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盜夢

少年走過無人的荒原,午夜的時候,一扇無形的門向他打開。

走過午夜之門,你有24小時的時間,告訴你看到的第一個人,你要改變命運。

1

悲劇就是把人世間所有的慘事都集中在一兩個倒黴蛋身上。

如果倒黴是中獎,那麽語塵一定是中了連環大獎。

已經二十多天沒有下雨了,40攝氏度以上的高溫也持續了十天,住在這幢破舊公寓樓的頂樓——這間違章搭建出來的小房子裏,就好像睡在燒餅爐子裏。

語塵住在這裏是因為租金便宜,離打工的西式快餐店近,當然,也因為可以離家遠一點。

語塵上夜班直到淩晨5點才回的家。快餐店晚上客人不多,但是熬夜,對語塵這樣十七八歲睡不夠的女孩子來說,實在也是夠受的。被電話鈴聲吵醒時已經快十點了,打電話來的是媽媽,第一句話就問:“語塵,你準備好穿的衣服了嗎?雅歌請客,你可得穿得像樣一點。”

語塵這才迷迷糊糊想起,這天晚上,表姐雅歌在酒店請客。

“媽,我這兒很忙,要不還是不去了。”語塵說。

要麽是媽媽沒聽見,要麽是媽媽對不想聽的話選擇性忽略,在嘮叨了幾句之後,沒等語塵接話,媽媽就掛斷了電話。

語塵在同輩裏是最小的,表哥表姐年紀都比語塵大上一輪,大多已經結婚生子,事業有成。雅歌是其中的佼佼者,在一家外資公司擔任業務主管,年收入據說有六十多萬,人也是千嬌百媚,長袖善舞,一向是語塵媽媽心目中成功人士的典範。媽媽經常在語塵麵前念叨,你要是能有你雅歌姐姐一半有出息,媽下半輩子就不愁什麽了。

語塵高考前發了三天燒,發揮失常,僅僅上了二本的線,這讓一直念叨著要語塵考上清華北大的媽媽大失所望。自從爸爸炒股炒得傾家**產之後,媽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語塵身上,就盼望著她可以考得出類拔萃,替她爭一口氣。二本,顯然是無法滿足她的麵子榮光的。

語塵媽媽那邊的親戚都算有錢,相比之下,語塵家最是寒酸。雖說是親戚,但一張桌子上吃飯神侃,說話最響亮的,肯定是最有錢有勢的。語塵爸爸炒股賺了的那兩年,媽媽也在飯桌上慷慨激昂過,但是隨著股市大跌,媽媽說話的音調也逐漸下降,氣勢逐漸萎蔫。

媽媽這輩子最是要強,丈夫女兒都不給力,使她顏麵掃地。她脾氣壞的時候把語塵和語塵爸爸罵得簡直沒有資格做人,但是發泄完了馬上風平浪靜,心滿意足。如果語塵在她麵前表現得委屈難過,她還會詫異:不就說了你兩句嗎?又沒怎麽著你!

想到衣服,語塵著急起來。語塵媽媽是那種人,她既要求女兒每次出現在親戚朋友麵前都打扮得像朵花似的,又不肯在女兒穿著上花錢。雖說有一兩年,家裏比較有錢,媽媽也經常帶著語塵去逛商場,但是語塵自己喜歡的衣服,媽媽會找出一百種理由來否定;媽媽看中意的,不管語塵喜不喜歡,願不願意,都得買下來穿上。媽媽的審美觀是城鄉接合部那種花裏胡哨的風格,蕾絲水鑽繡花,語塵穿在身上像一株塑料聖誕樹。這幾年家裏沒錢了,語塵自然不會在穿衣服上向家裏要開銷——總之一句話:她根本沒有能讓媽媽滿意的,能穿到五星級酒店去吃晚飯的衣服。

語塵坐在**,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短頭發,素麵,穿著當睡衣的長背心,臂膀纖細,眼圈很黑。牆上的舊空調有氣無力地運作著,發出單調的嗡嗡聲。整個一幅悲催人生的示意圖。

“聰,我沒有能穿得出去的衣服。”語塵對著空氣說,“我長得也不好看,就算穿得再好也無濟於事。再說,也不會有什麽人來注意到我。”

聰是語塵寫的小說裏的一個人物,是銀河帝國一個出身卑微,父母雙亡的少年。十歲的時候,他有了一次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那就是通過武士集團的選拔,成為一名少年武士。他懷著巨大的希望跟隨一群少年前往伊甸首星,飛船停靠在伊甸首星外圍行星地帶的月河船塢。這是一個巨大的集散港口,孩子們穿著寬鬆的深綠色長袍,從光滑如鏡的大廳走過,前來迎接他們的是武士團年輕一輩中享有盛譽的儲博恒,傳說中的“屠龍者”。

語塵看見人群中聰那因為自卑而顯得不安的目光,但這目光被那位身材頎長、麵容端莊的導師牽動著。他的一言一行,在他心中,都成了神諭。

語塵空閑時間喜歡寫點兒幻想小說。寫得很蹩腳,大都是模仿的東西,隻不過是白日做夢,自娛自樂。

對著自己虛構的人物說話,讓語塵有一種虛擬的滿足感,好像有一個朋友隨時隨地陪伴在自己身邊,就不覺得太孤獨了。

當然,這是不可能解決實際問題的,語塵才十八歲,不可能不渴望美麗的衣裙,光鮮亮麗的外表。

發工資還要等一個星期,而語塵口袋裏的錢隻夠她這個星期吃飽飯。

如果跟媽媽說,媽媽心情好,一定是給的;但是如果她心情不好,不但不會給,還會勾起她生活中全部的不如意和失落感,化作火山噴發般的怒火,全部噴向語塵身上。

而爸爸,他這輩子都過得很湊合,炒股失敗後更是意誌消沉。語塵生活中遇到什麽麻煩,如果告訴爸爸,隻會增加他的煩惱。

語塵想起永茜了,永茜是語塵最好的朋友,身材和語塵差不多,她家境優渥,是個購物狂,有的是漂亮衣服。語塵打了永茜的電話,還沒開口問她借衣服,永茜已經在電話那頭喊了:“語塵,我到麗江了,這裏真是太美了!我拍了很多很多照片,還給你買了禮物!哎呀,你要是能一起來就好了!”

