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致羅賓的十四行詩

1

一個星期天,我們在海德公園散步。

那是倫敦潮濕多霧的冬天,許多樹的葉子都掉光了,枝丫伸向天空,像一幅鉛筆淡墨的素描。

威廉姆斯先生穿著他那件灰呢的舊外套,袖口磨得發光,上麵墜著一個快要脫線的扣子。

我一直覺得威廉姆斯先生的臉特別有漫畫感,曾經在紙上偷偷畫下來,把他的圓下巴畫得更加突出,把他的小眼睛畫成彎彎的兩條線,擠在一個肥大的鼻子上麵,笑容可掬的樣子。威廉姆斯先生看了那張漫畫,說:“這是我嗎?畫得真棒!”

我們聊著聖誕表演的事。按照傳統,我們會演出基督誕生的話劇。把舞台布置成伯利恒的馬槽,一群孩子背著紙做的翅膀扮天使,芮妮——我們中最漂亮的女孩——將會扮演聖母瑪利亞,頭上戴著鐵絲圈做的聖光。

“也許,我們該演一次真正的戲劇。”威廉姆斯先生說。

“真正的戲劇?像《哈姆雷特》那樣?”

“對,《哈姆雷特》,或者《羅密歐與朱麗葉》。”

“啊,我愛《羅密歐與朱麗葉》!不過,你覺得霍鉑夫人會喜歡嗎?”

霍鉑夫人是我們的學監,終年穿著深色衣服,滿臉肅殺之相。我不止一次被她當眾訓得灰頭土臉,隻好在私底下把她畫成《白雪公主》裏的壞王後用來泄憤。我們都怕她怕得要死。

“也許不會,也許會,總要冒一次險才行。”

我想象了一下芮妮扮演朱麗葉,我戴上假發扮演羅密歐的情形。我們穿著精致的繡滿花紋的戲服,隔著開滿玫瑰花的陽台朗誦莎士比亞的華麗詩句。光想想就讓人激動萬分。

“得有一張很大的海報。”威廉姆斯先生說。

“當然,這是我的工作。”我說。

“布置舞台,準備道具。”

“可是我們沒有那麽多錢。”

“舉行一次募捐或者義賣怎麽樣?”

“好。”

“還有演員。”

“芮妮,我,不用說了,個子高的,可以扮演茂丘西奧。我們有足夠的演員,可以每天放學後留在舞蹈室排演。”

威廉姆斯先生看著我,微笑著:“薇薇安,沒有什麽可以難倒你,是嗎?”

“當然!不過先生,你能幫我們說服霍鉑夫人嗎?”

2

霍鉑夫人是在兩年後病逝的。她帶領孩子們撤往鄉下,途中遭遇了敵機。雖沒受傷卻飽受驚嚇,加上日夜照顧年幼的孩子,過於操勞,到達目的地的那天晚上,霍鉑夫人就患了急病,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那天,我從郵局回來,遇到了芮妮,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她問我:“你什麽時候離開?”

“我不會走的。你呢?”

“我不能走,我得留下來照顧奶奶。”芮妮的奶奶躺在病**已經半年多了。因為身體太虛弱,經不起長途旅行,隻能挨一天是一天。

我們一起走到路口就分開了。芮妮提著沉重的籃子,走在瓦礫遍地的街上。空氣裏彌漫著焦臭味,消防隊員正在滅火,一些居民正在自發清理廢墟。

走進家門的時候,我看到所有櫃子都打開著,東西翻得一片狼藉。露絲姑姑正在把一些瓶瓶罐罐塞進柳條箱,媽媽正在把我的衣服打成包。一看到我,媽媽就叫起來:“你又瞎跑去哪兒了?你看看你這副鬼樣子!我買到票了,今天晚上你就跟露絲一起去利茲,住到你埃爾頓表叔的農莊去。”

“媽媽,我沒有瞎跑,我是去郵局了。”

媽媽的眼神顫抖了一下:“有你爸爸的消息嗎?”

我搖搖頭。

“那好,快收拾東西。”

“我不去利茲。”

“到了埃爾頓表叔那裏,你要乖乖聽話,要幫著大人幹活,要多讀書,少跑出去闖禍……”

“媽媽,我不去利茲!我要在家裏等爸爸回來!”

媽媽抬起頭,憤怒地盯著我。她的栗色卷發淩亂地堆在肩上,穿著灰格子的舊裙子,腳上趿著一雙破拖鞋,就像一個用舊了的美人娃娃。

有好一會兒,我以為她要過來揍我了,但是沒有。她雙手一拍,坐在一張椅子上,向露絲姑姑訴起苦來:“你說她這是怎麽回事?誰家的女孩兒像她這樣?又任性又固執!都是她爸爸把她慣壞了,什麽都由著她,現在都什麽時候了?倫敦都快要炸沒了,她還說‘我不去利茲’!”露絲姑姑把我拉到一邊,輕言細語地安慰我,勸我乖乖聽話。

“你說,你留在倫敦能做什麽?”最後,她問道。

“籌備演出。”我的腦子裏有個聲音對我說。它一定藏在那裏很久了,就像一顆埋在泥土裏的種子,忽然在這一刻發了芽。“我們的聖誕演出。”我說,“我答應過威廉姆斯先生,沒有什麽困難可以難倒我,我要籌備《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演出。”

露絲姑姑和媽媽互相交換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媽媽勃然大怒:“她瘋了,她簡直就是瘋了!”

