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永夜森林

1

飛白想,那是什麽聲音?像大雨傾瀉而下,一整片樹林在火苗舔舐中嗶剝作響,災難臨頭時人們驚慌失措地奔逃。那聲音由遠及近,潮水一般奔瀉而至。

他猛地驚醒了,下意識地去摸了摸睡在他身邊的小夜,隻摸到了小夜一隻柔軟的腳掌。

這是教堂鑲有彩色玻璃的鍾樓頂層。晨光中,小夜正跪在窗邊,透過玻璃窗的裂縫往外看。他一頭枯黃稀疏的短發,穿著藍色毛衣和厚牛仔褲,身材瘦得不成比例,纖細的胳膊撐在窗台上,像一隻折斷翅膀的鳥。

飛白站起來,踩著滿地印有卡通圖案的羽絨被走到窗前,從稍高處一個拳頭大的破洞往外看。外麵的天氣和以往沒有什麽兩樣,天空是昏黃的,地麵是蒼灰的,高樓大廈的廢墟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地麵上,像一幅風格淩厲的鉛筆畫。

一片巨大的陰影,遠遠地從西方蔓延過來。有那麽幾秒鍾,飛白以為天空都要被遮蔽了,那是無數頭飛龍張開生有翼膜的翅膀,密密麻麻擠成一片,從城市的上空飛掠而過。

飛白不由地抓住小夜的肩,想帶他下到安全的地方躲避,但是小夜仍然跪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窗外。如果吃得正常一點、有營養一點,小夜也許會有一張非常甜美可愛的小包子臉,但是現在卻是用鼻骨撐起來的一層薄薄的皮膚,兩隻眼睛又黑又深,像用手指在一張白紙上摳出來的兩個孔洞。

龍群在快速地飛行,翅膀鼓動著核塵彌漫的空氣。不時有龍從天空中墜落下來,發出大雁被射傷一般的哀鳴。墜落的龍是那麽的龐大,就好像天空被撕下了一塊塊碎片,狠狠撞向地麵,發出轟然巨響。飛白換了一個角度,從朝東的窗戶往外看,隻見龍群黑壓壓地奔湧而去,在它們翅膀的縫隙裏,能看見那個像髒氣球一樣水紅色的太陽。它們一定是長途跋涉而來,因為核塵侵蝕和缺少食物而疲憊不堪。在飛白眼前墜落的龍至少有幾十頭,甚至上百頭。一頭龍落在距離鍾樓不遠的一幢樓房上,飛白可以清晰地看見它那裂痕累累的翅膀和奄奄一息的身體,就像一隻在日光下掙紮的巨型蝙蝠。它撲騰了很久,想重新站穩姿勢揚起翅膀,但每次隻飛了十來米高又墜落下來,每一次的墜落都會帶來新的創傷。終於,樓頂坍塌了,它和磚石一起落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這個悲慘的逃亡隊伍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直到中午才漸漸消失。此後的十幾天,還能看見零星的龍從天空中飛過。

2

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看見機械人的巡邏機了,這個城市看樣子已經徹底被交戰雙方放棄。盡管如此,飛白還是覺得住在鍾樓上太危險了,一旦有空襲,會來不及逃避。但是小夜喜歡這裏,他喜歡四麵牆上殘存的彩色玻璃,喜歡一切能發光的色彩鮮豔的東西。

小夜在看他的童話書,他認識的字不多。這本印有美麗插圖的童話書飛白給他念過許多遍,漸漸地他都記住了。

童話書裏的主角是一個穿著紅鬥篷的小女孩索菲,為了尋找失蹤的媽媽,誤入了一個奇異的世界。那是一片永遠是黑夜的森林,月亮墜落在大地上變成了沙漠,星星在空中一顆一顆死去。這裏有巨獸一般龐大的老鼠,有吃人的花和會說話的大樹。索菲有神奇的能力,每次受到傷害,她的靈魂就會轉移到另外一樣東西上麵去。有的時候她變成一條蛇,有的時候變成一隻鬆鼠,甚至有一次,她變成了會駕駛羽毛飛翔的跳蚤。最後她和小夥伴一起找到了被囚禁在時間塔裏的媽媽和其他的大人,拯救了童話王國。

羽絨被已經過了使用年限,零碎的絨毛從被子的縫隙裏鑽出來,在空中飄**。這個小小的鍾樓像一個鳥兒的巢。

“我要出去找點兒吃的。”飛白說。

小夜點點頭。他聽得懂,但是不會說話。

“你想吃什麽嗎?”

小夜想了想,用手在胸前比劃出了一個圓形和方形。

“牛奶和麵包。嗯,我和你一樣,最好再來一塊烤肉,加一杯蔬菜湯。”

小夜笑了一下。

飛白把水瓶和藥放在他身邊,說:“記得按時吃藥。”

太陽正逐漸升起,建築物的影子不為人察覺地移動著。四周寂靜無聲。街道除了破舊一些,大致上還保持著戰前的規模,隻是鋪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每走一步都會留下腳印。路兩邊原來有許多樹,核戰之後,那些樹大都枯死了,隻有枝條還保持著伸向天空的姿勢。再後來樹幹都被人鋸掉了,隻有一截截的樹樁立在那裏。

最初幾年,還有十多萬幸存者住在這裏,靠戰前遺留下來的食物為生。機械人的地麵部隊在街道上搜索,見人就殺,還是有許多人堅持著活了下來。但是隨著資源的耗竭,人們逐漸離開了這裏,把能帶走的糧食和罐裝食品都帶走了。時間的流逝意味著存留稀少的食物也在逐漸變質腐爛,要想活下去變得越來越難。

飛白很多次想過離開,但是離開城市就意味著要穿越大片荒原。那裏不僅有受了輻射變得畸形的凶猛野獸,還有機械人的掃**者和人類的強盜。何況還有小夜,小夜每走幾百米就必須停下來休息一下,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皮膚會莫名地出現一塊一塊的青紫和瘀痕。

他正在緩慢地,無可阻擋地死去。

飛白第一次看見小夜,是三年前的冬天。他去一個停車場,想從那些廢棄的汽車上找到一些可供燃燒取暖的汽油。停車場旁邊有一家已經被夷平了的超市,殘存的食物早就被人搜刮空了,但是仍然不時有人在那裏挖掘,希望能找到點兒吃的。

入冬以來,飛白還是第一次看見那麽多人。以往的經驗告訴他,有些人類甚至比機械人還要危險,所以他躲在一塊水泥牆體後麵遠遠地看著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剛剛下過雪,房簷和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腐爛灰敗的雪,那個小男孩在距離人群十多米遠的地方蹣跚地走著,披著一件大人穿的黑色衣服,手露在空氣中凍得紅腫。