語塵又想吃止疼片了。這段時間,開始是因為頭疼,她買了一瓶很便宜的安乃近吃。但是,漸漸地,不知道怎麽的,一感覺到煩惱,有問題沒法解決,她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吃止疼片。

語塵沒有吃止疼片,因為她想到又得上班去了。

這天是周末,客人最多的時候,櫃台前排起了長隊,一個客人帶著兒子擠上來插隊,語塵輕聲提醒他排隊,誰知他自覺失了顏麵,聲稱是上來拿菜單的,反說語塵汙蔑他的人格。

客人是個中年男子,衣履整潔,說話抑揚頓挫,打起手勢來頗有氣勢,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工作體麵,和工商部門和衛生監管部門都很熟。

店長出來打圓場,本著息事寧人的宗旨,要語塵向客人道歉。

語塵道了歉。客人還是不肯就此罷休,一定要店裏把語塵辭掉。

店長很為難。語塵說:“沒關係,我辭職。不過,這位先生,剛才您是上來拿菜單還是插隊,您心裏一定有數。”

店裏其他的職工麵麵相覷,都為語塵感到不平,不過也沒什麽人站出來幫語塵說話,反正倒黴的不是他們。語塵讓店裏結算清了工錢,領了錢就走了。

“聰,你看,我現在有錢了,有好多錢,一千五百多塊呢。我自己掙的。”

在伊甸首星,聰和其他少年接受了一個為期三個月的高強度培訓。儲博恒將根據這三個月裏孩子們的表現,確定少年武士的最終人選。聰又聰慧又勤奮,他優異的表現讓儲博恒對他另眼相看,也引起了其他孩子的妒意。男孩子們設計陷害聰,令儲博恒誤以為他是一個好勇鬥狠的乖戾少年。聰被嚴厲懲罰,同時,儲博恒又發現了潛藏在聰身上的強大的暗能量,聰最終被淘汰了。

語塵看著聰一個人走過長長的鋼化玻璃纖維的回廊,銀河的一萬億顆星星在他身後閃著光,像是黑色的紙上紮穿了許多個孔。

已經是黃昏了,街上還是熱氣逼人。語塵躲進銀泰商城二樓,看著一件美麗的棉布裙子,摸著口袋裏的錢。

吊帶裙,裙擺的荷葉邊是雅致的荷綠色,向上漸漸淡了,變成了白色。就像一朵白玫瑰花的芯子。

打完折倒是買得起,但是舍不得。

正想掉頭走的時候,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語塵轉過頭,看見了嘉寧。嘉寧是語塵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學,是學校的籃球隊主力,是一個高高瘦瘦,笑起來很好看的男孩子。

語塵像往常一樣,微笑著向嘉寧點點頭。嘉寧拉著一個女孩的手,也是高中同學,隔壁班的,語塵這一屆的校花。

校花戴著美瞳,化著精致的裸妝,頭發精心打理過,插著一個水晶發飾,像一個漂亮的芭比娃娃。

“買衣服嗎?”嘉寧說。

語塵說:“隨便看看。”

芭比娃娃很熱情地說:“我們要去喝咖啡,一起來嗎?”

語塵含笑說:“不了。”

嘉寧向語塵揮了揮手。

嘉寧大概從來沒有留意到語塵喜歡他,語塵的喜歡是內向而單純的女孩子默默喜歡一個人的喜歡,是看見他時莫名臉紅的喜歡,是在他麵前說話時驚慌和語無倫次的喜歡,是在心裏默默為他加油但表麵卻裝得若無其事的喜歡……

喜歡那個男孩,喜歡了三年,到畢業了,還是什麽都沒說。因為也知道不可能有什麽結果。

“聰,他走了,所以,我不用再笑了,可是不笑的話,下一刻我可能就會哭出來。”

聰在月河船塢等待遣返的飛船,帝國小公主戈雅正在月河船塢代表皇室慰問剛剛歸來的星河戰隊。星河戰隊內部發生叛亂,戈雅公主身邊的侍衛全部被殺。儲博恒率領武士與叛軍交戰,整個月河船塢變成了戰場。聰發現一個白衣女孩從通風管道爬了出來,落在他的麵前。

聰帶著公主逃走,在千鈞一發之際,他激發出自己體內的暗能量,不斷殺死追殺公主的叛軍。兩個孩子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裏,變成了生死與共的夥伴。

語塵對店員說:“麻煩你,我想試試這一件。”

語塵終於穿上了那件白玫瑰花芯子的長裙,她快步走過街道,像穿行在涼風裏。

到酒店的時候,媽媽看見了語塵的新裙子,警覺地問:“多少錢買的?”

語塵把付出去的錢數打了對折報給媽媽,媽媽還是說:“這麽貴!”

語塵沒有說什麽,根據過去十多年的經驗,她知道媽媽永遠是正確的。

爸爸坐在高談闊論的舅舅和姨父們中間默默地抽煙,看見語塵,笑了笑,說:“蠻好看的。”

那一天的晚飯和以往曆次親戚聚會一樣,一桌指點著國際形勢,一桌攀比著收入房子投資,說得聲嘶力竭,麵紅耳赤。雅歌表姐巾幗不讓須眉,占據了話題的主導權。語塵從來插不上話,隻在不引人矚目的一桌,給侄子外甥輩們倒飲料夾菜。

吃完飯後,客人們一批批地離開。媽媽一向喜歡留在最後走,所以語塵也不得不留下來陪她。沒走的親戚們說著天熱氣溫高受不了的幹話,直到雅歌走過來。雅歌大概是有點兒醉了,所以目光掠過語塵腳上穿了一個半夏天的平跟涼鞋,一點都不客氣地說:“語塵啊,你也太內向了,我一晚上都沒聽見你說話。現在的社會,能說會道的人才吃香。你這樣的,離開學校到了社會上,怎麽找工作,怎麽和人交往?”

