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舞傾城

我以為那是故事的開始,其實,那隻是無數伏筆顯露的瞬間。

1

我一直覺得有些人是沒有辦法改變的,比如我父親。他從小就不喜歡我,動不動就打我,每次生氣都用右手手背打我的臉。後來我發現,這麽打手勁兒比較大。

不管我在他麵前表現得多聽話、多能幹,那死老頭兒就是不喜歡我。所以,我漸漸地變得不太想回家了。

不回家挺好的,比如說現在,我在離家千裏之外的藍田鎮,迎著微風走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之上。這藍田鎮的市集十分熱鬧,絲綢布匹、胭脂花粉,賣什麽的都有。但是賣得最好的卻是人。

戰場上俘虜來的戰俘、被遠在長安的大唐皇帝下令流放到此的苦役犯,往往都會有一部分通過官家轉賣給奴隸販子,奴隸販子會在這些人身上烙上奴印,關在籠子裏,賣給過往的客商。

客商們在東土和西域之間行走,路途艱險,雇傭的人往往中途會傷殘、病死或者意外身亡,所以商隊到藍田鎮的時候,往往需要補充一些人手。年輕力壯的奴隸十分搶手,老弱病殘賣不掉,奴隸販子會把他們扔在荒地上等死。

人擠得水泄不通的攤位,往往是賣女人的。這些女子大多是歌妓、舞姬,都穿著華麗,麵蒙輕紗,隻露出一雙眼睛示人。西域的女子往往都有濃密修長的睫毛,襯得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特別的勾魂攝魄。美目每一流轉,都能把人迷醉。

走過最擁擠的地段,在長街的盡頭,殘破不堪的城牆根處,還有一些窮困潦倒的人在賣兒賣女,或者頭插草標在自賣。這些人往往皮包骨頭,滿臉風塵,就算是最年輕的,臉上也有溝壑縱橫的衰老之象。日光照在他們身上,也變得有點兒陰慘慘的。

我啃完手裏的窩頭,把手在衣襟上蹭了幾下,然後,看見了那個樹女。

樹女是孔雀河畔獨有的產物,一些女子天生身上就會長像苔蘚一樣的斑點,有的樹女年老之後,身上的苔斑還會變成樹葉。據說,樹女死了之後,屍體裏會長出一棵樹來。

幾千年來,人們都傳說樹女身上的斑點是神留下的印記,所以人們看見樹女,往往是敬而遠之的,幾乎所有的樹女都是孤身終老。

這個樹女看上去隻有十六七歲,身段還不錯,就是長得有點兒恐怖,大半張臉都被蘚斑覆蓋,脖子上、手上全都是,乍一看上去,簡直像個鬼魅。

當然我也對她敬而遠之,打算從旁邊繞過去。誰知道她徑直走到我麵前,對我說:“請你把我買下來。”

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回答,那樹女又道:“我的價錢是一整套絲綢製成的舞衣,還要加上與之相配的飾品,你把我買下好嗎?”

“不好意思,我沒錢。”一開始,我還是很客氣的。

“沒關係,你以後有了錢再買給我就行了。”樹女說著,用手指了指從街上走過的一個馬隊,馬隊裏有一個舞姬穿著一襲白色的衣裙,樹女道,“你看,我喜歡這種白色的舞衣。”

我心想:還真來勁兒了是吧?這街上買人賣人是最正常的事情,有聽說過強買的,但從沒聽說過強賣的。

“可我不想買你。”我承認我的語氣開始有點兒急。

“為什麽?”

這還用問嗎?我豁出去了:“因為我不知道買下你能用來做什麽。再說,你長這麽醜,我看了你的樣子,晚上一定會做噩夢的。”

如果說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花,那麽這個樹女顯然是萬花叢中的一朵奇葩,因為她一點兒都沒露出羞恥的神色,還用循循善誘的語氣解釋道:“雖然我長得很醜,但是我會生火做飯、洗衣服、縫補衣服,我還會幫人療傷。別的女人會做的事情我全都會做。我的長相你看多了慢慢就會習慣的,我保證你不會做噩夢。”

我心想,你還沒完了是吧?這大街上這麽多人,我既不是衣著最光鮮的,也不是派頭最大的,難道你是看上我長得帥?