那十多個人在廢墟裏爭執,揮舞著手中的武器吵鬧,每個人說話的口音都很怪異,根本聽不清他們在爭吵些什麽。沒有人理睬小夜。飛白漸漸擔心起來,因為這些人都隱藏在機械人的飛機搜索不到的地方,卻任由那個男孩暴露在陰冷的天空下。

後來飛白才知道,那些人僅僅把小夜當作一個警報器,每當危險接近他們的時候,男孩憑著奇怪的直覺能夠感受到。但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小夜站在雪地上,遠遠地看見了飛白,他泥汙的小臉上眼睛黑黑的,看著他,然後他們之間的那座靠斷裂的鋼筋勉強支撐的建築轟然倒塌。

飛白從雪堆中爬起來,避讓著從天而降的磚石跑向小夜,男孩毫無戒心地向他伸出手,他一把抄起來,朝著他熟悉的方向跑去。一道火光從空中劃過,一架反抗軍的戰鬥機在空中爆炸了。

那天是飛白十四歲的生日,他遇到了小夜,還遇到了那個係著降落傘從天而降的戰鬥機飛行員。飛行員滿身都是血,在飛白的藏身處待了一個晚上就死了。他告訴飛白,他是反抗軍的一名戰士。在這片廢墟的盡頭,還有綿延不盡的廢墟。盡管機械部隊如此強大,還是有人把大家組織起來進行反抗。每一個人,無論是誰,隻要他們願意拿起武器,他們就是反抗軍戰士。

天明時,飛白挖了一個坑,和小夜一起把他埋葬了。

又在下雪了,那麽汙濁的雪,從天空中落下來的過程卻很美。雪中小夜呆呆地坐著,他有一雙謎一樣的眼睛,神秘而沉靜。飛白走過去,從脖子上解下帶著體溫的圍巾,纏繞在小夜生滿凍瘡的手上。

以後,他們就一直在一起。

3

飛白沿著河流走,河水渾濁,漂著一層白沫,散發著一股濃烈的腥臭味。在河邊那些潮濕的坑道裏會有老鼠。最近這段時間,老鼠特別多,可能是因為那些死去的巨龍給它們提供了食物,所以飛白看到的老鼠一隻隻又肥又大,眼睛發著異光,露出尖而細的牙齒,和那本童話書裏變成巨獸的老鼠一模一樣。

這些老鼠又髒又臭,卻是最容易捕獲的新鮮食物。至少比那些已經結成塊發出黴斑的罐頭食物好。飛白帶著一把霰彈槍,還有一柄磨尖了的鋼叉。霰彈槍的子彈已經不多,對付那些老鼠,鋼叉很管用。他能夠在老鼠露頭的時候快速出手,把它們一隻隻釘在鋼叉下麵。

許多天了,他們一直靠吃老鼠肉為生。飛白想,無論如何,得找點兒別的東西吃才行。

他不禁抬頭巡視著周圍,這是一個多麽龐大的城市,到處都是水泥鋼筋,可以找到各種各樣的衣物、玩具、書籍、電器、汽車、日用品……人們為什麽要製造那麽多不能吃的東西?

他們嚐試過地上還在生長著的每一種植物,但隻找到三四種可以勉強食用的,而且這些食物因為被挖掘過度,已經變得極其稀少。不能吃的他們就把葉子和根莖采集起來,洗幹淨放在嘴巴裏嚼,把咽不下去的殘渣吐掉。他們相信,這樣多少能汲取植物中包含的養分。

一年前,小夜曾經在居民區搜尋到一小包菜籽,播撒在一塊精心選擇的泥地裏。他們懷著極大的希望等待著菜籽發芽,長葉。當青菜艱難而緩慢地長到七八厘米長的時候,他們以為要成功了。但是沒過多久,青菜就被人挖走了,連一根菜根都沒留下。

當然也有運氣好的時候,他們曾經在一處地窖裏發現了一罐黃油和一些真空包裝的用蜂蜜醃製的水果。他們一直記得那罐黃油散發出的迷人的嫩黃的色澤,水果已經變成絮狀,但那甘甜的汁水讓人久久難忘。

飛白舔了舔嘴唇,幹裂的嘴唇冒出血來,鹹澀的味道充滿了口腔。

兩座高樓中間有一道狹窄的通道,一頭龍的屍體堵在那裏。飛白走近的時候,不僅能看見老鼠,還能看見成群的蚊蠅蟲蟻在屍體上密布。

很可惜,龍那皮革一般堅硬的皮膚和瘦骨嶙峋的身體,人類的胃完全無法消化。否則的話,飛白也會加入到這饕餮的行列。

看著那小山般的屍體,飛白呆呆地站了很久。

書上說龍生活在西方的森林裏,那些森林浩瀚而雄偉,有幾百萬平方公裏。森林裏的樹可以長到百米高,山上覆蓋著冰雪,夏天泉水匯聚成瀑布,奔流而下,就像仙境一樣。龍族在那裏建立了龐大的帝國,有明確的社會分工,甚至有自己的文字和史書。

千百年來,除非受到邀請,人類從不踏足龍族的領地,龍族也從不會來侵擾人類。核戰爆發的時候,有很多人逃向了西方,目的是進入森林,尋求龍族的保護。

但是群龍遷徙,顯然森林已經被毀滅,龍族已經無法在祖祖輩輩生長的土地上生存。他們隻能長途跋涉,在不斷減員中飛向陰雲密布的未來。

就像天神的黃昏一樣。

突然,飛白看見龍的身體動了一下,好像一個瀕死者突然抽搐了一下。

它沒有死!它的身體隻剩下了枯枝一般的骨架,它的皮膚已經出現了令人作嘔的白斑,但是它居然沒有死!

出於對瀕死者的同情和對龍族的敬意,飛白衝了上去,揮舞著鋼叉驅趕蟲蠅和老鼠,蟲蠅煙霧一般飄散開來,老鼠窸窸窣窣地四散奔逃而去。

巨龍艱難地掙紮了幾下,翻身仰躺在地上,露出起伏的胸腔,它的眼睛半閉著,是一雙垂死而留戀的眼睛。它的兩個爪子,緊緊地護衛著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

那是一枚橢圓形的龍蛋,足有一個籃球那麽大,上麵自然生成了爬藤一般的斑紋,像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飛白想,這頭龍一定是一位父親或者母親,用垂死的力量在守護著自己的孩子。

巨龍半閉著的眼睛裏,光漸漸消失,死亡把他凝固在那個護衛的姿勢。

飛白把龍蛋從它爪子上拿下來,因為抓得太緊,最後他隻能用刀子割斷了爪子上的幾根尖趾。

龍蛋的殼堅硬如同黃金,它並沒有飛白想象中的那麽冰冷,摸上去有溫度。透過半透明的蛋殼,裏麵的幼龍明顯還沒成形,還隻是一團混沌。

這是可以吃的,飛白想,這裏麵是奶油和果醬一般甜蜜的東西。

龍族固然值得尊重,但是當務之急是有東西吃,活下去,不是嗎?

