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離歌

1

天空

我緊閉雙眼,光亮透過覆蓋眼睛的薄膜,變成了一片紅色。

“你睜開眼睛了嗎?”明月說。

“沒有。”

“我也沒有。”明月說。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不如這樣,我數到三,我們一起睜開眼睛。”

我說:“好吧。”

“一、二、三……”

我慢慢睜開了眼,那種感覺就好像眼前有一道巨大的天門被緩緩打開。光如洪水般湧了進來,一下子把我包圍其中。大海之上是一個藍色的世界。天空的藍晶瑩剔透,隻有把光和藍色同等比例地調和,才能呈現那種輕盈和飽和。而大海是一片波動不安,無限深邃的藍。空氣裏有無數精靈在撲動翅膀,那是海風在吹動著我的臉。

明月就在我麵前,她上身露出水麵,長長的魚尾在水中舒展。她的睫毛在玉色皮膚的映襯下,顯得特別的長而濃密,但她的雙眼卻仍然緊緊地閉著。

“你……你又耍賴!”我說,“快把眼睛睜開!”

“可是我害怕……”

“我就知道,你是個膽小鬼。”

她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叫道:“我才不是膽小鬼!我隻是第一次來,所以才——”

她突然停住了,藍色的天空在她眸子上閃耀著。

“天呐,太美了!”她叫起來。

我靜靜地浮在水麵上,享受著海水的陣陣觸摸,聽著海浪嘩嘩的聲音。明月卻不斷地潛入水下又猛地從水中躍起,在水麵上翻滾出許多水花,對著天空大呼小叫。

“這是天空,這是白雲,這是太陽!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

我和明月都隻有十六歲,十六歲對於人魚來說,是極為幼小的年齡,這是我們第一次遊到海麵上來。

直到太陽從一個無法直視的刺眼光源,變成了浮在海平麵上的一個水紅色的圓球,我說:“我們該回去了。”

“不!”明月說。

“我們出來太久了,我母親會擔心的。”

一想到母親對我過度的保護,我的心不安起來。

“不,我不,我還要看星星。”

我歎了口氣,因為我也不想走,我也想看星星。

就在這時候,天際有一道狹長的雲蔓延過來,距離我們越近,雲延伸的速度就越快,仿佛是為了與天空對應,海麵上也起了一道筆直的波浪,像有一把看不見的巨矛,在海上劃出了一道溝壑。

“那是什麽?”我問。

明月沒有回答,她注視著那道白線,神色間滿是驚詫。

風沿著雲飛過來的軌跡猛撲過來,把我們的長發吹得飛揚。一個長長的影子,乘風駕雲遙遙而來。

“是龍!”明月說。

那是一條金色的長龍,渾身覆蓋著鱗甲,頭上長有分叉的龍角,身下有尖尖的龍爪。他禦風而行,姿態從容而傲慢。等他越來越靠近的時候,我才發現他是那麽的龐大,身軀像天鏡神廟的巨型天柱,每一片鱗甲都有人魚的盾牌一般大小。雙眼之間,有一顆碩大的龍珠。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個巨大的神獸,他就像一個神衹,有一種可怕的吸引力。我的胸口不停地起伏搏動,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燒,有什麽東西要掙紮著衝出來。除了恐懼,更多的是飛蛾撲火般的渴望,讓我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迎向它,想要撲向它。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明月一把抓住了我,拉著我墜入水下,海水淹過了我全身,但是明月還是抓緊我的手臂,帶我一路下潛。

水中,我無法聽清她的聲音,隻看得清她的口型,她在說:“危險!危險!”

一陣可怕的震**從海麵上傳來,一股力量射穿了海水,在水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渦柱。我們在亂流中奮力下潛,努力避開周圍不斷生成的漩渦,遊了很久很久,直到看到了翡翠王城那散發著銀光的弧形結界,才鬆了一口氣。

翡翠王城是薔薇海的人魚王國,這是由天鏡和神力造出來的一個巨大的半球體,中間是空的,海水被結界擋在了外麵。王城中央的天鏡神殿,有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衝天而起,加上王城周圍密密點點的鮫珠和珍珠,使得翡翠王城終年沐浴在一片柔光中。

那是薔薇海十萬人魚的家。

2

神女

我們把魚尾凝成雙腿,通過一道水門進入了翡翠王城。

明月突然一把摟住我的脖子,說:“剛剛,我嚇壞了……”但是緊接著她抬起頭,雙眼冒光,興奮地說:“我們看見龍了,小思,我們看見龍了!”

“噓……”我趕緊捂住她嘴巴,“別,別告訴別人,我母親要是知道了,可能以後都不肯讓我出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明月說,“我一定不告訴別人。”

我的侍女草兒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說:“小姐!可找到你了!啊,公主殿下也在。王宮裏傳來消息,天鏡神女的人選今天就要確定了。大家到處找你們,夫人都快急死了,快,快!”

明月歡然道:“小思,你要成為天鏡神女了。”

我心頭一陣暗喜,嘴上卻說:“還沒確定呢,怎麽知道是我?說不定是你呢。”

“當然是你,你那麽聰明,氣質又那麽高貴,人人都說你像大祭司,不僅長得像,性情也像……小思,我真為你高興。”

明月的笑容燦爛得像一朵開到盛時的海葵花。

我們飛奔向天鏡神殿。三個人在熙熙攘攘的大路上橫衝直撞,引得人人側目。

神廟前的廣場上聚集了很多人。雅樂琴師們正在演奏樂曲,我的母親坐在一側,彈奏著三尺多長的五十弦牙琴。她責備的目光掠過我,使我想起我的衣服是濕的,頭發還在滴著水珠。這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其餘的四十名少女已經到齊,我們被黑衣神侍送入大殿,這座恢弘的大殿已經矗立了幾千年,走在其中,人們就像螻蟻一樣渺小。我們都小心翼翼,放輕腳步,生怕自己的足音會驚擾大殿中的神靈。

看著同伴都衣著整齊,發飾精美,我為自己的狼狽忐忑不安,後悔不該跟明月去海上遊玩。但一想到再過片刻,我就要成為天鏡神女了,心頭又一陣陣地竊喜。

國王和十幾名長老站在天鏡前。大祭司也在其中。天鏡是一麵巨大的水鏡,鏡托是用寒鐵鑄造的,中間是一汪藍色的水,像一方晴空。

出於敬畏,我隻是匆匆瞥了一眼這傳說中的神物,就把目光移開了。

國王看見和我一樣渾身濕透的明月,他的小女兒,無奈地搖了搖頭。明月趁人不注意,對著他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我把目光投向大祭司,他一身雪白的長袍,靜靜地佇立在國王身邊。盡管身處眾人之中,他的氣質還是那麽的飄然悠遠,就好像獨自一人站立在高天之下。

“人人都說你像大祭司……”

是的,我像大祭司,大祭司是我的父親,在翡翠王城,除了國王之外,他是最受尊敬的人。他的身材高大而挺拔,麵容英俊而清臒,他是我見過的最高貴最仁慈的人。

從小,我隻能遠遠地看著他,記憶中,他好像從來沒有抱過我、親過我,就像別的父親抱兒女、親兒女那樣。這不能怪他,因為他常年生活在神殿中,用他的神力護衛著翡翠王城,護衛著我們的族人。

如果我成了天鏡神女,我就可以和他生活在一起,他將親自教我運用命運輪和算籌計算未來,他將教我觀測天鏡裏顯示的天象,並從中得到啟示。我將成為他的繼承人,成為下一代的大祭司,我會成為他的驕傲!

