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西行

從長安[注1]出發時,他們是十個人。法安師父已過天命之年,其餘弟子正當少壯。夏天雲十六歲,年齡在師兄弟中最小,個頭卻長得最高,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麵,挺著肩牽著馬走過城門。

長安用東升的旭日為他們送行。春陽在垂柳綠楊的枝頭濾過,又被風吹得瀲灩。待到夕陽西下,半天的流雲被染得五彩斑斕,僧人們紛紛回頭,極目遠眺,尋找那遠去的城闕,夏天雲沒有。

我會回來的,他想。

他們不是第一批發願前往天竺取經的僧人,也不是最後一批。萬裏佛國在大漠雪山後麵,等待著他們用腳步去丈量。

走了數月,戈壁灘變成了大漠。白日極熱,夜晚極冷,駱駝馬匹委頓,飲水也日漸少去。

漠海無邊,每日隻在一步一行間,就像在佛堂聆聽木魚,那腳步無聲叩問著大地。

夏天雲的腳起了很多水泡,水泡又被磨破,變得血肉模糊。他用布條紮緊腳掌。西斜的日影下,身影也有點歪斜。

夜晚宿營時,沒有風,天宇上密布繁星,清澈透明,那距離好像窮極一生都無法逾越,又好像伸手就可以觸及。

法安師父的身體還算硬朗,但他蒼老的皮膚被風吹得幹裂,嘴唇因為缺水起了一塊塊血痂。沙子無孔不入,見縫就鑽,他的眼睛布滿血絲,目光卻一如既往的安詳。

師父在誦經,夏天雲在一邊睡著,蒙蒙矓矓中,聽著菩提子佛珠清脆的撞擊聲,那經文仿佛濃豔的顏色,從師父的口中流淌出來,在空中繪成佛陀、飛天、廟宇、眾生,天花爛漫,絢爛無比。

經過集鎮看見人群,總是讓人精神一振。盡管井中抽出的水往往是苦的,人們也像是用黃土堆積而成的,有著麻木的、哀愁的眼。

西域諸國人人信佛,虔誠的善男信女願意布施這群遠道苦行的僧人,夏天雲也一樣合掌拜謝,耳中卻聆聽著街市傳來的一陣陣鼓樂,歌女起舞的喧鬧聲。

入夜後,有人乘著酒興在街上縱馬奔馳,又有美麗的少女麵蒙輕紗,渾身散發著濃鬱的芳香,飄忽而行,不知所往。僧人們借宿在人家門廊下,夢境讓隆隆的馬蹄踏碎,又被那馥鬱芬芳熏染得旖旎。

但是大部分的旅程是荒涼的,烏雲蔽日,飛鳥絕影,隻有地上間或出現的枯骨,成為前行的路標。

那些人生前是從何而來,又是為何而死呢?他們是否也曾經滿懷著希望,有朝一日富貴榮華,重返故土?

師父說:“如果我死在中途,你們也不必安葬我,讓我的屍骨成為後來者西行的路標吧。”

師父沒有死,第一個死的是五師兄。他發著高燒,神誌不清。在雪山上行走,全憑著一口氣撐著,不能斷,斷了,倒下來,就會被積雪的磁力吸附,再也站不起來。

師兄弟們輪流背著病人。輪到夏天雲的時候,五師兄從蒙昧不清中看了他一眼,嘴邊略有笑意。

夏天雲一路走著,將腿插進一個個雪窩裏,又拔出來,呼吸像冰針,紮得肺腑生疼。師兄滾燙的氣息在脖頸邊微微拂動,終於變得聲息全無。

師父將五師兄放在一塊積雪之上,用一塊白布蒙住他的臉,默默地為他誦讀經文。

下山的時候,夏天雲回頭看了一眼那已經被白雪覆沒的屍身,心想死去的若是自己,是否會覺得孤單寂寞。

經文中的六道輪回,往生極樂無法安慰他的心,他第一次對死亡產生了畏懼。

他是棄兒,從小在寺院中長大,一直未曾受戒。師父說他塵緣未盡。

他對受戒與否從不在意,這夜卻突然說:“師父,我想受戒。”