歸根結底,人是和老鼠蛆蟲一樣的東西。

4

有人在呼救:“有人嗎?救命啊!”

飛白把龍蛋放進背包,把霰彈槍拿在手裏,才慢慢地循著聲音走過去。

那是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腰部以下被壓在水泥塊下動彈不得,一隻手也被埋住。他一定被困在那裏好幾個小時了,聲音已經很嘶啞,臉色白得像紙,嘴角掛著血。

飛白走過去,把自己的水瓶打開給他喂了幾口水。

“救救我,救救我。”男人說。

飛白看了看,男人一定是在這裏挖掘東西,然後一整麵牆倒了下來。他試了試,水泥板太重了,鋼叉一撬就斷了。他得有工具才行。

前麵的公路上停著一些汽車,飛白用磚頭砸碎了車窗玻璃,打開了汽車的後備廂,找到了一個千斤頂。

用千斤頂把水泥板頂起來的時候,男人發出了痛苦的呻吟。飛白抱著他,把他從撬起的水泥板下麵拖了出來,塵埃裏留下了兩道長長的血跡。

“謝謝你,謝謝你。”男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淌下來。他試著站起來,一條腿的骨頭顯然已經斷了,但另一條腿很幸運的隻是皮外傷。

飛白簡單地給他包紮了一下,男人哀求道:“我住得不遠,你把我送回去行嗎?我那兒有吃的,我會報答你的。”

男人很重,一時又找不到能用的車子,所以飛白隻能把他半扶半扛地弄回去。

“有人會照顧你嗎?”

“有。”男人用飛白的霰彈槍當拐杖拄著地說。

那就好,飛白心想。無論如何,比起受傷和饑餓,孤獨無助更加齧人蝕骨般難以忍受。

男人的住處雖然也受到爆炸的損傷,但是外表看起來還很氣派。敲門之後,有人過來打開了門。她大概是個女人,飛白不是很肯定,因為她有那麽線條鋒利的一張臉和幹癟的身材。

飛白和女人一起把傷者弄進了屋子。這裏又大又空曠,地上散落著一些瓶子,還有一些血跡和一團團黑色的皮毛。

飛白感覺到室內的陰森,想拿回霰彈槍離開,突然那個男人向女人使了個眼色。女人拿起霰彈槍,把子彈推上膛,冷冷地說:“把你的背包解下來!”

飛白有種突然被人扇了一耳光的懵然,但是他馬上冷靜下來了。

“放下背包,不然就打死你!”這一回說話的是那個男人。他手裏拿著一把刀,半個小時前哀求的那張臉變得麵目猙獰。

飛白做出一副繳械投降的姿態,慢慢地解下背包,放在地上。

女人說:“出去!”

“等等,”男人說,“殺了他,他身上有肉。”

女人猶豫了一下。

“快殺了他,這小子夠我們吃幾個星期了!”

女人看了看飛白,好像是害怕飛白那雙凝視著他們的眼睛,命令道:“你,轉過身去,快點!”

男人不耐煩地咒罵起來:“你他媽在磨蹭什麽,還不快開槍,你這個賤……”

他再沒有說出第二個字,因為飛白解背包的時候,把鋼叉的斷頭隱在了自己的手裏,現在,它射中了男人的臉。

在鋼叉出手的那一刻,飛白一個縱身向前撲去,與女人狠狠撞在了一起。女人已經扣動了扳機,但是槍口被飛白拽得歪斜了,散彈噴射出來,全打到了牆上。雙方都緊抓著槍杆不放,在幾聲令人頭皮發麻的碰撞後,女人被甩了出去,飛白端著槍,對準了那兩個人。

“不要殺我!不要!”女人說。男人還沒死,還在抽搐。

飛白的血都湧到了頭上,他的耳朵裏嗡嗡作響,心還在猶豫,手指卻先一步扣動了扳機,霰彈把對方打成了血肉模糊的兩團。

飛白拿起背包轉身離開。在路上走出了幾百米後,他才感到胃裏一陣絞動似的疼痛,使他不由得蹲下身,從空空的胃裏嘔出了一口苦澀的黏液。

5

小夜在井邊打水。他吃力地提著小半桶水,走進祈禱大廳。

他們第一次來教堂的時候,花園裏已經沒有一朵花了,暖房的玻璃都已經粉碎。滿地瓦礫,還有一些沒人清理的屍體。在一片狼藉中,他們意外地發現了一口被垃圾掩埋的井。

他們一起把井裏的雜物清理幹淨,把已經變成綠色的井水打幹,等著地下水慢慢滲入井中。

核戰後,自來水龍頭和一切公共設施一樣,都已經成了擺設。河水被嚴重汙染,雖然說不清井水能幹淨多少,但至少還能使用。為了防止這裏被人侵占,他們每次打完水都會在上麵蓋一些東西做掩飾。

祈禱大廳的木椅子被劈開,燃起了一堆火,不久,鍋爐裏的水開始冒熱氣。

“你要洗澡嗎?”

小夜點點頭。

外麵的天色漸漸變暗了,他們守在火邊坐著,小夜不時地把木柴添入火中。飛白注視著變幻不定的火苗,有一種半夢半醒的迷離感,好像他們是幾十萬年前的兩個原始人,在一片大森林裏守著篝火度過長夜。周圍的世界在變化,樹木長高了又被砍倒了,高山變成了平原,平原上造起了草房子,變成了村莊、集市和城市,道路延伸開去,房子拔地而起,燈光照亮夜空,到處都是人的歡聲笑語和極速奔馳的汽車。但是,突然間、突然間……一道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芒騰空而起,把大地上所有的顏色都吸走了,城市沉落下去,一切聲音都沉默了,隻有他們兩個人什麽都沒改變,還靜靜地守在火邊。

水開始冒出熱氣,周圍很安靜,心也隨之安靜下來了。

浴室的天花板被炸出了一個大洞,但是浴缸還完好無損。他們把浴缸擦洗幹淨,倒進熱水。小夜先脫掉衣服踩進水裏蹲坐下來,飛白避開目光不去看他身上那幾處紅腫灌膿的淋巴結,隻是坐在浴缸邊舀起水把身上的灰塵衝洗幹淨。

洗完後身上變得光滑舒適,好像換了一層皮膚,穿上幹淨柔軟的衣服,有一種新生的喜悅。

小夜穿著他最喜歡的那件連帽衫,上麵有用絨布和棉花做出來的一對小小的翅膀。

飛白笑著說:“看,我找到了什麽?”

他把龍蛋從背包裏拿出來,在火光中,龍蛋晶瑩剔透,就像一件珍寶。

“漂亮嗎?”

