,但是現在她隻是聽著,無動於衷。
“你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餓嗎?”我說。
她沒做聲,但我知道她聽著。
我說:“真正的餓,不是現在這樣有許多東西卻賭氣不吃,而是真的沒有一點兒東西吃了,一點兒都沒有了,而且接下來也看不到會有東西吃的希望……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她淡淡地微笑:“你說得好像你真的經曆過似的。”
我張了張口,但是沒有反駁她,而是說:“如果你病好了,我會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點點頭。
我張望了一下周圍,確定沒有人,才對伊莎貝爾招了招手,她披著一件快拖到地上的繡花披衫,從房間裏溜了出來,和我一起躡手躡腳地走上閣樓。
我掀起我的床單,把箱子從床底下拖了出來。
她已經坐在了那塊波斯掛毯上。那塊掛毯是我們從櫥櫃裏找出來的,現在成了我們的坐墊和地毯。我把那個保險盒放在她麵前。
“我的上帝!”她驚歎地說,“這是用手工做出來的?”
“我爸爸做的。”我說,“密碼是我的生日。”
扭動轉盤的時候,能夠聽見齒輪在細細地轉。
“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是我出生那一年季風到來的日子,所以爸爸媽媽給我取名叫莫森。”
在打開保險盒之前,我也說不準伊莎貝爾會不會像別人一樣,把時間之塔和守夜人的故事當作我的胡思亂想。換作是以前,她怎麽想我都無所謂,但是現在她是我的朋友了,如果她不相信我,我一定會很難過的。
她等著我。
“你會相信我嗎?”
她點了點頭。
我打開盒子。閣樓裏隻點了一盞小燈,透過幽藍的燈罩,那點光也是幽藍幽藍的。白色的黑色的羽毛鋪在藍光裏,閃著奇幻的光芒。
伊莎貝爾跪在地上,把手擱到黑白的冰雪上。
“這是……”
“這是天使的羽毛。”
我把地圖打開,一邊指著上麵做的標記,一邊給她講述時間之塔,講述爸爸死後這一個月來,我到處在尋找的東西。
我說話的時候,伊莎貝爾一直安靜地聽著。她的沉默讓我有些心亂,我低著頭一直講一直講,直到最後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我才抬起頭,看著她的臉。
我說:“你要是覺得我是個傻瓜,想笑話我,盡管笑吧。我無所謂。”
但是伊莎貝爾的藍眼睛認真地看著我,說:“我來幫你找時間之塔好嗎?”
伊莎貝爾的病很快就痊愈了。從此她對索菲姨媽視若無物,就算在房子裏碰到了,她也冷著臉當作什麽都沒看見。
雅克少爺假期結束就回去了,臨走前他邀請伊莎貝爾去戛納玩,因為我在旁邊,他也敷衍著順帶邀請了我一下。我承認,他其實並不是個特別令人討厭的人。
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薔薇園仍然隔三差五地舉行各種晚宴、舞會、雞尾酒會。盛裝打扮的客人和豪華轎車在門口絡繹不絕。索菲姨媽仍然保持著她那姣好的容顏和八麵玲瓏的社交能力,遊走在達官貴人之間。伊莎貝爾已經明確表示她不會參加任何宴會。家裏有客人的時候,她總是和我一起待在閣樓裏。
報紙裏經常有鎮壓叛亂、處死犯人的消息,所以傭人們總是把報紙收起來不讓我們看。而戰爭的消息總是真真假假,在人們的耳語間、眼神之中流傳。確切的情況,總是沒有人能說清楚。
但是有的時候,我們玩得好好的,伊莎貝爾會突然沉默下來,眼睛裏像落了灰塵一樣,變得又憂鬱,又無助。她會長時間盯著遠處某個點,一動不動,然後茫然地落下眼淚來。
9
秘密任務
索菲姨媽坐在梳妝台前,從燙得非常精致的波浪形短發上拔下一根鑲有鑽石的發針,身上散發著玫瑰的甜香味。我距離她幾步遠靜靜地站著,眼睛卻在偷偷地掃視周圍,想找到艾米麗說過的那張照片,那張索菲姨媽和我媽媽的合照。
索菲姨媽說:“最近,伊莎貝爾一直和你在一起玩?”
