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雨城

錚錚

教我們班語文的是個姓李的男老師,才四十多歲頭發已經發白,穿衣服一絲不苟,即使夏天最熱的時候他也要扣上襯衫最上麵一粒扣子,係上一根暗色領帶。我一度很怕他。他第一次把我叫到辦公室時,曾把試卷像拍蒼蠅一樣拍在我麵前,質問我一個數學和科學可以考滿分的人為什麽語文連及格都很困難?為什麽小學生都知道的詩歌我居然舉不出例子來?我應該說我看漏了或者幹脆什麽也不說,低頭做出一副俯首帖耳的懺悔姿態,可惜我不小心說了實話:“對不起老師,我沒學過。”他瞠目結舌地看著我,恨不得用目光把我人道消滅。因為氣急敗壞,他把訓斥我的話拆開來,每個音節都變成了石頭朝我砸了過來,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我簡直能感覺到頭皮上長出了許多隱形的包。

他會罵我,會挖苦我,會對著我拍桌子,但是他不會打我,不會抓住我往牆上掄,不會把我反複按進水裏直到窒息,也不會把我關到爬滿蛇的籠子裏。

他們都不會。

那時候正是落葉的季節,學校裏飄滿了金黃的銀杏葉。等銀杏樹的枝條長出新的綠葉的時候,我已經把網購的小學和初中的語文教科書全都看完且消化了一遍,能在語文測驗中考個體麵的分數。漸漸地,李老師看我的眼神不再像是要繞過一堆障礙。有一次他把我叫去,說他每個星期五下午都會在圖書館幫助管理員收拾圖書,問我願不願意放學後也留下來幫他的忙。我猜不透這是一種懲罰還是一種獎勵,不管怎麽樣,我點頭說我願意。

於是我每個星期五都留在圖書館,幫他們將新送來的書拆開,分門別類,打上標簽,輸入資料,把剛還的書一一放回,安置整齊。除了我,常來幫忙的還有小蘇和幾個別班的女生。小蘇是個小個子男孩,戴著眼鏡,顯得很斯文。幾個女生都留著長發,喜歡穿淺色的裙子。她們和學校裏其他的女孩子一樣,彼此之間打打鬧鬧,和男生說話愛笑愛生氣。總是把餐盤上的飯留下一小半,呻吟著又胖了又胖了再不減肥就沒臉見人了,但是書包裏卻往往塞了許多薯片和巧克力,說起哪條街上的冰淇淋,又有滔滔不絕的話題。

故事發生的那個傍晚老師不在,我們在圖書館幹完了活,團結友愛地分吃了一個女生貢獻的黃瓜味薯片和巧克力威化餅幹。她們先走一步,留下我和小蘇鎖門。天空陰雲密布,下起了細雨。台風臨近西雅,老師和同學都早早地回家了,整個校園特別的安靜。我們走過長長的走廊,影子在一扇又一扇的玻璃窗上斷續閃過,對著人緊追不舍。

“錚錚,下午發的那張幾何習題試卷你做完了嗎?拜托借我參考一下,星期一還你。”

我從書包裏翻出卷子遞給小蘇,他很誇張地叫了一聲以表達感激之情:“可算有救啦!”

我們都沒帶傘,冒著零星飄落的小雨穿過花叢的時候,小蘇說:“你坐我的車吧,我讓雲叔送你回家。”

這所學校是所謂的貴族學校,門檻很高,收費很高。很多學生家裏都非常有錢,所以傍晚校門前的大停車場裏往往停滿了名車,像是舉辦豪華車展。

“不用,我騎車。”

“可是下雨呢!”

“不要緊。”

“嘿,你是不是不願意讓我們知道你住哪兒?”

“是啊,我怕你們知道我住在貧民區,以後就不找我玩了。”

“切!”

“我去拿車了,拜拜。”

“拜拜!”

剛來的時候,我不太適應學校的氣氛,也沒什麽人喜歡搭理我。我花了點精力研究他們的人際交往圈子,他們每天看的漫畫小說,玩的網遊,聊的體育賽事,經常更換的數碼產品。很快我就能和他們自如談笑而不露餡,夾在一群男孩中招搖而過而又不顯得有違和感。我加入了籃球隊,參加了學生會競選。總之,事情比我想象得要容易。

他們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個子正在拔高,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心思。他們會蠻橫不講理,會彼此妒忌,但是他們不會對同伴下黑手,不會幾個人圍毆一個手無寸鐵的人直到他的手腳折斷,不會告密置人死地。

他們都不會。

我生活在一個安全的世界裏。

騎車出校門的時候,街道兩邊已經亮起了燈。在微雨中,從商店櫥窗射出來的燈光顯得迷離模糊,路燈光幻化成一團一團的光暈,大屏幕上播放著化妝品廣告。

我在斑馬線的這一側停下來,等紅燈過去。人和車分流而去,就像一條輕快流動的小溪。斑馬線對麵的人群中,站著一個男人,可以做我父親的年齡,身材高挑,穿著一身做工精良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短發,臉部線條清晰明朗。

在我看他的時候,他也在看我。

周圍躍動的光在他的目光裏暗淡下去,嘈雜的鬧市聲漸漸變成靜寂,好像有亙古不變的時光在我們之間滔滔地流著。

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吹得香樟樹嘩嘩作響,一群不知道名字的鳥從房頂和房頂之間的狹長天空掠過,它們的翅膀拍打著空氣,叫聲像零星的雪掉落在這個暑熱漸漸褪去的城市裏。

街道對麵的少年長得有點像11,隻是有點像而已。他身材瘦削頎長,穿著白色短袖襯衫和天藍色運動短褲,是街上隨處可見的高中生的打扮。雨水打濕了他的臉,他站在路燈下,俊美清新得像早晨的空氣,讓人覺得生命美好而心頭默喜。

我想起第一次留意到11的時候,是一個晴朗的傍晚,霞光從玻璃天穹斜射下來,使得那座由塑鋼和玻璃拚成的迷宮呈現出果醬一般燦爛的色彩。11站在玻璃天穹下,穿著學徒的白色水手衫,頭微微揚起,閉著眼睛,浸沒在夕陽的瀲灩波光裏。

真像,雖然完全不一樣,11有著修士一般漠然而隱忍的臉,而眼前的少年,是一個從正常的世界裏走來的,嘴角始終掛著微笑的男孩。

也許是留意到我在看他,他也看了看我。他的眼睛很漂亮,很像11,是那種純粹的黑色的眼睛。

他不會是11,11沒有那種坦然的、明亮的眼神。

我們隔著街道互相看了幾秒鍾,綠燈亮起,人們紛紛走過街道。

我們在人群中錯身而過。

錚錚

新聞裏說台風中心距離海岸線還有五十公裏,但是西雅的雨下得不大,風也有一陣沒一陣。我擔心閣樓上麵幾處滲漏的地方,以前也跟陳鋒說過幾次,但他都隻是無動於衷地點點頭。反正他對生活中的事情,永遠是沒心沒肺糊裏糊塗,隻要還有飯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就不會把那些細枝末節放到心裏去。

我們的房子在這幢沒有安裝電梯的五層公寓頂樓,三室一廳,有一百五十多平方米,附帶一個閣樓。房子雖大,布局卻很不合理,雖然裝修過,做的都是表麵功夫,水電管道用的都是劣質材料,燈具一大半不會亮。向南說陳鋒當年是拿報紙找了一個離工作地點最近的二手房,然後既沒有實地勘察也沒有做任何價錢比較就買下來了。但當時正值房價瘋漲的起步階段,所以算起來還是賺了。