小夜點點頭。

“拿著吧。”

小夜接過龍蛋,小心地把它捧在手裏。龍蛋比他想象的要沉一些,燦爛的金光將他纖細的手指也映照出微微光芒。金光落進他的眼睛裏,那是一雙怕黑的孩子在黑夜裏獨行時的眼睛,又清澈,又害怕。隔著堅硬的蛋殼,裏麵有一個混沌不清的小宇宙。

“你說我們怎麽吃呢?”飛白說,“整個放在水裏煮一下,還是打碎了做成湯?”

小夜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做成湯好不好,可以多吃兩天?”

小夜下意識地把龍蛋摟在了懷裏。

飛白說:“小夜,這是可以吃的東西。”

小夜搖了搖頭。

“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是不是?我也是,我很餓了。小夜,我們得吃東西。我今天累壞了,你不知道我遇見了什麽。我……我們……我們小心一點兒,隻開一個小孔,把裏麵的東西倒出來。你喜歡這個蛋殼,你可以留著它……”

小夜看著他。他看上去那麽纖細瘦小,像童話書插畫裏的那些精靈,有大大的腦袋,和含著淚似的晶亮的眼睛。

飛白不再說什麽。

聽說有些人餓得很嚴重的時候會產生幻覺,牆會出現扭曲,天花板會像黏稠的油畫顏料一樣滴落下來。但是飛白躺在那裏,覺得全身都空了,隻剩下了餓。

小夜睡在他身邊,懷裏始終抱著那個龍蛋。睡下前,他給自己注射了一針止痛劑。這些一次性注射器和止痛劑是他們從醫院的廢墟中好不容易找到的,早就已經過了使用年限。效果怎麽樣飛白不知道,總之小夜痛得受不了的時候都會給自己紮一針。

他小心地爬到飛白身邊,像是請求他寬恕似的挨在他背上,用手貼了貼他的臉。飛白知道明天他就會屈服,吃下用龍蛋煮成的湯。他不是一個固執己見的任性的孩子。

鍾樓上最完整的一麵玻璃,畫的是一位不知名的聖徒。他垂著手站在那裏,頭略微偏向一邊,帶著一種悲哀的表情俯視著蒼生。空中飄落的塵土堆積在他的身上,他的輪廓顯得暗淡而滄桑。所有的色塊都灰蒙蒙的,像是黑白電視機裏播放的畫麵一樣。

人死了會怎麽樣呢?是變成一堆腐爛的肉,被分解成了無數的粒子,成為空氣和塵土的一部分?還是會變成一條蛇、一隻鬆鼠、一粒羽毛上的跳蚤?

一小撮白色的羽毛從羽絨被上飄了起來,在空中徐徐地滑行。飛白看著它身上每一根分叉的纖維,就像一棵樹的樹枝一樣,不斷地分裂,又彼此融合在一起……有光從窗外照進來,是一道橘紅色的、溫暖的陽光,彩色玻璃上的蘋果綠、檸檬黃、葡萄紫、西瓜紅……一切絢爛的顏色都融化在陽光裏了,像果醬一般黏稠晶亮。小夜睡在這些光亮的中心,一片雪白的羽毛之上,雙腿彎曲著,懷裏抱著那個金黃的龍蛋。

一個輕盈得像水汽一樣的影子從他身上飄了出來,鑽進了龍蛋那一片混沌的小宇宙裏。

飛白用羽絨被把小夜的屍體裹起來,連同那本童話書一起埋在了花園裏。他找到了一輛還能開的摩托車,把搜集到的汽油都灌注了進去,把隨身物品打成包捆在後座上。最後,他背上了裝著龍蛋的背包,跨上摩托車,啟動了發動機。

一個髒髒的太陽正從地平線上蹣跚而起。這條路正對著東方,那是群龍飛去的方向。

6

走過那道山脊,就進入反抗軍的外圍防線了。

中尉遠遠地看見了那個男孩,穿著一身油汙破舊的反抗軍製服,背著一個背包,扛著一把舊米尼崗。在一群頭發剪得隻剩下薄薄一層的反抗軍士兵中,隻有他留著參差不齊的長發,最長的部分垂過了肩膀。他的臉和這裏大多數人一樣消瘦粗糙,輪廓卻很精致,讓人一眼就能記住他。

他們在掩體裏麵吃東西,中尉走過去的時候戰士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東西向他敬禮。那個男孩沒有動,隻是看著他。

“他是誰?”中尉說。

“他是米格,長官。”一個愛開玩笑的戰士小聲說。

中尉看清了,男孩身上穿著的確實是米格的製服。

“我們在荒原上發現他的。他一個人,槍法很好。”隊長說,“米格死了,我們需要人手,所以就把他帶上了。”

中尉問:“叫什麽?”

男孩說:“飛白。”

中尉點點頭,撕掉他胸前印著米格號碼和名字的身份牌,心不在焉地說:“歡迎加入,飛白。”

在陣地上駐守了十天後,他們撤離防線。這十天沒有發生大規模的交火,大部分時間人們都在掩體裏睡覺、打牌、聽電台、咒罵。電台會定時發布一些戰況播報和鼓舞人心的演講,要不就是播放一些舊音樂。一些人心情好的時候會給飛白講解戰地口令和武器使用方法,講人們在地下城的生活,但是大多數時候他們都不怎麽愛搭理新人,除非是拿他的口音和無知開玩笑。

他們和另一個分隊輪流擔任巡邏任務。所謂的巡邏主要是在荒原上遊**,看看有沒有機械人地麵部隊侵入的跡象。荒原是名副其實的荒原,除了一些雜草,什麽莊稼都沒有。路兩邊還有一些村莊的遺跡,但都被炸得隻剩下了斷壁頹垣。

飛白沒有聽他們再提起米格,他們好像從來不提已經死去的同伴。飛白最後一眼看到米格的時候,他的脊椎已經被打斷了,就像一個弄壞了機簧的玩具娃娃一樣歪在那裏,血汩汩地從他口中冒出來。

撤防的前一個晚上他們在駐地睡覺,忽然警報大作,幾十架機械人的戰鬥機逼近,外麵響起了爆炸聲,掩體下的燈光開始一閃一滅。因為這是導彈防禦部門的活兒,所以小分隊的人都隻是坐著,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危險過去。有人在說俏皮話,但說得很勉強。雖然沒有人表現出害怕,但是他們的臉在燈光閃爍中都顯得很嚴肅。交火持續了十幾分鍾,後來聽說一架機械人的戰鬥機被地對空導彈打了下來。

隊長讓飛白去找中尉,在一張入伍的證明上蓋上鋼印。回來的時候飛白發現有人在翻他的背包,他下意識地衝了過去,推開了那名戰士,把他狠狠甩到了一邊。

“嘿,怎麽回事!”隊長衝他們喊。

飛白說:“他翻我的東西。”

“靠,我隻是在找開罐器!”

