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水中的修羅城

1

那個男孩,每個晚上都在地鐵站擺攤賣畫。地鐵站就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我無數次經過那條地下通道,快步走過那些嘈雜淩亂的地攤,卻一直沒有注意到他。

如果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如果不是那張鬆木長椅的位置如此的巧妙,可能我就不會知道他的存在,就像一座城市,永遠看不到自己在水中的影子。

但是在那個六月的傍晚,命運精心設計了一個陷阱,使我因為暴雨阻隔而坐到了那張鬆木長椅上。

鬆木長椅的一側是長廊的拐角,牆上有一個很大的液晶顯示屏,正在放映一部關於威尼斯的紀錄片。

幾年前,不斷上升的海平麵終於完全吞沒了威尼斯。水中的建築物依次倒塌,人工保護的一些建築也被海水侵蝕,布滿了水生植物。水下攝像機借著薄薄的日光,穿梭在那一條條曾經的街巷之間,無數的魚追隨著鏡頭,美幻若夢,像一次穿越時光的旅行。

水下的畫麵幽暗莫測,大屏幕就像一麵黑色的鏡子,映出了一個少年白色的身影。

他穿著簡單的夏裝,短發,眼睛總是凝視前方一小會兒,然後埋頭在紙上迅速地畫起來。

這個過程重複了很多次,我才猛然醒悟,他正在畫我。

我轉過頭,看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坐在一大堆作畫工具中間,左臉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疤,使得半張臉都扭曲了。另一側,卻是幹淨清秀的本來麵目。

發現我在看他,他微笑了一下,傷疤使微笑顯得很古怪,嘴角卻帶著明朗的羞澀。

我說:“讓我看看好嗎?”

畫中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側臉,背景處理成深色,蒼白的膚色像浮在黑水上的一片白月光,有一種清靈衝淡的美。但是看久了,會發現那張臉是空的,沒有表情,沒有內容,就像一具被錦緞包裹的骷髏。

“很漂亮。”我說。

他沒有回答,夾著一根鉛筆的右手放在那張畫紙上一直沒有移開,顯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掏出錢夾,問:“多少錢?”

“我隨手畫的,”他站起來說,“如果不喜歡用不著付錢。”

“我喜歡,多少錢?”我笑著堅持。

他猶豫了一下,報了一個很合理的價錢。

這個畫技青澀的男孩,也許以後會成為一個好畫家,因為他能看見人心底的秘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的情緒壞到了極點,那幅畫被我卷起來扔進了一個空櫃子裏,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2

和往常一樣,將近中午,我醒了過來,陽光把這個我叫作“家”的地方照得透亮,沒有方寸的隱匿之地。

鍾點工已經來過,把每個房間都收拾得纖塵不染。擱了一周的鮮花被換過,桌上放著做好的午餐,冰箱裏多了一些新鮮的半成品菜。

這位神秘的鍾點工向來都是趁我熟睡或外出的時候來,用一套備用的鑰匙開門。我在這所房子裏住了兩年,隻和她打過三四次照麵。

她和樓下那位過分熱心的保安,和那幾個總是在我外出的時候遠遠跟隨著的保鏢,連同這所裝修精美的房子,都是我父親用來包裹我這具骷髏的華麗錦緞。

手機有一條留言,是李雲澤叔叔發來的,他讓我有空去看看他。

李叔叔是我父親的老同學,小時候我在學校闖了禍,總是打電話讓他來幫我擺平。我高考填誌願,也是他來給我做參謀。

他是一位生物學家,初出茅廬就在克隆研究領域嶄露頭角。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艾爾克隆事件”,說不定他已經名滿天下。

臭名昭著的艾爾曾是西方醫學界的一個名人。本世紀中葉,器官移植技術已經非常成熟,艾爾看準了器官移植市場的供不應求,秘密建造了一個很大的克隆人研究基地。剛開始他嚐試用植物化的方式培植克隆人,讓克隆人處在昏迷狀態中慢慢養大,結果沒有成功。於是他又開始養育活生生的克隆人。這些克隆人被囚禁在地下,與世隔絕,智力低下,他們的器官長到一定程度被摘除賣掉,本體則被注射而死。

醜聞曝光之後,艾爾的研究團隊被送上了法庭,為首者七人被判死刑。業界所有與克隆學有關的專家學者,比如李雲澤、比如我父親,都被無辜牽連,受到輿論嚴厲譴責。在那之後的二十年,克隆學的研究陷入了停滯狀態。

我父親曾說過,李雲澤大學時就對克隆有著狂熱的愛好,可惜生不逢時,蹉跎到中年,仍然隻能在大學裏教教理論,在醫院研究臨床心理學。

我回了個電話,和李叔叔約好了時間見麵。

3

我們在李雲澤的辦公室坐下來,窗口掛著一隻鳥籠,兩隻一模一樣的綠色鸚鵡在鳥籠裏剔著羽毛。

“最近怎麽樣?”他問。

“挺好的。”

“這裏呢?”他指了指我的胸口。

“也挺好的。”我微笑說。

李雲澤熟練地把我檢查了一番。

對於我的心髒,醫學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所以這番檢查也不過是例行公事。四歲那年我受傷瀕臨死亡,因為搶救及時僥幸逃過一死。十八年裏,我做過無數次手術,能苟延殘喘到現在,成本奇高,已屬不易。

最後一次手術是在兩年前,他們在我的胸腔裏植入了一個微型的監控儀,每次發病,監控儀會發出信號給家人和附近醫院,這樣,即使我一個人生活,也可以在第一時間得到救治。

他在我對麵坐下來,手臂擱在沙發扶手上,上身前傾,這是一個親切交談的姿勢。

“和你爸多久沒見麵了?”