我站直了點,說:“是的。”
她對著鏡子裏的我笑了一下,說:“那很好。隻是,家庭教師告訴我,伊莎貝爾經常借口生病請假。我想她一定是太孤單了,學習也需要有個同伴才行。所以我吩咐過家庭教師,以後,你陪著伊莎貝爾一起上課。”
我吃了一驚,隔了好一會兒才很不情願地說:“好吧。”
“最近街上會很亂,你們不要老是跑出去。”
我點了點頭。
她轉過頭,說:“你在找什麽?”
“沒什麽。”
她站起來,雙手抱胸居高臨下看著我:“是嗎?我還以為你在找你媽媽的照片。既然不是,那你可以走了。”
我懊惱地閉了一下眼睛,隻好老老實實地說:“你說得沒錯,我想看看我媽媽的照片。”
她用那種讓人不舒服的微笑看著我,然後款款走到一個櫃子前,打開了抽屜。
她走動的時候,有那種身材高挑窈窕的女人那種獨特的風姿,好像全身每一處都在流動、舒展。而她又是那麽泰然自若,好像自己的美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她把照片遞給我。鏡框鑲嵌著灰色的珍珠,拿在手裏沉甸甸的。照片上的姐妹倆穿著樸素的白衣黑裙,像是女子中學的校服。長得高大明麗的那個是索菲姨媽,而我媽媽,她是個嬌小白淨、像一朵百合花一樣的少女。她沒有姐姐那樣咄咄逼人的美,但是她又清秀又嫻雅,眼神清澈,像一頭小鹿。
一滴眼淚從我眼睛裏冒出來,我快速地用手背擦掉了它,然後把照片遞還給了索菲姨媽。
“謝謝你。”我說。
我以為她臉上會浮現她慣常的、嘲笑的神氣,但是她沒有,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艾米麗已經從後院回來了,拿著那個放麵包的大盤子。
我把索菲姨媽讓我和伊莎貝爾一起念書的消息告訴了艾米麗,艾米麗點點頭,心不在焉地說:“很好,莫森少爺,你還這麽小,是該好好念念書了。”
“啊,沒什麽。”她掙紮了一下,說,“還記得上次我讓你去那位太太的家嗎?”
我記得。
“她又好久沒來了,我擔心……”
“沒關係,我幫你去送。”
“不,這次不是送吃的。”艾米麗說,“我是擔心,最近他們一直在抓人。那位太太,你知道她的丈夫在戰俘營裏,我怕她家人會受到牽連,所以……”
“所以,你想要我做什麽?”
“你願意幫我去看一下,就是裝作路過一下,查看一下那幢房子裏的情況嗎?”
“我願意。”
“莫森少爺,”艾米麗蹲下身來,帶著憐惜和愧疚的神情,“對不起,這可能會有危險,如果你不願意去……”
“我願意。”我感覺胸口裏有一股熱氣在上升,情不自禁地大聲說。
艾米麗幫我換上了我自己的衣服,就是那套讓門房側目的舊襯衫和破褲子。然後我從後門走了出去。走到街上的時候,我故意在水坑裏踐踏了一會兒,讓鞋子和褲子沾上泥巴。又在樹上蹭了蹭,在衣服上蹭上了點兒泥灰。我把頭發弄得蓬亂,這樣就很像那種在街上橫衝直撞、到處惡作劇的男孩子了。
我穿過房子與房子之間的間隙,天空在頭上變得很狹長,像是我和地麵一起陷下去了似的。我把手揣進褲兜裏,摸到了一枚小硬幣,把它緊緊攥在掌心裏。
那條巷子看上去和我上次來沒有什麽兩樣。那間房子的門虛掩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想了想,把手裏的硬幣從門縫下丟了進去。
一個男人從門裏張出頭來,他看見我,惡聲惡氣地說:“你幹什麽?小鬼,快滾開!”