所有的人都用敵視的目光看著飛白。

隊長說:“小子,你記著,這裏的一切都是公用的,沒有所謂的‘你的東西’。”

一個隊員走過來,抓起背包把裏麵的東西都傾倒在地上,飛白想阻止他,被其他幾個人死死拽住了。

龍蛋被飛白仔細包過,放在一個金屬罐子裏,裏麵填充著泡沫和海綿,又用布條封住。

“什麽破玩意兒?!”有人惡意地踢了那罐子一腳。罐子在地上滾動,直到碰到牆才停住。

飛白掙紮著要去把罐子搶回來,有人用膝蓋頂著他,把他按在牆上,直到中尉從走廊的那一側走了過來。

中尉冷冷地說:“你們在幹什麽!放開那孩子!”

他們放開了飛白。飛白沒有說什麽,蹲下身把罐子撿起來。

“這是什麽?”中尉問。

“我弟弟。”飛白說。

所有的人都陷入了一種難堪的沉默中。關於親人和死者的記憶就像一個禁忌。

他們在晨光中上了卡車。車子發動了。

7

寧城的毀壞程度遠比飛白途經的任何一個城市都要嚴重,已沒有一幢高度超過三十米的樓房了。所有的高架公路都被炸得粉碎,街道像腸道梗塞一樣,東一堆瓦礫西一堆磚。但是寧城的地下城卻很大。這座地下城沒有循照原先的地鐵係統和地下排水係統修建,而是按照全新的設計進行挖掘,許多地方都摒棄了地質學的原理,明知不可掘而掘之。所以這些年,機械人部隊始終無法掌握它的準確方位和走向,無法把它從根本上抹掉。

最近的入口在一個快餐店的下麵,爬過五六十米,在鐵門前交換了口令,一小隊人進入了地下城的一個集結點。

沒有人會喜歡地下城那些肮髒的通道,這些通道頂上終年都掛著陰慘慘的燈,即使洪水漫進來也不會熄滅。露天濕冷的空氣經過隱蔽的排風口和四通八達的甬道進入地下城,再經過幾萬人的肺吸進去又呼出來,那溫度和氣味都像在解剖人體。但是在地下城和在地麵上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地麵上的平靜像浸滿了毒藥的珠寶,每一分鍾都是危機四伏的,但是在地下城,一聞到那股氣味,肩膀就會鬆懈,全身的肌肉都會放鬆,人就會有種昏昏沉沉的錯覺,好像睡在一個夢的邊緣。

飛白走在隊伍的最後麵,和其他人一樣,他走得很蹣跚,二十分鍾前那架低空飛行的隱形飛機射下來的子彈,仿佛還在他的周圍蹦跳著,每一槍都打在他的枕骨上,腦子裏有一根神經一直在隱隱作痛。

在這裏生活了幾個月,他漸漸學會了閉著眼睛朝前走而不走進死路和機關,在地下一連待上十幾天而不發瘋。

“飛白,接著。”隊長扔給他一小卷繃帶。

飛白條件反射地接住了繃帶,抬頭茫然看看隊長,隊長指了指他的胳膊,飛白這才發現他的左臂傷了一道口子。一個隊員給了他小半杯水,他喝了一口,沿著牆壁慢慢坐下來,一動也不想動了。在外麵遇到阻擊,被困了七十多個小時才脫身。七十多個小時不眠不休精神緊張,無論如何是夠長的了。

太累了,一點點痛和渴在疲倦麵前顯得微不足道。他閉上眼睛希望能夠睡著,但是痛和渴鑽進他的睡眠裏麵,像用鋼銼子慢條斯理地銼進去。十幾分鍾後,手疼得受不了了,他才不情願地清醒過來。血糊住了傷口,飛白撕開衣服,抹掉血跡看看傷口。是一塊榴彈碎片,斜嵌在肉裏,手探進去可以摸到。他試著想把彈片拔出來,但是不行。於是他從腰上拔出一把小刀,把傷口割大一些,咬咬牙挖出了一枚硬幣大小的彈片來。

血順著胳膊淌下來。飛白吸著氣給自己纏上繃帶,又慢慢地把水喝幹。周圍橫七豎八躺滿了人,鼾聲四起,所有的人都已經睡著了。飛白走到櫃子前打開背包,那枚龍蛋還在那裏,在燈光下,裏麵的混沌已經逐漸成形,幼龍像一尾魚酣睡在黏稠的**中,角度好的話,能夠看清幼龍一隻黑亮的眼睛。

神秘而沉靜的眼睛,和小夜一模一樣。

飛白把龍蛋包裹好放回櫃子。現在不會有人碰這個包裹了,他們都以為裏麵裝著的是飛白弟弟的骨灰,對飛白擁有的這個角落,他們表示默認和尊重。

飛白背靠著牆坐下來,閉上雙眼。在蒙矓睡意中,小夜的目光凝視著他。好像他伸出手去,把手覆在小夜的臉上,還能感覺到長長的睫毛在手心中顫動。

“嗨。”飛白在心裏說,“我們講到第幾章了?‘第九天,天空中又落下了一顆星星。索菲從鬆鼠的樹洞望出去,看見樹枝一道道地把夜空劃開,那些星星就像果子一樣結在樹梢上。又一顆星星死了,滑落的痕跡像天空淌下了一滴淚珠……’”

8

隊長告訴飛白,他現在是中士了。

“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隊長一邊大步穿行在人來人往的地道裏,一邊說。

飛白說:“不知道。”

“這意味著我要是死了,你就是隊長了。”

飛白愣了一下。這是不言而喻的,從他進入這個分隊後的幾個月裏,隊裏已經死了五個人。他正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隊長已經和一個熟人在打招呼,用髒話互相問候了。

前麵是一個延伸五六百米的黑市,擠擠挨挨擺滿了地攤。戰前價值連城的黃金鑽石古董,在這裏像廢品一樣無人問津。吸引人的是食物和幹淨的水,特別是那些品相不太好的水果和蔬菜,總能引來許多饑餓的目光。孩子們不管男女,一個個長得又蒼白又細瘦,蜷縮在牆腳下眼巴巴看著。

那些眼睛又大又黑。給他們點兒什麽,他們就會成群地纏上你,甩之不脫。你推他們一把,踢他們一腳,他們就摔倒了,用驚恐的目光看著你。都是孩子。

幾個星期前有一個男孩,患了嚴重的肺病,始終在角落裏喘息著、咳嗽著。他眼眶紅腫充血,目光帶著肅殺之氣。有一次飛白把一個烤土豆遞給他,他狠狠地,帶著仇恨似的把他的手打掉了。

土豆掉落在地上,馬上引來了其他孩子的哄搶。那個男孩嘴角帶著輕蔑的微笑,冷冷地看著飛白。

現在那個角落空了,隻有牆壁留下了脊背摩擦過的痕跡。

那個男孩變成了什麽呢?牆上的飛蛾,還是我們心裏陰影的一部分?