我住進來後一直在修修補補。書房的開關壞了,我去買了新的裝上,浴室漏水了,我買了材料重新裝好。地板翹起來了,我想辦法把它鋪平。正當我打算買些瓦片和油毛氈,把房頂破損的地方翻修一下的時候,台風來了。

無論怎麽樣,這兒比起我剛來的時候,已經像樣多了。當年這是兩個單身漢的巢穴,大得可以做教室的客廳淩亂不堪,玻璃茶幾攤滿了零碎物件,沙發上各種衣服堆積成山。盡管有好幾個垃圾桶,但地麵狀況仍然不堪入目。蟑螂在啃了一半的麵包上麵爬來爬去,橫行無忌。

我將就著在這個垃圾堆上住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終於忍無可忍,趁著他們出差大幹了一場。等我把各種什物分門別類歸置到各個櫃子抽屜裏,把衣服不論幹淨與否洗了一遍曬幹放進衣櫃裏,把所有垃圾都清掃掉,把房子角角落落的灰塵都擦幹淨後,它看上去終於比較適合正常人類居住。而兩個非正常人類回家後,對這一切的變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們在門口看了半天確定沒有走錯房間之後,向南吹了一聲口哨,陳鋒咕噥了一句:“這是什麽鬼地方?”

陳鋒比我大十歲,當養父顯然太小,當哥哥又太大。按照他的原話,我是他從邊境小城素刹撿回來的。在離開素刹回西雅前夜,剛剛趕到的向南當著我的麵和陳鋒大吵了一架。他列舉了N多個理由,來說明收養我是陳鋒犯的一個最大的錯誤。其中包括“別扯淡了,你連自己都養不活,哪兒還有閑工夫養活別人?”“你要是喜歡小孩,找個女人照你的模子給你生一個不就行了嗎?”“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你為什麽不收養一個正常點兒的小孩,偏偏撿來這麽一個……這麽一個怪物?”

但是等我們到了西雅之後,向南卻十分熱心地帶著我這個“怪物”刷卡買了一大堆新衣服,把他的筆記本電腦和手機給我使用,把遊戲機插進客廳的大屏幕液晶電視機上,拉我一起通宵達旦打遊戲,教我怎樣用微波爐和煤氣灶煮飯燒菜,並在我學會了基本原理之後再不涉足廚房一步,餓了就倒在沙發上呻吟:“在餓死之前……我隻有一個未了的心願……錚錚,你能不能幫我整幾個煎餃,再煮一鍋鹹菜肉絲麵?”

我伸出手指糾正他:“這得算兩個心願。”

自從向南有了他那個頭發染成三種顏色,沒事總喜歡嬌柔地攀著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吹氣如蘭的女朋友,陳鋒就把他掃地出門了。後來向南又換了許多女朋友,從清純到性感各種型號變來變去,唯二不變的是他沒事就來蹭飯,和每次被甩了之後就喝得大醉躺在我們家的沙發上呼呼大睡的習慣。

房子裏靜悄悄的,連酣睡的聲音都沒有。他們都不在。我把路上買的東西放好,猶豫著要不要給自己炒個蛋炒飯。

廚房的窗戶開了一道縫隙,風在四壁間吹起了哨子。我把窗推上,又爬到閣樓上檢視了幾處滲漏的地方,把閣樓天台上的花搬到屋子裏麵來。

從天台上看,地麵上的燈光和遠處高樓上的探照燈,照得天空如同白晝。雲海翻卷舒展,動**不安,就像一幅潑墨寫意畫。雨點被大風卷得淩亂飛揚,風一回頭,雨點撲頭蓋臉打了過來,我原本就濕漉漉的衣服馬上潺潺往下淌水。

我忽然想起來,好像我人生的每個轉折點都是下雨天。

那天晚上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雨。烏雲壓在海島上空,形成一個巨大的風暴胞,風暴胞中心的雨點像灰塵一般飛揚旋轉,就像天空崩塌下沉,要吸走整個島嶼。透過玻璃穹頂往上看,人好像是被密封在一個漂流瓶裏,被風浪拋來擲去,隨時會有粉身碎骨的危險。

那個小島,叫作伊甸園,是一個秘密的研究基地。ICOP的一些情報中隱約透露有這麽一個地方,但是我們一直找不到它的確切方位。直到我在某個組織臥底了七年,突然被派到了伊甸園。

前往伊甸園之前,我們身上不能攜帶任何電子設備和私人物品,連衣服都是統一配發的。上船後,我們一直被圈禁在船底,無法獲悉船走了多久,朝哪個方向走。直到抵達伊甸園。

這是一個美麗的島嶼,南麵有一片金色的沙灘,其餘三麵都是灘塗和礁石。島上覆蓋著厚厚的熱帶叢林,各種野獸和鳥類在叢林中棲息。大樹下蓋起了許多幢隱蔽的小別墅,表麵上看來就像一個度假勝地。但是真正的基地位於島嶼中央的地下,一座小山的腹地。基地生活著大約兩千人,其中有一千五百名左右是九到十四歲的少年。他們都是孤兒,被帶到這裏接受殘酷的體能培訓。而我,正是作為一名教練來的。

伊甸園的地下最底層,是一個研究基地,集中了上百名專家,他們的名字不見經傳,卻都是各自領域最優秀的人才。至於他們在研究什麽,這是一個不能問的秘密。事實上,專家們大多數也不知道自己在研究什麽,他們隻處理自己的那一部分工作,至於合起來會呈現什麽效果,要製造出什麽,隻有少數幾個核心成員才知道。

島上的每一個人,身體裏都被植入了定位芯片,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無所不在的監控之中。如果有人擅自離開小島方圓一百公裏,身上的芯片就會啟動自毀程序,必死無疑。隻有通過特殊的工具,才能將定位芯片從身體裏安全地取出。整個伊甸園,就是一座巨大的監獄。

時至今日,伊甸園發生的一切仍然像一場噩夢一樣,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有時候印在紙上的一行數字,街頭走過的一個陌生人的臉,都會勾起我對伊甸園的回憶。

我不知道在酒店客房的落地窗前站了多久,雨點在玻璃窗上形成一條條水流,分叉匯合,汩汩而下。當我意識到是什麽觸動了這些記憶的時候,我回到**,拿出了電腦。

“安,是我,我需要查一些資料。西雅新月區所有高中男生的照片和詳細資料。”

我檢索了各個高中的夏季校服,又輸入了大致的身體特征,幾分鍾後,從無數張照片中找到了在十字路口偶遇的少年。

男孩叫陳錚錚,十七歲,入新月高中兩年,父母欄都空著,監護人的名字叫陳鋒。

我仔細看了一下這張照片,這應該是兩年前剛入學時拍的。與我在黃昏時看到的不同,照片上的他顯得黑而瘦,眼神蒼冷而疏遠,像一個來自異國的野獸。他的脖子上係著一根黑色的細繩,末端揣在了白色襯衫裏麵,隱約顯出一個墜子的輪廓。我把照片放大,用工具把襯衫的遮擋處理掉,發現那是一枚銀灰色的,子彈形狀的細小吊墜。

不可能!

那真的是……記憶晶?!