“我的錢滾到你門下麵去了。”
“快滾開!”
“把錢還給我,不然我就不走!”我大聲說。
他臉上一陣猙獰,房子裏有人問了一聲,他回頭說:“沒事,一個街上要飯的破小孩。”
他把硬幣踢了出來,狠狠地關上了門。我彎腰去撿硬幣,卻發現門邊的牆根上插著一根黑色的羽毛。我把硬幣和羽毛都放進口袋,隻覺得時間的聲音忽然狂暴如同洪水,在身後追趕上來。一口氣跑過兩條街之後,我停下腳步彎下腰,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我把我看見的告訴了艾米麗。她的眼睛滿是擔憂之色,最後卻說:“沒關係,說不定他們隻是搬走了。”
10
喪鍾
伊莎貝爾的家庭教師們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人,他或者她總是用一種無奈而做作的聲調說話,好像他們知道自己說的話一點意思都沒有,但是還得說下去。
我的知識程度差了伊莎貝爾很多,被迫和她學習同樣的東西,所以學得亂七八糟。伊莎貝爾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上課的時候她總是在一張白紙上亂塗亂畫,神遊天外。我們的老師在上麵講巴黎聖母院,伊莎貝爾在下麵畫聖母院的玫瑰花窗。
我想起來,我們去過那麽多教堂,那麽多鍾樓,但是一次也沒去過聖母院。我們應該去那兒看看。
去聖母院的那天天氣陰沉,我穿著套頭毛衣和呢外套,還是覺得渾身冷颼颼的。我和伊莎貝爾一大早就偷偷溜了出來,乘電車到了聖母院。我們混在做禮拜的人群中走入大廳,大廳又高曠又宏偉,一丁點的異動都會被無限放大。人們身處其中,會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生怕冒犯了神靈。
玫瑰花窗上的彩色玻璃,在德國人到來之前就被市民拆下偷藏了起來。所以抬起頭,隻看到花瓣形展開的巨大窗框。空中仿佛也有細碎的花瓣結成的冰,叮叮咚咚地撒落下來。
我和伊莎貝爾坐在長椅上,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周圍都是人,每個人的目光撞上我們,都帶著點漠然的神情。我坐不住了,和伊莎貝爾溜了出去。
草坪中央的小徑上,有一些人站著和修士說話,沒有人在意兩個孩子的鬼祟行蹤。上鍾樓的台階已經十分破舊,裏麵一個人都沒有。我和伊莎貝爾走上樓梯的時候,隻聽到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這裏非常安靜,安靜得異樣。空中懸垂著一口鍾,也是暗沉沉的,紋絲不動。不僅沒有齒輪一格格轉動的聲音,甚至連時間的聲音都仿佛被隔絕在外了。
我覺得身上冷得厲害,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雙手揉搓了幾下。伊莎貝爾明明穿得和我差不多,卻一點兒沒有冷的樣子。我忽然醒悟過來,我所感覺到的冷,是因為這裏太安靜了,好像在一個混沌的世界裏憑空被挖出了一塊,安靜得讓我的心一陣陣地縮起來。
連接著兩座鍾樓的過道隻容一個人行走,我走在前麵,伊莎貝爾伸過手來拉住我的手。外麵是烏雲籠罩下的巴黎城,風從前方吹來,吹得天和地都在傾斜。
天空是一塊巨大的幕布,不停地翻湧著、滾動著,而天空下密密麻麻的房頂、縱橫交錯的街道和河流,還有緩緩移動的車子和人流,都像是隔著一層玻璃,看得很清楚,卻聽不見聲音。我的目光在上麵移動,最後落在近處的橋上。吸引我目光的是一個女人的身影,一個穿著皮毛大衣的女人,她走路的姿勢略顯僵硬,像是沒有習慣她腳上的高跟鞋。她的頭發在風中披散,像煙霧一般飄揚起來。
我的心猛地被撞了一下,那是艾米麗。那真的是艾米麗,雖然艾米麗從來沒有解開過她那樸素的發髻,從沒脫下過她的灰色裙子和白色圍裙,永遠穿著平跟的鞋子。但是那真的是艾米麗,穿著紮眼而廉價的衣服,在高跟鞋上趔趄著。
“艾米麗……”我在心裏說,“艾米麗……快跑艾米麗!”