“幾個月吧,我不知道。”

“去看看他。”

我笑笑。

他歎了口氣:“小言,你爸隻有你一個孩子,你心髒不好,加上又是RH陰性血,連給你做移植都找不到供體。這些年他一直為你操心,怕你受到傷害。他太想保護你了,有時候做事難免偏激一點兒,你要體諒他。”

我點點頭。

“這樣好嗎?明天晚上陪我吃頓飯,我會把你爸也請來。到時候,你們聊一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和父親每次見麵都會不歡而散。上次我去看他,我們大吵了一架,以他打了我一耳光告終。

有時候我甚至會想,如果李叔叔是我父親,我們的父子關係說不定會融洽得多。

當然,並不都是他的責任。

我父親人不錯,很多人都這麽說。研究基因學受挫後,他轉戰商場,開了一家醫藥公司,現在這家公司已經是一個市值數十億的上市公司。

許多年來,他一直保持著非常正麵的公眾形象,每年都要拿出大筆款子去做慈善。他私德也很好,母親去世後,他雖然有幾個情人,卻一直沒有再娶,也從來沒有鬧出什麽新聞。他沒有強迫過我繼承他的事業,總是順從我的意願。小時候我喜歡畫畫,他請名師來教我,後來我放棄了,轉而學習曆史,他也支持我。

當然,對一個隨時會死的孩子,實在也不可能期望太多。

從另一個方麵講,我父親骨子裏其實是個很冷酷的人。他很少看電視,唯一喜歡看的節目就是動物世界。他內心崇尚自然法則,喜歡弱肉強食。獅子獵殺羚羊的血腥場麵,我看著總是渾身不舒服,他卻能看得興致盎然。在商場上,他是一個精明強幹的獵手,他的公司是在不斷打擊競爭對手、不斷兼並其他企業的過程中發展壯大的,該裁員的時候他絕不會少裁一個人,任何阻礙他都會毫不留情地去清除,當初的合夥人之一就是被他逼得山窮水盡最後跳樓自盡。

與他的成功相比,我簡直就是一個貼著他的標簽的殘次品。

4

晚飯安排在李雲澤的家裏。飯菜都是在飯店訂的,李雲澤的夫人正在布置餐具,兩隻一般大小的黑貓跑進跑出,帶來一些歡樂的**。

我將近半年沒有見過父親。單薄的夏裝無法掩蓋他的消瘦,他神色冷峻,氣氛有點冷清。

李雲澤作為主人,一直試圖用輕鬆的話題來緩解我們之間的緊張氣氛。父親與他性格迥異,就像矛和盾一樣,互相抵觸,互為因果。多年來一直如此,始終是最好的朋友。

我看見玻璃櫥櫃上擺放著一個手工做成的金屬人偶,非常精致,沒話找話說:“這種人偶爸爸也有一個,不過是摔壞的。”

父親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李雲澤說:“那時候我們還在上大學,你爸做了一個,被我不小心摔壞了。我就把自己做的這個賠他,誰知他不領情,還是喜歡他原來那個。”

父親淡淡道:“本來就沒讓你賠。你做得再好,也比不上原來的。”

李雲澤笑道:“你爸是個很戀舊的人。”

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到了我的病。

李雲澤說:“美國那邊,人造心髒已經開始臨床實驗了,到時候,帶小言去看看。”

“開始臨床實驗?”父親冷笑。

李雲澤是個老好人,也就他能忍受我父親。

他說:“總是有希望的。”

父親說:“他需要的是一顆人的心髒!”

我就在他們身邊,可是他卻用“他”來指代我。好像我不是一個活人,好像我是擺放在那裏的一件器物。

李雲澤道:“總能想到辦法的。”

父親說:“十八年了。不是五年,不是十年,是十八年了!”

真可笑,這話的口氣倒好像李雲澤手裏有一顆人的心髒,卻舍不得拿出來給我一樣。

我忍無可忍,站了起來,說:“對不起,李叔叔,我還有事,先走了。”

我十三歲的時候,曾經在澳洲找到了一個可以配型的髒源。但是捐獻者的家人臨時改變了主意,竭力阻撓,雖然父親多方設法,還是耽誤了時間。

從那次起,父親的頭發開始斑白。

我從他的眼睛裏,無時無刻沒有看見遺憾。

我是他追求完美的一生裏,一個致命的遺憾。

5

又下雨了,雨點不斷地落下來,城市淹沒在一片密密的雨聲中。我順著人流走進了地鐵站的地下通道。

自從買下那幅畫之後,每次經過這裏,我都會刻意地把那個賣畫的少年排除在視線之外,不想與他有任何接觸。

關於威尼斯的紀錄片還在大屏幕上循環播放。兩極冰川融化,海平麵上升,已經吞沒了28%的陸地。早晚有一天,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都會消失殆盡,所有的城市,所有燈火輝煌的街道,都會沉入海底,萬劫不複。

如果世界末日的洪水在這一刻湧入了這個城市,那麽此時此刻,在我和少年之間,一切喧囂,一切變換的人影都會消失,隻剩下我們站在通道的兩邊,互相凝視。

“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聲音隔著汩汩的水聲,聽起來有點模糊,但是他手心的暖意很真切,就像親人一樣。

我的心髒沒有發出警告,我隻是很無助,無助得像一個溺水的孩子。

少年把我拉到長椅上坐下來,去免費飲水機那兒倒了一紙杯水,把它放到我的手裏。

我不渴,但是我喝下了這杯水,喝下了這近似於親人的好意。

他蹲在我身邊,問我:“好些了嗎?”