國王向大祭司示意,大祭司邁步走下台階,走到了我們麵前,他微微笑著,目光慈和而從容,讓人覺得,被他這樣注視,本身就是一種無上的榮耀。

我的心怦怦地跳著,等待著。因為緊張,我情不自禁地拉住了明月的手。

大祭司的腳步在我麵前停了下來。我等待著,這近在咫尺的幸福。

大祭司說:“天鏡選擇的神女,是你——明月公主。”

不是我!

他輕輕地握住了明月的手,說:“來吧。”

不是我!

明月的臉上露出刹那驚喜,又從驚喜變得猶疑,她說:“可是小思……小思……”

不是我……

大祭司說:“來吧。”

我還在微笑,我的微笑是灰敗了的絲網,是滅頂之災前最後的偽裝。我放開明月的手,推了她一把。

在人們的掌聲和歡呼中,明月走了上去。她是國王和王後的掌上明珠,是翡翠王城最美麗的少女。

落選者們黯然離開大殿,公主被選為神女的消息已經在廣場上傳開,雅樂琴師們彈奏著歡快的樂曲,人們載歌載舞,慶祝大祭司有了繼承人。

不是我……

眼睛裏有晶瑩的東西要冒出來,我們是人魚,我們的眼淚會凝成珍珠……但是我不能哭泣,我不能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看見我一敗塗地的樣子。

“小思,小思!”

是母親,我的母親,我真想躲進你的懷裏,放聲大哭。

但是母親抓住我,怒氣衝衝地說:“你去哪兒了?你到海麵上去了?你看見太陽了?我告訴過你,不許去,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你想讓我失去你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不知道,母親,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很痛很痛,好像眼睛裏有東西碎裂一樣。

突然,母親停了下來,驚呼:“小思,你怎麽了?我的孩子,你怎麽了?”

我用微笑咽下眼淚,我再也不會哭泣,我閉上眼睛,再也不想看這世界一眼。

“母親,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3

琴師

十六歲那年,我雙目失明。擺在我麵前的路,隻有成為一名雅樂琴師。

母親把她的五十弦牙琴給了我。這把琴是用潔白的龍牙製成的,上麵有精美的飾文。母親說,龍能夠在九天飛翔,在深海潛伏,他們的骨頭傾聽過風的聲音、雲的聲音、水的聲音。巨龍死後,龍牙在薔薇海的深處被海泥埋葬了萬年,生前聽過的聲音經過萬年的沉澱,深入到了龍牙的每一寸每一節。這樣的龍牙做出來的琴,就能夠彈奏出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

母親將她畢生的琴藝傳授給我,我學得很快,聽過我彈琴的人都誇獎我技藝高超。母親卻總是輕輕地歎息。

我知道琴道無止境,於是加倍努力地練習,手指常年都有傷痕,指頭摸上去有一節一節的硬繭凸起。然而無論我進境多快,彈奏得多麽完美無缺,似乎都無法換取母親的歡容。

後來她就病了,病得很重。臨終,她說:“小思,琴者,情也。你沒有情,無論技藝如何高超,都彈奏不出絕世的琴音。”

我微笑著,沒有回答。

在經曆了十六歲那年刻骨的失望之後,再也沒有什麽事能讓我覺得痛苦了。

大祭司親自主持了母親的葬禮,他的氣息像一縷波動的琴弦,充滿了悲傷,凝重而克製的悲傷。

我不明白他有什麽好悲傷的,多年來分居兩處,墳墓中埋葬的,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葬禮結束後,他走過來,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說:“不要害怕,以後父親會好好照顧你的。”

明月站在他身邊,我聞得到她身上那一縷白色的芳香。

我淡淡道:“大祭司不必擔心,母親安排好了後事,我身邊自會有侍女照料。大祭司神務繁忙,小思就不打擾了。”

明月說:“小思,你住到神殿來吧,我們都希望你和我們在一起……”

我笑了,“我們”這兩個字,真像是一場諷刺。

“謝謝,公主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靜靜地施了一禮,回頭呼喚我的侍女,“草兒,我們回家吧。”

草兒牽著我的手,帶著我離開。

有人不聲不響地跟了出來,我從他的氣息中辨認出了那是國王的第三個兒子,華王子。

這兩年,每次我在宮中伴駕,華王子有事求見,總是要站在一邊靜靜地等我們告一段落,才開口與國王交談。離去的時候,除了向國王行禮,他也會輕聲和我道別。

每年狂歡節的時候,我都會收到他贈送的禮物,有時候是他親自雕刻打磨的一對珊瑚手鐲,有時候是冒著被鬼章觸咬的危險從月牙峽穀摘來的一束毛茸茸的星星草。

他喜歡我。喜歡我這個整日抱著琴的小瞎子。

草兒退開了幾步,華王子像往常一樣,謹慎而體貼地牽著我的衣袖,為我引路,又輕柔地把我扶上轅車。

他說:“需要什麽,就叫人來找我。”

我點了點頭。

沒有了母親,我們的居所變得更加空曠而冷清。入夜後,草兒端來一碗藥,喂我喝下去。往常這個時候,都是母親親手把藥一口一口喂給我的。

母親說我生下來時身子虛弱,幾乎夭折,醫官說一定要小心調養,所以這麽多年來,她一直都喂我喝藥,從來沒有中斷過。

藥水的苦澀,讓我想起了葬禮上那縷琴弦波動般的悲傷,我忽然心頭一動,移過琴來,用凝重的旋律來勾畫那無以言表的哀悼。

琴聲如泣如訴。

彈完之後我才發現,草兒在嗚咽,不隻是她,其他的幾名侍女仆人也都在流淚,珍珠墜地的聲音不時傳來。

草兒說:“小姐,草兒知道你心裏難過,你哭吧,哭了就會好受一點兒的。”

我訝然,這是第一次有人聽我的琴聲哭泣。明明我的心冷靜如死水,沒有起半點波瀾。

母親,難道這就是琴聲與情的秘密?