陳錚錚。陳鋒。兩年前。

“安,幫我查這個叫陳鋒的人的資料。”

錚錚

遇到陳鋒之前,我已經在素刹待了一段時間了。素刹是個各種色彩混雜的城市,連空氣都是五顏六色的,散發著一股咖喱的氣味。這裏有全亞洲最高的大樓,最豪華的商務區,也有最肮髒破爛的貧民窟,汙染最嚴重的河流。西裝革履或者衣衫襤褸,坐擁金山或者餓斃路旁,人們都見怪不怪。我不會說當地語言,幸好英語偶爾還派得上用場。

人長期處在監禁和不自由的境地裏,突然有一天自由唾手可及,忽然不知道該做什麽了。那麽大的城市,汽車從這一頭開到那一頭,到處都是人,身上散發著各種香料和汗濕的氣味,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每個白天和夜晚都吵吵嚷嚷,沒有一刻靜止。每個人都有去的地方,隻有我一個人漂來漂去,度過整個旱季。

烈日下的素刹像一團快要被烤化了的顏料,一下雨,馬上變成黏濕渾濁的一片。月光和汙水在街頭橫流,又被孩子們歡快奔跑的腳步踩碎。有一天我睡在一條僻靜的公路邊,柏油路麵帶著烈日的餘溫,天空卻陰雲密布,醞釀著一場大雨。我在荒草叢中睡著了,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一幕奇異的畫麵。

一輛破舊的吉普車停在路中央,車子的一個輪胎已經爆了,車門上有許多坑坑窪窪,擋風玻璃也碎了一大塊。以車子為界,一夥是全副武裝的當地警察,另一夥是全副武裝的不明身份黑衣人。他們以各自的汽車為屏障,荷槍實彈相互對峙,似乎在進行什麽談判。

突然,從吉普車裏傳來了一個聲音,用我能夠聽懂的,久違的母語喊道:“我說,你們討論完了嗎?討論完了就快點兒,我們還趕著回家吃飯呢!”

不知道是受了這句話的刺激,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話音剛落,對峙的雙方就開火了。子彈呼嘯來去,公路瞬間變成了戰場。那輛吉普車處在中央,就像一個風暴的中心。但是車上的人似乎很淡定,不但沒有死到臨頭的覺悟,還打開了音樂台,從劈劈啪啪的槍聲縫隙裏傳來了一陣流水般的鋼琴聲和柔和的女聲吟唱。

突然之間,下雨了,烏雲被紮破了一道口子,天外的洪水集中火力向著這條公路傾瀉,痛快淋漓地把戰場澆了個透濕。就在槍聲漸漸稀疏的時候,突然從公路的兩側氣勢洶洶來了十幾輛大棚卡車,車輪轟轉的聲音如同雷鳴,車上的顯然是群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以狂風不留殘雲之勢,迅速占領了戰場,強大的火力不但幹掉了所有黑衣人,還掀翻了全部警察。唯獨居中的吉普車在狠狠砸向地麵的雨點和嫋嫋升起的青煙中還幸存著。

一陣狂風吹過,暴雨頓時變成了浮在空中的濃濃濕氣。一個人影從大卡車上下來,一雙精致的牛皮靴子在地上敲出穩重的篤篤聲。兩個隨從人員撐開了傘,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他們走到吉普車前,為首者向副駕駛座上的人端端正正地敬了個軍禮,用一口字正腔圓的英文說道:“閣下,讓您受驚了。飛機已經安排妥當,我們將全程護送您去首都參加競選,請您放心!”

吉普車車門同時從兩邊打開。車上下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年長一些,穿著一身簡樸的便裝,看上去卻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領袖氣勢,大概就是那位被稱呼為“閣下”的人。而另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穿著一身濕透了的皺巴巴的衣服,把手裏提著的一杆打光了子彈的自動步槍扔在一邊。

年長的總統候選人轉過身對年輕人說:“冒險結束了。”

年輕人說:“如果我是你,當上總統之後先把這群家夥給撤了,掐著秒表來扮演天外軍團嗎?早他媽幹什麽去了?”

總統候選人說:“行了,過來擁抱一下,我們和平分手。”

他們交換了一個情深義重的擁抱,是那種生死與共過的人才會有的擁抱。

年輕人說:“老頭兒,你壓到我傷口了。”

總統候選人放開了他,說:“一定要活著。”

總統候選人在人們簇擁和護送下上了一輛大卡車,那個年輕人卻沒有跟著他們一起走,顯然,他們分屬不同陣營,根本不是同一路人。等人和車都撤得幹幹淨淨了,他還是沒有走,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根煙點上,深吸了一口後,朝著我藏身的方向,用英文說:“出來!”

他就是陳鋒。

隔了一個小時,安才來信息。

“抱歉,陳鋒這個人的信息被加密了,隻知道他二十七歲,單身,在西雅緊急事務署任職。負責行動。”

“我要他的電話號碼和住址。”

“我查了一下整個新月區的住房登記資料,發現有一間公寓是用他的名字登記的。”安給了我那個公寓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收養登記機構沒有什麽記錄嗎?”

“有記錄,但是資料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一個二十七歲的單身男人不可能合法收養孩子,全是假數據和假證件。”

“好吧,謝謝。”

沒什麽客氣話,安斷線了。

被加密了。有意思,一個緊急事務署的工作人員,他的資料有什麽值得加密的呢?

現實世界看上去就像一本書的封麵一樣平滑幹淨,像一條高速公路一樣指向清晰,其實卻建立在無數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上,一塊開滿了鮮花的沼澤地。

在伊甸園,我們就生活在秘密之中。我們不知道朝夕相處的人的名字,隻能用編碼來稱呼對方。孩子們從來不說自己從哪兒來,因為談論涉及過去的私人話題是違禁的,一旦被發現,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他們被分成了三個等級,B組、M組和T組。從各地挑選的少年被送上島後,會接受一個素質檢測,過關的人直接加入B組。一個月後,B組能留下的不足三分之二,這些人就能進入M組接受為期二到三年的訓練。在這幾年裏,按照成績不定期刷掉排在最末的人。堅持到最後就能進入T組,T組的訓練時間並不確定,隻要達到標準,他們就會被遣送離開小島。而中間大量被淘汰的孩子,他們的結局很可能就是死。

伊甸園的地下,升降機在五層樓之間起落,無數條長長的通道縱橫交錯,地板和牆壁都是用雪白的大理石鋪成,纖塵不染,每個房間的門都一模一樣漆成白色,燈終年不息,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如果有人突然消失了,不會有人問起。就像一個大型的精神病院,長期生活其中,或多或少都會出現心理問題。

對於工作人員,叢林中的別墅是他們的度假勝地。在那裏,他們可以享受到各種服務,醇酒美人,甚至是有限製的毒品。至於孩子們,他們是消耗品,第一要務是活下去,所以心理問題可以忽略不計。不過表現得好,他們也能得到獎勵,得到去海邊遊玩的機會,進出基地的限製也會相對寬鬆一些。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們能堅持到最後,還可以得到傳說中的自由。

可是通向自由的道路是非常血腥的。他們麵臨的不僅是訓練的殘酷,教官的惡意折磨,還有來自同伴的暗算。那些過於鋒芒畢露的人,往往會死得很慘。這就像在角鬥場看比賽:成人都坐在觀眾席上,看著未成年的孩子自相殘殺。

就是在那裏,我認識了11。

錚錚

“我要回家。”我對陳鋒說。

陳鋒理也不理我,自顧自地往前走,我們隔著十幾步遠,在素刹的街頭、商店、酒店、醫院穿梭來去。有好幾次他都設法甩掉了我,但是到最後我都找到了他,追上了他。

正值大選臨近之期,素刹好像進入了一個沒有節製的狂歡節,藍綠兩個陣營在街頭狹路相逢,大打出手,攝影記者晃動的鏡頭中,全是不停揮舞著拳頭的狂熱擁護者和他們打出的巨幅標語。

據說十多年來,這個國家的政局一直動**不安,永遠是誰上台,下麵反誰。賄選腐敗賣官醜聞層出不窮,曆屆總統當不了一年半載就會被迫下台。十多年如一日的一場鬧劇。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陳鋒突然停住腳步,猛地一個轉身向我走了過來,用一隻手頂起我的臉,使我的眼睛高高抬起與他對視。他有精瘦而挺拔的身材,皮膚被烈日和風沙磨礪得很粗糙,有一種呼之欲出的暴徒氣質,但是無端的,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是那種少年時代才會有的清新純然的美。

他說:“你到底在幹什麽?”