3

露絲姑姑去了埃爾頓表叔的農莊,家裏隻剩下我和媽媽。有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媽媽對我都視而不見,擺出一副任我自生自滅的樣子。媽媽在炮兵指揮部做文員,為了躲避轟炸,許多政府部門都搬到了地鐵站,炮兵指揮部也一樣。她經常工作到深夜,天明才回家,然後冷著臉吃我給她做的午餐。在她和我慪氣的這段時間裏,我已經把半個倫敦城都跑遍了。

以前我們的戲劇社有二十多名成員,現在隻剩下我和芮妮兩個人。我畫了許多張招募演員的海報貼在街頭巷尾,寫明了沒有報酬、願意參加的到學校來報名。陸陸續續來了七八個人,一看到我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他們就退出了。有一個還埋怨我說,應該在海報上寫明這是個兒童劇團。

有個男孩留了下來。他叫奧利,個子矮矮的,有一張白淨的圓臉,穿著白襯衫和西服的三件套,從倫敦的另一頭步行過來,身上蒙了一層灰,一口氣喝幹了我摻了最後一點兒咖啡的奶茶。

我問他有沒有戲劇表演經驗,他說沒有。我問他有沒有讀過《羅密歐與朱麗葉》,他說沒有。最後,他承認,他什麽都不會,就是覺得這主意很好玩。

“你還有吃的嗎?”他吃掉了我半個三明治之後問我。

因為停課,整個學校都靜悄悄的。我們走過不再噴水的噴泉,睡蓮在池塘裏枯萎。九月的時候,有個炸彈掉落在花壇裏,所幸沒有爆炸。周邊拉起了警戒線,人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它移走。坑已經填平了,但我還是盡量繞著它走。

圍牆邊,我又看到了那棵梨樹。它又高又大,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已經過了梨成熟的季節,隻在最高的地方還有幾個幸存的果子。

幾年前的一天,就是在這棵梨樹下,當時我正爬在牆上,把梨往懷裏揣。有個聲音從樹下傳來:“嘿,能給我一個嗎?”我嚇得差點兒掉了下去。他就那麽笑眯眯地看著我,一點兒沒有要拎著我的耳朵嗬斥我是小偷的意思。我敢肯定,他一定不是一位紳士。於是我試著扔了個梨給他。他把梨在衣服上蹭了蹭,大口吃了起來。我從牆上滑落到地上,跟著他一起吃起梨來。

“讓我猜猜,你一定是新來的看門人是不是?”我看著他淩亂的短發和樸素的服裝說。

他笑了笑,向我伸出一隻手:“我叫羅賓。”

“你好羅賓,我叫薇薇安。”我們在陽光下吃完了梨,又一起把梨核扔向了杉樹頂端,看誰扔得最準。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願意和我交朋友的成年人。

我找來一個捕蝶網,三下兩下爬到了梨樹上,把那幾個略顯幹癟的梨勾了下來,分了一半給奧利。

“明天我還能來嗎?”奧利啃著梨說。

4

媽媽吃完晚餐,把盆子推到一邊,開始打毛線。這些毛線是領來的,織成的毛衣會統一送到軍隊裏去。

“你織的嗎?”她問我。

“嗯,織了一些。”我一邊洗碗碟一邊回答。其實不止一些,我織了好幾個小時。

“怪不得,這裏漏了一針。”我在心裏嘀咕,大人就是這麽小氣,慪氣也能慪這麽長時間。

媽媽說:“你帶條毯子,晚上跟我睡到地鐵站去。”

“我和芮妮約好了,晚上睡在她家。地下室很安全,我也能幫她照顧奶奶。”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因為燈火管製,屋子裏非常陰暗,隻聽見毛衣針啪啪的輕響。

“這麽說,你們真的在排練《羅密歐與朱麗葉》?”媽媽說,帶著諷刺的語氣。

“沒錯。”

“你演什麽?羅密歐,還是朱麗葉?”

這真是致命的一擊,我立刻說不出話來了。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在演員問題上取得了突破性進展。通過寫信,有人向我們介紹了在倫敦的一對堂兄妹,朱利安和伊莉莎。朱利安比我們大兩歲,高大英俊,口齒伶俐,受過很好的表演訓練。他紆尊降貴地表示他願意參加,但他要演羅密歐。好吧,於是我就把羅密歐讓給了他,反正我也很喜歡茂丘西奧。但是緊接著,學過芭蕾舞的伊莉莎說她想演朱麗葉。我堅持說朱麗葉是芮妮的,絕對不可以換人。最後伊莉莎說:“那好吧,我來演茂丘西奧。”

“她簡直是一隻趾高氣揚的孔雀!”我學著伊莉莎踮起腳尖,用一隻手拎著裙擺的樣子。

奧利點頭表示同意。他不可能不同意,因為他正嚼著我做的鹹肉餡餅。

我摸黑去芮妮家。

從小在這條街道上長大,每座房子、每棵樹,乃至每個消防栓都被我的手撫摸過。夜幕降臨,我喜歡趴在窗口,看工人用長長的竿子點燃煤氣街燈。帶玻璃罩的煤氣燈散發出白色的光芒,讓這條街道變得古老又靜謐。現在,經過兩個多月的轟炸,這條街已經麵目全非。在黑暗中行走,不時會踩上玻璃碎渣。從戰爭爆發的那一天開始,煤氣街燈再也沒有亮過。