師父心下了然,隻是用粗大的手掌摩挲他頭上新生的發茬兒說:“別怕。”

他在這片刻溫情中被馴服,於是繼續上路。

足跡所向,又是一片茫茫大漠。大漠上青天白日忽然狂風大作,吹得人無法立足,沙柱卷起如同黑龍,遮天蔽日而來。待風暴過去,兩名師兄已不見蹤影。

苦苦搜尋了許久,隻在流沙下尋到了師兄的一片衣襟。

他夜複一夜地聆聽著師父的誦經聲,在那日漸沙啞的聲音中,他變得很沉默。

翻越蔥嶺的時候,一行人已經衣衫襤褸,憔悴不堪。遠遠地,從山峽間的一條小路上,傳來刀劍殺戮之聲。

一群匪盜圍住了一乘馬車,正大肆劫掠。壯年男子倒在血泊中被匪徒縱馬踐踏,一名女子衣衫撕裂發髻散亂,拉著一名幼童向僧人們奔來。

突然一支箭破空而來,僧人們挽救不及,眼睜睜看著箭沒入女子背心,將她射殺。

夏天雲跑在最前,一把抱住了那三四歲的小小男孩,順手將一根挑擔的木棍抄在手中。

長安寺院中的僧人每日除了禮佛坐法,也練武強身,所以根骨矯健,頗有一番好功夫。

眼前慘象令人睚眥盡裂,不得殺生的清規戒律被他拋在腦後,他不顧一切衝殺過去。

其餘僧人也紛紛拔出戒刀,手持棍棒,與匪徒交上了手。

小男孩立於一旁,渾身戰栗,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這一幕。

僧人雖鞍馬勞頓,但一招一式法度森嚴,不是尋常匪盜能敵。果然匪徒死的死傷的傷,有幾人見勢不妙,慌忙朝著山林逃竄。夏天雲不肯就此放過他們,在後麵緊追不舍。

那匪徒居然頗有計謀,眼見得夏天雲與師兄弟的距離拉開,突然停步回頭,幾個人圍住了他一個人。

混戰中,一柄長刀插進了夏天雲的胸口。

在蔥嶺山間的一個小鎮子休養了十餘天,夏天雲終於從致命的傷痛中挺了過來。

那小男孩名叫輕揚,因為年紀幼小,也說不清自己的身世來曆。他目睹父母死於匪盜之手,小小年紀成了孤兒,卻並不怎麽悲傷,隻是每日裏抱膝坐在門邊,不言不語。

師父和師兄們又在小鎮上留了二十來天,眼見得夏天雲身體虛弱,重傷未愈,已經不能繼續前行。

夏天雲道:“師父且先行一步,等弟子傷好了,自會來尋你們。”

法安師父凝視他良久,長歎一聲。他給夏天雲留下了些盤纏,夏天雲趁他不留意,又偷偷放了回去,隻留下了一本醫書在身邊。

小輕揚被托付給了鎮上一對無兒無女的夫婦。

沒有錢不能長久寄住鎮上,夏天雲拖著病體,在山上搭了一間小茅屋,好歹能夠遮風擋雨。

山上雖然寒苦,卻頗有些珍稀的藥材生長。僧人大多懂些岐黃之術,所以夏天雲采集山間藥材,一邊為自己療傷,一邊也為鎮上的病家治病。

小鎮上的人見他遠道而來又懂醫術,也頗敬重他,婚喪法事會請他,一些富戶也會登門拜訪,施他些米糧。

總須攢些盤纏才能重新上路,夏天雲想著,不知不覺間,就這樣過了一年。

夏天雲偶爾經過收養輕揚的夫婦家門口,聽到裏麵有嬰兒的啼哭聲,原來那對夫婦竟生下了一個孩子。

輕揚比起一年前,沒有長高多少,還瘦了許多,臉色蒼白,衣衫單薄,凍得瑟瑟發抖。

夏天雲將輕揚領回了家。一路上孩子牽著他的衣角,一聲不吭,直到進了茅屋,生了火,火光照著他瘦得尖尖的下巴頦和一雙黑得深陷的眼睛,他才若有所覺,膝行至夏天雲跟前,把頭藏進他懷中。