“我要回家。”

“你不想死就不要跟著我。”

“我要回家。”

“我沒有辦法幫你,去找別人。”

“我要回家。”

有那麽一小會兒,我以為他會把我暴揍一頓,但是他隻是盯著我,半晌,忽然笑了。

我在那條荒僻公路上看到的那一幕,並不是陳鋒在素刹的一連串麻煩的終點,事實上,那隻是其中一個插曲而已。那位派頭很大的長者,後來真的成了鄰國的總統,這是後話。但是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動**之期,他這一去是死是活都難以預料。所以當他與陳鋒擁抱的一刻,沒有人留意到,他把一個細小的金屬體塞進了陳鋒的衣服口袋裏。

陳鋒在路邊警告我最好裝作什麽都沒看見之後,就甩下我走了。天明時他換了一身衣服,看上去頗有幾分白領人士的素雅幹練,然後走進了機場。但是工作人員說他的簽證出現了問題,有人禮貌地請他稍等,然後憑著多年特工生活曆練出來的直覺,他覺察到了危機的臨近,並且在費了一番動作後成功脫逃。

這一幕我沒看見,我當時坐在一輛汽車裏在機場後麵的一條小道口等他。他出來之後我向他打開了車門,他上了車然後我迅速踩了油門。

他說:“你會開車?”

我說:“理論上會。”

理論上會的意思是:前進,踩油門,停止,踩刹車,轉彎,轉動方向盤。隻要你坐上汽車座駕握上方向盤,一點兒都不難。當然車子在路上狂奔,要與後麵聞訊趕來的警車比拚生死時速,還要注意路兩邊的欄杆和各種違章亂行的人流和車輛,確實有點兒高難度。但是無論怎麽樣,我還是開著車,在保證我們毫發無傷又沒有危及無辜路人性命的情況下,甩脫了追蹤者。

所以我很難理解他為什麽惡狠狠地看著我,一把把我揪了過去,還衝我喊:“到後麵去!快點兒!不然我就擰斷你的脖子!”

這一天他把要擰斷我脖子的警告重複了很多遍。天黑了,又一場大雨把素刹淹沒了,我們在雨中一前一後地徒步而行,路燈光交替地為我們投下影子並把它們拉得又細又長,像一組孤獨的和聲音符。

現在回想起伊甸園,最深的感受就是孤獨。孤獨有一種腐蝕人的力量,它不是一下子毀掉你,而是一點點地、一點點地撕碎你。

那些教官基本上都是一群暴戾的野獸,毆打孩子對他們來說像家常便飯一樣。隻要不打死打殘,怎麽都行。如果有一個人摒棄了這種傳統,他就會成為一個異類。所以,為了保護自己,我也不得不學著讓自己成為一個暴徒。

即使我願意善待那些孩子,事實也是不可行的,因為那些十餘歲的少年,從殘酷的環境中成長起來,已經消磨掉了他們身上的善良本性。他們每個人都顯得沉默而執拗,眼神殘忍如同頑石。他們對待成人像狐狸一樣狡猾,對待同伴像餓狼一樣殘暴。事實上,他們已經成了那個摧殘他們的成人世界的翻版。

我的宿舍在長廊的最後一間。夜晚臨睡前能看到的是走廊上的燈光,靈巧地鑽過房門的縫隙,形成一條細細的線。門開了,那是一天的開始,門關了,一天結束了。躺在素色的床單上,就好像躺在漸漸漲起來的洪水之上。

長廊上有時候會傳來壓低了的哭泣聲和竭力克製的呻吟聲,我從來不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因為就算找到了,也無能為力。

那一年的時間不是一分一秒過去的,是用水泥鋼筋一點一點搭建起來的,冰冷而空洞的時時刻刻。

在伊甸園待了兩個多月後,我發現了11。我當然不是第一次看見11,此前見過他許多次,他是那種泯然於眾人之中的人,有一種韜光養晦的本能,既不出色到引人注目,又不會差到有被踢掉的危險。他從來都是安安靜靜,做他該做的事。

如果不是穹頂下的夕陽那麽美,而他是那麽青春年少,我根本不會注意到他。

如果有人真正去注意他,就會發現他並不最快,也不最強,但是他做得最有分寸,最輕鬆。他的身體柔韌而有爆發力,反應靈敏而果決,是那種真正有天賦的孩子。

大多數人表麵上都很低調。他們在這裏生存了幾年,已經獲悉了這個叢林世界的生存法則,隻想讓自己活得更久一些。但是活下去僅有低調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實力和運氣。

訓練的時候,他們往往被分成許多個小組。小組裏一個成員出錯,全組人都要受罰。這完全是一種滋生仇恨的機製,弱者往往是被欺淩的對象。

一次野外訓練中,11所在的那個組因為一個孩子的拖累處於下風。晚上露營時,組裏的男孩一起毆打那個害他們受罰的孩子,直到他一隻手完全折斷。11沒有參與,當然也不可能阻止。第二天,人們發現被打的男孩自殺了。

伊甸園的規則是任其爭鬥,但是打出問題來就要人人受罰。和這很相似的一條,你可以超越你的禁區,但是一旦被發現就會受到嚴厲懲罰。你也可以逃離這個島,隻要不被抓回來……反正逃走也是死路一條。

一組人,連帶他,被帶到地下室鞭打了一頓。他們幹這種事情就像機器一樣內行,表麵上幾乎看不出什麽來。

我們的訓練仍然照常繼續。看他們上格鬥課隱隱覺得他的衣服下麵有血的印子,雖然他的動作也不見得遲鈍。結束後他隨著其他人走出訓練場地,我叫住了他。

他看著我,等著我的指示。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他說:“11。”

我說:“這不是名字,是編號。”

他說:“我的名字就是11。”

格鬥場地空****的,大部分燈都關上了,光線很暗,他的聲音輕而清晰,幹淨純粹地像一杯水。

錚錚

陳鋒說:“你叫什麽名字?”