沒有燈的倫敦,像一個雙目失明的人。

雞蛋限製供應之後,芮妮家養了一隻母雞,叫可可雞。每天晚上,母雞和我們一起躲進地下室防空洞。它非常受奶奶寵愛,在病床邊做了一個窩,歪著腦袋聽我們對台詞。

芮妮的聲音很美,像水晶風鈴一般清澈晶瑩。在黑暗中聽她背誦詩句,就好像看著牛奶注入深色巧克力一樣,能聞到甜甜的香味。

“你真的不演羅密歐了嗎?”芮妮說。

“是的。”

“那你演什麽?”

我落寞地歎了口氣。

5

這時,我想起了威廉姆斯先生。

自從校長向我們介紹了這位新來的英文老師之後,我上課把臉埋在書本後麵,下課繞道走,希望他能忽略我的存在。但他很快就發現了我。

“薇薇安,你來念這一段好嗎?”他的嘴角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沒多久,全班的女孩都喜歡上了他。沒有一位老師像他那樣親切和藹,風趣幽默,能像變魔術一樣讓英文課充滿了歡樂的氣氛。他會直接告訴我們哪些課文是垃圾,根本不值得一讀,但有些課文是寶藏,不僅要深入閱讀,從它們出發,還可以找到更多寶藏。他給我們介紹了許多課外讀物,我們在課堂上交流閱讀經驗。他從來不吝惜讚美和誇獎,總是從我們身上找到閃光點。他來了之後,寫作對我來說再也不是一件啃爛筆杆都寫不出三行字的苦差事。

他和那些領帶係得一絲不苟,正襟危坐的老師真的太不一樣。我們全都喜歡他,隻要他的腳步聲在走廊裏響起,我們就彼此交換欣喜的眼神。下了課,每個女孩都圍著他說這說那,不肯讓他離開。

但隻有我,隻有我和他一起分享秋天偷來的梨,分享暮春偷摘的櫻桃。

“我聽說了。”威廉姆斯先生說。

“這不公平。”我委屈地說,“為什麽是安娜,不是我?”

“薇薇安。”他輕輕叫著我的名字。

“這不公平。我畫得最好,每個人都知道我畫得最好。所有的老師,所有的同學都知道。我才是應該去參加比賽的人,而不是安娜。”

“你當然是最好的。”威廉姆斯先生說。

“可蘇珊小姐說我不能去,她說我畫的題材太離經叛道。她憑什麽這樣對待我?這不公平!”我坐在長椅上大哭了起來。

他沒有試圖用大道理安慰我,隻是坐在我身邊陪著我。最後,他說:“感覺好點兒了嗎?”

我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

“有沒有感覺到自己比剛才要勇敢一些了,堅強一些了呢?”

我想了想,說:“是的。”

“所以,你並不是什麽收獲都沒有,是不是?”

我微笑了一下。

他也微笑著看著我:“那麽,你願意幫助安娜完成她的參賽作品嗎?”

“不!”我本能地拒絕。

他溫和地說:“沒關係,薇薇安,有一天你會明白,比起自己的感受,完成一件事情的過程才真正重要。”

“朱利安和伊莉莎都比我出色。其實,演什麽角色不重要。”我對芮妮說,“讓演出成功才真正重要。”

6

我把所有衣服都翻了出來,我的、媽媽的,還有露絲姑姑留下來的,五顏六色攤滿了一床。衣服大多是舊的,偶爾有一兩件新的,款式也很樸素。最後,我捧起了媽媽的白色真絲小禮服。這是媽媽和爸爸結婚時穿的。經過這麽些年,絲綢仍然沒有褪色,還散發著珍珠般的光澤。平時,媽媽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

“你在幹什麽?”媽媽突然出現,驚詫地看著我。

我想接下來會是一場暴風雨,但除了迎接它沒有別的辦法。“我需要一件新衣服。”我解釋說,“我不是為了自己。報上說明天晚上克拉裏奇飯店會有募捐活動,全倫敦的富人都會在那裏。我得混進去說服他們為演出捐款。我必須有件像樣的衣服,媽媽,求你了。”

媽媽在椅子上坐下,招手讓我過去。這是長時間訓斥的前兆,我硬著頭皮走過去,希望她痛罵我一頓,實在不行揍我一頓也行,發泄完了,她就會內疚,就會答應把衣服給我。但她卻平心靜氣地說:“薇薇安,你爸爸的分隊失陷在法國,好幾個月沒有消息了,他可能已經……德國人的飛機在轟炸我們,軍艦在擊沉我們的運輸船,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我們都在拚命工作。薇薇安,這不是一場遊戲,這是戰爭。你不能像以前那樣隻顧自己,每天隻知道異想天開,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已經十三歲了,應該懂事了,明白嗎?”

再沒有什麽話比這更有殺傷力了。我看著她,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眼淚咽回去。

“媽媽,在你眼裏,我就永遠是個自私自利的小傻瓜嗎?我難道不知道在發生戰爭嗎?我難道不擔心爸爸嗎?你覺得我籌備演出是為了自己開心嗎?”