兩人一心一意地過日子。輕揚又乖巧又聰明,做什麽都一點就通,是個讓人十分省心的孩子。他無依無靠,真心把夏天雲當成了親人,進進出出都跟著他。

這小鎮夏季會有一些運送貨物的商旅馬隊經過,但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十分冷清,冬季大雪封山,人人都躲進了屋子裏,守著火盆過日子,就像山間的禽鳥獸類一樣,無知無識一生一世。

夏天雲看著輕揚,心想,這孩子如此可憐可愛,總得等到他能自立,我才能離開。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去了。

輕揚總喜歡纏著夏天雲,求他講這一路行來遭遇的種種,西域各國的風土人情,行走荒漠的種種災厄,但是最讓他好奇和向往的,是夏天雲口中敘說的長安城。

夏天雲記憶中的長安是個很大很大的城市,每一條街道都鋪得又寬又直,適合車馬奔馳。長安的房子都用青磚和條石建成,造得高大闊朗,飛簷高高挑起,像是要刺破月亮。長安的河流寬闊而平靜,無數的船隻在這裏下錨又啟程,從高處俯瞰,江麵上的白帆就像飄動的浮雲。長安的街市上能買到來自江南的茶葉,來自塞外的獸皮,來自南粵的佳釀,來自東北的藥材……長安的人們身上穿著絲綢,纏著黃金,係著美玉,插著芙蓉,他們的車駕從春陽裏行過,會連接成一道霓虹般的光彩。長安城的角角落落都種了樹,有些是桂樹,有些是槐樹,每到開花的季節,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片霧蒙蒙的芳香之中。

每次講著講著,夏天雲都會睡過去。留下輕揚對著微弱的爐火,靜靜幻想那座傳說中的城市。

鬥轉星移的變遷,使得輕揚出落成了一個少年,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擔當起了這兩口之家,從給人治病到為人做法事,從劈柴擔水到煮飯燒茶,都一力為之。他從山上背來木材,將原本簡陋不堪、雪壓即倒的茅屋加高加大,變成了一所堅固的住所。他去山上打獵,收獲頗豐,使得師徒倆在大雪封門的日子,有麥酒暖身,有鹿脯鬆雞下酒。他還會把累積的藥材賣給過路行商,討價還價,賣個好價錢。

除了偶爾會被請去做法事,夏天雲幾乎什麽也不幹,成天在屋後的草地上曬太陽,望著藍天白雲下連綿起伏的皚皚雪山。陽光照得他全身又鬆又軟,好像四肢百骸都逐漸蓬鬆羽化,變成了蒲公英的絨毛一般輕飄飄的東西,一不小心就會隨風飛到天上去。

師父和師兄們走到何處了呢?是否已經到達天竺,取經而返呢?又或者喪身沙海冰峰,化為枯骨?

夢中,那誦經聲像是從沙石中擦出來的一般嘶啞,又漸漸沉落下去,變成了大地的回音。

“師父,我們什麽時候去長安?”

“等去了天竺,就回長安。”

“那我們什麽時候去天竺?”

“等攢夠了盤纏,就去天竺。”

然而盤纏似乎總是攢不夠,稍有積餘,遇到荒年都會花費殆盡。何況夏天雲無事常下山喝酒,與鎮上酒坊的女掌櫃頗有些曖昧之情。春夏賣得的藥材錢,過了秋冬也會變作酒水化為烏有。

但是輕揚並不氣餒,還是不停地向過往的客商打聽前往天竺和長安的路,在羊皮紙上繪成地圖。

他經常說的話是:“等我們去了天竺,就回長安。”天竺在西南麵,長安在東北邊,是南轅北轍的兩個方向,但是在他心裏,天竺是去長安的必經之路,那是一個圓,最終會用足跡連成一條線。