舅媽也說:“女孩子家,也要多長點兒心眼才好,你這樣老實,將來找男朋友都難。”

“說起來,現在社會上壞人太多了。我們那兒有個小姑娘,搞網戀被人騙,結果被賣到深山老林裏去了。”

姨媽表嫂都插了進來,語塵馬上成了飯後的甜點話題,從性格有問題上升到了智商有問題。

語塵微笑著,她看見儲博恒回心轉意要留下聰,但是等他匆忙抵達港口的時候,遣返聰的飛船已經出發了。中途,所有被淘汰的孩子都被當作奴隸賣掉,賣到了一個荒涼的沙漠星球上。那是一個匪徒橫行的蠻荒之地,隻有兩個季節,一個是漫長的夏天,一個是連續三個月見不到太陽的冬天。

“聰,生活總是讓人不斷地失望。但是還是要相信未來的無限可能,不是嗎?”

媽媽窩了一肚子火,等走出酒店的時候對語塵說:“你也是,整天陰沉沉的,別人家的女孩都能說會道的,就你,年紀越大越像個死人。我辛辛苦苦花本錢給你讀書,你倒好,沒考上重點,反倒讀成個書呆子了!見了人一句機靈話都沒有!”說著說著,又說到語塵的裙子了,“連買東西都不會,買什麽都會被人騙,這種裙子,我們家門口七八十塊就能買了……”

爸爸好像說了句回護女兒的話,路上來往的車輛多,語塵沒聽清。

語塵說:“爸,媽,我先走了,晚上還要值班。”

媽媽愣了愣,沉默了片刻,說:“錢夠用了嗎?”

語塵說:“夠用了。”

語塵跳上了一輛公共汽車,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車窗外,是燈火通明如同白晝的街道,車裏的冷氣開得很足,噴在語塵灼熱的肩膀上,四肢百骸都結起了冰。

語塵看見聰在那個蠻荒星球上長大,他先是被一個富商買下做奴隸,後來又落入一群窮凶極惡的“狩獵者”手中。十六歲的時候,他終於從“狩獵者”中間逃了出去,茫茫的冰原上密布著結了冰晶的星星,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聰,不要害怕,你是我故事的男主角,這個世界是為你而存在的。所以你不要害怕,無論走到哪裏,至少還有我和你在一起,至少還有你和我在一起。”

回到住處,一樓一樓摁亮過道燈的時候,語塵看見樓梯上落著一個手提電腦的充電器,長長的電線胡亂糾纏在一起。她心想不好,跑到頂樓,發現房門是開著的。

小偷沒有發現什麽值錢的東西,隻拿走了語塵用了好幾年的惠普筆記本。寫了好幾萬字的故事沒有備份,就這樣沒有了。

夢做完了,連聰也沒有了。

語塵坐在床沿,坐在一片狼藉中間。髒髒的白熾燈光,像開敗了的白玫瑰。

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是還要努力對自己說:“沒關係的,我隻是丟了筆記本、工作、尊嚴和愛的人。我口袋裏還有錢,我會找個新的工作,我會上大學,我會有很好很好的未來。”

但是真的好痛,好痛好痛。

這時,她看見了床頭的藥瓶。還剩下五片止疼片。五片藥是吃不死人的,所以她把五片都吃了下去。

藥效上來的時候,視線有一點兒模糊,皮膚的觸覺也變得麻木。語塵站了起來,遵從潛意識的引導,走到天台邊緣。

遠處的鍾樓敲了十二下,她光著腳站在扶欄頂上,整個城市的燈光就像噴發的熔漿一樣,在語塵腳下蔓延飛濺,一股寒風從前方吹過來,把語塵的身體輕輕托起。

就好像,在飛一樣。

這時候,語塵看見了聰。

2

挖坑不填這種行為是要遭報應的。

語塵麵前的聰是一個少年,他穿著與這個夏天的溫度完全不符的粗布袍子,羚羊毛編織的圍巾遮住他的下頷,紛亂的短發被風吹得揚起。他的臉端正瘦削,上麵有幾塊淡淡的瘢痕,是烈日和酷寒留下的痕跡。

他淩空站在語塵麵前,說:“請你讓我的人生繼續下去好嗎?”

他的表情有種孩子氣的嚴肅,雖然是請求的話,卻帶著鄭重的堅持。他的聲音語塵還是第一次聽到,但卻是那麽熟悉,好像那聲音曾在夢的邊緣不停地對她低語。

語塵朦朦朧朧地說:“你是聰?”

男孩點點頭。他的眸子呈現夜色一般純淨的黑,但是眼角顯出倦意,是一雙過早成熟的眼睛。

語塵自言自語:“我不該吃那麽多藥的。”

但是那幻覺並沒有消失,聰執拗地浮在半空中,嚴肅地看著她。隨他一起到來的還有遙遠星球上漫長冬季的寒意,它們像一場看不見的大雪,降落在這個破舊狼藉的公寓樓頂。語塵感覺腳下的欄杆漸漸結起了冰,而冰在不斷地擴散,將整個天台、整幢樓都封凍起來,形成了一個被隔絕在真實世界之外的獨立的空間。

語塵說:“你是我想象出來的,你沒有人生,你不存在。”

聰說:“不,我是存在的,你想象出了我,我就存在了。我有我的世界,我的生活,但是,我不想要你給我的結局。”

“什麽結局?我不知道結局,我沒有想過你的結局,以後也不會想了。我放棄做夢了。”語塵聽著自己的聲音,那像是從一個陌生人的口中發出來的,風把那些詞句吹得忽明忽滅。

聰說:“如果你放棄做夢了,我的結局就可能是永遠在荒野上流浪。請你不要放棄,好嗎?讓我的人生繼續下去吧。”

語塵感到一絲苦澀的味道在口中泛開,是一種壓抑不住的哭泣的前兆,她語無倫次道:“可是,我隻是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女孩,我什麽都沒有,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珍惜我,如果我往前跨一步,就會掉下去摔個粉碎。我連自己的人生能不能繼續下去都不知道,怎麽繼續你的人生?你是我虛構出來的,現在我沒有力氣了,不想繼續了,我隻想安安靜靜待一會兒,求你,從我麵前消失吧!”

“你虛構出了我,就應該為我的人生負責,不要半途而廢,給我一個能到達的地方,好不好?”

語塵痛苦地搖著頭,說:“這不可能,我隻是一個很平庸很低能的作者,這隻是一個又無聊又愚蠢的故事。我寫你隻是因為太寂寞了……我筆下的人不可能真的出現在我麵前……我不想做夢了,從我眼前消失吧!”