我說:“姑娘,我不想買你,你找別人去吧。”

那樹女道:“我的名字叫扶搖。不過,現在我是你的了,你想怎麽叫我都行。”

“喂,你搞清楚,我不想買你。不管你是扶著的還是搖著的,我都不想買你!”

“你不會後悔買下我的。現在,我們是不是該上路了?”

2

我絕不承認那醜女跟我有什麽關係。雖然從藍田鎮到苦水鋪近百裏路,但她一直都跟著我。我走得快,她也跟著飛跑;我走得慢,她也跟著慢悠悠地晃。我在荒野上席地而睡的時候,她也在我不遠處和衣而睡,我以為她睡著了想拔腳就溜,沒過多久一回頭,她已經在我身後了。

可氣的是,我在市集上買了煎餅麵點吃,她也過來拿了兩個,店家問她要錢,她指了指我,說:“問我的主人要吧,我是他的女奴。”

店家看我,我當時就想一口撇清,但是想想,這奇葩女雖然醜,好歹也是個女孩子,若是我拒絕,隻怕她會讓店家恥笑,所以我咬了咬牙,一並付了賬。

我的錢囊本來就不是很豐盈,帶上她之後幹癟的速度更是加劇。

我沿著孔雀河前行,孔雀河水平緩而靜謐,從腳下的峽穀間流過。河水在高低不平的峽穀上分叉又聚合,最窄的地方隻有一縷細流。

我年幼的時候,孔雀河還是一條寬闊而湍急的河流,兩岸分布著一片片濃密的樹林。那些樹的樹齡少說也有幾百年,有些高達數丈,十分美麗。但是這些年大樹都被砍伐了,剩下的灌木東一片西一片,叢生在將枯未枯的荒草之上。

晚上宿在孔雀河邊,風聲淒厲如同鬼哭狼嚎,顯得十分的淒涼。白天卻是赤日炎炎,金烏如鐵。忽然一陣大風,天邊烏雲滾滾而起,像是要下起近年來難得一見的雷雨。路邊有一個被風吹得歪歪倒倒的客棧,我就進去要了一間客房。

醜女倒是識相,沒有跟進來。我在客房剛合眼欲睡,頭頂就滾過一陣響雷,雨聲嘩啦啦地蓋下來,頓時天地失色。

客棧年久失修,房頂已經千瘡百孔,外麵下大雨,裏麵就下起了小雨。床的上方有一處漏水,不住地滴答。我心想這一場大雨來得及時,倒是能緩解一下方圓百裏的旱情。那醜女估計在樓下大堂躲雨,於是我蜷起腳不甚舒適地睡了一覺。

雨霽天青後,我把錢囊裏所剩無幾的錢全拿了出來,打包買了十來個燒餅。出門才發現那醜女蹲在簷下,想必是客棧裏的人嫌棄她不許她進門。她身上原本就穿得破爛,這大雨一下,渾身濕透,又是泥又是水,越發顯得襤褸,身上的樹斑經過雨水的滋潤,倒是鮮綠青翠,醜得更上一層樓。

我啃著燒餅的當兒,她已經跟上來了。我想了想,把一個燒餅擱在路邊的石墩上。走出十幾步之後,回頭看,她已經雙手捧著燒餅在吃了。

3

官道上車來車往,十分熱鬧。客商們的車子裝滿了絲綢、瓷器、糧食、糖和藥材,沉重的貨物使得車轍深陷,駱駝和馬喘著粗氣,一路迤邐向西。

除了客商,還有成群的藝人輕車前往。身材嫋娜的舞姬,用華麗的麵紗遮著臉,在紗簾後麵若隱若現。琵琶手撥動著琴弦,鼓手不時敲打著鼓點。乞丐們總是圍著藝人的車子,探頭探腦,張望那些美麗的容顏。