另一個女人猛地掏出了槍,槍聲輕得幾乎聽不見,隻看見有人倒地。幾乎是同時,那個女人也倒在地上。現在他們都向著艾米麗圍了過去。
“時間停下來吧!讓時間停下來吧!”我的手指傳來一陣陣木木的痛。我趴在鍾樓上,就像站在時間得彼岸,對眼前的一切無能為力。
寂靜中,那聲音又出現了,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眼前的世界隨著時間的減慢而慢下來了,很慢很慢,每個人的動作都像被黏稠的糖漿黏住了,顯得無比得吃力。恐懼壓在我的心上,我感到不能呼吸了。
但是猛然間,我感到一股力量從我身上掙脫開去,眼前的世界瞬間恢複了原狀。我看到黑色的人影已經逼近了艾米麗,而艾米麗背靠著橋欄,手中拿著一把刀。
眼前的一幕好像在什麽時候曾經發生過。艾米麗用刀在臉上狠狠地劃了兩刀,鮮血像被揉碎的鮮花的汁液一樣爆散開來,但她的臉是那麽平靜,和那天在集市上,那些即將被處死的人一模一樣。她轉過身,跨上橋欄,縱身跳進了河水中。
“艾米麗!”
她跳下去了,和爸爸一樣,跳到永恒的時間裏去了。
11
時間之塔
伊莎貝爾站在索菲姨媽麵前,挺著肩膀,低聲說:“艾米麗死了。”
索菲姨媽整理著她裙子上的褶皺,冷冷地說:“別胡說了,艾米麗的一個朋友生了病,她要去照顧她一段時間。”
“媽媽,”伊莎貝爾緩緩地搖頭,“別再騙我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別再,別再騙我了。”
索菲姨媽轉過身來。她那傲慢的風情萬種的臉,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麽幹淨,莊重,堅定。
我的眼睛被一道光芒照亮。艾米麗在後院分發麵包的情形,索菲姨媽在宴會上談笑風生的情形,艾米麗臨死的神情,索菲姨媽此刻的表情,都交錯在一起。
這就是答案。索菲姨媽是一個間諜,艾米麗在為她送情報。那位太太,街上的妓女……那些暗殺行動,那些看不見的抵抗,都是潛伏在巴黎平靜表麵下的暗流湧動。
索菲姨媽平心靜氣地緩緩說道:“艾米麗去照顧她的朋友了,伊莎貝爾。”她在伊莎貝爾麵前彎下身來,輕輕地揉了一下女兒的頭發,“寶貝兒,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騙你。雅克讓你們去戛納作客,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冬天快要來了,戛納會比巴黎暖和得多。而且雅克的家族很有勢力,一定能夠保護你們。今晚你們就動身。”
“莫森,親愛的,我一直希望不把你扯進來,但是很遺憾,你也得走了。你曾經對我說,你爸爸是巴黎的守夜人,他是被黑天使殺死的。你是對的。”她微笑了一下,然後,步態娉婷地走過去,把那張她和我媽媽的合影從鏡框裏拿了出來,從中間撕開,把媽媽的那一半遞給我。
“你們可以回房間了。”索菲姨媽說。
伊莎貝爾的聲音抖了起來:“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嗎,媽媽?”