我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微笑:“好些了,謝謝你。”停了停,我向他伸出手,說,“我叫鬱言。”

“鬱言。”他握住我的手,說,“我叫李可,鬱言。”

那一年23歲因病休學的我,認識了18歲高中剛剛畢業的李可。李可白天在一家汽車修理廠打零工,晚上則到地鐵站擺攤。他要在這個暑假裏努力打工攢夠上大學的錢。

兩個平淡無奇的名字,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就好像在命運的紙上簽下了契約。

6

我和李可漸漸地熟悉起來,在地鐵站遇見他,我會停下來和他打聲招呼,或者聊幾句。我喜歡看他潛心畫畫的樣子,有時候能在一旁坐上一兩個小時。

七月快結束的時候,他告訴我,高考分數下來了,他考得很好,上了重點線。

我由衷地為他高興,說:“太好了,你家人一定都很高興吧?”

他怔了怔,笑了,說:“是啊,他們都很高興。”

夜深了,他收拾起東西,準備坐最後一班地鐵回家。東西很多,僅一個放畫具的背包就很重,還有折疊椅和畫架。

已經說了再見,看著他的背影蹣跚遠去,我又追了上去,從他手裏接過折疊椅和畫架。

“我送你。”我說。

他住在老城區一條即將拆遷的巷子裏。樓道狹窄,堆滿了雜物。五十平方米不到的屋子,被分隔成了四五個房間,地板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赤膊的人。

看見我們進門,一個正在打網遊的男孩轉過頭來看看我,說:“李可,是你哥嗎?長得挺像。”

李可說:“是我哥。”

單身漢的集體公寓,其髒亂可想而知。但是李可把他的那一小部分空間收拾得很整齊,牆上貼了亮色的牆紙,自製的書架上擺滿了書籍,靠牆是一張木板床,因為沒有衣櫃,有限的幾件衣服都是疊好了放在床的一端。一盆吊蘭掛在天花板下麵,窗台上還有一個很大的玻璃瓶,養著幾尾閃著銀光的小魚。小小的工作台上都是一摞一摞的畫稿,最上麵的一張畫的是一個水中的城市,魚群穿過塔樓,水草爬滿了教堂的彩色玻璃,盡管隻有寥寥幾筆,卻極富美感。

“你在畫威尼斯?”

“這是水中的修羅城[注1]。”

“什麽意思?”

他解釋說:“傳說中,修羅城是一座城市在水中的倒影。它是虛幻的,隻有當水麵上的城市被毀掉的時候,它才會出現,變成真實的。”

我搖搖頭,承認:“聽不懂。”

他笑了,說:“總之,很酷。”

他請我坐在唯一的一把轉椅上,轉椅很舊了,椅背上包的皮都裂開了,又用透明膠紙細心地貼起來。

“你餓了嗎?”

我不跟他客氣,點了點頭。

他走到廚房,找了兩個雞蛋和幾棵蔥,用剩飯炒了一大盆蛋炒飯,又用紫菜和蝦皮泡了一碗湯。

飯菜的香味,讓簡陋的房子有了一種融融的家的氣氛。

夜色中,有一種東西在慢慢融化,就像黑色的巧克力一樣。

我們在白熾燈光下吃飯。斑駁的光線下,他那雙被畫筆磨出硬繭的手,臉上的傷痕,總是帶著微笑的眼睛,都變得非常的熟悉和親切,好像是與生俱來血肉相關的一部分。

吃到一半,他忽然說:“對不起。”

“什麽?”

“給你畫的那幅畫。”

我以為他是為事先沒有征得我的同意而道歉,就說:“那沒什麽,你畫得很好,我很喜歡。”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搖了搖頭。

這個小小的巫師看出了我在撒謊。

他說:“知道嗎?你是我見過的最適合畫入畫中的人。你的骨架生得很立體,很美,你臉上有一種特殊的東西,是別人沒有的。但是你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麽,我怎麽也畫不出來,怎麽畫都是死的,空的……”

我想,你畫不出來,因為它原本就是死的,空的。

他看著我,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是沒有說出口,隻是道歉:“對不起。”

我笑笑,摸了摸他的頭,說:“沒關係。”

7

像很多注定要早逝的人一樣,我一直在寫小說,寫有關生離死別的故事。我提前預支了我的死亡,把它用感情的泡沫稀釋了,寫在我的故事裏,幾乎每一個故事都和死亡有關係,但是從來沒有一個故事真正寫完過,永遠是半途而廢。

但是這一次我拿出一本新的筆記本,開始動筆寫一個新的故事,寫兩個少年的友誼。其中一個少年,有明朗的微笑,沉靜樂觀,而另一個有些陰鬱和不合群。他們做了一個約定,夏天去看水中的威尼斯。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們努力地打工賺錢。

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的眼前不斷出現李可的身影。他說話的時候,喜歡用一隻胳膊支著頭。他的眼睛,好像已經熟識了生活在這個世界的種種艱辛,但還是很開心,很高興自己活著,並且願意繼續快樂地活下去。

8

我開著車到李可家的那條街道,他正扛著他的全部家當,在路口等電車。

“房子拆遷了,我要搬到一個朋友家裏去住。嘿,這車真棒!”