4

龍戰

翡翠王城的每一年,在暖流季節和寒流季節的交替中渡送。我漸漸地長大,我的名聲也漸漸傳遍了整個薔薇海。

母親說,琴聲應該是有情的,於是我刻意地搜集人們的情緒,他們的快樂和悲傷都被我采擷了來,傾注在我的琴聲裏,於是我的琴聲加倍的動人肺腑。歡快的時候,能讓所有的少年都想矯然起舞,憂傷的時候,能讓所有的少女都黯然落淚。

詩人們總是用華美的篇章來讚美我的琴音,人們總是誇獎我,小小年紀已經超越了在世所有的雅師,甚至,超越了我的母親。

我微微笑著,心想,母親,你看,情並沒有什麽神秘難解,絕世的琴音也並不難演奏。一切的秘密,都藏在人們波動的氣息裏,隻有我這個雙目失明的人,才能夠清晰地聽見,看見。

隻是有時候,當音符從我指間流出,就像有無數珠玉從我指間崩瀉,所有的人都在讚歎:“這琴聲多麽美,多麽的纏綿,多麽使人心醉!”

我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刻骨的孤獨,每一根琴弦都在訴說:“你沒有情,沒有情,沒有情……”

又一年的天鏡祭祀即將到來。

天鏡祭祀,祭祀的是鯨魚。

人魚一族向來以貝類和海藻為食。我們不吃魚類,但是每年鯨魚巡遊過薔薇海的時候,我們會捕鯨。鯨魚是一種美麗而聰慧的生物,是傳說中天神賜給我們的食物。每年族人都會嚴格地按照人數確定捕捉鯨的數量。我們懷著敬畏和感激之情,將鯨魚引入天鏡光柱上空的大水門。它們會徐徐降落在天鏡神廟那開放式的大殿上,沉入夢鄉一般死去。

所有的人魚都會聚集起來,在大祭司的帶領下虔誠祈禱。國王率領著人魚戰士,用祭刀從鯨身上割下一塊塊肉,盛在青銅大鼎裏。每個人魚,不分男女老幼,都會領到屬於自己的一份。

整個過程簡單而肅穆。等祭祀結束了,大家捧著領到的鯨魚肉紛紛離去時,盛大的慶祝才正式拉開帷幕。

那是一年中翡翠王城最熱鬧的日子。大家點燃星棘做篝火,載歌載舞狂歡三天三夜。割下來的一小部分鯨肉會在狂歡的日子裏被吃掉,其餘的大部分則會被放置入特製的冰窖儲藏起來,成為一年中重要的食物。

鯨魚肉用文火烤熟,沾上露水草做成的醬料,再加上一點點香精,又香又嫩,入口即化,是一種令人食之難忘的美食。

這一年,大家像往常一樣,精心準備著祭祀用的各種器皿。少男少女們準備著盛裝和戀歌,要在狂歡節上向心愛的人吐露心聲。而我,也將第一次在祭祀上做獨奏。

這是一項巨大的光榮,曆來隻有德高望重的雅師才能擔任。我被選中,是國王對我的格外恩寵。

國王是個健談而開朗的男人,經常率領隊伍外出狩獵。這幾年,一有空他就會召我入宮去和他說話,為他彈琴。每次他都會讓禦廚為我準備愛吃的食物,還經常把一些新巧好玩的珍寶賞賜給我。

我也很喜歡他,他從來沒有什麽架子,總是喜歡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和他在一起我總是特別的放鬆。

為捕鯨隊伍壯行的晚宴上,國王突然問我:“小思,你什麽時候給我做兒媳婦?”

我笑了,說:“陛下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問我,讓我怎麽回答?”

國王說:“你說得對,我應該先問問你的父親。”

大祭司說:“小思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孩子,她的選擇就是我的選擇。”

這麽一句沒什麽感情的話用他那低沉磁性的嗓音說出來,聽上去都像是神諭。

明月一向是個活潑好動的女孩,高興起來簡直有點兒沒心沒肺。但是她是那麽美麗,所以不管她怎麽胡鬧,大家都把她當作珍寶。

然而這次晚宴上,她卻沒怎麽說話。比起小時候,她和國王明顯疏遠了。現在她更像是大祭司的女兒。

捕鯨的隊伍出發了,這是一支由年輕戰士組成的隊伍,大祭司率領著神侍們為他們一一祝福。

我彈起了一支歡樂的曲子,人們一邊欣賞著音樂一邊悄聲交談。明月坐在我身邊,我們的友誼在十六歲那年已經終結,之後她多次向我示好,我的回應都十分冷淡。所以這一次,她和我一起坐著,卻並沒有跟我說話。

她隻是不停地擺弄著算籌,玉石製成的算籌在碰撞間,發出了悅耳的脆響。

算籌是一種用來計算未來和命運的工具。我們的祖先留下了這種魔法般的技能,但是練習和使用的人並不多。因為窺探天機需要耗費巨大的靈力,往往會對身體造成不可修複的傷害,也有可能會造成命運的反噬,所以一般情況下,人們是不做這種事情的。

但是算籌的聲音有規律地傳來,顯然她並不是無意識地擺弄,是在計算著什麽。而且越計算,她的呼吸就越沉重,情緒就越急躁。

突然間,那聲音停了下來。

那一刻的靜寂,有如石破天驚。

她猛地站了起來,叫道:“師父!”

在我們等待的時候,一場廝殺已經在薔薇海的月牙峽穀展開。捕鯨的隊伍被上百條巨龍包圍,巨龍噴出劫火,用利爪將他們撕碎。

率領捕鯨隊伍的二王子奮不顧身衝在前麵,但是他那把鋒利的寒鐵寶劍無法刺穿巨龍的鱗甲,他用瀕死的一擊,擊中了巨龍的一隻眼睛。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

所有的戰士,一個不留,全部被殺害了。

不止捕鯨隊伍,在結界之外采集食物的漁民們,也遭到了大屠殺。僥幸逃回來的人寥寥無幾。

翡翠王城的人們仰起頭,看見巨龍在結界之外緩緩遊過,一幅用人魚的薔薇血寫成的巨型戰書緩緩打開:退出薔薇海,否則,就讓人魚滅族。

龍族和人魚的戰爭,就這樣到來了。

5

饑荒

傳說一萬年前,龍族和天界發生了戰爭,這場戰爭以龍族的失敗告終。龍族從一個興旺的種族變得凋零,戰死的戰龍們被埋葬在深海中,他們的骸骨化育了薔薇海的點點島嶼,其餘幸存的龍也逃離故土流浪四方。以後的一萬年裏,人魚繁衍滋生,逐漸將整個薔薇海納入了自己的領地。幸存的龍族後代們雖然不時回到薔薇海,想在祖先的骸骨之上定居。但是一方麵可能是因為他們的力量還不夠強大,另一方麵,龍是一種習慣了獨來獨往、矯矯不群的生物,所以他們對薔薇海的侵擾盡管危險,卻沒有形成真正的威脅。

然而從這一年開始,龍族的零星侵擾,變成了大規模的封鎖,仿佛全世界的龍都聚集在了這片狹窄的海域,外出尋找食物變得危險而血腥。盡管王城內部也有貝類和海藻的養殖場,但遠遠不能滿足十萬人魚的飲食。一個月後,饑荒像瘟疫一般,蔓延了整個翡翠王城。

因為缺少食物,我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希望躺著不動可以稍微好受一點點。

夜半,我被壓低的嗚咽聲吵醒,是草兒,她被饑餓折磨得無法入睡。

我走到她身邊,撫摸著她那纖細得隻剩下骨頭的手臂。

“草兒,這兒還有點海藻餅,吃吧。”

草兒搖頭:“小姐,我不餓,你留著明天吃吧。”

“吃吧,如果你餓死了,誰來照料我呢?”