一群客商在鎮上酒坊歇腳,酒坊中十分熱鬧,借著忽明忽暗的燈光,夏天雲從一個胡人的身上,看見了一樣熟悉的東西。

那是一串佛珠,一串用菩提子串成的佛珠。其中一顆半邊有了缺損,因為被拿在手中無數次摩挲,顯出陳舊而溫潤的色澤。

夏天雲猛地一個起身,向那胡人衝了過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

“這佛珠,你從何處得來!”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是東土話。

胡人大怒,身畔的同伴紛紛衝上來。

夏天雲心頭又怒又急,雙方不及分證就動起手來,登時打成一片。他多年未練功,手腳已經不如少年時利落,一名胡人一記悶棍掃來,打在他臉上,登時把他打昏了過去。

那佛珠,是胡人在路上從一具屍體身上得來的。那具屍體的旁邊,還有好幾具屍體。

法安師父已經死了。師兄弟們都死了。隻有夏天雲,這個已經將少年時的壯誌拋在腦後的人活了下來。

這夜下了一場罕見的豪雨,夏天雲滿臉是血,走在回家的路上。

輕揚找到他時,看見他渾身濕透倒在爛泥之中。

“師父,我們什麽時候動身去天竺?”

“別做夢了,我們到不了天竺。”

“可是你一直說,要去天竺的。”

“我隻是說說而已,我根本不會去天竺,我也不想去天竺!”

“為什麽?去天竺取經不是你的夢想嗎?”

“因為我怕死!你知道去天竺的路有多難走嗎?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路上嗎?”

“不會的,每年不是有很多人都走過來了嗎?”

“可是那些沒有走過來的人呢?你知道他們嗎?”

“師父,我們一定要去天竺的,去了天竺,就可以回長安了,你說過要帶我去長安,去看長安的月亮……”

“……我騙你的,我一直都是騙你的!”

輕揚看著夏天雲,隻是靜靜地看著,眼睛裏淚光泫然。他忽然轉過身,默默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夏天雲隻呆坐在油燈邊,直到油燈燃盡,直到門外變成了白晝,又變成了黑夜。

輕揚沒有回來,卻聽見人聲喧鬧,火光朝天。

一群人舉著火把湧上山來,道:“藥師,不好了,藥師,山下發瘴疫了!”

一夜之間,鎮上四十餘人都染上了瘴疫,渾身發紅疹,高熱嘔吐,重者**不止。

夏天雲站起身,隻覺得腳步虛浮,神誌飄忽。

輕揚在山下照顧病人。瘴疫之症極難治好,不出七日,染症之人越來越多,足有數百人。體虛年老者撐不過幾天就死了。

師徒二人不眠不休,但瘴疫如洪水奔瀉而至,二人之力實在猶如螳臂當車,隻能眼睜睜看著鄉民一批又一批地死去。

死屍要盡快安置,或火化,或埋葬。但父母眼見子女慘死,隻一味抱著痛哭,不肯將其安葬。夏天雲上前勸慰,不料做父親的眼睛冒火,竟揚手打了他一耳光。

“你這個野和尚,你不是自稱從東土來嗎?你不是誇口要去天竺取經嗎?整日隻見你喝酒吃肉,與人勾搭,怎麽出了事一點能耐都沒有?你還我女兒命來!”

夏天雲默然不語,任其打罵。旁觀眾人不知勸解,竟一窩蜂數落起他的不是,仿佛這瘴疫天災是他一手造成。

輕揚拿了一把切藥材的小刀,怒發衝冠奔了過來,擋在夏天雲身前。他滿麵通紅,目露凶光,道:“從發瘴疫始,我師父就盡心竭力徹夜不眠,隻想多救幾個人。死生是天命,醫家隻是盡人事。你們求治時千恩萬謝,救治不成又怨謗叢生!不摸摸心口,看看還有沒有良心?我告訴你們,誰敢再動我師父一下,我就殺了他!”

輕揚平日在鄉民中口碑極好,從來不見他動怒罵人,此時被他嚴詞一說,眾人登時啞口無言。

待眾人氣平神和,輕揚才慢慢放下刀,突然全身晃了晃,倒了下去。

夏天雲抱起他,人已經昏厥,脈象卻凶險異常。夏天雲心頭一寒,原來輕揚也染上了瘴疫。

他幾日不曾好好休息進食,人已經虛弱到了極致,加上病勢凶險,幾乎立時就顯露出垂危之相。

夏天雲心急如焚,熬幹了精力,想要為他配出起沉屙療絕症的藥。

夜裏,輕揚全身不住抽搐,仿佛被看不見的鞭子抽打,輾轉掙紮,痛不欲生。

他睜開眼睛,露出一絲蒙矓的光,道:“師父,我們去不了長安了。是嗎?”