我有點不好意思,說:“上車吧。帶你去兜兜風?”

“好!”

車確實好得有點過分,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能買得起的。我原本也沒打算買一輛很招搖的汽車,但是從小奢侈慣了,遷就不起,下意識就買了這一輛。

這個年代,路上的私家車很少,即使有,也是那種小型的電動力汽車。大多數人不是買不起車,而是供不起昂貴的汽油。

“你朋友住哪兒?”

“在城北,挺遠的。”

我猶豫了一下,說:“如果我問你願不願意住到我那兒去,你會答應嗎?”

他笑著說:“那你試著問問看吧。”

我把李可帶到了我的住處。因為見識過了我的豪華轎車,以及公寓樓下精致的人造園林和巨大的遊泳池,所以進屋的時候他並不是很驚訝。

我說:“你不介意睡客廳吧?”

他說:“不介意。”

客廳有個很大的落地窗,形成一個半圓形的空間,可以做畫室使用。我把他的東西放在旁邊的櫃子裏,櫃子收納空間不大,卻足以容納李可的隨身物件。

我把我經常用來寫字的桌子搬了過去給他用。

坐下來的時候,我感到氣氛有點尷尬,於是說:“我是不是做了一件錯事?讓你覺得不愉快了?”

他說:“為什麽?因為讓我發現你非常有錢嗎?”

我笑了。

他說:“本來我是這樣想的,我搬到你這裏,可以和你合租一個房子,但是看到這房子,很明顯我是負擔不起的,所以我得盡快再去找個住所。你看,這是不是很麻煩?”

我說:“沒錯,這都是我的不是。”

他說:“不過,現在我餓了,請我吃頓飯吧。”

我們一起熱了幾個速凍菜,煮了飯。

我和母親的合照被我掛在餐廳的牆上,吃飯的時候李可問我:“是你小時候的照片?”

“我四歲的時候拍的。”

我們坐在山坡上,她穿著藍裙子,頭發柔柔地垂在肩上,把我摟在懷裏,用額頭頂著我的額頭。

她喜歡用鼻子蹭我的臉,在我哭的時候把我抱緊。後來,她死了。

“你媽媽真美。”李可說,聲音裏有一絲溫暖的感傷。

飯後我幫他收拾東西。搬家不可能帶上那些花花草草,他隻帶了那個玻璃糖瓶,銀色的小魚還在裏麵遊來遊去。

書也隻挑了一小部分,其中最厚的一本是《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問他:“你看完了?”

他說:“看了前五十頁,精神崩潰了,有生之年不抱希望。”

我也看了五十頁,再也無法繼續。

李可說:“父親是每個人的原罪。”

我說:“什麽?”

李可說:“父親是每個人的原罪。怎麽了?”

我的胸腔裏有一個老化的齒輪,無形中喀的一聲。

李可的聲音驚慌起來:“鬱言,你怎麽了!”

藥在我口袋裏,我手一抖,撒了一地。

李可過來幫我。

那是拍門的聲音,肉體在撞擊的聲音,絕望的垂死掙紮的聲音!牆在震顫,天花板搖晃,立足地塌陷,天崩地裂!你所有的尊嚴,偽裝出來的素質和教養,都會瞬間崩潰,隻剩下一個蜷縮軟弱的肉體……

李可把我扶到沙發上,房子的門用鑰匙打開了,有人衝了進來。有人解開我的衣服,有人在給我注射藥物。我躺著不動,我退出對自己肉體的主宰,冷眼旁觀,任其作為。

這次發作隻持續了短暫的幾分鍾,並沒有那麽嚴重。家裏各種藥物、各種儀器俱全,我執意要他們離開,他們在我的房子裏磨嘰了幾個小時,確認我沒有什麽大問題,就離開了。

房子裏隻剩下了我和李可兩個人,手機一直在響,是父親的號碼,我把它摁掉。它再響,我再摁掉。

最後,他發來了一條短信。他說:“我在紐約,事情結束會盡快回來看你。”

我說:“我有很多錢,我有心髒病,我有一個母親,但是她死了,我沒有朋友。你看到的,就是我人生的全部。”

李可沒有說話,隻是用他的手握著我的手。

我閉上眼睛,聽著自己的聲音:“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有兩年沒有和人一起吃飯了,也幾乎不和人交談。我總是從地鐵的這一個終點站,乘到下一個終點站,來來回回地坐著消磨時間。我總是失眠,晚上躺在**就會害怕,怕在睡夢中死去。

“我以前學過畫畫,我畫油畫,我很喜歡油畫,整夜整夜地畫,簡直像入了魔。讀中學的時候,在全國得了一個很有分量的獎。有一天我去找我最好的朋友,無意中聽見他對另一個同學說:‘那個有錢人,還真以為他是神童了,其實誰都知道,那獎是他爸花錢買的。’我發瘋了,把我畫畫的東西都砸了。我覺得我爸的錢侮辱了我的理想。無論我多麽努力,到最後都變成了用錢買來的東西。我的人生永遠走不出這個怪圈。可是你看,我憎恨我父親的錢,卻開著名牌車,住著高級社區,嘴巴裏向往著自由。”