我搖頭,說:“不知道,我沒有名字。”

他說:“每個人都有名字。”

“我沒有。”

我們在素刹的那段經曆,後來每次回憶起來都有種混亂的狂歡色彩。好像人蒙蒙矓矓中迎著強烈的光線在走,周圍的景物都扭曲變形,說不清事情的前後邏輯,隻有一些零碎的片段還很清晰。

就好像在巷子口,這一場雨與下一場雨的間隙,有短暫的日光照在牆頭上,也照在殺手的槍管上。

危險逼近的時候,我感官的時間就會放慢,好像他們拔槍、行走、互相暗示,都是一組絢爛的慢鏡頭。

我能夠自如地運用槍,隻要一摸到槍,皮膚就會產生一種熟悉的觸感。而陳鋒,他喜歡用毫無花哨的直截了當的動作,將目標迅速有效地一一射倒。

子彈在空中飛行,穿過一個個空氣的渦流。而一邊是陰溝橫流的街道,泥垢汙物綻放出了紅色綠色的花,一邊是穿著豔色披紗的人們,在放慢的時間裏,他們的動作像舞蹈一樣輕曼美妙。

我們在一個龍蛇混雜的街區找了一個客房。這裏有許多異族人雜居,當地黑幫經常出沒,能買到毒品和槍支。警察偶爾也會來掃**,但是來之前都會打電話通知,總之是個有實力有靠山的地方。

“你怎麽會知道這地方?”陳鋒說。

我解釋說我在素刹待著的這段時間已經把每一條大街小巷都走遍了,隻要是我走過的地方,我就不會忘記。

他坐在床邊,我坐在地板上,他看著我,

這個房間肮髒而淩亂,牆上的石灰一塊塊剝落,上麵糊了一些花花綠綠的掛曆紙,一些歌舞片明星在上麵搔首弄姿。隔著牆壁有人在看電視,一片空晃晃的熱鬧聲。

“你從哪兒來?你父母叫什麽?”他說。

“不知道。”

“你是怎麽到這裏的?”

“我被海水衝上岸,醒來的時候就在海灘上。我一路走過來,就到這了。”

“在此之前呢?”

“我忘了之前所有的事。可能是在水裏待得太久了,失去記憶了。”

“你為什麽不去找警察幫忙?”

“警察不幫忙。”

“為什麽?”

“不為什麽。”

他換了一個姿勢。屋子裏沒有點燈,光線透過灰蒙蒙的窗戶,落在他身上。他處在半明半昧的中央,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你說你想回家。”

“是的。”

“家在哪裏?”

“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說想回家?”

“我想回家。我要你帶我回家。”

“為什麽你覺得我能帶你回家?就因為我會說普通話?”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覺得你會帶我回家。”

“我……我靠!”他耐心用盡,猛地站了起來,說,“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你知道我來素刹做什麽嗎?你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嗎?你知道跟著我有多危險嗎?!”

“我知道你是一個特工,你來素刹是執行任務的。你的任務出了差錯,已經注定是過河卒子,派你來的人和你失去了聯係。說不定他們早就打算放棄你。現在,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還有你身上攜帶著記憶晶。”

他重複了一遍:“記憶晶?你知道記憶晶?”

我點了點頭。

他緩緩地說,像是說給自己聽:“不可能……”

我說:“我能打開它。”

窗外有水流動的聲音,不對,那是雨聲。雨聲嘩嘩地淌進來,把這個低矮灰敗的房間變成一條河流。

他把記憶晶放在桌子上。那東西很小,很細,一頭是平的,可以直立在桌麵上。

我把手放在金屬體上,輕輕地按了一下。一道光從金屬內部透了出來,然後,奇跡發生了。金屬體分解開來,就像一朵正在綻放又迅速凋謝的蓮花,分裂成了無數極薄極小的小片,這些小片散落在桌子上,又隨著跳躍的光芒自行移動,一片片地組合在一起,邊緣自然地融合,形成了一個手機大小的薄片,表麵散發著金屬質感的幽藍光芒。

陳鋒沒有看這魔術般的一幕,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我。

那是一種類似於同類和宿敵之間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眼神。

詢問11的名字是我不小心犯的一個錯誤。以他的聰明,一定不會放過我的這個疏漏。從那之後,我能感覺到,當我在人群中留意他的時候,他也無時無刻不在留意著我。

我隻有一年的時間就會被調離此地,如果我揭不開這裏的秘密,前麵七年的努力都有可能會白白葬送。如果我死在這裏,結果更是不言而喻。

我盡量地取得上峰的信任,盡量忍受這些筆直的、轉角突兀的長廊,人造的冷光源,以及無處不在的暴力。

我開始出現失眠癱瘓症的症狀,半夜醒來腦子非常清醒,眼睛可以看見周圍的一切,但是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嚴重時甚至呼吸也很困難。整個房間的重量都懸空壓在胸口上,越是掙紮越是窒息。過程就像有另一個靈魂占據了你的肉體,而真正的你正在被慢慢殺死。

“來試試這個,”吃飯的時候,有人遞給我一支煙,“如果你喜歡,我那兒還有。”

他是眾多體能教練中的一個,長得很英俊,衣冠楚楚,總是喜歡用穿了皮靴的腳猛踢那些落到他手裏的犯事的男孩,如果有血沾到他鞋子上,他會掏出一塊白色的手絹優雅地扔在地上,讓他們將血跡擦淨。

“別太壓抑自己,”他說,“我告訴你一個秘訣,千萬別把他們當人看。”

在基地內部是禁止吸煙的,所以我把煙揣在衣服口袋裏,到了玻璃穹頂之外才將它點燃。煙裏帶有輕度的迷醉劑,會讓人覺得血液流通暢快,一切規則的、道德的意識變得很薄弱,隻想發泄渾身的精力和狂喜。

那段時間我確實變得很暴躁,我放任自己的情緒,經常毒打孩子。把負麵情緒發泄在這些敢怒不敢言的男孩們身上,是一件輕而易舉又會讓人逐漸上癮的事。

沒有人說話,挨打的人也會選擇默默忍受,盡量不讓自己痛叫出聲。輪到11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沒有什麽表情。但那一刹那的了然,讓我突然有種冷水潑麵的寒意,我一下子惱羞成怒,把他揪到牆邊痛打。

“你看什麽?你在看什麽?”我怒吼。

牆那側的人不可能看到他的臉,他不出聲地說:“我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怔住了。“我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是的,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是瘋子,我不是虐待狂,我不是!我是一個國際刑警,我來這裏是為了拯救他們,而不是成為這座人造地獄的一部分!

我狠狠地一腳把他踹倒在地,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錚錚

被雷聲驚醒的時候,雨聲好像一場戰爭進入到了白熱化階段,狂暴地往下傾倒。拉開窗簾,眼前一片漆黑,好像大片的雲團充塞了街道。

陳鋒淡淡地說:“錚錚在這,把煙滅了。”

向南愣了愣,悻悻然把煙摁熄了。

陳鋒對我說:“不許碰我的槍,不許碰我放在家裏的文件,不許用亂七八糟的辦法去弄錢,不然我就把你的腿打斷!”

以前他喜歡威脅要擰斷我的脖子,至少這算是有了本質上的改善。但是所謂的“用亂七八糟的辦法弄錢”,不是他自己教我的嗎?