聰不肯消失,他凝視著她,靜靜地說:“我是真實存在的,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把你的手給我。”

眼前的影像如此清晰,讓語塵有了刹那的恍惚。她伸出手,碰到的是聰的手,從手指根部到手腕都用布條纏了起來,手指很冷,但那觸感屬於人的皮膚,不是一件冰冷的器物。

語塵想,我一定是死了,沒有死於疾病、車禍、心碎、自殺,而是死於挖坑不填。

語塵醒來發現自己睡在小屋的**,身上蓋著一條毛巾毯。空調沒開,但是屋子裏卻不顯得悶熱,似乎有一股涼意在流動。天已經亮了,陽光從窗簾的縫隙射進來,在地上形成了一道金色的線。

語塵猛地坐了起來。她看見聰坐在房間的角落裏,仍然是一副沙漠少年的裝束,靜靜地看著她。

“你醒了。”聰站了起來,解釋說,“對不起,我本來想待在外麵,但是我怕別人看見會起疑心。”

鬧鍾顯示已經是早晨九點了,止疼片的效果已經過去了,皮膚的麻木感和視線的模糊感都已經消失了,經過幾個小時的睡眠,語塵覺得肚子很餓,腦子很清醒,所以她更加無法解釋聰的存在。

那不是夢?或者,那是夢中的夢中的夢?

語塵瞬間想再重複一遍昨晚模糊之中的語無倫次和歇斯底裏,但是呆了半晌,最後說出口的卻是:“換一件衣服,我帶你去吃飯吧。”

語塵平時穿得樸素,衣服大多是很寬鬆的中性式樣,她挑出了一件純色T恤衫和一條牛仔短褲給聰。

聰從浴室換了衣服出來,雖然他比語塵高了半個頭,不過因為瘦,穿著很合身很休閑。沒有了長袍和布條的遮掩,他脖子上手臂上都露出了大片被灼傷和凍傷的肌膚,一個流星形狀的烙印,刻在他左後側的脖頸上。

語塵想,原來我把聰設定得這麽、這麽好看嗎?

門昨晚被小偷撬壞了,語塵也懶得理會,直接把門掩上了。

外麵是個陽光燦爛的天氣,走出狹窄的巷子,路邊的店鋪,街上的行人,空氣中飄浮的各種小吃氣味,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

聰雖然很安靜,但是語塵能夠感覺得到,他有點兒害羞和不安。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是語塵那中世紀式的太空歌劇裏沒有給他呈現過的。

語塵想了想,拉住了他的手。長大後語塵就沒有牽過男孩子的手,但是拉著聰的手,那種感覺是無比契合的,因為他本來就是屬於她的。

他是屬於她的,這讓她從心裏湧起了一股勇氣和喜悅。

如果這是挖坑不填的報應,那麽,這一定是世界上最神奇詭異的報應。

平時語塵吃得很簡單,早飯買個飯團,在快餐店打工,有免費的午餐可以吃。

不過今天語塵把聰帶到一家像樣的店裏,叫了兩份排骨蓋澆飯。

這家餐廳裝修得很漂亮,桌椅都是糖果色的,餐具是厚重的黑色和紅色,飄著附庸風雅的古典音樂。

語塵一邊吃一邊說:“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讓我把你的故事繼續寫下去?”

聰點點頭。

語塵說:“好吧。”

聰說:“你答應了?”

“嗯。”

聰粲然一笑,語塵從來沒有見過他笑,有點兒被驚豔到。那麽純粹,像是能把周圍的一切都照亮,語塵決定以後在故事裏要讓他多笑笑。

語塵說:“但是你是怎麽來的,你又怎麽回去呢?不,你別誤會,我不是催你走,我隻是有點兒擔心……”

聰說:“是午夜之門把我帶來的,隻有一天的時間,今天晚上十二點我就會消失,你放心吧。”

語塵不知道什麽是“午夜之門”,因為她的故事裏根本沒提過這個,但是無論如何,她鬆了一口氣。

“那麽,還剩下十四個小時。我在故事裏讓你過得那麽不快樂,那麽,在這剩下的十四個小時裏,我一定要和你一起開開心心的。”語塵想。

吃完飯後,聰猶豫著問:“我們能再坐一會兒嗎?”

他說話的時候,語塵總能聞到一絲涼涼的味道,像薄荷葉子一樣。

“可以啊,你還想吃點兒其他的嗎?”

聰搖頭,微笑:“我喜歡這音樂。”

他的微笑好像冰水裏的一個幸福的小泡泡,語塵笑著說:“你想聽多久就聽多久,我再去叫兩份冰淇淋來。”

冰淇淋這種神奇的食物讓來自蠻荒幻想的聰驚訝不已。它們是一個個圓球,呈現草莓和香芋的顏色,在透明的玻璃杯裏麵靜靜地躺著,散發著牛奶和水果的芳香。

“你喜歡哪種口味?”

聰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吃過。”

他所生存的地方沒有冰淇淋,沒有音樂,沒有自由。

語塵給他選了草莓味。

語塵和這個年齡段的其他女孩一樣,都喜歡吃冰淇淋,但是家境不好,使她從小就學會了抑製自己的欲望。隻有偶爾和永茜在一起的時候,她們才會去吃一回冰淇淋。

永茜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又大方又機敏,隻是有點兒以自我為中心,語塵和她在一起,總是會讓著她。但這也是正常的,哪一個風華正茂的漂亮女孩不自我?

想到永茜,語塵考慮要不要把今天遇到的怪事和永茜說一說,但是拿出手機又忍住了。讓這個秘密暫時成為她一個人的秘密吧。

等他們終於起身的時候,聰從口袋裏拿出了一樣東西遞給語塵,說:“這點錢可能不夠,不過我隻有這些了。”

語塵開始以為是一顆水晶,仔細一看,嚇得差點驚叫出聲。那是一顆有龍眼大小的鑽石,它光彩奪目,像一顆被冰封起來的小太陽,是那個虛構星球的特產。

她的心怦怦跳著,連忙把鑽石按進聰的手心裏,拉著他出了店門。

“往西是雲錦山,那兒非常美,有千丈瀑布,有漂流;往東是大海,有沙灘,有浴場,你喜歡去哪兒?”