這條路通向天狼城。半年前,天狼城主拓跋天獵奉大唐之命出兵北冥關,大破叛亂的北冥國,北冥國主出逃烏月崖,死在拓跋天獵長子拓跋珪的箭下。捷報傳到長安城,大唐皇帝大喜,命使隊前來犒賞。這使隊還沒到,喜訊已經先一步傳遍了西域。

天狼城位居絲綢之路要衝,這些年興起迅速,城民富庶,來往客商源源不絕。再過一個月就是拜月節了,每年拜月節,天狼城都要召集各方美色,舉行“天舞女”的競選。被選中的女子往往都是色藝絕佳的美人,這些美人不但可以得到重金賞賜,而且可以自己挑選天狼城的達官貴人為夫婿,雖說隻能為妾室,但好歹有一個安穩可靠的終身,所以許多身在奴籍的女子都盼望能一舞動天狼。

要是沒有那個醜女人跟在我身後,其實這一路風光,還是頗不寂寞的。但是她老跟著,就像遊魂一樣揮之不去,實在讓人很頭疼。

我的錢已經用光了,渾身上下值錢的東西隻有半彎翠玉。這塊玉原本是一個玉玨,是我母親病逝前留下的。因為是一對,所以一個給了我哥,另一個給了我。這世上固然是有兄友弟恭的佳話,但是在我們家,我跟我哥向來就相敬如“冰”,表麵上客氣,其實誰也看誰不順眼。小時候有一次,忘了是為什麽事,我到我哥住的地方去了一趟,回來後我哥的玉玨就不見了。雖然他們沒有明講,但顯然懷疑是我偷了,我爹就要我把自己的玉玨給我哥。我不肯,他大發脾氣,我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把玉玨狠狠擲碎在青石地上,誰也別想拿。雖然那次我被打得很慘,但心裏著實很爽。爽完後一陣莫名的淒涼湧上心頭,好在照顧我的侍女幫我藏了半彎沒碎的,偷偷給了我。我一直留到現在。

我手裏撫弄著這塊玉,猶豫著要不要把它賣了換錢,心裏雖然不舍,但肚子已經咕咕作響。當情感需求和生理需要左右互搏的時候,永遠是生理需要占第一位的。所以,我決定把玉賣了。

在我盤算怎麽賣玉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嬉笑喧鬧。回頭一看,原來是幾個馬幫的趟子手沒事尋開心,把那醜女圍在中央取笑。開始隻是呸呸吐口水,往那女孩身上扔泥團,後來就過分起來,不但用套馬杆捅她,還欺身上前撕扯她原本就襤褸不堪的衣衫。若是一個美貌一點兒的女子在如此窘境之中,自然會喚起旁觀者的同情和憐惜。但麵對這麽一個形貌醜陋的女子,一旁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很多,卻隻是在那裏哄笑看熱鬧,既沒人仗義執言,更無人出手相救。

那醜女一邊躲閃著,一邊看向我。她並沒有露出驚慌難堪的神色,但是眼睛裏有一絲祈求。

隻聽“嘶”的一聲,醜女被推倒在地,衣襟被撕裂,露出了半邊臂膀。她懷中藏有一支骨笛,此時滾落在地。我心想,他媽的,這真是反了天了,光天化日之下欺負女人。不過,這似乎也不關我的事,是不是?