“難道不是嗎?”媽媽反問道。

我真想甩手而去,跑到街上,讓她找不著我,讓她後悔。可是不行,為了那件衣服,我得忍著。

“不是的,媽媽。我愛戲劇,芮妮也是,其他人都是,如果不是發生了戰爭,我們早就已經演出《羅密歐與朱麗葉》了。媽媽,我知道現在很危險,我願意每天為軍隊織毛衣,願意上街做聯防隊員,我也樂意和大家一起清理廢墟。可演出和這一切並不衝突啊。威廉姆斯先生說過,我們之所以熱愛藝術,是因為不管在多麽困難的情況下,它都會給我們帶來靈魂的慰藉。我想證明他的話是對的。媽媽,你明白嗎?”

媽媽看著我。有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像爸爸,隻有眼睛像媽媽,都是像貓一樣的綠色。她沒說什麽,把白色禮服小心地疊起來,放進了手提袋裏,走了出去。

第二天,我看到一件白色紗裙放在床頭,是媽媽拆掉禮服重做的。上麵覆著一層水汽般的麵紗。

“你可以用來做紗巾。”媽媽說,“還有,把頭發好好打理一下。別讓飯店的人把你當成是要飯的了。”

7

伊莉莎給我編了一個複雜精美的發型,別上一對水晶發卡,叮囑我說:“這是我最好的發卡,要是弄丟了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

克拉裏奇飯店燈火輝煌,在四周黑暗的襯托下,如同一座水晶城堡。傳說許多流亡的達官貴人都躲在那裏,用整箱整箱的黃金付住宿費。飯店門口的保全工作做得比我想象得要嚴密。

我不敢貿然硬闖,於是躲在陰影中,看到一位女士牽著一個漂亮女孩的手走過去了,我從旁邊躥了出來,拉住那小女孩的另一隻手,裝作和她們同行。那位女士正在出示請柬,並沒有注意到我,倒是小女孩抬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若無其事地向她笑笑,她愣了愣,綻開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臉。

我成功地溜進大門,很快被淹沒在衣香鬢影、醇酒美人之中。為了安全,募捐晚宴在地下大廳舉行,大束大束的玫瑰花點綴著裝修華麗的大廳,樂隊在演奏,各種美食羅列在餐桌上,餐具閃閃發光。

為了替演出募集到錢,我準備了一份演說詞。開始有好幾千字,朱利安說不行,沒人有耐心聽你說那麽多廢話,要講得精短。然後我們一起埋頭修改了這份演說詞,直到它隻剩短短的一百個字。

我自信滿滿地走進會場,繞了一圈之後,卻開始氣餒了。四周都是陌生人,陌生的笑容,陌生的眼神。人們彼此打著招呼,聊得興致勃勃。沒有人看見我,沒有人會聽到我說話。

一個著名的女歌星在樂隊包圍之下唱著一首歌。一曲終了,掌聲四起。主持人在麥克風前開始發言。發言一個接著一個,酒杯不斷被斟滿,又不斷被一飲而盡。這樣下去不行,我必須上去,必須把準備的話說給每個人聽。

我走到主席台前,有人攔住了我。我竭力表現得禮貌:“我是來募捐的,請讓我上去,我有話要說。”

旁邊一位夫人說:“讓她上去,我想聽聽這個小女孩說些什麽。”她並不是在場穿得最華麗的一位夫人,但身份一定很尊貴。他們放開了我。

我站到台前,麥克風對我來說太高了,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喉嚨有點啞,對著滿場閃爍的目光,像個小醜一樣。深吸一口氣之後,我緩緩說道:“女士們,先生們……”

好了,這是我的聲音,我的聲音回來了。

“聖誕之夜,會有一場《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演出。這將是一場真正的戲劇演出,我們有最好的演員,最棒的舞美師,所欠缺的,隻是有限的一點經費。隻要您願意慷慨解囊,我們就可以一起向敵人證明,我們一如既往地享受著生活,絕不會被轟炸嚇到,也永遠不會屈服。”沒有人打斷我,沒有人笑話我,我一字不差地講完了演說詞。我成功了,我幾乎要微笑了!

就在那一刻,一陣巨響傳來。地麵猛地顫抖起來,天花板落下塵沙,尖叫聲四起。

仍然是那個裝修豪華的大廳,仍然是同一批衣著華麗的達官貴人,但是隨著爆炸聲的傳來,一切安逸的奢靡的氣氛都被抹去了,隻剩下了恐懼和惶恐。侍者們在人群中高喊:“女士們,先生們,不要驚慌,這裏是安全的……”

沒有人來理會我和我的演講。他們的耳朵隻聽得見雷鳴般的爆炸聲,眼睛隻看得見彼此強作鎮定的影子。

我被擠到一個角落裏,靜靜地抱膝而坐,沮喪像汪洋一般包圍著我。有人遞給我一個李子布丁。我想也不想,拿過來就吃了。

“你叫什麽名字?”是那位穿黑衣服的夫人。

“薇薇安。”

“害怕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大口大口地吃著。

那轟炸聲,大地顫抖的聲音,我在自家地窖的波紋鋼下麵聽過,在芮妮家的地下室聽過,在學校的走廊上沒命地奔跑過,在黑暗的街道上崩潰尖叫過……我能做什麽呢?