啟動記憶晶,可以控製街上的任何一台ATM機,在沒有卡的情況下,可以提取規定額度的現金。不僅如此,我和記憶晶的互相作用,還可以控製街上人們手中的任意一台手機,任意一台電腦,甚至監聽警方的通訊係統。

就是這樣,我們屢次從必死的困境中逃脫。

我是不是把在素刹的那段經曆講得很淩亂又很歡樂?實際情形完全不是這樣。

這兩年我看了很多書,書上說不要過分地強調苦難,適度的幽默感會使人感覺親切。書上說的那些“人與人交往的規則”我都一一熟記,並且運用得還算得心應手。所以現在我可以坐在沙發上,可以微笑著翻閱記憶,省略掉其中那些痛苦糾纏的東西。

其實在素刹,我最真切感受到的是孤獨。遇到陳鋒之前,是作為異類、麻木的孤單;遇到他之後,是掙紮著想要抓住點什麽、又隨時準備好被拋棄的無助。

我總是對他說:“請你帶我回家。”我為什麽那麽迫切地想要他帶我回家,為什麽就這麽肯定他是能夠帶我回家的人,直到現在,仍然是個未解的謎。

也許隻是因為我們一樣,都是潛藏在人群中的異類。

那位被推上台的傀儡總統候選人,手裏掌握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一旦被曝光,將帶來嚴重的後果,牽扯到許多國家、許多聲威煊赫的政界人士。這個秘密,與許多年前的一個南太平洋小島,與我手中的記憶晶……而且毫無疑問,與我的身世來曆都有著直接的關係。作為一個良知未泯的人,他不希望這個秘密被永久掩埋,禍延無辜,但他又不能確定自己的生死和自由,所以他把掌握這個秘密的鑰匙交給了護送他到素刹的陳鋒。

如果不是素刹發生了針對選舉的恐怖襲擊和流血衝突,導致大量警力被用來應付群體事件,我們可能沒那麽容易逃出去。逃離素刹的路很漫長很漫長,我們擠在公車上,公車的擁擠和肮髒讓人永生難忘。不僅車廂人疊人,車子頂上行李架上全都是人。暴雨把泥濘的路麵衝出了一個個水坑,公車的支架在搖晃中發出危險的呻吟。我們混在人群中,因為衣衫襤褸風塵仆仆,看上去與當地人沒有什麽兩樣,而且陳鋒會說相當標準的當地語,而我在素刹流浪了那麽長時間,簡單的交流還能應付。我們手裏還持有仿真度很高的假證件。就這樣,我們混過了一次又一次崗哨和檢查。

“是的。”

是的,是我要跟著他的,他不必為我負責,隨時可以拋下我,我的死活與他毫無關係。

脫去了初遇時略帶誇張的張揚,他的本質在目睹我打開記憶晶之後顯露。無論是在擁擠的公車上,還是在空曠的泥路上,我們都保持著幾米遠的距離。從素刹到南朔,斷斷續續上千公裏的路程,我們幾乎沒有交談,總是遇到危險就自然而然地一起禦敵,沒有阻礙就向前走。他從來不和我解釋他的計劃,我也從來不問。這是一段沉默的旅程,我們是兩個熟悉的陌生人。

我一直在擔心他會不會把我當作一個累贅,會不會嫌我妨礙了他,會不會就此丟下我?他什麽時候會丟下我?會不會下一秒他就消失不見,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這個蠻荒之地?

自從我用我的手打開了記憶晶,他就沒有碰過那東西,一直任憑我帶著它,使用它。他好像對那塊東西有著本能的厭惡和抗拒。但我相信不管怎麽樣,他不會丟下這個重要的線索,所以一路上,唯一能讓我感覺到安全的東西,就是貼身藏在我心口的那塊金屬體。

現在,它仍然在那裏。

我應該說到7了,是的,7是這段回憶裏唯一的一點暖色,也是多年後想起,最不堪回首的那一部分。

編號7的少年是T組中年齡最大,最受歡迎的一個。長得很高,喜歡笑,笑起來很好看。他的綜合技能在T組排名第一,是個難得的、接近於正常環境中長大的男孩子。但一開始我並不喜歡這個人,因為他運用他的地位,在身邊集結了一些願意服從他並投靠他的男孩,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團體。所以,你經常能夠看見,走廊上一群男孩同行,7走在最前麵,後麵是他亦步亦趨的追隨者。而不屬於這個團體的男孩遠遠看著他們,帶著無聲的嫉恨和羨慕。

11不在7的團體中。事實上他們從來不說話,彼此視而不見。直到有一次,我看見一群少年找11的麻煩,被7喝止了。

7說:“讓他走。”

少年們讓了過去。

7說:“他是我的對手,沒有我的允許,你們誰也不許碰他。”

沒有人說話,11靠著牆,冷冷地看了看7,然後一句話都沒說,轉身離開。

他在保護他,用他的高調和招搖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保護著角落中的他。

每次組隊對抗訓練的時候,無論他們是敵對方還是並肩作戰,都有一種不動聲色的默契。除了體能訓練,孩子們還有各種語言、數學和科學的課程要學習。7總是坐在教室前方靠牆的位子,而11總是坐在後麵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裏。有的時候,7會似乎無意識地回頭環視周圍一眼,掩飾他看他的目光。11依然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去看夕照的光芒。有的時候,7從他身邊走過,在一刹那間,他專注地看著他,那種專注讓他回頭移開目光的動作顯得很決然。他們互相默默走開,讓這種默契拉伸開來,在他們的空間裏。

每個人都想活著離開這裏。

我發現11對基地的監控裝置非常熟悉。他路過滑動門時會注意看那些閃爍無序的光點,而且會特意選在兩個監視器正好交叉形成監視盲區的幾秒鍾觀察。他對每個人的磁卡有興趣,自己的、身邊同伴的、工作人員的、我的。他做得很小心,注視一樣東西很少超過5秒鍾。即使是在他最專注的時候,你看到的可能隻是漠然。

變故隨著7的受傷而來。他在訓練中被人暗算,從空中墜下,受了重傷,他們把他送到治療室接受治療。許多天了,他都沒有出現。許多孩子都是進了治療室就再也不出現了。如果他們鑒定他沒有用,就會把他處理掉,一點兒痕跡都不會留下。當然也有例外。

在他消失期間,11竭力掩飾心裏的焦慮和擔憂,但不管他表現得多麽沉穩,畢竟還是個孩子,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他選擇了冒險。

就是那個夜晚,一場風暴席卷了伊甸園。

錚錚

在南朔發生了很多事情,有一些細節我已經記不清。陳鋒設法與他的聯絡人聯係,我們需要找到偷越邊境的途徑,因為要躲避追殺不得不經常性地更換住地。而南朔和素刹一樣,都處在雨季之中。連片連片的雨像腐爛的樹葉一樣飄墜,在泥水坑上跳躍,把路人毫無表情的臉打得冰涼。

南朔曾經是一個殖民地,一些街道還保留著西化風格。造型優美的枝形路燈發出幽幽的紅光,照在方條石鋪成的路麵上。路兩邊是新建的仿古建築,教堂的彩色玻璃在雨中像一塊塊正在融化的水果糖,雨中,能夠聞到怒放的玫瑰的甜香。

我得閉上眼睛才能想起那有多麽疼,一顆子彈射入了我的肩膀,嵌在了血肉裏。子彈已經取出來了,經過包紮和縫合,那兒就好像有一個小型的活火山,令人灼痛難忍。而發炎引起的高燒,使我的視線出現了扭曲和幻覺。好像教堂大門傳來的管風琴聲是在我的腦子裏轟鳴,道路像一條被風吹彎了的帶子,起伏地向前延伸。而祈禱結束從教堂出來的人,在我的高燒幻覺中變成了一個個黑衣的幽靈,他們都用風帽蓋住頭,把眼睛掩在陰影中,紛紛走來的步子輕飄不定。我腳步踉蹌地逆著人流而行,有人撞到了我,我一下子摔倒了,又有人把我扶了起來,用英文關切地問:“孩子,你沒事吧?”