我還在思索著,卻發現自己已經飛身上前,一陣拳腳,周圍已經人仰馬翻,一群趟子手倒了一地,不住地呻吟起來。身前身後有棍棒刀戟上來,被我抓在手中,揮手一扯,紛紛斷成兩截。抬頭一看,方圓三丈無人再敢近前。

睽睽眾目之下,那醜女蹲在地上,以手掩胸,她**的側身並沒有累累的蘚斑,倒是白皙如軟玉。我想了想,把身上的外袍脫了下來,擲給了她。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

4

都怪那個醜女,我為她打了一架之後,再也找不到人去兜售我那半塊玉。那天晚上,我睡在野地上。許多商隊也在野地上宿營,他們燃起熊熊篝火,一陣陣酒香肉香傳來,更是讓人餓得慌。

好在我從小到大,經常會被罰不許吃飯,所以餓著餓著也就習慣了。後來,我幹脆平躺在草叢中,減少點兒體力消耗。早點兒睡覺,就不會老想肚子餓這回事了。

但是餓這種東西,是能鑽進人的夢境裏的。到了半夜,我就被活活餓醒了。

夜空晴朗,滿天星鬥,周圍的人都已經熟睡。我身上蓋了一件袍子,正是白天借給醜女的那件。隻是這袍子穿在我身上時已經三個月沒洗,上麵的粉塵和老泥刮下來至少有三兩重,髒得看不出原本的月白色。現在不但洗幹淨了,而且幾處破裂的地方也縫補好了。

我四處張望了一下,看見那醜女和衣睡在草叢中。她身上的衣衫也已經縫補好,夜色下臉上的蘚斑不顯得那麽觸目,倒是能看出輪廓尚可稱為清秀。

風吹草低,忽聽夜霧縹緲之處,陡起一聲狼嚎。這狼嚎就像進軍的號角一般,緊接著,從四麵八方傳來了忽長忽短的狼叫聲,頓時把夜宿荒野的人們都驚了起來。

我極目遠眺,隻見群狼奔湧而至,竟有上百匹之多。這些狼瘦骨嶙峋,眼睛卻像一盞盞小燈籠一般,幽幽地發著綠光。

孔雀河畔自古以來就有狼群出沒,但是天狼城在拓跋天獵的率領下,年年剿殺奔狼,加上商隊活動頻繁,一些刀客也經常獵殺零星的野狼,狼群逐漸消失。這些年,這麽成群的狼已經十分罕見。

有經驗的人在高呼:“快點火!快把火燒旺!”

狼怕火,但是這些狼奔騰如飛,看上去十分詭異。盡管人們已經燃起了熊熊的大火,許多人手持火炬,希望能嚇退狼群,但瞬息之間,狼群就已經越過火坑,撲了過來。

此時荒野上的三十餘名壯年男子,如果能聽從我的調度,說不定能以陣法合力殲狼,然而這幫烏合之眾大多各自為政,手忙腳亂,任憑你大聲呼喝,他們都不會來理睬你。我身上沒有帶兵刃,眼看著有人被狼撲倒,隻好衝上去撿了他的長刀,揮手將狼頭斬下。

狼血的氣味,在寒冷的夜裏像長滿了的刺。

我邊打邊尋找那醜女的身影,隻見她靜靜立在一堆篝火旁,長長的黑發沒有綰起,隨風飄揚起來,如同熊熊燃燒的黑色火焰。她身上的斑蘚像被惡魔的手狠狠烙印過,黑得異樣。周圍人狼互搏,血肉橫飛,竟然沒有一頭狼去侵擾傷害她。

一些人看出我的武功要高一些,所以邊打邊向我靠攏,漸漸地,我的周圍聚集了不下十個人。許多人身上都有被狼抓撓咬傷的痕跡。群狼中也有一些死傷。眼見得幾十頭狼在我們麵前緩步,落足輕柔,像胸有成竹的獵手。

雙方嚴陣以待,正待大戰一場,忽然一陣笛聲傳來。那醜女正拿著骨笛,細細吹奏著。笛聲初時清寒,漸漸變得華麗詭譎。那群狼聽到笛聲,像受了什麽感召似的,逐漸退去。終於轉身奔入草叢,消失不見了。