隻是坐著,隻是躲在角落裏而已。

夫人一隻纖纖素手遞給我一張名片:“有空過來找我,也許我能幫你想想辦法。”

8

盡管我很小心,紗裙還是沾上了一塊汙漬,回去用肥皂搓著洗了很久,仍然沒能把印記洗去。媽媽沒說什麽,隻是把裙子收了起來,和麵紗一起放進了衣櫃,小心地放上一個裝了香草的小錦囊。

我來到了白金漢宮。名片遞進去後很久,一位女士迎了出來,說親王夫人歡迎你的到來。

如果說前一晚去克拉裏奇飯店是一場夜晚的夢遊,此時此刻闖入王宮的我更像沉浸在一個白日夢裏。我們走過碧草如茵的綠地,走過一扇扇精雕細刻的門。最後,我被安置在一個古色古香的房間裏。

夫人穿著一身雅致的粉藍色常服,伸出手來和我握手。她化著淡妝,看上去很尊貴也很遙遠。我不由擔心自己的手髒,飛快瞥了一眼,還好,是幹淨的。作為寒暄,夫人先問了我家裏的情況,我簡單地作了回答。

“為什麽家人沒有送你離開倫敦?”夫人說。

“因為我想留在這裏,倫敦是我的家,我要在這裏等我爸爸回來。”我笑了笑說,“而且,夫人您也沒有離開倫敦,不是嗎?”

她笑了笑,原諒了我的小小放肆。

“你還讀書嗎?”

“讀的,我和留在倫敦的朋友一直在讀書。”

“告訴我你的計劃吧。”

我盡可能明確簡潔地講了我的想法。從下定決心籌辦演出開始,我就對自己的計劃很有信心,但當著夫人的麵,我還是感到忐忑和羞澀。不管我們多麽努力,在成年人的眼中,都隻是一群異想天開的小孩子。

“我們不需要多少錢,隻要能租下一個小型的戲院,布置好舞台就行了。”我說。

“還有戲服。”夫人補充說。

“是的,還有戲服。”我的臉微微紅了起來。

“現在,即使我捐給你錢,恐怕你也不能買到合適的布料吧。”

“是的。”

“我這裏有一些舊的服裝和帷幕,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讓他們打包好,用汽車給你送過去。”

“啊,真是太好了,謝謝您夫人!”

我想夫人這輩子聽過的感謝讚美的話已經夠多了,所以當她簽了一張遠遠超過我預期的支票給我時,我已經從興奮中冷靜下來了,隻是鄭重地雙手接過。

我退出會客廳,在樓梯下等著,一些仆人正把綾羅綢緞成捆成捆地抱下來。有個圓圓的小腦袋在門邊晃了晃,我眼尖,叫出聲來:“奧利!”

奧利飛快地跑了,我追了上去,壓低聲音叫道:“奧利,我看見你了,奧利!”他站住了,像做錯了什麽似的,手足無措地看著我。

站在我麵前的是一位衣服穿得整潔體麵的小王子,領結打得光鮮亮麗,胸前的口袋上還插著一塊精心折疊的潔白手帕。

“奧利……”

“對不起,薇薇安,”奧利說,“我忘了告訴你,這是我家。”

我和奧利一起進了一家小型劇院,求見劇院的經理。說明來意之後,經理從眼鏡上方瞄了瞄我,又瞅了瞅奧利,堅決地搖了搖頭。

“如果是錢不夠的話……”

“不光是錢的問題。”經理說,“我們是一家曆史悠久的劇院,聖誕節又是一個特殊的檔期,不能由著一群孩子胡來。”

“先生,知道站在您麵前的人是誰嗎?”我指了指奧利。

經理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哦,是誰?”馬上,他臉上的嘲諷變成了驚詫、猶疑,最後變得誠惶誠恐。

出來的時候,奧利說:“我們這樣做好像不太好。”

“不,奧利,”我說,“隻要我們演出成功,一切都會很好。”

9

奧利仍然每天溜出來給我們跑龍套,搭台詞,看我畫背景圖和海報,幫我搬東西。我猜他家人知道他每天在做什麽,也派人在暗中保護他,隻是裝作不知道而已。

我問他,王宮什麽吃的都有,為什麽跑來吃我吃剩的三明治。他糾正我,首先,王宮並不是什麽吃的都有,開戰之後,王室成員和平民一樣要節製飲食,而為了健康起見,任何理論上有害的食物都是不會出現在盤子裏的。其次,正襟危坐在餐桌前,一邊小心翼翼地操作刀叉一邊要注意自己的儀態舉止,是個正常孩子都會沒胃口的。

“而且,你做的東西很好吃!”奧利說。

“很榮幸為您服務,殿下。”我鞠躬做了一個受寵若驚的表情。

演員們在劇院裏排戲,沒戲演的專業演員三三兩兩地在台下看著。一開始,他們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態。但漸漸地,輕蔑的笑從他們臉上消失了。一些人給了我們很專業的意見,一些人甚至主動加入我們。我的角色因為新人的加入,一再退讓,從主角變成配角,從配角變成龍套,最後變成了說開場詞的閑雜人等。