院外傳來敲門聲。草兒跑去開門,來的是華王子。

華王子身上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與往日他身上散發的清淨氣息完全不同。

我不禁問:“你去結界外了?”

華王子說:“我帶了點兒吃的東西來。”

“有沒有受傷?”

“沒有。”華王子說。

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

終於,我問出口:“是不是,又死了很多人?”

他沒有回答。

為了尋找食物,男人們冒險離開結界去狩獵,一旦被龍族發現,隻有死路一條。死的人越來越多,翡翠王城裏隻剩下了老弱病殘在苟延殘喘。

一向深孚眾望的大王子,幾天後也死在了龍族的利爪之下。國王聽了一夜的五十弦牙琴,聲音變得蒼老如同石頭。

人數的銳減和冬眠季節的到來,使得翡翠王城的居民靠著殘餘的食物和殘存的信仰勉強挨過了年。

悲傷的氣氛籠罩著翡翠王城,每一天都有人死去。

人們看見大祭司穿著白袍的身影流連在翡翠王城的街頭,不知疲倦地為死者安魂,安撫受盡創傷的生者,和神殿的侍者們一起照顧那些因為疾病和饑餓瀕臨死亡的人們。

幾乎每個月圓之夜,天鏡神廟前都聚滿了人。他們都是來聽大祭司發布神諭的。大祭司會從天象的變化中,獲取神的指示,並向翡翠王城的民眾宣布。

大祭司站在高高的珊瑚台上,仿佛是一個神的化身。他鎮定自若,氣息從來不會有一絲紊亂,他說,災難和戰爭都是上天對人魚族人的考驗,隻要每個人內心的力量不會被摧毀,就一定會戰勝龍族。

他的聲音寬厚而悲憫,說出的每字每句都會化為流水微風,從人們的胸口緩緩拂過,喚起勇氣和希望。

大祭司就像是翡翠王城的精神支柱一樣,支撐著這個瀕臨崩潰的王國。

空中降下了一絲一絲的涼意,夜很深了。

有人向我走了過來,是明月,在人群散盡的天鏡廣場上,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最近,我風聞民間對明月公主越來越不滿,因為作為天鏡神女,她接受著族人的供奉,當災難來臨時,她有責任和族人站在一起,為族人祈福,為死去的人安魂。就像大祭司平日做的那樣。

但是她從來沒有這麽做。她整日躲在神殿裏麵,極少露麵。好像外麵發生的一切,和她毫無關係。

我看不見她,但是我從她的氣息裏感覺得到她非常的虛弱,那應該不僅僅是饑餓的關係。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遊到大海上去嗎?”明月說。

我笑,我怎麽可能忘記?

“那時候,我們真像親姐妹一樣。”

後來,什麽都改變了。

明月說:“我大哥哥死了,二哥哥也死了,剛才我去看望父親,他的頭發全都白了。我都快認不出他來了。”

我靜靜地聽著。

明月說:“我想擁抱他,你知道他叫我什麽?他叫我小思。”

我心頭一震。

明月說:“原來這些年,他已經不知不覺地把你當成了女兒。”

我笑了。原來如此,我一直以為明月奪走了我父親的愛,原來在明月的心裏,我也同樣奪走了她父親的愛。

“你一直在笑。每一次我看見你,你都在笑。”明月說,“你怎麽能笑得那麽燦爛,又那麽悲傷?”

“我沒有悲傷。我一直都很滿足很快樂。”

明月說:“真正快樂的人,不是這麽笑的。”

我想了想,說:“可能是因為我瞎了太久了,忘記了人們快樂地笑是什麽樣的。”

良久,明月才歎息了一聲,說:“是這樣嗎?”

6

退敵

自從龍族開始攻打翡翠王城,我每次入眠都會做同一個夢,夢見十六歲那年,我和明月在藍天碧海之間,看見一條金龍飛了過來。

我感覺他在召喚我,於是向他伸出手臂。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使我憑空飛起,飄到了雲霄之上。

那種從來沒有過的自由,讓我的全身都沉浸在極度的快樂之中。

但是我低頭看時,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我發現我的四肢變成了龍爪,我的頭上長出了犄角,額間形成了龍珠,我變成了一條巨龍,在乘風駕雲而行。

然後我就驚醒了。再也無法入眠。

草兒說:“小姐,祭司大人派人來找你。他讓你把琴也帶上。”

這可真是一件稀罕的事,戰爭爆發之後,大祭司把他全部的精力都用來照料那些病餓交加的人們,從來沒有來關心過我。有時候我想,我要是餓死了,說不定他是最後知道消息的那個人。

當然了,他這麽無私忘我,是理所應當的。他是翡翠王城人民心中的神。一個完美的人,就應該摒棄人間所有的俗戀。一個神,是不應該有妻子兒女的。

我隨著草兒走上街頭,此刻,龍族正在翡翠王城的上空盤旋,他們噴出的劫火在結界上激起巨大的震**,就好像雷電在撕裂長空。我們在結界之中,就像處在一個脆弱的泡沫裏麵,被一條巨大的饕餮所吞噬著。

不出我所料,大祭司走了過來,用他一貫親切安詳的語聲說:“小思,這裏有一些人,他們病得很重了,很想聽聽你的琴聲。”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他用他消瘦而溫暖的手拉著我,把我帶到了瀕死的人群中。

小的時候,我曾經是那麽的眷戀他,他和我說一句話,我都會心跳得厲害,他看我一眼,我都會麵紅耳赤。

因為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我甚至悲傷得雙目失明。

可是他的心裏,始終沒有我這個女兒。連難得一次叫我出來,都是為了安慰那些可憐的人們。

一刹那,我感到了一陣荒謬和諷刺,王城上空嚎叫的龍族,周圍族人們的恐懼,都比不上那一刻湧上我心頭的冷笑。

我理了一下琴弦,撥出了一串歡快的音符。琴聲在人群中飛揚著,就像一群在激流中飛速衝刺的銀魚。

我不停地彈著,我的琴聲在龍族的咆哮中微弱得幾不可聞。我也根本不指望有多少人會真正關注我的琴聲,我甚至感激龍族那一陣陣的嘶吼,它們蓋過了我的琴聲,隻有在沒有什麽人聆聽的時候,我才能自由地彈奏,彈著我無情的、華麗詭譎的樂曲。