兩邊都是語塵多年來一直想去但是總是因為沒錢、沒時間而沒有去成的地方。今天她豁出去了要奢侈一回,把手裏的一千多塊錢花個幹淨。

聰的眼睛裏顯出迷惘的神色,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瀑布和大海,也完全不懂什麽是漂流和浴場。

聰說:“其實我來隻想請求你寫完我的故事,剩下的時間,我一個人就好了,你不用為我做那麽多。”

風吹來了浮雲,長街一段一段地暗下去了,眼前的景象好像一張照片,在漫長的時間裏褪掉了顏色。

語塵想:“對,這不是一場穿越的鬧劇。他和她之間也根本不是朋友關係。”

但是,就這麽分手了嗎?讓這個來自她的貧瘠幻想的男孩,在這座像蟬的鳴叫聲一樣炎熱雜亂聒噪的城市裏度過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就像他一個人在荒漠上穿行一樣。

語塵說:“去海邊,好不好?”

乘大巴去海邊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途中,聰靠著車窗睡著了。語塵靠著他的肩膀,也迷迷糊糊地做起了夢。

夢境一開始很模糊,影像扭曲,光線暗淡,但是很奇異的,給人以故地重遊的錯覺。語塵忽然明白過來了,她在聰的夢境裏。

禁閉室隻有兩三平方米大。沒有窗戶,沒有光,隻從門縫裏流進些許空氣。黑暗像張開了的水母,在深海的最深處漂浮。聰感到冷從他身下的大理石地板一寸一寸升上來,而背上的疼痛幾乎是唯一使他覺得自己還活著的東西。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被關了多久。他的體溫把地麵焐暖了又涼了,反反複複,直到體內再也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黑暗並不是什麽恐怖的東西,對他來說,置身於荒涼的人群中才是最大的恐怖。所以,一開始他並不覺得難以忍受。可是後來,他開始發燒了。看不見的火灼燒著他的咽喉,沿著鮮血流淌到全身,最後停留在大腦的深處。黑暗像一塊巨大的幕布,投影著他高燒中的幻覺。他覺得自己是在向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深淵墜落,漫天的星光像巨石重重砸向他。當墜落的無助感停住時,他仰起頭,看見自己站在無數陌生人中間,人們紛紛從他身邊擦身而過,回過頭來,投給他冷漠和厭惡的一瞥。

天空下雨了嗎?如果黑暗也可以凝結成雨點,這雨一定也是黑色的吧。黑色的雨一點一點打在他身上,他渴到了極點,口中充滿了黑雨的血腥味。

孤獨像一種難以拔除的毒癮,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著他。他張了張口,想要喊出一個名字,一個能夠拯救他、保護他的人的名字,卻什麽都沒有喊出來。因為從始至終他都明白,他心底所企求的那個人,從來沒有在他的生命裏出現過。

更多的記憶,呼嘯著湧入語塵的視野。

他不惜以折斷後腰為代價護住了這個幼小的公主。激光劍的鋒刃從他背後劃過,好像被烈火燒過,割破了一道長長的傷口。他衝過去的力度如此之大,以至於連人帶懷中的女孩一起摔出了炮台,重重砸在炮台下向外延伸的一處鋼板上。

血迅速滲透了背上的衣服,女孩伏在他懷裏,不知是昏厥了還是嚇傻了,竟沒有哼一聲。聰摸了一把腰間的傷口,女孩一雙晶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兩汪深井,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隨著接踵而至的一連串爆炸,鋼板猛地振動起來,因為承載不住兩個人的體重,開始向下傾斜。聰一手摟著女孩,一手狠狠摳住鋼板的邊緣,但著力點不夠,隨著爆炸聲的臨近,兩個人吊在空中,眼看就要墜入萬丈深淵。

聰瞥了一眼身下在爆炸中戰栗的巨大的空間,心想,就這樣了嗎?我最終還是救不了她嗎?我救不了任何人嗎?小女孩抱他抱得更緊了,細膩的脖頸讓聰感到有點溫暖。他們幾個小時前才第一次見麵,此刻卻好像兩株互相纏繞依存的藤緊貼在一起。

大樓下麵的風直衝上來,卷起他們的衣衫。女孩子的白紗衣仿佛是一對蒙朧的翅膀。翅膀下,一架蜻蜓戰機正迅速向他們靠近。

儲博恒從聰的懷抱中接過了公主,把她交給了一旁等候的侍從。女孩隻來得及回頭看了他一眼,就被抱走了。

當儲博恒回過頭來,打算對男孩說幾句嘉勉的話時,卻發現那個男孩已經不聲不響地離開了。燈光灑在鉛灰色的回廊上,一片靜寂。

語塵看到了屬於聰的世界,那個世界是她幻想出來的,那裏有龐大的帝國,有浩瀚的銀河,有強大的武士,有美麗的公主。

在那個世界麵前,她生活中遭遇的一連串挫折,都像塵埃一般微不足道。在她生活的碎屑困厄麵前,這些輕浮的幻想,都像塵埃一般虛無縹緲。

她一定是把自己的感情投入到所寫的世界裏去了,所以當她過得不快樂的時候,命運也對聰分外的冷酷。

接下來有可怕的奴役生活,有匪徒濫殺無辜的景象,還有無止境的風雪……

夢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伴隨著耳邊傳來的車輪轟鳴聲,鄰座人說話的聲音,手機鈴聲震動的聲音,然後猛地一下,語塵和聰都醒了。

語塵說:“對不起,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把你當作一個真正的人……我隻是因為無聊編造一個故事,就像玩一個通關遊戲一樣……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會讓你這麽苦。”

聰看著她,沒有回答。

“我可以修改的,我可以把這些都刪掉,我會讓你過得很幸福,你會留在伊甸首星成為少年武士,你會和公主一起長大,將來,你會成為……”

“你可以這麽做,但是這樣的話,就不是站在你麵前的這個我了,而是另外一個叫聰的人了。”

語塵怔住了。

“我可以改變的隻有你的未來?”