我跑來跑去,訂做戲服,尋找相關書籍參考資料,沉浸在布置舞台的工作中,在芮妮來劇院排演的時候,我就在她家裏幫她照顧奶奶和可可雞。我從來沒有完整地看過一次排演,但是從朱利安和芮妮越來越默契的眼神來看,一切都非常順利。甚至伊莉莎也把一個樂觀詼諧的少年表現得活靈活現。

傍晚我從劇院出來,走在去芮妮家的路上。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意,讓街道變得十分空曠。有軌電車輕盈地滑過街道,空中飄浮著攔截轟炸機的銀色氣球。一些人在食品店門口排隊等候,一些工人在把倒伏的電線杆重新豎起。我把呢子外套的扣子扣緊,加快腳步奔跑,滿目瘡痍的街道在我腳下鋪展開來。

下雨了,雨滴落在我攤開的手心裏。

奶奶問我:“下雨了嗎?”

“下雨了。”

奶奶大部分時候神誌不清,說一些胡話,經常把我當成了芮妮,但偶爾也會清醒一會兒。就像現在這樣。火苗在短短一截蠟燭上跳動,奶奶上身靠著墊子坐著,慈愛的眼睛裏也有兩束小火苗。

“芮妮晚上還要排演嗎?”

“是的,您別擔心,我在這裏陪您。”

奶奶吃下了我做的雞蛋餅和麵包。我們在雨聲中靜靜地坐著,可可雞也在我腳邊睡著了。奶奶說:“薇薇安,你的小手很冷,上來,蓋上毯子。”

我蓋上毯子,和奶奶靠在一起。奶奶的皮膚涼涼的,皺皺的。

蠟燭熄滅了。我聽見奶奶短促的呼吸聲。

“奶奶,您是不是很難受?要不要我做些什麽?”

“沒關係,沒關係。薇薇安,你孤獨嗎?”

“我……我嗎?有時會,有時感覺稍微好一點兒。”

“我真的很抱歉。”

“為什麽?”

“讓你和我在一起,讓你陪著我經曆這一切。”

這話,很久以前另一個人也跟我說過。我的心一陣鈍痛,趕緊說:“沒有,我很喜歡和您在一起。我沒有祖父母,每次看到您和芮妮那麽好,我都很嫉妒。”黑暗中,雷聲隆隆,從遠處滾來。也許那不是雷聲。

“念點兒什麽吧,薇薇安。”奶奶的聲音裏有一種廣闊無垠的巨大寧靜。

我的心也安靜下來了,輕輕念道:

“今晚您可以見到燦爛的群星翩然下降,

照亮了黑暗的天空;

在蓓蕾一樣嬌豔的女郎叢裏,

您可以充分享受青春的愉快,

正像盛裝的四月追隨著殘冬的足跡降臨人世……”

10

芮妮的伯父一家來倫敦奔喪。葬禮結束後,他們請芮妮一起到西邊安全的地區去。我不由地放開了原本緊握著的芮妮的手,芮妮又把手悄悄放到我手裏,十指緊扣住掌心。

“我不能去。”

“可是房子已經……”

“她會住到我家來。”我說。

芮妮側過臉和我對視,說:“是的。”

芮妮脫下喪服,和朱利安一起念那些熱情洋溢又哀婉悲痛的台詞。她又瘦了許多,皮膚白得像雪,黑色長發掩映下的臉純潔得像一首詩。

芮妮十四歲,正是朱麗葉的年紀。

朱利安每天坐地鐵過來和芮妮對戲,一開始他確實帶著紆尊降貴的意味,現在他卻在享受和芮妮在一起的每時每刻。他全身心地愛戀著她,羅密歐的每句台詞都像是為他而寫。離開了舞台,他們之間一句話也不說,如果需要交流,他們會找我或者伊莉莎帶話。明明對方就在麵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看著這一幕脈脈含情的啞劇。

舞台布景已經完成,戲服也都試穿過了,完全沒有問題。大幅的海報高高矗立在劇院門口顯眼的地方。學校的一些家長、校友和留下來的老師幫我們做了宣傳,票已經都送了出去。

總之,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著聖誕夜的上演了。

大家都走了,剩下我、芮妮和奧利三個人站在布置好的舞台上,望著台下空****的座椅。我一陣恍然,我們真的完成了這一切,就好像做夢一樣。

回到家,我把票放在媽媽麵前。

“這是什麽?”她鎮定地明知故問。

“演出明天舉行。”我要費很大的勁才能讓驕傲潛藏在若無其事的語氣之下。盡管我的腰和手臂都酸痛無比,一個膝蓋因為奔走過度快要不能打彎,手上、頭發上、衣服上都是顏料塊,鞋子也磨破了一隻。

“去好好洗個澡吧,你這樣子不用化妝就能上台演流浪漢了。”媽媽準備了很多熱水,我和芮妮在浴缸裏洗了個澡。換上衣服,我趴在窗台上,看著外麵逐漸黑下來的天空。

小時候,夜幕降臨就意味著爸爸媽媽都下班回家了,露絲姑姑也放學了,我們一家人坐在桌子邊吃晚飯,聊天。我和露絲姑姑一起玩遊戲棒。晚上,爸爸給我讀睡前故事,在我臉上親一下說晚安。從什麽時候開始,夜晚就意味著危險的降臨,意味著從天而降的巨大火球,意味著死神在空中呼嘯。爸爸隨著皇家海軍前往法國之前,對我說,等這條街上的煤氣街燈又亮起來了,他就會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徘徊在戲台上,從**演出的演員們中間飄過,台下坐滿了密密麻麻的觀眾。我飄了起來,從打開的穹頂飛出了劇院,越飛越高,看到街燈一盞一盞地亮起,整個倫敦城被密如繁星的燈光點亮。那絢爛的情形,就像天堂一樣。

威廉姆斯先生,你會來看我們的演出嗎?