夏天雲把手按在他額頭上,輕聲道:“不,我們會去長安的,隻要你活下來,我們就去長安。”

輕揚微微搖頭,道:“你騙我。”

夏天雲道:“我不騙你,真的,你一定要挺住,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長安。”

前來幫忙照料病人的婦人看得淚流不止。夏天雲站起身,走到門外。

以蠍毒治瘴疫的古方,他早就想過,但終是毒性太強,不敢試用。

他服下有輕微解毒功效的草藥,從蠍籠中取出毒蠍,放在手臂上。毒蠍蜇人之後,皮膚會紅腫青紫,渾身發冷流汗,劇痛無比。

忍過一個時辰後,他割開一個口子,將血擠入碗中,和藥在爐火上熬。

喝下了藥,輕揚抽搐得更加厲害,小小的胸腔裏仿佛有一個新生的惡魔,張牙舞爪要奔突而出。而他全身密布紅斑,青筋暴突汗出如漿,拚盡一切力氣,與病魔決一死戰。

夏天雲於昏沉中,誦起了經文。

天明時,輕揚漸漸安生了下來,喃喃道:“渴。”

喂下幾口水後,又靜靜躺了許久,午後,他竟然能起身,喝下了一碗粥。

瘴疫過去後,夏天雲瘦得像一張薄紙。臥床休養了一個多月,才漸漸緩過來,但終是落下了病根。

輕揚每日細心地服侍他,變著花樣地給他做各種好吃的。一次,還從長安來的行商手中買到了幾塊桂花糖。

桂花糖的甜香在口中慢慢融化,仿佛長安的月亮在水中融化。

當年,人人都以為法安師父隻是一個循規蹈矩的老僧,慈悲為懷,與人為善,從來不做驚人之舉。但是他終於在頭發花白之後,突然宣布要去天竺取經。

取經是許多僧人都想完成的壯舉,但是很多人都隻是想想而已,就蹉跎掉了一輩子。可是師父卻籌集了盤纏,西出陽關。

他一路翻山越嶺,受盡困頓,難道是為了萬裏迢迢來到這雪山腳下苟活一世?

當年留下他的,到底是胸口的傷,還是艱險旅程中業已動搖的信念?

但是他快三十歲了,一個浪費了十多年錦繡光陰的人,還能重新起步,開始新的人生嗎?

“輕揚,我要去天竺了。”

輕揚沒說什麽,隻是蹲下身,把頭擱在他膝上。

一個春日的清晨,他們終於啟程了。天蒙蒙亮,小屋前已經聚集了許多鄉民,漫山遍野,都是前來送行的。

翻過一個山頭,夏天雲道:“輕揚,回頭看一看吧,將來你會想念這裏的。”

輕揚沒有回頭,隻笑著說道:“師父,我會回來的。”

十餘年身心懈怠,突然重又踏上旅程,就顯得特別吃力。

前往佛國的路為何總是如此荒涼?在黃沙走石中看見一家客棧,像看見了一處海市蜃樓。

客棧用磚木搭建而成,雖然破敗,但看上去卻還算堅固。一塊杏黃色的經幡在空中飄動,發出獵獵之聲。

客棧的大門緊閉著,黃沙被風吹著打在門扉上,門前堆積了半尺高的沙子。這厚重的大門裏,是一個十分闊朗的大堂,放了十來張粗木桌子。桌上堆放著熱氣騰騰的饅頭和大鍋大鍋的濃湯,油燈在燃燒,吱吱作響。但是店裏卻空無一人。