但是,漸漸地,翡翠王城上空的激烈動**平靜下來了。吼叫聲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而我的琴聲像一支從千軍萬馬中殺出的奇兵,突兀拔起,占據了每個人的聽覺。

我已經無法阻止我的手指和情緒,它們自顧自地奔瀉下去,沒有情,沒有義,沒有感恩,沒有顧念,它們隻是往前奔湧,不給人任何慰藉。它在嘲弄,在譏笑,它在說:“一方為了祖先早已變成石頭的遺骸,對一個沒有怨仇的種族悍然發動侵略,另一方,困守著已經無法生存的家園,為了過去而賭上未來,多麽的愚蠢,多麽的可笑!”

龍族已經徹底平靜了,盡管人們抬起頭,還能看見他們在結界之外虎視眈眈。

一根琴弦被我的手指狠狠彈斷了。斷裂的琴弦反彈上來,落在我的臉頰上,我伸手去摸,摸到了血。

周圍一片寂靜,忽然有人緊緊地擁抱了我,對我說:“你真勇敢,你用琴聲驚退了龍族!”

更多的聲音在我周圍沸騰:“真是太了不起了!不愧是大祭司的女兒!”

“您是神派下來拯救我們的嗎?”

我感到一陣恍惚,那緊緊抱著我不舍得放開的人是我的父親嗎?那些人在高聲讚美的是我嗎?我真的用琴聲驚退了龍族嗎?

這可真是……太可笑了。

在人群的外麵,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是龍牙,是龍牙骨的緣故嗎?”

除了我,沒有人聽見明月的聲音。

7

龍塚

這出人意料的一幕,讓整個翡翠王城都燃起了巨大的希望。龍族一連許多天沒有行動,我的名字和我所創造的奇跡,在一夜之間傳遍了王城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會被激動的人們所包圍。開始我還盡力敷衍,時間長了漸漸變得忍無可忍。

華王子現在已經是王儲了,所以,不管是民眾還是國王,都熱切地盼望著我能成為未來的王後。

國王說:“翡翠王城太需要一場喜事了。”

從痛失二子之後,他還沒有那麽高興過。

他們竟然那麽容易滿足!明明城裏的人還在餓死,明明滅族的威脅仍然近在眼前,這麽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勝利,他們居然就開始想要慶祝了。

怪不得我們的祖先創造的是一個封閉的翡翠王城,而沒有胸懷和眼界去擁有整片大海!

華王子來到我的寢所,他和往常一樣態度沉靜,但是語聲中隱隱地湧動著期盼,他說:“你願意嗎?你知道我很喜歡你,如果你嫁給了我,我一定會用一生來保護你,珍愛你……但是,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你可以拒絕的。”

他真好,是嗎?但是他的好並不能改變我的孤獨。沒有人能理解那種孤獨。好像永遠是孤零零一個人站在人群中,周圍的快樂和痛苦都無法感染你,好像整個翡翠王城就是一個牢籠。

至於我的父親,大祭司對我說:“我尊重你的選擇,隻要你幸福。”多麽好聽的矯飾之辭。

侍女們開始為我編織珍珠嫁衣。她們向我形容嫁衣的五彩琉璃,美幻若夢,但是我感覺到的隻是穿在身上十分沉重,而且硌得人渾身不舒服。

婚禮前夜,明月突然來找我。

她說:“你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她阻止了人們的跟隨,拉著我的手走得飛快,每個拐彎都像在漂移,完全不顧我是身有殘疾的人。她穿著長長的裙子,我能聽到裙子拖在地上發出的窸窸窣窣聲。這裙裾束縛了她的雙腿,一離開了王宮,她就站住,一聲裂帛,把裙子撕碎了。

我們在朝著天鏡神廟的方向走。作為婚禮的重要人物之一,大祭司被請去王宮了。進神廟的時候,月公主對駐守神廟的侍者說:“我要帶王妃去拜祭天鏡。”

也許是見慣了公主的孟浪,幾名祭司看見衣裙不整的公主雖然有點兒詫異,卻沒有阻止我們。

這是一個月圓之夜。月圓之夜,天鏡的力量會達到頂點,所以,護持天鏡的長老都回去休息了。大殿上空空****的。

這裏的每一個塊石頭,每一株珊瑚,每一顆珍珠和鮫珠,都經過了幾千年時光的洗禮,被一代又一代人魚的腳和鱗片磨得光滑如鏡。神廟裏的風是自上而下流動的,因為這裏與結界上空的大海是相通的。空氣清新得讓人想起劫難到來之前,那個平和安詳,鮮花盛開的薔薇海。

巨大的天鏡就在我麵前,我看不見它,但是能夠感覺得到從那鏡麵後吹來的浩浩的風。所有的時光都在風裏流淌著,它一言不發地看著,守護著我們這個羸弱的多愁善感的族群。

明月跪在天鏡麵前,無聲地祈禱起來。正當我以為她會無休無止地祈禱下去的時候,她一躍而起,我聽見了一陣龐然大物被移動的聲音。

等我意識到那聲音的由來時,我驚呆了。不容我發問,她已經跑過來,抓住我的一條胳膊,隻說了一句:“抓緊你的琴!”然後一把把我推了下去。

一團冰涼而柔軟的物質突然將我包圍了起來,延緩了我的下墜,使我在半空漂浮起來。那種陌生又熟悉的觸覺,令我一陣恍然。

是海水,天鏡的下麵,是海水。

十六歲那年,我們就是這樣,渾身浸泡在海水裏,對著天空大喊。

我們像是回到了人生的起點。

我問:“這是什麽地方?”

明月說:“這裏,就是龍塚。”

恍惚間,我以為自己是在夢境之中,因為我看到了光。光很微弱,幾乎不能算是光,隻是黑暗中浮動的一點兒白色,讓我想起幼年時在月光海峽,我們去尋找沉在水中的雲舟,漆黑的海水中,漂來了一群發光的遊魚。

我的手在顫動,不隻是手,我的牙琴也在顫動。

那五十根細細的弦,之所以能夠奏得出天上地下的一切玄機,是因為它的根源在這裏。

風的聲音,雲的聲音,水的聲音。

明月好像又說了些什麽,但是我什麽都沒聽見。我已經化成魚形,慢慢地下潛,朝著有光的方向。

“你去哪兒?”明月說。

“你看不見嗎?”

“什麽?”