11

我按了很久的門鈴,才有人來開門。看見我,威廉姆斯先生微笑了一下,說:“進來吧。”

這是個狹窄的公寓套間,擺設著有限的幾件舊家具。書桌上橫七豎八撂滿了書,幾件常穿的衣服堆放在小沙發上,窗台上放著一堆空酒瓶。盡管東西放得挨挨擠擠,房子裏卻有種清冷的氣息。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在我們心中,英文老師是一個永遠散發著溫暖能量的光源。威廉姆斯先生穿著一件暗紅色的睡袍,抱歉地說:“這裏很亂,你找個地方坐一下吧。”

我把帶來的新鮮蔬果和剛做好的蛋糕放在書桌上,在僅有的一把凳子上坐下來:“我聽說你病了。”

“隻是一點小毛病。”他臉色蒼白,胡子拉碴,眼睛也有些腫脹,“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我有個舅舅姓福爾摩斯。”我說。

我們一起笑了。看得出他和我獨自待一塊兒有些尷尬,不像在講台上那樣精力充沛,妙語連珠。於是我說:“你還沒吃過午飯吧,你喜歡幾分熟的牛排?”

我邊生爐子煎牛排邊不著痕跡地把髒亂的廚房擦洗幹淨,把水槽裏的髒餐具洗好。把午餐端進房間之後,我又開始動手疊衣服,收拾書本,把寫了一半的劇本合上放好,把筆和零碎物件放回到抽屜裏。

威廉姆斯先生說:“你不應該叫薇薇安,應該叫天使。”

我問:“先生,你病得嚴重嗎?醫生怎麽說?”

他搖搖頭,不願意多談。

“你還好嗎?學校怎麽樣?”

“還好,可是大家都很想念你。我們不喜歡新來的英文代課老師,她是個大驚小怪的嬌小姐,念起課文來自我陶醉,不是讓我們感動這個,就是讓我們感動那個,還有個綽號叫‘火雞’。”

“不是我!”我本能地否認。

“不會有別人。”

“真不是我。”

“一定是你。”

“好吧,是我。”

我們都笑了。他把目光移向窗外,嘴角還在微笑,眼睛裏卻有一種迷蒙的悵惘。

“薇薇安,其實我很害怕。”

“害怕什麽,先生?”

“害怕有一天你們會不喜歡我。害怕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失望,我在講台上說的話再也引不起你們的興趣,你們再也不會開心地笑,再也不會圍著我提問。我會變成一個討人厭的、喋喋不休的小醜,隻會讓人發出同情的歎息……”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這太可怕了,哪怕他就是這麽說說,我也無法接受。

“先生!”我打斷他,“永遠不會!我敬愛你,我們都敬愛你……”

“那是因為你們有天使的眼睛,能看到我身上那微不足道的一點閃光。等你們長大了,就會用成年人的標準來衡量我,就會發現我是個多麽失敗的男人。”

我的淚水一下子冒了出來:“不,請你別這麽說……”他笑了笑,握住我的手:“我很抱歉,讓你看到我這樣,我真的很抱歉,讓你經曆這一切。”

幾分鍾後,我冷靜了下來,鼓起勇氣說:“先生,長大之後,我想做一個教師。”

“不是畫家嗎?”

“我會畫畫,畫畫讓我快樂,我會一直畫下去。但是,我也想做一個教師,和孩子們在一起,盡力散發我身上那一點微不足道的閃光,讓他們看到,就像你一樣。”

他凝視著我。

“你看,你已經把我拖下水了。如果沒有遇到你,我會努力成為一個畫家,說不定會窮困潦倒餓死街頭,說不定會成為另一個畢加索。可因為你,我把畫好的人生軌跡撕碎了,我要朝著你的方向走下去。你看,你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和你在一起。”

“和我一起。”他微笑著,眼睛閃動著光,“和我一起,做一個孤單的舞者。哪怕所有的觀眾都離場而去,都要盡情地跳著。”

“是的。”

幾天後,威廉姆斯先生回到了學校,他又變回了那個渾身釋放著歡樂能量的威廉姆斯先生。我們一起享受著每一堂英文課。大家都很愛他。

窗外在飄雪,這是冬天的第一場雪,隨著雪花飄落下來的夢。我對自己說,醒過來,薇薇安,快醒過來;另一個我卻說,不,讓我再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12

我們站在劇院前,看著還在熊熊燃燒的斷壁殘垣。夜裏,劇院被燃燒彈擊中,我們所有的布景都毀於大火。裝著戲服和道具的箱子也被壓在了廢墟下麵。消防員禁止我們進去挖掘。豎立在劇院前麵的巨幅海報已經燒掉了一大半,隻剩下朱麗葉一隻秀美哀愁的眼。