這些蠢話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過,可是對著李可,不知怎麽的,就很自然地說了出來。李可沒說什麽,我知道他認真地聽著,隻要他聽著就好,言語的安慰是多餘的。

後來我在沙發上睡著了。

9

醒的時候已經天黑了,客廳亮著一盞小燈,身上蓋了一條毯子。李可在畫畫,為了不影響我睡覺,他拉上了簾子。

看見我醒來,他給我端來了一碗粥。

“鍾點工阿姨來過了。”他說,“她說你喜歡喝粥。”

粥味道很清淡,但煮得很稠,一定是煮了很久。

“你覺得好些了嗎?”他說。

我點點頭。雖然隻是睡了幾個小時,但是感覺好像是結束了一段漫長的旅行,回到家,看見家裏為我亮著一盞燈。

李可還是在畫他的畫。編了頁碼的稿子已經有厚厚一疊了,看上去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這個年代有非常先進的電腦作圖工具,但是李可的畫稿都是用筆和顏料一筆一筆畫出來的。最原始的手法,畫出來的圖也很原始,但是那種質樸的美,是任何電腦工具都無法複製的。

“給我講講你的故事?”

“未來,人類進化成了魚人,可以在海洋裏麵生活,他們建立了一個水下的城市,叫修羅城。有兩個魚人,他們遇見了,成了好朋友,後來,發生了很多事,其中一個為了救另一個死了……是不是很無聊?”

“想去嗎?”我說。

“什麽?”

“威尼斯。水中的修羅城。”

他笑了:“很想。”又搖搖頭,“我沒有錢,不過,當一個夢想想想也挺好的。”

我有很多很多的錢,但是我的心髒不可能允許我潛水。所以,也隻能當作一個夢想想想。

他手上正在畫的一張,畫的是一個男人閉著眼睛仰躺在波濤洶湧中,旁邊引用了一句舊電影的台詞:“我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證明,如果我死了,再也沒有人會記得你。再也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的故事。”[注2]

“你畫吧,我不打擾你。”我隨手拿起《卡拉馬佐夫兄弟》翻了翻,一張照片從書縫裏滑落下來,我拾起來,看到了我的父親。我父親和一個小男孩的合影。

這是一個很清秀的男孩,眼睛很大。如果不是那笑容太過燦爛,我真會以為那上麵是童年的我。

這一刹那我想了很多,腦子動得很快,像電影蒙太奇一樣,許多的鏡頭剪輯在一起。

我說:“這裏有一張照片。”

他抬頭,笑了:“哦,是這張啊,這是我小時候拍的,和我們孤兒院的資助者在一起。你應該聽說過他吧,他就是鬱佳城。”

“孤兒院?”照片背後寫著一行字:陽光天使福利院建立十周年。

“嗯,我是孤兒。在孤兒院長大的。”

我一直以為,李可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豁達開朗,家境一般但十分和睦,這樣才能培養出獨立而樂觀的孩子。我完全沒想到他是孤兒。

他告訴我,高考分數上了重點線,可是他卻沒有其他的親人可以和他一起分享這種驕傲和快樂。

幾個小時前,我在他麵前把自己的生活描繪得一團漆黑。此刻,我的悲傷像是一場嘲諷。

他說:“其實沒什麽,這個福利院條件很好,照顧我們的人也很有愛心。經常有義工來陪我們玩,節假日也會有人來看望我們,送我們禮物。從來沒受過什麽虐待,從來沒餓著凍著過。總之,別的孩子有的我們都有。”

但是這種美滿肯定是有缺陷的,一萬個愛心人士,也抵不上一個親生的母親。

“他經常來嗎?”我指了指照片上的父親。他正親昵地把一隻手搭在男孩的背上,對著鏡頭笑得很開心。男孩也不過四五歲的年齡,穿著卡通圖案的運動衫褲,頭上戴著一頂棒球帽。他也在笑,在燦爛陽光下,他們像是一對真正的父子。

李可說:“沒有,我就見過他這麽一次。”他忽然輕輕笑了一下,說,“有人說我長得像他。”

我在幹什麽?我在嫉妒嗎?我居然在嫉妒!因為我父親把手搭在一個男孩的肩上笑得很開心!因為他說,有人說我長得像他。

“是挺像的。”我說。

“現在一點兒都不像了。”他摸了摸臉上的傷痕。

“這是怎麽弄的?”

“四五歲的時候吧,園裏組織我們去遊樂園玩,有人從後麵推了我一下,可能是撞在什麽釘子上了,後來就變成這樣了。”

一根釘子,能把臉劃成這樣嗎?這是什麽樣的巧合?

父親是每個人的原罪。李可說。一個孤兒,這樣評論《卡拉馬佐夫兄弟》。

我看著手裏的書,那像是一個寓言。

10

李可又陪了我一天,確定我的身體沒有問題了,就收拾東西搬到城北他一個朋友家去了。我要開車送他過去,他執意不肯,讓我在家好好休息。走之前,他給我留了手機號碼,囑咐我有事就打電話給他。

他有一種照顧別人的本能,明明我比他大了五歲,可總是他在照顧我。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著他背著一個大包,手裏捧著那個裝著小魚的糖瓶離開了這幢樓,與匆匆而來的父親正好碰上。

他沒有認出我父親。

擦肩而過的時候,父親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他一眼。

我斟了一杯茶,放在黑色的茶幾上,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

父親看著我,眼睛裏有血絲,我側過頭,避開他目光中的疼惜。半晌,他歎了一口氣。

他說:“回家住吧。”

我說:“再給我一段時間行嗎?”