聰說:“是的。”

3

穿越在技術上絕對是個危險活。

語塵媽媽打了電話過來,語氣親熱,顯然心情不錯。

“語塵,媽今天買了很多菜,你晚上回家吃飯吧。啊,又要值班啊?也行,到時候我給你送過去。沒事沒事,不麻煩,這有什麽麻煩的?行了,就這樣啊。”哢嚓一聲,掛了。

語塵估計媽媽是因為昨天說話口氣太硬覺得有點內疚,所以今天來補償一下。

“你媽媽?”聰問。

“嗯。”語塵說。

語塵沒有跟媽媽解釋她已經被快餐店辭掉了,也沒提她外出在海邊,她的煩惱是媽媽無法理解的,就像她無法理解媽媽的喜怒無常。

海邊的黃昏很美,雲堆積在海麵上,像連綿的山巒。到處都是人,人們在海水裏遊泳、衝浪、坐快艇巡回,人們在海灘上堆沙子、吃燒烤,或者什麽也不做,隻是呆呆地望著遠處。海水爬到人們腳下又退去,一次又一次,永不厭倦。

因為昨晚沒有洗澡換衣服,語塵還穿著那件荷綠色裙擺的白裙子,她脫掉鞋子,光著腳在沙灘上走來走去。手機響了幾次,是語塵打工的那家快餐店打來的,語塵沒有接,摁掉了。

光線漸漸暗淡下來的時候,周圍的嘈雜紛亂無法掩蓋從心裏湧起的迷惘,就像來到了末日,來到了另一個星球上。

語塵說:“有時候我會想,這個世界是真的嗎?活著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聰說:“很多人都這樣想過。”

語塵說:“人會這樣想,一定是因為活得不快樂吧。”

“你不快樂?為什麽?”聰問。

語塵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真的,她不快樂,為什麽呢?因為窮?因為長得不夠好看?因為沒有人喜歡她?因為被陌生客人欺負?這一切,都不是她吃了五片止疼藥半夜爬到天台欄杆上去吹風的理由。

“因為,因為我很寂寞。”

“你有媽媽,有這麽熱鬧的城市,還有這麽美的海,為什麽會寂寞?”

“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所以才寂寞吧。”

從海麵上吹來的風,把他們的衣衫吹得飛揚。語塵的裙子在吃燒烤的時候被辣油滴髒了,她下意識地擺弄了幾下,還是算了。

“你喜歡小公主嗎?”語塵問。

聰搖了搖頭。

“她離開你的時候你很傷心。”

“也不是傷心,隻是因為很少有人接近過我。”聰說,“我已經都快忘記她長什麽樣了。我想就算我們再見麵,她一定也認不出我了。”

是啊,你們沒有開始就結束了,就像我和嘉寧一樣。

“那麽儲博恒呢?你希望以後還和他見麵嗎?”

“我不知道。”

語塵想:“我設定那個高不可攀的角色,完全是用來讓聰痛苦的。我讓他仰慕他,把他當作精神上的父親,然後讓儲博恒誤解他,冷落他,棄他而去。”

就像,我身邊的,很多人一樣。

語塵說:“我想你需要一個同伴,一個新的角色。他應該比你大幾歲,很樂觀,很開朗,大大咧咧甚至有點兒吊兒郎當。他有很多很多的缺點,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過去,但是他從來不會放棄。”

她一把抓住聰的手:“你喜歡嗎?你喜歡這樣的未來嗎?”

聰微笑著點點頭。

他們本想在海邊過夜,但是語塵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警察局打來的,問她是不是丟了一台手提電腦。

原來那小偷被人舉報了,警察從他來不及脫手的贓物裏發現了語塵的電腦。警察根據小偷供認的地址找到了房東,又從房東處得到了語塵的電話號碼,打電話過來讓她盡快去認領。

語塵不明白為什麽晚上警察局還要辦公,不過既然這樣說,當然還是盡快去好了。而且,那幾萬個字的故事失而複得,更是讓人驚喜。

天已經很晚了,他們搭上了一輛回城的汽車,聰從車窗看出去,海水已經變成了深黛色。天空陰雲密布,看樣子快要下雨了。

開車的是一位年輕媽媽,她握著駕駛盤說:“這天真是夠熱的……你們是小情侶吧?小姑娘你很有本事哦,能找到這麽漂亮的男朋友。”

語塵笑著,沒有否認。

語塵說:“以前,我一直夢想有一天,有一個男孩子陪我一起來海邊吹風,我們在沙灘上漫步,說一些不會對別人說的話。”

今天,在這種奇異的情境下,夢想實現了。

領了電腦,又再三謝了警察叔叔,回家將近九點了。語塵這才想起媽媽要來的事,媽媽從來不隨身帶手機,這麽晚,估計她已經走了。

誰知道到了租的房子發現燈亮著,媽媽正在等著。

桌上放了幾個盒子的菜,還有一大袋葡萄、水蜜桃和蘋果。

媽媽看見他們,一愣之後,問道:“他是誰?”

一邊是中年發福,穿著城鄉接合部流行的大花裙子,渾身散發著市井大媽氣息的媽媽,另一邊是來自幻想世界的聰,語塵瞬間有種精神分裂的錯覺。

語塵說:“他是我的同學。我們剛剛參加同學聚會回來,他怕路上會有危險,所以把我送回來。”

也許是因為語塵很少說謊,也可能是因為聰長著一副乖小孩的模樣,所以媽媽一點兒沒懷疑,馬上就相信了。

“這可是有心了,同學,來坐吧,這屋子就是太窄了。吃點兒水果,吃點兒水果。”媽媽拉著聰的手,把他拉到桌邊,她忙著找盆子洗水果,寒磣的出租房立刻生出了熱鬧歡快的氣氛。

媽媽嘮嘮叨叨著:“其實啊,我也常擔心,你說語塵一個人住在這裏,有時候還要上夜班,萬一遇到壞人可怎麽辦哦!我們家語塵,你跟她同學你也知道,人是好,就太老實了……對了,”媽媽轉過頭來,對語塵說,“我今天去你們快餐廳了,語塵,店裏的人告訴我你不做了,我一聽就知道你被人欺負了。明天媽媽就去要監控錄像去,哪兒來的王八蛋客人找我女兒的茬兒,我要打電話給你舅舅、二姨夫、大表哥,就不信找不出那混蛋。我那麽多外甥侄子都是吃素的嗎?今天我把那白癡店長狠狠收拾了一頓!我女兒來他們店打工,那是勤工儉學、是上進,我女兒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他們倒好,還真把你當丫頭使喚了。我告訴他們,這事兒沒完!”