穿過地下城最熱鬧的區域,到達圖書館,周圍就安靜下來了,能重新聽到天花板上水管漏水的滴答聲。

“還借那本書嗎?”女孩說。

“還是那本。”

“在原來的地方。”

飛白取下了那本關於龍的研究專著,把書攤開來放在桌子上。燈光斑駁,照在精美的銅版紙上麵,紙像起了鏽。

這是圖書館裏唯一一本關於龍的專著,詳細描述了龍的生長過程,生活習性和龍族的社會構成。關於龍的孵化過程,上麵記載說龍的孵化要經過三百天,需要一定的溫度和濕度。龍族一般都會把蛋產在空氣清新、通風良好,而且有濕暖的青草覆蓋的地方。龍蛋殼有非常好的保護力,上麵的分子結構和化學構成,還具有中和毒素和淨化空氣的功能,它能保護龍在惡劣環境中也能夠安全地孵化。但是龍破殼的過程很重要,幼龍的呼吸器官還很弱,它們需要新鮮而純淨的空氣才能存活。也許這就是群龍大批遷徙的原因。它們的森林被核塵汙染,雖然成年龍還能苟延殘喘,但是幼龍一旦到了孵化季節,就有可能大批地死去,所以它們千山萬水地帶著龍蛋遠行,是想找到一塊空氣新鮮的地方孵化龍蛋。

飛白已經把書反複看了好幾遍,書的作者是一位大學生物學教授,他畢生研究龍,但從未踏足龍族的領地。根據他的推測,龍族的祖先生活在大海裏,是從海洋生物進化而來的。所以龍天生就會在水裏遊泳,用皮膚進行水下呼吸。冰川世紀,它們開始向大陸蔓延,並最終留在了森林。如果他的推測正確,那麽龍族東徙,是想抵達大海,回到它們的發源地嗎?

飛白從來沒有看見過大海,他可以想象,那是一片浩瀚深遠的藍色,海水雄渾而壯闊,蔓延開去,無邊無際,承載世間萬物。火山的熔漿,鋼鐵的汁液,核爆的塵埃,到了那裏都會被化為無形。

根據書上的圖示,飛白計算了一下時間,他手裏的這枚龍蛋距離孵化估計還有一百天。如果教授的研究正確,那麽以寧城現在的汙染狀況,小龍一出生就有可能窒息而死。

那麽,他該怎麽做?

寂靜中,女孩修複槍械的聲音單調地重複著。這是她的工作,她必須每天這樣不停地做不停地做,做得兩隻手都磨出血,才能給自己弄到一份非戰事工作人員的配給,才能在地下城生活下去。

飛白呢,他和他的小分隊不定時地被命令去地麵上執行任務,隨時準備好了去死,才能給自己弄到一份戰事人員的配給,在地下城活下去。離開地下城,就意味著再次回到孤立無援的境地。

9

上麵給小分隊配發了新的槍械。之前他們一直在使用戰前的各種步槍和火箭彈。新式武器使用能量塊,不需要攜帶大量子彈,槍體雖然重,但後坐力相對不強,而且火力強勁,在近距離交火的時候,可以輕而易舉地打斷機械人的肢體。大家都很滿意。

在午後朦朧的霧霾中,他們像一群攀岩者,輕巧而隱蔽地爬過一座摩天大樓橫躺的背脊。起風了,風裏夾雜著沙礫,空中飄滿了密密點點的浮塵,就像一場幹燥的雪。

“沙塵暴要來了。”隊長說。

離這裏最近的入口處還在兩公裏外,他們趕不回去了。廢墟中間有一座上端被削平了的房子,他們在裏麵躲避。從豁開的窗口看,遠處蒼白的天空逐漸被陰影覆蓋,風聲來得迅猛,眨眼間周圍已經漆黑一片,風沙從門窗猛灌進來,像一整片沙漠倒灌而入。

牆劇烈地震動著,他們緊貼著牆壁而坐,用衣物和防塵麵罩保護麵部,等著風暴過去。隻有隊長從口袋裏摸索出一根煙,打燃了打火機。火焰被風吹得偏到一邊,奄奄一息,但還是點燃了煙。黑暗中看不清別人的臉,但是煙一亮一亮的,讓飛白想起他和小夜在教堂守著篝火,一起讀童話書的夜晚,心裏有種很溫暖的感覺。

幾個戰士在說話。

“明天要來檢查防務了。”

“哈。”

“檢查防務是不是意味著這星期不扣發我們的食物配額?”

“他們應該多去軍需處檢查檢查。”

“就是,軍需處那幫小夥子一個個長得肥頭大耳,一定會讓長官們長臉的。”

忽然,有人說:“我們要撤到北方去了。”

“聽誰說的?”

“反正是守不住了,早晚要撤的。”

“撤到北方去能凍死那些機械怪物嗎?”

“再撤,就要撤到北極去了。”

“戰報裏說,軍隊要在北方集結,準備全麵開戰。”

“戰報裏的話你也信?”

“這一次說不定是真的呢?”

隊長始終沒有開口。風沙中,竊竊私語的聲音像是夜半醒來的悄悄話。飛白靜靜地聽著。

“知道嗎,他們在北方搞了一個試驗基地,正在製造新型的核子武器。”

談話出現了片刻的中斷。

“他們給我們配備的新槍,都是裝載核能的。”

嘲笑的聲音,在風暴中像擦燃火柴。

“別傻了,你才知道嗎?”

“就算仗打完了,我們也差不多快死光了。”

“他們才不管這些。”

當初戰爭爆發的時候,他們說,機械人打算用核武器毀掉人類世界。現在,人類自己也開始用了嗎?

不會有人給他們這些小人物解釋真相。如果這是真的,也沒有什麽奇怪的。

等仗打完了,仗打完了……等仗打完了聽上去是那麽遙遠,就好像童話故事的結尾,惡魔被消滅了,困在時間塔裏的人們被解救了,索菲和媽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飛白猛地從冥想中驚醒過來,是機械人的聲音。

幾個男孩都持槍嚴陣以待。機械人沉重的腳步震動著地麵,傳來玻璃被踩碎的咯吱咯吱聲。它身影龐大,高聳如鐵塔,是一個難得一見的摧毀者。

他們可以繼續躲在房子裏,等著摧毀者過去,或者衝出去幹掉它。

隊長給槍加上能量。大家互相點了點頭。

10

飛白把背包甩在肩上,以最快速度衝過地下通道,和中尉迎麵撞上。

“飛白!”

“長官!”飛白停下來,氣喘籲籲。

“你身上都是血。”中尉說。

飛白低頭看了看。

“不是我的血。”他說。

他和中尉交換了一個彼此了然的眼神。現在,飛白是隊長了。

“4號線被突破了。”

“帶著你的人,從93號出口離開。三分隊和六分隊的人,你們也跟著飛白。部隊三天後會在洛鎮集結,如果不能按時集結,就向北走。”

這麽說,寧城還是被放棄了?