我說我沒事的,我不用去醫院,真的,我可以忍的,不去想它就沒關係了。

他說:“如果發生感染,你會死的!”

我說不!你要帶我回家的,你要帶我回家的!

他說:“忘了記憶晶,忘了你曾經遇到我。你跟警察說你是孤兒,他們會把你送進孤兒院的。”

不!我像噩夢中的人一樣拚命地掙紮,卻喊不出聲,使不出力。隻覺得全身在向一個黑暗的地方墜落,不停地墜落。

然後發生了什麽,他一定是把我放在醫院走了,我看到了警察,警察在追問我什麽,我聽不見,隻是不停地摸著胸前曾經藏有記憶晶的地方。然後,然後我把兩個警察都打暈了,從醫院裏落荒而逃……

再然後,我在一條街上,淋著雨,無處可去。

雨霧中,有人向我跑了過來,又在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住。

看清他是誰之後,我緩緩地蹲下身,開始不出聲地哭泣。

我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之前和之後都沒有。就好像把整顆心都嘔出來似的抽搐著哭。我哭了很久很久,陳鋒在遠處無聲地看著我,既沒有安慰我,也沒有離開。

後來,我站起來跟他走了。我們一路上都保持著沉默,一前一後地走在晨曦初露的街道上。

天亮時,我們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家很便宜的汽車旅館,要了一個肮髒的小房間。盡管換過被褥,這房間看上去仍然像一個嫖娼的現場,散發著一股濃烈的廉價香水的氣味。

我像往常一樣,在地板的一個角落裏坐下來。陳鋒坐在床邊,說:“過來。”我走過去,他扯掉我身上髒得不成樣子的衣服,拍了拍床板,說:“睡吧。”

我爬上床,在潺潺雨聲中睡著了。直到我醒來,他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側影消瘦而悲傷。

此後,他再也沒有說過要我離開。

台風的中心應該已經到達西雅,暴雨中的西雅燈火闌珊,街頭看不見人影。因為排水係統很差,路麵已經出現大麵積積水,從空中望下去,模模糊糊地好像有兩座城,一座在地麵上,一座在水中央。

風暴抵達伊甸園的時候,出現了兩座島嶼,一座是我們身處的小島,一座是空中的風暴之島。倒懸的風暴胞處在雲海之中俯視蒼生,氣象猙獰,仿佛末日即將來臨。

所有的人都撤到了基地裏麵。即使在山的腹地,我們仍然能夠聽到轟鳴的雷聲和暴雨抽打樹林的嘩嘩聲。大概是晚上十點左右,我被叫醒,說去二樓集合點。

然後,負責人對我說:“你以前學過網絡工程學?”我說是,他說你也過來幫忙看一下。

我們坐升降機下去,底層的大門第一次向我打開。

底層遠比我想象得要大,迷宮一般的長廊四通八達。而且很顯然,這並不是真正的底層,而是通向更深更深的海底。

我被帶到一個有籃球場那麽大的房間裏,裏麵各種先進的設施即使是科幻電影裏也是很難見到的,隻看一眼就能顛覆你對這個時代科學發展水平的認知,而這隻是一個監控室而已。

我知道,這可能是我唯一的機會。

當我們在底層忙碌的時候,學員宿舍中發生了騷亂,封閉的電子門不知什麽原因竟然自動開啟,一群孩子衝了出去,他們手裏有一部分訓練用的實彈武器,像一群被放出牢籠的野獸。

我們在監控鏡頭中看到上麵幾層的工作人員,看慣了他們肆意毒打淩虐孩子的情形,而這個晚上,他們就像殘暴的馴獸師失去了保護,被不顧性命的少年們殘忍地反齧。孩子們帶著恨意將他們一個個射穿、踐踏。那無聲的虐殺鏡頭,像一場絢爛的表演。

引爆定位芯片的係統已經失靈,所以底層的人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幾分鍾後,監控畫麵也逐漸失去信號。

忽然有人尖叫起來,長期的壓抑和封閉的環境已經使人疲憊不堪,恐怖的殺人場麵終於使地下的人們精神崩潰了。有人在給自己注射毒品,有人發瘋地撞擊著各種設備。有人上去,向發狂的人開槍。

混亂中,我離開了監控室。

這些長廊通向何方地獄?每一條都筆直、光潔,被淡色的燈光照得透亮。人來人往,腳步聲淩亂,但是人們彼此之間能交換的隻有驚恐的眼神,和無聲的恐懼。

我們能活下去嗎?能躲過風暴活到太陽升起嗎?

忽然之間,我看見了血,血跡在地上蔓延,一個穿著專家的白色製服的人倒在地上,我探了探他的鼻息,他還活著,是被人打昏了,再過去我又看見了一個被打暈的人。然後,猛地拐過一個轉角,我的槍口對準的是11。

沒等我反應,他的身體突然躍起,腿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擊在我手臂上,槍從我手中滑脫,在地上溜出幾米遠。不知道是不是電壓不穩的原因,燈光忽明忽暗,出現了抖動。我們在顛倒的空間中互相看著對方。

我用口型說:“我是警察,相信我,我會帶你離開這裏……”我頓了頓,補充說,“回家。”

錚錚

我們在南朔躲避的這段時間,總統選舉漸漸進入了尾聲。當年德高望重、遠離權力中心避居國外的將軍回國參選,成了大多數民眾支持的對象。隨著競選局勢的日漸明朗,那股搜尋追殺我們的勢力似乎也逐漸隱退不見了。

因為一直沒有剪過頭發,我的頭發已經長得很長,低頭吃麵條的時候額發老是垂到碗裏去。我最喜歡吃那些又嫩又好吃的青菜,陳鋒會把他碗裏的青菜全都夾給我。

走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下班的時間段,人和車都特別的多。他好像想牽一下我的手,但是停在空中又收了回去。

他在和向南打電話,一邊說一邊走來走去,話裏憤怒地夾雜了一些我當時完全聽不懂的髒話。雨季正在慢慢過去,在他的身後,晨曦從窗口透進來。

新總統選出的那一天,我們和一群人擠在一家小酒吧裏看電視直播。酒吧裏都是新總統的支持者,他們揮舞著小彩旗,互相擁抱,把香檳酒灑向每一個人。

向南來南朔接我們,事情已經基本平息。但是他們在房間裏激烈爭吵,我在房間外看一群小孩追著一隻雞玩。我的聽力一向比常人要好。

向南說:“你難道忘了,我們一起去找過,那個島什麽都沒有了!我們證明不了什麽!就算有另一個基地,那也不可能會在同一個地方!”

陳鋒說:“他們已經研究出了記憶晶了!誰也不知道下一步還會造出什麽,還會有多少孩子會被害死!”

向南說:“陳鋒,我求你,算我求你,這些年我有沒有求過你一件事?!我們回家,你想帶他走,行,我們一起回家。你不可能一個人同時跟幾個國家對抗!十年前不可能,現在更不可能!”

第二天醒來,陳鋒不在,我身上的記憶晶也被摘走了。向南過度興奮地用小刀削著橙子,削得汁水四濺。

“他去哪兒了?”

“你喜不喜歡吃橙子?”

“他去哪兒了?”

“去找新上台的最終大BOSS了。吃橙子嗎?”

“我們得去幫他。”

“隨他去吧。我們吃橙子。”

“我的記憶晶在哪兒?”