她的生活是如此地讓人哭笑不得,隱隱的,還有一絲黑色幽默。特別是燈光下,看著媽媽不停地和聰說話,講語塵是多麽的善良,從小到大是多麽的聽話,學習又是多麽的好,高考失利運氣是多麽的差,而聰一臉乖巧地聽著,這情形,簡直讓語塵無法直視。

“哎,你考上了什麽學校?”媽媽問聰。

語塵連忙接話說:“他考上了浙江大學。”

“浙大?好學校啊,不是我說,一看就知道是個規規矩矩的孩子。不像街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孩,頭發剪得像鬼一樣,穿得像流氓。來,吃葡萄,這葡萄特別甜,我特地買貴的那種……”

媽媽不停地讓聰吃水果,又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車軲轆話,最後,語塵忍無可忍問:“媽,不早了,你晚上要睡在這裏嗎?”

語塵真怕媽媽會說好,幸好媽媽說:“不了,這床太小了。睡一夜非把我擠死。語塵,你也和媽媽回家吧,家裏涼快。活兒丟了就丟了,正好可以回家休息幾天。你大姨那邊還有個家教的事呢。”

媽媽通情達理起來,真讓人有點招架不住。

語塵說:“晚上我先住這兒,等東西收拾好了,明天就回家,行嗎?”

“也行。”

媽媽看了看聰。語塵連忙說:“小聰,你和我媽一塊兒下去吧,我媽跟你不同方向,你送她到路口再走。”

她一邊說話一邊眨眼睛,聰心領神會。

媽媽和聰一起下去了。雷聲隆隆,語塵跑到天台,看見他們走出了樓梯口,又出了巷子。一輛出租車在路邊停了下來,媽媽打著手勢和聰說了幾句話,上車走了。聰從原路折了回來。過了一會兒,天空落下了第一滴雨,然後又粗又大的雨點不停地打下來,周圍一片劈裏啪啦聲,遠遠近近的霓虹被浸在雨水中。

聰上來的時候,語塵對著他笑:“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好久好久沒有下雨,雨點裏混合著暑熱、塵埃和酸氣,打在身上熱乎乎的,像一個個泥點子。裙子上沾滿了髒雨點,但是語塵還是非常快樂,站在雨裏不肯離開,仰頭看天,雨點打得眼睛都睜不開,可是整個人想躺下來,躺在地上,融化在雨聲裏。

聰換回了自己原先穿的衣服。

“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走了。”

“你可以不走嗎?留在這裏吧,讓那個傻逼故事見鬼去吧!留在我的世界裏,我就當你是我弟弟,我們一起生活,好不好?”

聰微微失神,隨即說道:“我不屬於這裏。”

“為什麽?”雨太大,語塵幾乎是喊出來,“我可以把寫的東西刪掉,這樣那個世界就沒有了,你就可以留下了,不行嗎?”

語塵大聲說:“我不想聽這些邏輯,我隻想說,你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聰說:“其實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啊。從我十歲開始,每次我遇到困難的時候,我都會聽見你的聲音,你對我說,生活總是會不斷地讓人失望,但是不要害怕,我是你的男主角,你會和我在一起,所以每一次我都——”

空氣裏有東西像電火花一般發出“啪”的一聲。

聰突然不再說話,倒退了一步,語塵抬頭,看見聰的神色變得很緊張。

“快走!”

語塵還沒反應過來,那電火花一般的聲音又啪啪響起,一道光柱照得她睜不開眼睛,無數的雨點懸立在半空,沙沙聲立刻停止了。聰已經一把抓住她的手。

一個黑衣人從半空中撲了過來落在天台上,不止一個,是一群!他們裝扮怪異,腰係短刀,荷槍實彈。

是語塵故事裏那群追殺聰的“狩獵者”!在語塵筆下,他們是一群燒殺劫掠無惡不作的匪徒!

聰一腳踢飛了天台上堆積的一堆木材,木片像利箭一般四散飛去,砸向這群暴徒。片刻的空隙,聰已經拉著語塵衝下了樓梯,拉上了鐵門。射線從鐵門後麵傾瀉過來,貼著語塵的臉和腰打在牆壁上,灼燒出了許多個孔洞。一股焦味迎麵撲來。

語塵感覺自己像是一頭撞進噩夢裏了,數不清的樓梯台階像一條盤旋下降的線,在眼前忽隱忽現。她寫過很多命懸一線的場景,但從來不曾真正體驗過這份驚險。鐵門顯然無法阻擋全副武裝的匪徒,如果他們追上來了,那麽他們該怎麽辦?這幢樓裏其他的人怎麽辦?街上的人怎麽辦?

這會是一場大屠殺……

已經衝到樓道口了,門是開著的,但是他們出不去,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他們擋在了裏麵。

語塵用手機打110,沒有信號。這座公寓被穿越的力量暫時封印了。

樓上傳來紛亂的腳步聲,語塵拍著二樓住戶的門,沒有人來開門,聰猛地一下撞開了門。

房子裏一片漆黑,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語塵隻聽見胸腔裏的心髒拚命地跳著。聰拉著她,在黑暗中找了一個角落隱蔽了下來。幾乎同時,匪徒們衝了進來,他們發出野獸一般的怪叫,在房間裏四處破壞。瓷瓶碗碟被砸得粉碎,羽絨坐墊被挑破,下了一場嗆人的雪。

當他們在房間裏四散分開的時候,聰悄無聲息地閃了出來,擰斷了一個近在眼前的“狩獵者”的脖子。黑暗中,人的視力能達到極限。語塵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在麵前被殺死,手心裏攥了一把冷汗。汗水沿著她的脊背往下滑,片刻之間,聰用從死人身上得來的射線槍幹掉了搜索房間的另外四個匪徒。

這是夢?這不是夢?

聰隱在牆後麵,一點一點摸索著。他的動作輕捷而靈敏,完全沒有了他平時的無措和憂鬱,簡直像一頭野獸。

“不要害怕,”語塵在心裏說著,“你是我的男主角,我為你設計好了未來,所以,你一定不會死。”

射線槍的聲音不斷傳來。那聲音並不響,就像有人在擦燃火柴,總是“哧”地一下,“哧”地一下,有時候是連綿地許多下。語塵仍然在角落裏,在櫃子遮擋下。她已經看不見聰,也看不見任何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什麽都沒有發生。突然,一絲危險的直覺,像刀鋒上閃耀的寒意,像一桶從頭澆下的冰水,把語塵固定在恐懼之中。

有人在逼近她,不是聰!