日頭沉入大漠之後,這旅店外陸續來了許多客人。這些人有男有女,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身一人,身上的衣著打扮各不相同,口中所說的話也天南地北,有些聞所未聞。有的是行商,有的是旅客,有的是歌女,有的是藝人。空曠的大堂頓時熱鬧非凡。他們大壇大壇地飲酒,將大塊的牛羊肉用彎刀切碎了,穿上鐵絲放在火盆上烤,各種調料的香味在空中彌漫。吃到酣處,有人打起了手鼓,有人彈起了琵琶,幾名舞姬脫下了灰布袍服,露出了輕紗舞衣。白皙輕軟的玉足踏上一張大桌子,嫋嫋婷婷地舞起來。

輕揚睡著了,夢中那鼓聲琵琶聲舞樂聲旋轉著擰成一根繩子,向上,向上,向上,突然之間斷裂了。

醒來,初升的太陽透過板牆的縫隙鑽進來。大堂中聲息全無,那滿桌的酒食和歡飲的旅客,全都不見了。隻有風還在屋外嗚嗚地吹著,沙子還在拍打著門板。

“是鬼遇嗎?”重新上路的時候,輕揚問夏天雲。

夏天雲搖搖頭,腳邊有一個歪斜的骷髏頭骨,歪斜地插在沙子裏,空洞的眼眶好像在凝望著什麽。

“是死者和生者共同的領地吧。”

“我的父母也在其中嗎?”輕揚說。幼年的慘變之後,他從來沒有提起過父母。

“或許是的。”

他們走得很慢,但仍然一步一步地走向天竺,輕揚問:“師父,你為什麽要去天竺取經呢?”

夏天雲道:“那是我少年時想要完成的使命。”

輕揚道:“少年時的心願很重要嗎?”

夏天雲道:“隻有少年時的心願,才是純然發自本心的。成人之後,人的心願不過是對際遇的種種妥協。”

輕揚道:“取來經書,又能夠做些什麽呢?”

夏天雲搖搖頭,道:“不知道。”

輕揚很詫異。

夏天雲道:“也許經書能夠改變人心,改變現世和來生。也許它不能。但是總要經曆了才能夠知道。”

輕揚點點頭。

夏天雲道:“你心頭有了疑惑,是因為你前行的目標動搖了嗎?”

輕揚道:“我隻是擔心,你會失望。”

他擔心的不是失望,而是夏天雲的身體。因為夏天雲已經很虛弱了。

夏天雲道:“失望,也是要經曆的一部分。”

夜幕降臨,西天還留著最後一抹紅色。他們看見了一位老僧的身影,他雙手合十,麵容如同風蝕石刻,眼神含有悲憫,靜靜地佇立在高山之下。

老僧問道:“從何而來?”

夏天雲道:“長安。”

老僧道:“去往何方?”

夏天雲道:“天竺。”

老僧道:“你要走的路,我已經走過了,你腳下所踏的,不過是我的足跡。”

夏天雲俯身下拜,又起身前行。

這山脊之上,竟然立滿了僧人,他們身上的僧袍都像是用流沙織成,風一吹就簌簌起沙。夕照的暖光照在他們各自的麵容上,像是書頁經了年月漸漸發黃的顏色。

從何而來?——長安。

去往何方?——天竺。

詢問聲紛紛而來,就像秋天飄落的黃葉。

你要走的路我們都走過,我們都成了枯骨、流沙和冰雪……為何要去那不能企及之地?

眾僧中有一人身穿紅袍端然而立,流雲天象在他身後變成了圖騰。他所立之地為虛空,是時間另一端的後來者。

從何而來?——長安。

去往何方?——天竺。

“你的身影終將被我覆蓋,史書裏會留下我的名字,而沒有你。你是我西行路上的一具枯骨,一個路標……”

夏天雲不語,隻是雙掌合十,無聲禱告。

滿山的風都往他身上吹,滿山的荒草都嘩嘩作響。紅光沒入地平線,在寒意浸透的天宇之上,密布著少年時的繁星。

夏天雲對輕揚說:“如果我死了,你不用埋葬我,讓我的屍骨成為後人西行路上的路標吧。”