“光。”

隨著我的靠近,浮動的白光越來越多,光芒也越來越盛,當我遊過一個角度之後,大概是避過了某處岩石凸起,突然之間,耀眼的白光鋪天蓋地地舒展開來,一下子充斥了我整個視野。那無法言傳的浩瀚和縹緲,讓我覺得自己一頭撞進了天堂。

那種從來沒有過的全身心的自由,從我的指尖一直滲透到尾鰭。從記事開始,我就從來沒有真正感覺過快樂,而這一刻,巨大的幸福感充斥著我的胸膛,如此真實,如此廣闊……

我的琴忽然不彈自鳴起來,它在奏著一支質樸而古老的曲子,那曲子並不憂傷,但是聽著聽著,卻讓人無限迷惘和惆悵。

我是一個彈了近百年五十弦牙琴的雅師,但是把我彈過的所有美妙的曲子加起來,都無法與這天然之音的恬和壯闊相比。

我終於明白了,過去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我用別人的情感來裝點我的琴聲,這本身就是對音樂的一種褻瀆。母親說得對,我從來都不懂什麽是絕世的琴音,因為我從來沒有付出我的真心,不管是對人,還是對琴,都從來沒有!

好久,好久,我都注視著這一片光的海洋,傾聽著那天籟,我可以聽上一千年,一萬年……

明月說的卻是:“我就知道龍塚在這裏,這麽多的龍骨,這麽多的龍骨!我們有救了,翡翠王城有救了!”

8

婚禮

婚禮沒有如期舉行,因為公主作為天鏡神女,擅自移動天鏡進入龍塚冒犯神靈,已經犯了死罪。

但是明月把一卷卷的史書和典籍攤放在元老院的圓形石桌上麵,將它們一一打開。

她引用了許多古人的記載,又加上我用龍牙琴驚退龍族的事實,大膽推論,龍族害怕龍牙龍骨。如果我們把龍骨作為武器,一定可以刺穿龍身上的鱗甲。我們不應該躲在翡翠王城裏坐以待斃,到了該主動出擊的時候了。

作為卷入此事的無辜路人,我在一邊默然而立,不置一詞。

大祭司願意支持明月的觀點,但是法律就是法律。

最後,華王子站了出來,他說他願意帶領一千名死士,離開結界,以龍骨為武器,與龍族正麵作戰,借此證明明月是對的。

幾乎整個翡翠王城的人都仰望著上空,看著這場形同銀魚與巨鯊的對搏。人們看到,手持龍骨的人魚戰士在離開結界之後,周身都散發著白光,仿佛有神靈庇佑,阻擋了巨龍噴出的劫火。華王子率領著戰士們向著巨龍疾遊而去,包圍了最近的一條巨龍,雙方纏鬥在一起。混戰之中,空中傳來了巨大的呼嘯聲。

其餘的巨龍,竟然沒有回來營救,反而在遠處冷冷地觀望。

他們說,龍的血,人魚的血,一絲絲,一縷縷,像紅色的花,在結界的上空綻開。

每個人都心驚肉跳地等待著,從這場戰爭開始以來,一直是我們在死,我們在受傷,我們在忍受饑餓,我們在受苦,我們從來沒有能夠殺死過一條龍。

所以,當那條巨龍在血花的包圍之下,從空中墜落下來的時候,人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狂喜的歡呼。

我什麽都看不見,我隻聽見人們潮水一般湧上去,去迎接英雄們的凱旋。很多很多的人,簇擁著我,好像我是一束獻給英雄的花朵,把我引到華王子麵前。

周圍的聲音漸漸安靜下去了,華王子的氣息近在咫尺,那藍色的、恬靜而溫柔的氣味,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血腥濃鬱過。

一位長老說:“王子,親一下新娘吧。”

周圍的人都笑了。華王子走過來,輕輕地,把他滾燙的唇印在我唇上。

然後,他像流沙一般倒了下去,人們看到,在他盔甲下麵,大股大股的血冒了出來。

華王子的葬禮上,隻有兩個人沒有哭泣,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明月。人們說,王妃太愛王子了,她的內心一定比任何人都痛苦,所以她悲傷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至於月公主,華王子是她的親哥哥,是為了她才死的,她居然表現得如此冷漠,可見寡情薄義。

我以為失去了最後一個兒子,國王會悲慟欲絕,沒想到他泰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好像一個被命運奪去了所有一切的人,反正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可以不顧一切了。

之後的一個月,翡翠王城的男女老少,隻剩下了一個念頭:複仇,複仇,複仇。

龍還是沒有改變他們獨來獨往的天性,盡管是集體進犯,但是有同類陷入危險的時候,他們從來不互相救助。

利用這一點,一條又一條巨龍被人們用龍骨捕殺,同時,更多更多的人魚被殺死。

饑餓和仇恨使人們失去了一切顧忌,開始吃死龍的肉,龍被殺死後,落在翡翠王城裏,一夜過後,所有的肉都會被瓜分幹淨。所有的骨頭都會被拆散用來做武器。

但是還是不夠。饑餓仍然在翡翠王城肆虐著,老人們寧可自己餓死,把僅存的食物給年輕人,因為年輕人可以上戰場殺敵。當年輕男子的人數銳減的時候,連少壯的女子也加入了這血腥戰鬥的行列。死在結界之外,成了族人們心目中最光榮的事。

誰也奪不走薔薇海,誰也無法侵占我們的土地!他們吼著,掙紮著,前赴後繼地死去。

在活火山一般不時噴發的滾燙的空氣裏行走著,失明將我與這個狂熱的世界分隔開來。那兒有抵死的**,而我這裏,隻有華王子印在我唇上的一點餘溫。

9

離歌

幾個月後的一天,大祭司來到我的居所。

他的氣息告訴我,他很虛弱很疲倦,就像一根快要燃燒殆盡的星棘。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他說:“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你知道當年,我為什麽要選公主做天鏡神女,而沒有選擇你嗎?”

我說:“我知道,因為我是你的女兒,如果你選了我,別人就會懷疑你有私心,就會損傷你的威望。”

他說:“不是的。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不屬於翡翠王城,你不是人魚,你是一條龍。”

有風呼呼地從我臉上吹過,不是風,是過往,是一切秘密的來源。

他說:“當年,我和你母親有過一個孩子,但是那個孩子生下來就很虛弱,不久就夭折了。後來,我在月牙峽穀撿到了一個棄嬰,那就是你。我們收養了你,一開始,我們都以為你是人魚,雖然你的天靈裏沒有鮫珠,但是你和我們的孩子沒有多大的分別,也能在水中化身魚形。但是後來,差不多在你十歲的時候,你母親發現,你變得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了。你的額間生出了一塊硬物,你變身時,眼珠會變成金色,你的手,也漸漸起了變化。”

我心想,不可能,我有鮫珠的,我的天靈裏明明有一顆鮫珠……難道,那不是我的鮫珠,是……

所以,母親這些年,一口一口喂給我的藥,母親死後,草兒每晚端給我的藥,就是為了讓我不能成長,不顯露龍形?