他沒說什麽。

又一陣沉默之後,我突然說:“爸,你有沒有別的孩子?”

他說:“什麽!”

不隻是他,連我自己都驚駭自己說的話。

“我是說,我早晚是要死的,如果你有別的孩子,我有別的兄弟姐妹的話,總歸是會好一些。”

比如說生一個私生子,從小養在孤兒院裏,等我死了,讓他出來,名正言順地繼承家業。

但是不對,這不是我父親的做派。如果他真的有私生子,他一定會把他保護得很好,會讓他在優越的環境中長大,絕不會讓他小小年紀就破相,也絕不會讓他一個人漂泊在外麵,靠打工養活自己。

李可不可能是我父親的兒子。

我感受得到父親在勉強壓抑怒氣,幾分鍾後,他的氣息平靜下來了。

“別胡思亂想了,爸隻有你一個孩子。”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11

七月過得飛快,大多數時間我都待在家裏寫那本無題的小說。我想試試看,我能不能從頭堅持到尾,能不能有始有終地做完一件事。

李可住的地方比原先好不了多少,也是幾個人合租一間房子,環境嘈雜,空調時好時壞。

偶爾我會去那兒找他,但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在地鐵站見麵。我帶一些好吃的去給他,看著他畫畫,把他送上地鐵。

八月末的一天傍晚,我在房間裏寫作,聽見敲門聲響起。是李可,他帶著衣物,說:“浴室的下水道堵了,我能來你這兒洗個澡嗎?”

他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眼睛閃著光。

我知道他有好消息告訴我,於是靠在寫字台的一側笑著等著。

“我被錄取了。”他說,“今天剛剛收到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他選擇了位於本市的一所大學,這所大學是全國排名前五的好學校,是他的夢想。

我抱住他,把他摟在懷裏。

我知道,他一定是一得到消息就跑來找我。我知道,他得到這張錄取通知書,有多麽不容易。

他請我去大排檔吃了一頓飯,然後我開著車帶他去兜風。風裏帶著盛夏的熱情氣息,夜市是一卷色彩斑斕的長卷,我們在天台上對著天空大叫,像兩個瘋子。

“下雨了,又下雨了。”他說。

無數的雨點從空中落下來,像落了一天的星辰。

從流星雨中回到房間,我們一起打全息影像遊戲,子彈轟鳴你來我往,興奮的時候大喊大叫。盡管隔音很好,樓下的住戶仍然上來抗議了。我們忙不迭地道歉,送走了鄰居,兩個人都累壞了,倒在地板上喘著氣。

我的心髒抗議著我的快樂,但是我不管,我想快樂,哪怕這快樂隻是轉瞬而逝的東西。

“李可,你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如果我是你弟弟,說不定我們倆從小打架打到大。”

我的眼前又浮現了那陽光下的小孩,戴著棒球帽開心地笑著,眼睛裏沒有一絲陰影。

“寂寞嗎?”

“什麽?”

“沒有父母,孑然一身,無依無靠,一定很寂寞是嗎?”

他沒有說話。

“要一直忍受,忍受別人的忽視,忍受別人不合時宜的好意。他們來了,又走了,沒有一個人會停留在你身邊,給你安全感。他們總是忙著教你學會感恩,可你的心裏有一塊地方是荒涼的,沒有人能填滿它。”

說這些話的時候,淚水從我的眼睛裏滑落下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這顆有致命缺陷的心被自己的描述打動了。

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因為有一個名聲顯赫的父親,我從來不缺少玩伴,每次過生日,家裏總要舉行盛大的生日聚會,邀請我的那些朋友和他們的父母來參加。他們眾星拱月似地包圍著我,不停地誇獎我長得漂亮,讚美我的聰明,互相提醒我的言談舉止是那麽的優雅得體。他們唱歌,跳交際舞,用飲料斟滿杯子祝我快樂。結束後,他們就像一群演了一場精彩好戲的演員,躊躇滿誌地離去。當汽車的引擎發動時,他們在車裏說:“可憐的孩子,聽說他活不過十八歲……真是可惜了他們家的萬貫家財……”

李可說:“棒球帽。”

我說:“什麽?”

李可說:“我喜歡那頂棒球帽。那是一份新年禮物。園長說禮物是大家公用的,要每個人輪流戴才公平。於是我就等著,每四十天,就會輪到我一次。輪到我的時候,我就會很高興。童年大部分日子都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李可要等三十九天。

12

第二天醒來雨已經停了,李可一看九點多了,匆匆忙忙要走,說是要去一趟佳城醫院。

我奇怪,說:“去醫院幹什麽?病了嗎?”

“哦,不是,是定期檢查。”

一般人體檢都是上人民醫院或者中醫院,佳城醫院是我父親投資的,是一家收費很貴的私立醫院。

我看他很著急,就說:“我開車送你去。”

他想拒絕,但看看時間還是答應了。

車上他對著反光鏡弄了一下頭發,整理了一下衣服。我注意到他的衣服雖然式樣簡單,但卻是嶄新的。

“看你的樣子,倒像是去見女朋友。”

他說:“我看上去還行吧?臉色怎麽樣?有沒有黑眼圈?”

我看了看,說:“沒有,看上去挺精神的。”

他說:“希望這次不會被罵。”

“誰會罵你?”