夏天雲的最後一段路程是輕揚背著他前行的。他的氣息拂在輕揚脖頸上,輕揚肩背寬厚,步履堅定,呼吸平穩。

“師父,再給我講講長安吧。”他說。

夏天雲微笑著,用沙啞的聲音說道:“長安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我們的寺院在長安城北。寺中有泉水,有古井。清晨霧氣未散,我們就出發去汲水。青石鋪成的台階上有一個個腳印,是成年累月汲水的弟子留下的。畫師在大殿上作畫,工匠在後山打磨佛像,衣著華麗的香客魚貫而入,少年女子的美貌,總是引得年幼的僧人偷偷觀看。有時候,也會有破戒的僧人偷逃出寺,不見蹤影,但是人們說起時並不十分怪責,總是處之淡然。主持和長老們總是把一卷卷經書打開,又卷起來。香爐上焚了香,那香味年深日久,仿佛滲入了磚瓦和木柱。那時候,我們都向往萬裏佛國,都盼望著能長途遠行,取來萬卷經書,完成曠世偉業。與其說是一心向佛,倒不如說是少年熱血,爭強好勝……”

夏天雲死後,輕揚終於抵達天竺境內。天竺的佛學已經顯露頹微之相,但是他還是遵照夏天雲生前的教導,遊曆各國,學習梵語,搜集佛學典籍。

他心中所向是長安,卻背道而馳,走向了天竺。他性情裏向往凡俗,卻走向了求佛之路。

他對禪無所悟性,但能把佛事當作俗務一樣去認真對待。等到他從島國搭上返回東土的商船,已經是十年之後了。

季風從西往東吹,船張開了帆,在海麵上輕快地航行。船艙裏擠滿了貨物,輕揚帶回的幾百卷佛經,放在柳條編成的箱子裏,和皮毛織物、各色香料及琉璃象牙寶石放在一起。

船上都是商人,一些人是來自天竺的婆羅門教徒。他們對這個求佛而返的東土男子存有敵意,但輕揚一向斯文有禮,與人為善,所以雙方還算相安無事。

數月的航行是十分枯燥難耐的,晴朗的日子,陽光灑滿了海麵,人們流連在甲板上,遠眺著海天交接處,想尋找海島和大陸的蹤跡,但是往往連一隻海鳥也看不見。夜晚,浪濤的節奏柔和恬淡,人們在嘩嘩聲中搖晃著睡熟。

閑著無事,輕揚將攜帶的經書一卷卷打開,靜靜地誦讀。那些古奧的文字,精妙的奧義,在他天竺十年的遊曆中已經熟知,但從未真正領略其中滋味。但在這船艙之中,在船板漏下的一方亮光中,在婆羅門教徒敵視的目光中,卻像潺潺的流水源源不斷地注入他心中。

空中落下花雨,有流光飛舞,有百鳥鳴唱。

佛什麽都不是,它無法醫治現世的創傷,但它又什麽都是,萬事萬物都包含其中。佛法無邊,人生苦短,就好像汪洋中的一條船,有的人最終能看到彼岸的影子,有的人隻會一生漂流。

夜裏,船的顛簸越來越劇烈,空中烏雲翻滾風聲呼嘯,像鴉泣,像虎嘯。船工慌忙降下船帆,固定貨箱。整片海麵變成深灰色,飛濺起來的不像是水,而是堅硬如鐵的石沫。海的晃動不像是浪濤起伏,更像是整片大地在崩塌下陷。

船上所有的人都擠在船艙中,雨水從甲板縫隙往下淌,燈火已經熄滅,隻有人們驚恐不安的目光在角落中閃爍。船時而被推上浪尖,時而又跌落低穀。人們的心也被風浪拋擲來又丟出去,在顛簸中撕扯著。

有人在嘔吐,那酸氣和船艙裏的黴味,和西域商人的乳香藥味混合在一起,像是死亡的氣息。

經驗豐富的船工自知無能為力,隻能跪在地上,向蒼天禱告。輕揚在船艙一隅守著他的經書箱子。無聲的殺機正從船艙的另一側向他湧來。

幾個天竺客商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這名東土僧人與他攜帶的經書乃是不祥之物,或許就是他觸怒了海神,所以降下如此狂暴的風雨。將他殺了擲入大海,或許就能平息海神的怒火,讓船安然駛出風暴。