警報聲在地下城的通道裏回**著,廣播裏發布的命令和中尉說的一樣,都是部隊在洛鎮集結。

“已經封閉的通道有,V8,V15,X9,X31……”

圖書館所在的那一段就在V15。在擁擠不堪的通道裏,飛白好像能聽見清晰的滴水聲,還有那台車床運轉時發出的吱吱聲,那女孩抬頭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像一朵白色的花兒……

他們還沒有抵達93號出口,被封閉的通道越來越多。飛白的腦海裏出現了一整張的地下城地圖,按照這個速度,他們到不了93號,那時所有的通道都會關閉,他們會被困在地下城等死。

不光是他和他帶領的幾個分隊殘餘的戰士,還有一些茫然地跟著他們跑的非戰事人員。

在圖書館,飛白看過寧城戰前的地下交通地圖和下水道係統圖紙。如果把這幾份圖重合起來,那麽,總會有幾個地方是交叉的……

飛白停下來。

“走這邊!”

槍火在牆上硬生生地挖出了一個焦臭的洞,一群人一起上,把洞砸大,能容納人鑽過。

這大概是戰前的一個地鐵站,戰爭發生的時候,還有許多人躲在這裏,但是他們都被殺害了。從地鐵站穿過,就要從那些累累的屍體殘骸上麵跨過。空氣是渾濁而寒冷的,好像死者的靈魂盤踞在這裏沒有離去。

按照通訊器裏的指示,整個1到6號防禦線都已經被突破了,從地鐵站上去,就要穿過導彈防禦部隊和機械人交戰的區域。以他們步兵的戰鬥力,在這場大戰中是起不了什麽作用的。

他們沿著舊地鐵線向前走。如果順利,他們可以沿著鐵軌走到城市的北部,從那裏離開寧城。

即使在地下鐵軌,地麵上的廝殺震動還是不斷地傳來。飛白走在最前麵,便攜燈光淩亂晃動,每走一站就可以看見大量的屍體。他們好像穿行在一頭巨獸的腹腔裏。

這是一個腳步沉重而急切的隊伍,大多數人都顯得又餓又渴又累。飛白把背包滑下來的帶子又拉回肩膀上,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小夜。他多久沒想小夜了?小夜的臉一天比一天模糊。他隻記得他的鼻子尖尖的涼涼的,無論發生什麽危險,眼睛裏都不會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記憶使他從自己的視角跳脫出來,俯瞰著霧霾蒼茫的城市,一個少年拉著一個小男孩的手,在沒有星星的永夜森林裏行走。那是一段朝不保夕的日子,可是他的心裏很安靜,因為他不是孤身一個人。

飛白想,小夜死了多久了?六個月了,將近兩百天了。在這兩百天裏,他又看到了很多人死。他看到機械人的飛機橫掃過地麵,子彈怎樣像收割麥子一般把人們射穿;他看到人們在地下城因為饑餓和疾病而慘死。而城市的上空,人們正用核武器和機械人的部隊戰鬥。那巨大的能量束會讓金屬變成**,但是能量產生的汙染會在空氣中凝結不散,會讓霧霾越來越重,會讓戰士受到輻射而緩慢死去。這是一個永夜的森林,我們會安全抵達洛鎮,還是會死在黑暗中?等幾百年、幾千年後軌道被挖開,我們已經變成死亡的一部分。背包裏的那條幼龍呢?它會孵化,還是會永遠沉睡在那黃金包裹的混沌宇宙之中?

鐵軌的最後一段已經坍塌,他們用炸藥炸出了一個出口。外麵已經是夜晚了,夜空中,火光像節日的煙火綻放開來,爆炸的氣浪把許多人掀翻在地上。

11

飛白對自己說,醒過來,快醒過來。然後,他就醒過來了。

他看了看時間,隻睡了一個多小時。其他人還在睡,輪流擔任警戒的人在四周防衛。中尉披著一條毯子坐在一邊。

路上他們死了一些人,又和另一些人匯合,中尉也是在路上與他們匯合的,他帶著十五個人。他們合起來不到四十個戰士,這已是連部所有的人了。

“要喝點水嗎?”中尉說。

飛白的嘴巴都已經開裂了,但是他搖了搖頭。

“還是喝點吧。”中尉說。

飛白接過水瓶,沒有喝,隻是拿在手裏。

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天,距離洛鎮還有十多公裏。洛鎮的集結並不可靠,因為導彈防禦部門在空軍掩護下已經提前撤退。洛鎮不過是給這些分散的一小股一小股的步兵一個可以去的地方而已。寧城打得天翻地覆,洛鎮怎麽可能幸免?

是真的要在北方全麵開戰嗎?現在飛白已經不關心這些了。反正不管是機械人也好,人類自己的軍隊也好,都在孜孜不倦地毀滅這個世界。

飛白用手摸了摸背包,點了點頭。飛白比起半年前要成熟很多,他的頭發剪短了,破舊汙髒的製服穿在他身上,像是與生俱來的一部分,他和別的戰士看上去沒有什麽兩樣。

中尉想,這孩子身上有點什麽東西,是別人沒有的。是對死亡的那種癡迷和眷戀嗎?

他們叫醒了所有的人,繼續向前走。在洛鎮他們沒能找到什麽,如飛白所料,大部隊已經後撤。唯一的好處是他們得到了一些補給,中尉打算帶著人繼續往北走。

北方的天空是慘白慘白的。其他人在過橋,飛白在橋的這一邊停了下來。

中尉說:“怎麽了?”

飛白解下身上的武器裝備,放在地上:“中尉,我要離開了。”

中尉疑惑地看著他。

“你要我把人帶到洛鎮,我帶到了。”飛白說,“但是我不能和你們一起走了,我要去東方。”

“你要當逃兵?”中尉的手放在他的槍上。

“是的。”

中尉已經拔出了他的手槍,飛白轉過身,沿著幹涸的河流向前走去。

中尉開槍了,子彈在飛白腳邊蹦跳,但是沒有一顆射中飛白。

他看著他遠去,其他的人在橋的另一邊看著。

中尉轉身向他們走去,說:“他死了。”

飛白繼續往東方走,距離小龍孵化隻剩下三十幾天了。現在他在光線充足的地方看那枚龍蛋,可以看見小龍的整體輪廓已經十分清晰。大部分時間它都抱著它的尾巴沉睡,但是有時候,特別是當飛白的手輕輕撫摸蛋殼的時候,它的黑眼睛會蒙矓地睜開,腦袋輕輕地動起來,用它的爪子觸碰蛋殼內壁,仿佛是在回應飛白。