我的心如此平靜,就好像這一切在我麵前已經上演了一千遍。

我們伸出雙手,用盡一切力量去建造心目中的宮殿。我們以為它像宏偉殿堂一樣堅不可摧,其實它像紙一樣脆弱,一不小心就會碎成粉末。

我轉過身,踩著積雪離開。

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我隻是想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尋找繼續走下去的理由。

人們無聲無息地跟著我。沒有人離去,他們好像是一串風箏,跟隨著我的腳步而行。

去做點兒什麽吧。我在心裏說著,去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場。然後,奧利,和你的保護人一起回到白金漢宮去,學習怎樣擺弄那些銀質餐具,學習掌握那些宮廷禮儀。無論發生什麽,我都不會忘記你。朱利安,拿出你的勇氣,像個真正的男人,告訴芮妮你有多喜歡她。伊莉莎,我以前對你很不客氣,可你也知道,我們倆的個性一模一樣,就像成天吵架的姐妹一樣。芮妮……你那麽美麗,那麽投入,可我還是沒能讓你演成朱麗葉。不,我不說抱歉,絕不說抱歉,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我已經竭盡全力。謝謝你們,謝謝大家,現在,離開我,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可是他們不走,一直不離不棄地跟著我。

我要去哪兒呢?我該去哪兒呢?

倫敦從來沒有什麽時候像此時此刻一樣殘破襤褸,大樹瑟縮在髒汙的積雪之下。每個人仿佛都穿著喪服。我幾乎要絕望了,哪兒都找不到一處地方能讓我把頭伸進去躲藏。

像是死神送給我們的禮物一樣,空襲警報又拉響了。有好一會兒,我一動不想動,就這麽站在天空下。反正我們什麽都做不了,到最後一切都會被毀掉。

但一隻有力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是朱利安,他帶著我奔跑起來。

人潮向地鐵站湧去,無數的人匯成一股洪流。當我在地鐵站台上停下來的時候,我的朋友們都環繞著我。四周都是驚魂未定的避難者。這裏有幾百、幾千、甚至幾萬人,我們在倫敦城的地下,在一個暗湧滾滾的血脈網絡裏。

舞者,我們是舞者——和我一起,做一個孤單的舞者,哪怕所有的觀眾都離場而去,都要盡情地跳著。

我們的觀眾沒有離場而去,他們就在這裏,就在我們周圍。一場真正的演出,可以不需要華麗的布景,不需要精美的戲服,隻要我們有偉大的劇本,和全情投入的演員。

我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心頭,牙齒格格發抖。我握住芮妮和朱利安的手,說:“就在這裏!我們就在這裏演出!”

喧鬧聲逐漸停息。人們看著我們,有驚詫,有猶疑,有期待,閃閃爍爍的目光像明明滅滅的街燈。

我大聲朗誦:

“故事發生在維洛那名城,

有兩家門第相當的巨族,

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爭,

鮮血把市民的白手汙瀆。

是命運注定這兩家仇敵,

生下了一雙不幸的戀人,

他們的悲慘淒涼的殞滅,

和解了他們交惡的尊親。

……”

掌聲響起來了,然後是更多更多的掌聲。盡管朱麗葉隻穿著灰色毛衣,係著樸素的碎花圍裙,羅密歐腰間戴的不是劍,而是一根樹枝,盡管沒有化妝的茂丘西奧是個再明顯不過的女孩子。觀眾們欣賞著這人人知道結局的故事,隨著劇情時而開懷大笑,時而黯然神傷。

外麵是皇家空軍和德國戰機的激烈交戰,是衝天的火光和致死的轟炸。但是那又怎麽樣,我們仍然在聖誕節演出《羅密歐與朱麗葉》,我們仍然在享受藝術帶來的無上快樂。

作為舞台上最微不足道的一個角色,我的戲份已經完成,我隻需要坐在人群中,靜靜地看著就夠了。

有人擠到我的身邊,默默地摟住了我,是媽媽。我像嬰兒一樣靠著她,把頭擱在她肩膀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這是我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這就是結局。

我不想告訴你,當倫敦所有的煤氣街燈都亮起,我爸爸仍然沒有回來,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不想告訴你,在我下定決心籌辦演出的那一天,我接到了一封因為寫錯地址幾經輾轉才寄到的信。

信是一位陸軍中士寫的,信上說,他們敬愛的長官羅賓·威廉姆斯[注1]中尉於1940年6月4日死於敦刻爾克,他生前曾經多次提到一個叫薇薇安的女孩,說她是他教過的最勇敢的孩子。

中士還說,他們都非常喜愛威廉姆斯中尉,他身上總是洋溢著自信和樂觀。無論情況有多麽糟糕,他都不會流露出一絲沮喪和絕望。他永遠在鼓勵別人,幫助別人。是他那種不顧一切的瘋狂熱情讓他們撐了下去,撐到了最後。

而他死去。

引領人們前往天堂的人總是死去。

[注1]:羅賓·威廉姆斯:美國著名喜劇演員,主演過《死亡詩社》《心靈捕手》。2014年8月11日因抑鬱症自殺。他沒有參加過那場戰爭,這隻是一個看著他的電影長大的影迷借用他的名字寫的一個虛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