“不了,今晚,我還要在薔薇園辦一個雞尾酒會。過一段時間有空了,我就來看你們。”索菲姨媽笑著說。
我們走出索菲姨媽的臥室,門“咯”的一聲合上了。伊莎貝爾頓時放聲大哭。
我們沒能按時出發去火車站,因為薔薇園的周圍出現了一些來曆不明的人,他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晃來晃去,直到夜色漆黑,直到薔薇園的大門前又出現了車水馬龍的景象,我們才找到機會逃了出來。
那是薔薇園最後的繁華。盡管天氣寒冷,但是房子裏每一盞燈都點得透亮,大片的花園草坪被燈光照得如同白晝。客人們依約而來,而索菲姨媽穿著她最華麗的銀色長裙,裹著一領狐狸毛的披肩,春風滿麵地迎接著貴客。光從她瀲灩的衣裙上、從她閃爍的珠寶上、從她明媚的笑容中四射出來,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她。
街上的燈光隨著商店的一一打烊,漸漸暗淡下來。夜空黑得發藍。宵禁的時間快到了,匆忙趕路的人越來越少,四周靜寂得可怕。
我們盡量走在房子的陰影裏,避過巡街的警察。但是兩個孩子在黑夜中行走,這實在太紮眼了。
“喂!你們,站住!”有人喊。
我深吸一口氣,低聲說:“快跑!”
我們拚盡全力地奔跑,伊莎貝爾漸漸跟不上我的腳步,我放緩步伐拉住她的手,帶著她一路飛奔。
“站住!”
“我們逃不掉的,莫森!”
手提箱從我手中滑落在地上,“啪”的一聲,箱子豁開了口。我搜集到的所有羽毛,一瞬間全都飛揚了起來。已經接近午夜了,天空飄起了雪花,整個巴黎都躺在我們腳下,成千上萬的時鍾都在哢哢作響,時間像奔騰不息的瀑布一般倒懸著。
我的腦子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明晰過。這是我的巴黎,藍色的巴黎,時間之塔的所在地。所有我們尋找過的鍾樓都矗立在我們的周圍,我們就是巴黎的最中央。
那座塔,它不在任何一座鍾樓上,不在任何一個確切的位置上。它在我們的心裏。
我停住了奔跑,伊莎貝爾驚慌地看著我。
“伊莎貝爾。”我說,“我能停住時間。”
伊莎貝爾快哭了:“莫森!”
伊莎貝爾哭著搖搖頭:“莫森!”
“你不相信我是嗎?其實你根本不相信是嗎?”
她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相信。
我說:“把你的手給我。”
我們的雙手交互著握在了一起。時間在往下傾瀉,就像追趕我們的人的腳步越來越近,就像死神慢慢地把鐮刀架到索菲姨媽的脖頸上。
我不害怕,我知道他們守護著我們,那些白色的天使們。所以我們不會死。
我閉上眼睛,看到一道藍色的光芒從巴黎的上空閃過。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追趕我們的巡警距離我們幾步遠,保持著奔跑的姿勢一動不動。所有的雪片都浮在空氣中。
伊莎貝爾在朦朧的雪意中凝視著我。
空中有撲翅的聲音,我們仰起頭,看見無數的白天使,就像一群羽毛雪白的鳥兒,在天空中飛過。
尾聲
天明的時候,我們在鐵路線上爬上了一輛開往南方的火車。那是一輛運輸貨物的火車,我們躲在厚厚的篷布之下,相互倚靠在一起。
我們一路流浪到了戛納。雅克的父母幫助了我們,把我們送到了鄉下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一直待在那裏,直到有一天,發現街上到處是盟軍的士兵。
沒有人告訴我們索菲姨媽最後的結局。他們隻是告訴我們,她做了很多不為人知卻意義重大的事。
我們在業已荒蕪的薔薇園種起玫瑰,讓夏天累累的花朵開滿枝頭。後來,我們又經曆了長大、分離、重逢和相守。
神秘莫測的童年,留在了1943年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