天氣變得越來越寒冷。為了讓幼龍溫暖,飛白睡著的時候總是把它裹在自己的毯子裏。他常常做那個夢,陽光像五彩的果醬,從鍾樓的四周射進來。空中有零碎的音樂聲,像是打開了八音盒。夢中,小夜穿著那件有翅膀的連帽衫,蜷著腿和飛白背靠背睡在一起。

審判日和六道輪回,都是披著宗教外衣的黑暗童話故事。我們隻是不斷地從別人的死亡裏學習如何活著。

而我,飛白對自己說,我隻想做一件和活著有關的事情。

前往東方的路是廢墟和荒野的延續,弄到食物始終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是飛白還是在荒野上看到了頑強生長的小片水稻和豆子,發現了野地荒叢中的兔子和負鼠。在一個無人的小鎮,他看到了幾條精瘦的狗,像狼一樣轉來轉去。

有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病了,情緒變得很低落,但後來明白過來,他隻是在想念那些和他一起走過的人。他們分隊死了和幸存的戰士,那些在地下城擦肩而過的人們,那些陌生的、熟悉的臉。記憶繼續往前延伸,他甚至想起了戰前他的父母,他們的家,街角的公園,蛋糕店,賣氫氣球的人,電影院的新片海報……所有這些,就像一幅巨大的五彩拚圖一樣,在飛白的眼前鋪展開來,但是最後,都會變成鋪天蓋地的群龍飛翔的情形,一頭頭巨龍像撕碎的碎片一般墜落下來。

離大海應該很近了吧?天空的陰霾好像變薄了變輕了。有時候天氣特別好,陽光照在人身上,甚至能感覺到溫暖。但是越臨近大海,飛白看到的機械人飛機就越多。通常是一整個編隊的戰鬥機群,飛得很高,所以飛白可以遠遠地看著,而沒有必要尋找躲避的地方。

飛白盡可能地繞過那些規模龐大的機械人軍事基地,那些基地拔地而起,就像一座座鋼鐵之城。在那懸崖一般的城牆之下,人就像一隻爬過牆角的螞蟻。

機械人的由來有許多種說法,有一種版本流傳最廣。據說本世紀初,有許多國家聯合起來研究一種智能金屬,最初這個東西被稱為記憶晶,經過幾十年的演變和進化,它獲得了自己的思維和意誌,變成了魔方體。終於有一天,它發動了一場機械人與人類的戰爭。

大海的味道是鹹澀而沉重的,海水衝刷著灘塗,無數的垃圾和屍體在海邊堆積成山,形成了一個黑油的沼澤地。黑色的海水往遠處延伸,漸漸變成了深灰色,墨綠色……從高處眺望,在目力所及的地方,還有一條藍色的線。

飛白找到了一條船。船有點兒漏水,但是還能開,在髒膩的沼澤叢中開出了一條道。漂浮的垃圾被擠到船的兩側,又滑了回去。開過幾公裏後,水麵的雜質開始變少了,再開過一段路,水就隻是水了。在水麵與天空的霧霾相接的地方,有一束光線射破雲層,照得海麵發出亮光。

小龍在蛋殼裏不安地躍動著,想要掙破蛋殼的束縛。它用爪子和腦袋撞擊著殼壁,想要看看外麵的世界。飛白一邊把漏進來的水舀出去,一邊輕輕撫摸著它。

飛機的轟鳴聲打破了靜寂,是兩架機械人搜索機遙遙而來,還沒有靠近小船就已經開始射擊,子彈像瀑布一般噴瀉下來。

飛白沒有帶任何武器,船在海上是個再明顯不過的目標,絕不可能幸免。千鈞一發之際,飛白抱著龍蛋,縱身跳入海水中。

海水沒有飛白想象得那麽寒冷,但是他抱著即將破殼的龍蛋,還是有種跳入深淵一般的驚恐。子彈正從空中掃射下來,在海水中滑出一根根軌道。飛白奮力遊著,希望能逃脫必死的境地。

小龍還在敲打著蛋殼,它似乎也感應到了處境的危險,狂躁不安地掙紮著。飛白在幾近窒息的時候,也隻能不顧一切地用力敲打蛋殼,想讓小龍盡快出來。

蛋殼隻破了一條縫,一縷白色的光絲飄了出來,在海水中輕輕地漂浮著,就像一縷柔軟的靈魂。不遠處,一個巨大的眼睛像一麵黑色鏡子一樣凝視著飛白。

那是龍!一條巨大的潛在水中的龍!不光是一條,還有無數條!

再不呼吸就會暈厥過去了,飛白本能地浮出水麵透了一口氣。隨著他的上遊,巨龍也衝天而起。它們扇動著巨大的翅膀,迎著機械人的戰鬥機飛去。

這是一群龍族的戰士。幾十頭戰龍包圍了機械人的飛機,飛機在空中俯衝上揚,危險萬分。頃刻間,戰龍已經撕碎了飛機的機翼,折斷了飛機的機身,它們就像被肢解的蒼蠅一樣墜落在海中。

戰龍們展開翅膀,在飛白的頭頂上盤旋。男孩渾身濕透,手裏還抱著那隻蛋殼,一頭小龍從破裂的蛋殼中鑽了出來,爬到男孩肩膀上,對著天空發出了第一聲清嘯。

尾聲

龍把飛白帶回了岸邊。它們在空中又盤旋了一會兒,用自己古老而質樸的方式向飛白表示了感謝,就展翅飛向大海。

它們是另一種族,即使它們願意,也無法和他共生。

飛白在海邊撿回了自己的背包,背上背包的時候,他感覺它輕了許多。

現在,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他慢慢地走,慢慢地走,走過斷壁頹垣和鋼鐵森林,走過沒有鳥兒飛翔的荒野。

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中,他發現了一些幹癟的玉米,他把它們掰下來,放進背包裏,把其中一根放在嘴邊啃著。

一條狗從草叢中擠了出來,它皮毛斑駁,瘦骨嶙峋,用一雙酷似人的眼睛看著他。

他們互相看了很久。

飛白拿出一根玉米,撕去玉米衣,放在地上,小狗蹭過來,埋頭啃食玉米。

飛白摸了摸小狗的背,小狗隻顧吃著玉米,沒有反抗。

暮色無聲降臨在荒野上,這仍然是一個月亮墜落為沙漠的黑夜,一顆星星也看不見。飛白沿著草叢間蜿蜒的小路向前走,小狗不離不棄地跟在他身後,噠噠的腳步聲輕柔得像一首童謠。

在那個童話故事裏,女孩穿越了永夜森林,向著時間之塔前進。她像羽毛一樣柔弱和孤獨,但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

希望背在肩上,是很重很重的東西。但是它能讓我們活下去,活得有尊嚴。

飛白把小狗抱起來,輕輕地放進了背包,隻露出一個小腦袋。小狗耷拉著耳朵顫抖著,用謎一樣的雙眼凝視著他。

少年背上背包,一邊走,一邊說:

“嗨,我叫飛白。你叫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