“李醫生啊。每次我去見他,要是臉色不好,一定會被罵一頓。說我不愛惜自己啊什麽的,給我灌輸一大堆健康養生知識。要是我穿得不像樣,他一定又要塞錢給我了。”

“李醫生是誰?”

“李雲澤醫生。”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又說:“我在孤兒院的時候他經常免費來給我們做體檢,後來我上學了他也和我保持聯係,隔段時間就來看我,現在基本上每個月要去他那兒一趟。因為他正在做一個長期的研究項目,研究孤兒院出身的孩子的心理狀況什麽的。我是他的研究對象之一。他人很好,很關心我,我就當每個月一次去跟他聊聊天。”

對,李雲澤和我父親是老朋友,我父親資助的孤兒院他去做免費檢查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他現在在搞心理學,研究孤兒的心理狀況也在情理之中。

隱隱的,有一種不安的情緒籠罩了我,我不知道那是為了什麽。

我沒有陪李可上去,我們在醫院門口分了手。

13

九月初,我的小說初稿完成了。我沒有指望它能夠發表,甚至不指望有人有興趣來閱讀。但是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我終於做完了一件事情。既然我可以寫成一部小說,我一定也能做到更多。

完成小說的那一天,我去買了一些父親喜歡的茶果,回了一趟家。

他不在家。他們告訴我,他去了南方一個城市,去談一筆生意。

我許久不回來住,房間仍然收拾得整整齊齊,和我走之前一模一樣。

我在房間裏睡著了,半夜醒過來,卻發現父親坐在床邊,就像我小時候那樣。

在黑暗中,他穿著柔軟的睡衣,手伸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我說:“爸,對不起。我一直讓你擔心。以後,不會了。”

我說:“我會好好生活的。我已經決定了,不管能活多久,我一定要快快樂樂的。我要複學,回大學修完剩下的課程。什麽時候你有時間了,我陪你一起去旅遊。你還記得嗎?我小的時候,我們常常做船長和水手的遊戲,有時間我們開著帆船去周遊世界吧。”

他聲音有點沙啞,說:“好。”

我站在幸福的頂峰,眨眼間就被推入了萬丈深淵。

我突然發病,在我父親麵前。

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可怕。我好像在一個有許多門的空房間裏,外麵有無數雙黑色的手要伸進來。我拚命地關門,拚命地關門,關上這一道,再關上那一道,想把所有的手都阻擋在門外。

無數雙手伸向我,撕扯我。

別讓我死,我還有許許多多的夢沒有做完,求你,別讓我死。

陷入昏迷前,我聽見父親的聲音:“爸爸不會讓你死的。小言,不管要我做什麽,不管要犯下什麽罪孽,我都不會讓你死!”

14

車緩緩行駛過街道,停在了佳城醫院的停車場。

李雲澤有事不在,我們乘專用電梯上樓,院長陪同我們走進了一個病房。

病房裏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的男人像一個幹癟的蘋果,在那裏慢慢枯萎。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顯得十分地沉重和緩慢。潰瘍布滿了他的口腔,感染後的皮膚像大塊的鹽堿地。他躺在那裏,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著。那瀕死的眼睛,令人不忍卒睹。

他的妻子站了起來,訥訥地說了一些客氣話,神情淒惶。

她說:“他最能吃苦,幹活總是幹得多,從來不喊累。身體不好也強撐著,不肯休息一天。隻當是小病,熬熬就過去了,沒想到是……”

她抹了抹眼淚,繼續說:“謝謝,謝謝你們,謝謝鬱先生,謝謝張院長,這麽關心我們,要不是你們,我們家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下電梯的時候,院長說:“配型相符,心髒沒有問題。本人和家屬都已經答應捐獻心髒,也簽署了相關的文件。”

我感到父親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我身上,我在他的眼睛裏無所遁形。

“你從小到大,做過那麽多次手術,每次我都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著。你不會明白我這種等待的心情。我隻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他說著,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重複著那句說過很多遍的話,“我隻有你一個孩子。”

在等待了十八年之後,我父親終於給我買到了一個RH陰性血的心髒。

15

我去找李可,告訴他,我要陪父親去旅行。

他說:“玩得開心點兒。”

我說我會的。

我們沿著街道慢慢地走,我又說:“李可,明年夏天,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一趟威尼斯,去看看你故事裏那個水中的修羅城?”

他的眼睛裏充滿了快樂,因為他知道,我也很快樂很快樂。

我不會在午夜被胸腔裏的搏動聲敲打得無法入睡。我不會在猝不及防時,撒落一地的藥丸。我不會再聽見死神的敲門聲。我不會死去。

我要健健康康的,和李可一起潛入威尼斯的水底,去穿越那迷幻的光和影,去尋找我們共同的童話之城。

風吹過來,那滿身心的喜悅,讓人輕飄飄的,想要飛起來。

廣場上,有人放起了煙火。煙火一串又一串地在空中爆開,光雨灑落在我們身上,我們,是兩個年輕的,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孩子。

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威尼斯的約定永遠無法兌現,水中的修羅城永遠不會有實現的那一天。

16

手術很成功。我在醫院待了一個月。期間我給李可打了無數次電話,他的手機都是關機狀態,後來變成了空號。

出院後我去找他,他沒有去大學報到,因為聯係不上他,大學已經取消了他的入學資格。他的朋友告訴我九月初他就搬走了,至於去哪兒了,不知道。我隻在那裏找到了那個玻璃糖瓶,瓶子裂了一道口子,裏麵的小魚已經全都死光了。