“這種藥是有毒的,長時間服食,毒素就會在體內積累,最先受害的就是眼睛。如果不接觸陽光,這毒素不會發作,所以你母親把你看得很嚴,禁止你遊到海麵上去。但是那一年,你終究還是失明了。”

所以,這就是我失明的真相,因為那金子一般的燦爛陽光。

“你母親活著的時候,一直十分痛苦。我不能夠安慰她,最後隻能看著她鬱鬱而終。每次看見你,我都會想起你早逝的母親。小思,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最後受懲罰的卻是你,對不起,我們讓你過得如此的不快樂。”

心口痛得快要碎裂了,而眼睛裏還是沒有眼淚。是的,我記起來了,我從來沒有流過淚。如果我會流淚,凝不成珍珠,不就暴露了我不是人魚這個事實?

“其實,就算你是我的親生女兒,我也不願意你去做天鏡神女。因為我知道,作為未來的大祭司,需要忍受可怕的孤獨,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我不想讓你的一生都被這種責任束縛,我寧可你快快樂樂地長大,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力。”

我笑了,說:“這件事既然隱瞞了這麽久,為什麽今天你忽然要告訴我?”

他的聲音裏潛藏了巨大的隱痛,但是語調仍然和緩而平靜。他說:“因為,翡翠王城快要毀了,人魚族快要滅絕了。”

“不可能!”我脫口而出。

“一個月後,月圓之夜,會發生月全食,那時候,明月的力量會降到最低點,結界會崩潰。”

“可是,以前也發生過許多次月全食,結界都沒有崩潰。”

“是的,”他說,“但是這次,是一萬年一次的海天逆轉。一萬年前就是因為海天逆轉,龍族被天界打敗了。龍族這次大舉進攻翡翠王城,是因為他們感應到了海天逆轉的再次發生,那一天,就是他們重新占領薔薇海的時候。”

他歎息了一聲,又說:“我觀測了五百年的星象,一生都在計算著命運。我一直以為,神既然創造了我們,就一定會眷顧我們,拯救我們。卻忘了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象無情,人間的成敗盛衰對星鬥的變遷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我們又怎麽可能逃得脫這既定的命運呢?”

我靜靜地站著。龍族,人魚,這些熟悉的名詞,聽上去卻很陌生。我是誰?誰是我?為什麽這麽多年來,我覺得那麽孤獨?為什麽美麗的翡翠王城,對我來說像一個華麗的牢籠?

大祭司用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

他說:“這裏有一瓶解藥,日全食前十二個時辰,你就躲在龍塚裏,把它服下,到時,你體內的毒素就會被化解,你就能化為龍形。這樣,龍族就不會傷害你了。小思,無論你心裏有沒有把我當作父親,在我心中,你始終是我的女兒。對一個父親來說,女兒的安危,永遠是最重要的。”

他留下了那瓶解藥,帶走了他存放在我體內許多年的鮫珠。

那天晚上,正好是月圓之夜,他在神廟前發表了最後的演說。他鼓勵全城的族人好好活下去,不放棄最後的希望。

然後,在人群散盡後,他在天鏡前擊碎了自己的鮫珠,自殺身亡。

10

明月

人們說:“大祭司在用他的死,來激勵全城的人奮勇抗敵。”

人們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大祭司那麽聖潔的人。他一生都獻給了族人。”

人們說:“我們決不能辜負大祭司的英靈,我們一定要殺光所有的龍,為大祭司報仇!”

在這樣的狂熱中,隻有明月走了過來,對我說:“其實,他隻是很害怕,他怕真相一旦被揭露,人們的信仰就會崩潰,他可以死,但是他不願意麵對一個被推翻了信仰的世界。”

我看不見明月的樣子,但是我可以想象,長時間的計算,反複地驗證,已經透支了她的體力,她站在畫滿了星圖和算程的大殿上,就像汪洋中的一塊浮木。

我說:“是的。”

明月說:“可是,隱瞞事實,對族人是不公平的。他們有權利知道真相。既然失敗已經不可避免,就應該想辦法讓更多的人活下來。我們不應該死守翡翠王城了,或許,我們可以和龍族談判,我們可以讓出翡翠王城,這樣雖然屈辱,但是至少可以生存下去……”

讓出翡翠王城這種話,別的人也曾經說過,但是說的人都已經死了,被自己的族人打死了。

明月說:“我要去找父王,我要去找長老們。小思,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我說:“我不會去的。”

她屏住了呼吸。

我說:“他們不會相信的。你難道不明白嗎?人們表麵上說相信神,其實人們相信的是他們希望看到的東西。你沒發現嗎?這城裏每個人都瘋了,國王瘋了,元老們也瘋了,他們隻知道報仇,已經喪失了判斷能力。現在你站出去,除了送死,不會有任何益處。”

她說:“不管他們相不相信,我是一個星象師,我有責任將看到的告訴他們!”

“明月,你怎麽這麽蠢?你為什麽要為這些愚蠢的人去冒險?如果你肯,城毀那天,我會想辦法保全你的性命,至於其他的人,就隨他們去吧。”

她說:“這是你的心裏話?”

我說:“是的。”

明月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大祭司當年的選擇是正確的,公主確實是天鏡神女最好的人選,因為真正偉大的星象師,都是敢於挑戰命運的人。

隻可惜,你生於末世。

月公主飛蛾撲火般地闖入了元老會的會場,將她算出的末日預言告訴了每一個人,同時,她還不知死活地提出,與龍族談判,將翡翠王城讓出,移民去其他的海域。

這些,都是我後來才聽說的。

我和明月最後的一麵,仍然是在鬧哄哄的人群之中。人們圍毆她,暴打她,肆意地淩虐她。她鮮血淋漓地站起來,又一次一次地被推到。

她躲在神殿中終日不出,她擅自移動天鏡,她在兄長葬禮上的冷漠表現,都成了她叛國的罪證。

隔得遠遠的,她的呼吸聲一直在我耳邊回響著。但是她從始至終沒有哭泣。她的堅強從來沒有人去真正留意。

人們喊著:“打死這個叛徒!打死這個無恥之徒!”

我靜靜地感受著這一切,心想,我應該高興才是啊,我曾經是那麽的羨慕她,妒忌她擁有我父親的愛,現在,我還是人人稱頌的王妃,而她隻是一個肮髒的叛徒。

我父親,哦,我的父親,他自私到寧可清白地去死,也不願意為跟隨他多年的,親如女兒的小公主分擔厄運!