語塵的手顫抖著抓住了一側的一個落地台燈燈柱,不顧一切地揮了過去,正好砸在對麵那個匪徒的脖子上,砸出了一片血花。但是匪徒紋絲不動,用一隻巨大的毛茸茸的手掌,扣住了語塵柔軟的脖頸。

語塵沒有尖叫,因為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匪徒在叫:“出來,否則我就殺了她!”

聰沒有出現,出現的是一道射線,它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匪徒的額頭,語塵隻覺得扣住咽喉的那隻大手一個戰栗,手和整個人一起癱軟了下來。

聰問:“你沒事吧?”

語塵無力地張了張口,從幹硬的唇舌間擠出了兩個字:“沒事。”

聰說:“來!”

恍惚中,語塵覺得自己是故事裏的戈雅公主,跟隨著聰,在月河船塢的通風管道裏爬行。語塵想,不對,這不是我,我是這個城市一個很普通的女孩,我買不起喜歡的裙子,被人奚落的時候不會反駁,不知道怎麽和父母溝通……我的生活有很多煩惱,細細碎碎,讓人覺得難過不快樂。可是不是這樣的,不是在黑暗中躲避一群殺人魔,不是把性命懸在生死一線!

如果這是夢,求你讓我快點醒過來吧!

聰說:“快,我們要拿到電腦。”

“為什麽?”

“離午夜還有很長時間,這座大樓裏至少還有五個人,我沒有把握能把他們都殺掉。我們必須拿到你的電腦,因為你是創造他們的人,隻要你在故事裏把他們寫死,他們就必死無疑了。”

語塵點頭:“對。”

黑漆漆的樓道,像怪獸的內髒一樣,危機四伏。語塵隻顧著往前衝,以躲避聰和匪徒搏鬥的聲音。幾聲哢哢之後,匪徒倒地,聰站起來,血從他眼眶裏流了下來。

不止眼睛,他身上還有好幾處在流血。

拿到電腦!

外麵有撞擊的聲音,有慘呼聲,有一道射線穿門而入,打在牆上。

語塵打開文檔,除了自己所寫的故事外,下麵魔術一般浮現了語塵從來沒寫過的內容:

“聰在荒野上遇到了午夜之門,通過午夜之門,他來到異世界尋找能改變命運的命主……臨近午夜的時候,狩獵者也發現了午夜之門,並穿過午夜之門來到了異世界……聰和狩獵者們交手,狩獵者A死。狩獵者B死,聰受傷。狩獵者C死……”

尼瑪這算什麽!打怪記錄嗎?

語塵閃電般打上了一行字:“聰殺掉了最後一個狩獵者。”

門外好像有什麽東西爆炸了,衝擊力把門甩了過來,狠狠撞在牆上,但是這爆炸幾乎是無聲的,就像黑色的洪水。然後一切停止了,聰倚著門坐倒在地,血汩汩流過他的手臂。

語塵分神的一刻,文檔裏又自動出現了一行字:“聰受了很重的傷,”語塵運指如飛,連忙加上“幸虧傷口並不致命。隻是因為失血過多,過度疲倦,他暈了過去。”

語塵回頭,聰已經昏迷。

語塵幾次在電腦裏輸入:“午夜,聰決定留在異世界,午夜之門關閉了。”但是無論她怎麽打,換多少種輸入方法,這行字就是打不上去。

故事在它成形的時候,就顯示出了它的獨立性,不再是它的作者所能夠掌控的。就像故事裏的人,在他被寫出來的時候就存在了,怎麽也抹不去。

午夜臨近,聰仍在昏睡之中,語塵已經盡力包紮了他身上的傷口。那滿地的屍首,那射線槍留下的可怕痕跡,語塵暫時無能為力。

語塵無力地蹲坐在地上,把頭蜷在雙臂之間,很久很久,她終於在鍵盤上打出了一句話:“聰醒了。”

聰的臉微微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這雙眼睛仍然是語塵第一眼看到的那雙認真的,呈現夜色一般純淨的黑色的眼睛。

語塵說:“午夜快到了。”

聰掙紮了一下,把自己撐了起來。天台上的風雨都完全停滯,四周靜得可怕,好像從寂靜中能聽到天體運行的聲音。

鍾聲敲響的那一刻,失真的世界突然恢複了聲音和動作,雨點飛撲下來,罩住了他們全身。

聰說:“你答應我了,要寫完我的故事。”

語塵點頭:“一定會的,我保證。”

“今天我很開心。”聰微笑了一下。

語塵也笑了:“我也是。”

“不要擔心,這一切都會隨著午夜之門的消失而結束,以後也不會再出現了。”

語塵點點頭,你也不會再出現了,是不是?

鍾聲還在緩慢而鄭重地響著,一下,一下,一下……

“一艘全宇宙最棒的飛船!”語塵強調。

“還有很多的同伴!”

“都是最好、最講義氣的朋友!”語塵笑著,眼淚從她的臉上淌了下來。

“再見。”

“再見……”

聰一腳踏入了虛空,他穿著沙漠黃色袍子的身影像青煙一般在空中消失了,隻剩下雨的沙沙聲。

陽台上的屍體全都消失不見了,但是牆上的射線槍痕跡還留著,顯示剛剛發生的一切不是一場夢。

終於,這一天和這一切都結束了。

接下來,會有一連串的麻煩,會有許多許多事情無法解釋,但是語塵站在雨裏,並沒有感到沮喪。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手機,撥打了報警電話。

尾聲

聰從遍地的屍體中站了起來。荒原蔓延到與天交接處,夜空晴朗澄澈,密布著冰凍的星星。

一輛吉普車在重金屬搖滾的伴奏下遙遙而來,帶來了彌漫的塵沙,又一個270度旋轉停在了聰麵前。

車上的人戴著一副防風鏡,衣衫破爛,顯得落拓不羈。

他瞥了一眼這一地的死人,又轉頭打量了一下聰。

“嘿,你幹的?”他說。

聰警覺地盯著他,吉普車上有一把鏽跡斑斑的機關槍,但是明顯還能使用。

男人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口白牙。

“不想搭車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