腰間的彎刀在黑暗中拔出,風聲稍稍止息的片刻,他們就從藏身的角落向著輕揚衝了過來。

輕揚少年時受夏天雲指點,練就了紮實的基本功。但是船上起了殺心的婆羅門教徒約有十人之眾,而輕揚又手無寸鐵。

眨眼間,輕揚已經被眾人圍住。旅途上也曾經過數次劫掠,但是如此凶險的情形還是第一次。輕揚與眾人堪堪過了數招,大海又一次激烈震**,船身一側高高揚起,令人無法立足,摔倒在地。

一名天竺客商道:“搶了他的經書,全部扔進海裏。”

輕揚被人纏住,天竺客商仗著人多,將經書箱子搶了去。輕揚奮力去奪,書箱打翻,竹簡紙卷撒了一地。

海潮洶湧中,輕揚終是寡不敵眾,被雪亮的彎刀逼到了甲板上。幾名彪形大漢不顧狂風,將一卷卷經書扔進大海。

輕揚背靠護欄一陣恍然,仿佛能聽見竹簡墜落水中的脆響,看見經書在水中吸飽了海水,載浮載沉。那些刻著的寫著的字跡,化作無邊的寂靜,向著四麵八方蔓延開來。

此時他心中空空****,既不感到悲痛,也不感到絕望,隻是,就這樣了嗎?原來我們走了那麽遠,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切化為灰燼嗎?[注2]

驀然間,淒厲的狂風恬和了下來,在經書落水的方向,突然綻開了一朵雪白的蓮花。

那花碩大豐美,每個花瓣都白得聖潔,在黑夜中發出幽幽的光。

人們正要驚叫,卻見更多的蓮花在海麵上綻放開來。每一朵蓮花都浮在海水之上,猶如水燈節的千萬盞燈火,將漆黑的海麵點綴出了點點白光。

波動不安的潮水不知何時平靜下來,變得澄澈如同鏡子。整片海域到處都是蓮花,蓮花的影子又倒映在水中央,美得像一場夢幻。

空中的烏雲被縷縷涼風吹散,露出了漫天繁星。星光與白蓮仿佛融為一體,分不清天和海的界限。

水中起了細細的漣漪,是無數的魚兒遊到水麵上來,在蓮花周圍嬉戲。

刀,早就從天竺客商的手中滑落,船上所有的人都湧到了甲板上,爭睹這神奇的一幕。

蓮花的芬芳隨風拂過船舷,船仿佛是駛入了佛域,駛入了天國。

眾人心無雜念,隻紛紛跪倒,麵容歡喜。直到蓮花淡去,白晝到來。

又過了幾十天,船靠岸了。輕揚踏上了前往長安的路。

正是隋末亂世,群雄四起,各路反王爭搶地盤。一路上烽煙滾滾,滿目殺戮之象。

長安,是師父的出發地,是輕揚夢中那座巍峨繁華的城市,是他少年時在夢裏描繪過無數遍、立誌要抵達的地方。它在無數條路的盡頭,在無數個渡口的彼岸,在殘破的山河的最高處。

輕揚走了許多年,抵達長安城下的時候,大隋朝已經變成了往事,唐皇朝剛剛立穩腳跟。

輕揚看到了一座被戰火焚燒過的長安,長安的城闕殘破坍塌,長安的街市變成了廢墟,長安的人們剛結束顛沛流離。

夜晚,月亮升起來了,照著浩劫後的長安,照著輕揚的白色衣衫。古舊的藍夜,唐時的月亮。

輕揚並不失望,因為他從那廢墟之上,看到了一個宏偉都城的影子,一個空前盛世的藍圖。

他隻覺得身心圓滿,平安喜樂。

[注1]:隋朝時,長安被稱為大興,文中沒有取“大興”,取了更為眾所周知的“長安”。

[注2]:輕揚在海上遇險,參考法顯大師的真實經曆,當時婆羅門教徒確實有意傷害法顯,但最終沒有對他動手,也不曾將他的經書拋入大海。法顯是第一位從天竺取經成功返回的僧人,他62歲時從長安出發,曆經十餘年才返回東土,著有《佛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