他把小刀一插,紮進桌子裏足足有兩三寸,他怒氣衝衝地說:“你以為世上隻有你一個人會用那個……破銅爛鐵嗎?”他舉起一大盆削好的橙子,砸在我麵前,說,“你給我吃下去,不然信不信我揍你!”

7和伊甸園最後的秘密,就在那扇門後麵。

刷洗幹淨的一根根白骨,像樹叢一樣林立著。在巨大的實驗室裏,密布著數不清的浸在營養液中的肢體和頭顱,用人造管道進行體液循環的係統……一些人已經沒有生命特征,但是很多人還沒有死,還被固定在緩慢死亡的邊緣。

這個小島正在做一項研究,以那些被淘汰的孩子為原料,將人的肉體和金屬結合起來,製造一種全新材料的記憶晶。這種有生命的金屬體將使人擁有用意念遠程操控任何電子設備的能力。

這裏的人都是弱不禁風的科學家,沒有經過任何體能的訓練,連防身的手槍都拿不穩,所以要解決他們,不費吹灰之力。

11的手裏拿著一把薄薄的小刀,他的每一次出手都非常得快、準和狠,全身像繃得緊緊的弓弦。血噴射出來,落在他白色的衣服上,他一次一次地揮刀,像是被血淬煉過的死神。

等我殺掉了最後一個工作人員,回頭看時,11正用一根鋼管,狠狠地砸破了一麵玻璃,玻璃碎片流瀉了一地,裏麵密封著一個少年的身體。

那是7,是被置換掉了一部分身體的7,作為這個實驗室裏最後的最成功的一個實驗品,他靜靜地躺在那裏,總是微笑的眼睛睜開著,仿佛在注視著視線盡頭的一片虛無。他的臉呈現一種冰凍的蒼白,就像一個永遠也不會微笑的人偶。

科學家們製造的是一種有生命力的智能金屬,它能夠和人的大腦相通,被稱為記憶晶。

記憶晶的研究過程,需要精神力非常強大的孩子與之配合。稍有差池,就會被電波反噬致死。

7在臨死前,用僅存的意誌啟動記憶晶用意念操控機器的能力,使得整個小島的防禦係統癱瘓。就像他過去一直做的那樣,隻為了暗中保護11,保護這個島上他唯一真正的朋友。

小島的統治者們居然沒有想到,他們成功的一天,就是末日。

11把7抱起來,緊緊地摟著他。

一直跳動不安的燈終於滅了,黑暗降落。基地的每一層都被拋入了飛速運轉的殺人機器中,那是一場黑色的風暴,而這個風暴的中心,兩個少年一生一死,寂靜無聲。

很久以後,我找到了工具,從11體內取出了定位芯片,也取出了我自己的。

這是最後的殺戮之夜。天明時,除了我,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死了,學員幸存者不到原來的三分之一。島上所有的對外通信係統都被破壞,我們無法與外界取得任何聯係。隔一段時間就來的運輸船再也沒有光臨海島。

前途莫測的死寂持續了將近兩周,中間還發生了一些戾氣和絕望導致的零星爭鬥和自殘,直到一艘自由旅行者駕駛的遊船看見了我們在島上燃燒樹木發出的求救信號。

通過他們船上的通訊器,我聯係上了ICPO總部。又過了幾天,ICPO派出的救援船終於抵達海島,接走了所有人。

警方在船上就開始統計孩子們的資料。一些孩子還模糊記得自己的身世來曆,還有一些則完全沒有過去。對過去的無法釋懷,對外麵世界的無知和懵懂,凝結在那一張張麵無表情的年輕的臉上。

我給了他們承諾,他們中大多數人顯得馴服,但還是有一些人表示想要自由去尋找明天。

我把島上發生的一切整理了一份詳細的材料上報,但是案子被壓下了,等我終於帶人回到小島的時候,山體已經被爆破,基地被埋在了山體下。秘密被永遠地掩蓋了起來。

我付出八年的時間和精力,幾乎毀掉了我的健康,最後得到了這樣一個結局。

他們給我安排的工作我已經無力繼續,我隱姓埋名,來到一個偏僻溫暖的無名小鎮,每天看太陽升起,看農人鋪設滴灌管道,侍弄花草,看蔓延到天際的紫色薰衣草花田。漸漸地,找回了失去很久的恬靜的睡眠。

所有的傷痛,都會被時間慢慢治愈。

也許11也可以。

錚錚

在南朔等待陳鋒的日子過得非常緩慢。向南時不時地會發脾氣,好在他每次發泄完又會重新變回通情達理。

晚上,我們並排躺在地板上,南朔的蚊蠅成群來去,低空轟炸,伺機要對我們發動攻擊。

我問向南:“你和他是好朋友嗎?”

向南說:“算是吧。”

“你們認識多久了?”

向南想了想說:“好多年了,快十年了吧。”

“怎麽認識的?”

他的臉上浮現了一種壞壞的,又很懷念的微笑,說:“和你一樣,他是我從街上撿來的。”

我還想再問,他卻懶得說了。

陳鋒回來那天,我一看見他就跑了過去,緊緊抱住了他的腰,他確實掙了一下,但是沒有推開我。

他向總統要了一個承諾,在他執政之年,讓這個項目終止。

我們乘飛機抵達西雅。那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去緊急事務署報到,我坐在廣場的噴泉邊喂了好久的鴿子。

陽光灑下來,世界是新的,像早晨的空氣。我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有很多樹的城市。

等了很久,陳鋒才來找我,向我伸出手,說:“我們回家吧。”

我不是很確定他是不是想拉著我的手,直到我們的手真的握在一起。於是我們像真正的親人一樣,回家。

我看見了那個資料裏叫陳鋒的男人。

他和同伴涉水而行。廣告牌和路燈柱的倒影,給渾濁的水麵染上了一層絢麗的顏色。一個流浪藝人蓬頭垢麵蹲在高出水麵的石椅上,自娛自樂地敲著一麵鼓,鼓聲讓寂靜的長街有了一縷躍動歡快的氣息。他的同伴走過去,點了一支煙給那個流浪漢。

他一身淺色夏衣,袖手站在一邊,沒有什麽表情,但是平靜而安適。褪盡他身上光陰留下的斑駁痕跡,我能清楚地看到,十年前那個站在玻璃穹頂下看夕陽的少年的影子。

我遠遠地看著。

我們都活著,活在洶湧澎湃的時間的洪流裏,等著命運交叉而過的一瞬間,看看彼此的臉。

錚錚

這就是我的故事的結局。

這故事可能枯燥混亂,有頭無尾,要是寫成作文,說不定可敬的李老師會批上:“胡編濫造,缺少邏輯!”但是生活給予我的,就是這麽一些混亂的東西。我漸漸記起了一些過去生活的細節,但是仍然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道十四歲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有更多可怕的事情等著我,會不會有更多陰謀席卷我的生活。但是現在,我有了一輛自行車,有了一群愛哭愛笑的同伴和人好脾氣壞的老師,而且,我還有了一個晚上能回去的家。

這個家漏了一晚上的雨。閣樓水流成河,雨水通過地板的縫隙往下傾瀉,書房形成了一條小瀑布。

和漏水奮鬥了一個晚上後,雨終於漸止轉陰天。我倒在沙發上,蜷成一團動也不想動,裝作沒聽見他們上樓的聲音。

“今天別指望我給你們做飯!”我在心裏恨恨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