月公主終於被判放逐,她被剝去了美麗的鮫衣,變成了一個醜陋的怪物,通過天鏡的力量,她被送到陸地上,被囚禁在一口井中,她將在那裏孤獨地生活幾百年,然後死去。

當一個懦夫被尊為聖人,當一個真正勇敢的人被當作叛徒放逐,那麽,翡翠王城離滅亡也就真的不遠了。

月公主的蒙難並非沒有價值,因為在那狂熱的人群中,總有幾個人冷靜下來,會相信她的話,盡管他們不敢站出來,不敢發出聲音,但是私底下,卻開始懷疑,開始動搖。

月圓前夜,國王忽然召見我,他給了我一個盒子,說:“你有牙琴,如果萬幸能逃出去,你把這個盒子帶上。”

我說:“裏麵是什麽?”

“是明月的鮫珠和鮫衣。”

“其實,陛下知道公主是對的,是嗎?”

他微笑,不語。

“既然這樣,為什麽這麽殘忍地對待她?”

“因為我想她活著。現在,要平安地離開翡翠王城,唯一的途徑就是天鏡,天鏡的力量太強大,隻有肉身可以通過,我們的鮫衣和鮫珠在裏麵會被絞碎。我沒有別的辦法,我隻想我的女兒能夠活下去……”

這話,聽著還真是耳熟。

我離開國王,回到我的住處,草兒引來了一群不安的族人。

我一如既往地微笑說:“會的,去做好逃生的準備吧,總比坐以待斃好。”

我又對我的侍從們說:“你們也一樣,各自去尋生路吧。”

一些人哭了,一些人跪了下來,虔誠地說道:“不,我們一定會誓死守護王妃殿下的。”

這些,是一群多麽真誠的傻瓜。

11

傾城

我們所生存的海洋,覆蓋在一個巨大的球體的表麵。這個地球,和天空中的太陽和月亮,互相纏繞,互為製約,三位一體。

太陽是一個散發著燦爛金光的圓球,它是一個帝王,主宰世間萬物。月亮則散發著皎潔的白色,總是由圓而缺,由缺而圓,就像一個魔法師。在海底,每一個人魚都能感知到月亮的靈力,這種靈力會隨著月亮的盈虧發生微妙的變化。

月全食臨近的時候,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一個巨大的,能夠遮蔽整個天空和大海的陰影,正在緩慢而不可阻擋地移動著。月亮的靈力越來越微弱,翡翠王城上空的結界也就越來越脆弱。盡管為了防止結界崩潰,幾十名元老集結在神廟,決意用他們的血肉之軀護持結界。

國王穿上了他的戰甲,拔出了他的寶劍,率領著僅存的一千五百名士兵,準備與龍族決一死戰。

因為國王的照護,我得以安靜地待在龍塚裏,在這個我的祖先沉睡的地方,我服下了大祭司給的藥,靜靜地等待著藥效發生作用。

一開始什麽感覺都沒有,驟然間,可怕的疼痛,毫無預兆地發生了。

身體的每一寸每一節都在痛,痛,痛,好像有一團烈焰,在我的身體裏猛烈燃燒著。痛得無休無止。

然後,又是驟然間,疼痛消失了。我無力地躺著,像一片被千軍萬馬碾過的荒原。

蒙在我眼前的陰霾全部都消失了,借助月公主鮫珠的光,我看見我的手,變成了龍的爪子。

空中傳來一聲霹靂一般的巨響。整個薔薇海的海水傾瀉進了翡翠王城,結界崩潰了!

在我的餘生,我將看到翻滾的雲海,看到燦爛的星空,看到奔騰不息的江河,看到狂暴的風雨,但是,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有什麽,能比我此刻看到的更驚心動魄!

隨著天鏡的碎裂,數十位長老瞬間殞命。龍族從結界的縫隙中一擁而入,可怕的大屠殺拉開了帷幕。

美麗的翡翠王城,用珍珠和珊瑚建造起來的五彩斑斕的翡翠王城,頃刻之間就要覆滅了。

洶湧澎湃的水流一下子卷走了裹在美麗鮫衣裏的明月珠,我奮力地遊過去,但是它們仍然越漂越遠,終於在我的視野裏消失了。我手上隻剩下了我的五十弦琴。

我說:“草兒,是我,我是小思。”

她駭異地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說:“我不會傷害你的,過來,遊到我身邊來。”

她看著我手中的牙琴,掙紮了好一會兒,才遊到我身邊。我伸出手去抓她的手,突然感到肋下一陣刺痛。

草兒將一根龍骨刺進了我的身體。

她的眼睛裏,也充滿了仇恨。

“草兒……”我深吸一口氣,還好,刺得不深,也不是要害處,所以傷得不嚴重。我看著眼前那個柔弱得像一根水草的女孩,說了一句很真誠的傻話:“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她放聲大哭,一把投入我懷中。我第一次感覺到,被人信任是一件很重很重的事。

我讓她搭著我的脊背一起遊著,身邊有許多的巨龍,但是他們沒有靠近我,也沒有靠近我的侍女。

狂暴的流水中,我忽然很想再彈一下我的琴,於是我用我已經麵目全非的爪子笨拙地撥動著琴弦。琴聲中,我看見了幼年努力練琴,希望能博得母親歡容的我;我看見了無數次在神廟外徘徊,隻為引起父親注意的我;我看到了倚在窗口,等待著華王子出現的我;我看到了被記憶隱藏的許許多多的我。

母親,母親,你看到了嗎?有情的琴聲,我終於彈出來了。

我不停地彈著。一路向外遊的過程中,我又盡力召集了一些有膽量並願意靠近我的人魚族人。一些人看到這幕景象,也主動地加入進來。琴聲幫我和我的追隨者清除了前麵的障礙,陪伴我們安全地遊了過去。

當我們離開那片殺戮之海時,我的周圍聚集了幾十個人,有男有女。

越接近海麵,海水的震**就越狂暴,但是我們還是手拉著手,緊緊地,不肯分開,在沒有盡頭的黑色漩渦裏漂**著。

很久很久以後,仿佛過了一萬年,我們看見了天空。

我,一條做了幾十年人魚的龍,和一群失去了家園的人魚們,默默地看著太陽升起。一股紅色的潮水從我們的腳下升起,把整片薔薇海染成薔薇的顏色。

血的顏色。

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的還未到來。

我看了看環繞著我的人魚們,說了平生最有擔當的一句話:“走吧,我們出發去尋找一片更廣闊的的海洋吧。”

我不等他們回應,就率先向前遊去,人們無聲地跟在我身後。

風吹在我臉上,是暖的。我在藍色的天和藍色的海之間自由地遊著。

那夜明月帶我去龍塚,當她發現了滿地的龍骨後,驚喜地遊近我身旁,拉住我的一隻手,讓我去觸摸她的臉。

她說:“小思,你記住,這才是真正開心的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