地鐵站裏的每一個小販,每一個流浪藝人都告訴我,好長一陣沒有看見李可了。

我找了他打工過的那些快餐店、汽車修理廠、加油站,他們都說,從九月初開始,他就沒有出現過。

我找遍了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我去警察局,警察問我:“你和這個人是親屬嗎?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他失蹤了嗎?對不起,僅憑這些,我們不能立案,你不妨回去再等等,說不定他過幾天就會打電話給你。”

地鐵站的大屏幕上早已改放東非大裂穀的宣傳片,威尼斯的痕跡被抹去了。隻有絕望是每個夜晚的潮水,不斷地漲起來,漲起來,在周圍呼嘯成汪洋大海。

孤兒院,照片,身體檢查。孤兒院,照片,身體檢查。孤兒院照片身體檢查。

……是你哥嗎,長得挺像……

……有人說我長得像他……

……父親是每個人的原罪……

我看到了一場騙局,我看到了我的宿命。

我去找李雲澤。

在我整個手術和恢複期間,都不見他的蹤影。現在他坐在沙發上,消瘦憔悴,兩頰深深地陷進去,好像老了許多歲。房間裏光線暗淡,隻有魚缸底部的裝飾燈亮著。魚缸裏有兩條一模一樣的熱帶魚,在燈影中遊來遊去。

“你知道我一直恨你,”我在他麵前跪了下來,“我一直恨你,如果那天我們坐的不是你的車,說不定媽媽就不會死,我也不會受傷。可是我知道,這場車禍也毀掉了你,讓你一輩子都生活在內疚中。你摔碎了我爸的人偶,所以重新做了一個給他,我能理解。我隻要你告訴我,你們沒有為了拚合碎掉的人偶,毀掉完整的那一個,你們沒有那麽做,我請求你。”

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李可在哪兒?”我說。

他說:“沒有李可。”

我怒吼:“李可在哪?”

他說:“沒有這個人!鬱言,李可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指著我的胸口,“那麽,這是誰的心髒,是誰的心髒!”

他說:“是那個尿毒症晚期病人的心髒!”

“沒有李可這個人。”我父親從門外走了進來,他還是一貫的堅定和從容,看著我,不容反駁,不容置疑,“從來就沒有李可這個人。他隻是你的一個影子,現在,他完成使命了。”

如果先前我有那麽一絲的希望,現在也破滅了。我靜下來,窗外,是陽光燦爛的世界,但是,那個世界已經沒有李可了,他再也不會對我微笑,再也不會說,你餓了嗎?

父親說:“鬱言,我隻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一個父親可以為自己的兒子做任何事情。”

我不想聽,我什麽也不想聽,別讓我聽見任何聲音。讓我在絕望的潮水中溺死,永遠不用呼吸。

17

醒過來的時候,父親守在我的身邊。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遇到他。”他說,“是我疏忽了。我知道你很難過,這是罪孽,我是你父親,我要替你背負。你是無辜的。”

我說:“弱肉強食,你咬死了他,我吃了他,我們倆都是殺人犯。”

他說:“我愛你。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我說:“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爸,可是你想過沒有,他是我的克隆體,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也是你的兒子。”

他說:“我隻有你一個兒子。”

我說:“不,你有兩個兒子。你以為你隻有一個軟弱的、厭世的、孤僻的孩子,卻不知道你還有一個陽光的,對世界充滿熱情的孩子。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麽好、多麽好的人,盡管什麽都沒有,他從來不抱怨。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要等上三十九天,他才能戴上自己喜歡的帽子。但是這樣已經足夠他快樂了。他想要的隻有那麽一點點,可是我們一起把他毀滅了……”

他沒有說話。當然了,在他眼裏,那是一個陌生人,甚至連人也算不上,隻是一個克隆體。

“爸,告訴我,他四歲那年,在孤兒院,你把手放在他背上,笑得那麽開心。當時,你在想什麽?”

他神色不動,隻有目光漸漸冷下去,空下去。

我說:“你沒有救活你的兒子,而是殺死了兩個兒子。我這一輩子,永遠也不會快樂了。”

18

這年冬天,傳來了李雲澤自殺的消息。我無法想象,他怎麽狠得下心去殺害一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我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十八年他內心經曆的掙紮和折磨。

“我不會死,我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證明,如果我死了,再也沒有人會記得你。再也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的故事。”

我終於來到了威尼斯。陽光照在海麵上,是一個散發著海的腥氣的夏天。

潛入水中的時候,剛開始隻是氣泡和浮動的光影,漸漸地,眼前浮現了一片陰森的叢林,那是威尼斯的房頂塔尖,在密密的海水中,靜靜地等待著我。

陽光穿透海水,那是一汪深不可測的藍。無數的魚聚攏來又散去,像一個酣睡未醒的夢。

越沉到深處,海水就越是冰冷。四周靜得可怕,隻有心跳陪伴著我向更深處遊去。

那顆心髒在我胸腔裏跳動著,跳得克製、冷靜、均勻。

李可,我們終於一起來到了,這水中的修羅城。

[注1]:“水中的修羅城”出自CLAMP漫畫《聖傳》。

[注2]:“我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證明,如果我死了,再也沒有人會記得你。再也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的故事。”出自徐克電影《蜀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