5

天明時清點死傷,死了十一個人,重傷三個,其他的大多是皮肉傷。也算是共患難一場,所以大家互贈金瘡藥,互相問候傷情,一團和氣。我趁機還蹭了點兒吃喝。

被狼咬死的人大都血肉模糊,看著令人作嘔,許多人都吃不下早飯。我雖然見慣了這場麵,隻是看著死屍,心情也不會愉快到哪兒去。

不過看著看著,我發現那些死得最慘的,竟然都是前一天在街頭欺淩那醜女的趟子手,還有幾個雖然沒動手,卻也是人群中嬉笑得最歡暢的。我心頭一震,不由得看向那醜女,她正在給一個傷者包紮,手法十分嫻熟,看來我們初遇時她說會給人療傷,所言不虛。

埋完了屍體,大家繼續上路。想到前麵未必有飯吃,我割了些死狼的肉包裹起來,打算路上吃。

那醜女自然是跟在我身後。毒如打鐵的日頭之下,她沒有了夜晚的神秘,每一寸的醜陋都纖毫畢現,僅僅就是一個粗如頑石的醜女而已。

我清了清喉嚨,沒話找話道:“你要去天狼城嗎?”

她說:“是啊。”

“你去幹什麽?”

“去做天舞女。”她說。

我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天舞女不僅要舞姿出眾,技壓群芳,更要有靈動的身段、絕美的臉龐,才能有資格為月神獻舞。這少女長成這樣,居然也好意思說自己去做天舞女。而且聽她的口氣,似乎對天舞女十拿九穩,那位置虛席以待就等著她去坐似的。

她淡淡道:“你不相信?”

我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來了,我寧可去相信癩蛤蟆能吃到天鵝肉,也決不信這醜女能當上天舞女。

她施施然道:“你現在不相信也沒關係,到時候,你自然就會相信了。”

我故意逗她道:“你要是成了天舞女,我作為你的主人,豈不是有千金的賞賜可以領?”

她恬不知恥道:“是啊,所以我說,你買下我不會後悔的。”

我惡意道:“這麽說,你還打算親擇夫婿,嫁給天狼城某個貴人為妾了。”

她仰頭望天,道:“沒錯,我要嫁的,就是天狼城主拓跋家。”

我……我頓時無語了。

更讓我無語的是,我們這一路,遇到了許多漂亮的女子,她們大多肌膚勝雪,雙眸如星,一擰腰一抬手都像柳樹扶風一般,有妙曼的姿態。我發現,那醜女一直在觀察那些美麗舞姬的動作和姿態,還喜歡自顧自地模仿那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隻是東施效顰,怎麽看怎麽令人反胃,還好我及時想到肚子裏難得吃到的肉,要是吐了太可惜了,就強自忍住。心想,這年頭,醜人就是多作怪。

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我隱隱有種感覺,有人在一路跟蹤著我。在我的身後,那些目光交織成一張網,等你看過去,他們又會故意地躲閃開。唉,真是讓人有點兒煩惱。

吃了一路的狼肉,吃到後來,我聞到那氣味都想吐了。市集上固然有許多吃食,我口袋裏卻摸不出一個小錢。我轉身,徑直向一個跟蹤了我許久的熟麵孔走去。他東張西望,似乎沒看我。我走到他麵前,說:“兄弟,麻煩借幾個錢。”

他怔了怔,臉上頗有些訕訕然,掏出了一小塊銀子給我。我和醜女一起大吃了一頓。那醜女一路都不肯吃我帶的狼肉,寧可輕飄飄地餓著,此時卻露出了吃貨的真麵目,風卷殘雲,就差把盤子舔幹淨了。

出了這個小村落,再走二十多裏,就是困龍灘了。

6

困龍灘是孔雀河的一條支流。多年前,這裏是一塊水草鮮美的濕地,叫翡翠灘。老人們給我講述過,春天到來的時候,翡翠灘上會開滿大片大片的野花。天鵝、野鴨、白鷺都在蘆草叢中做窩產卵。成群的鳥在水上飛翔。湖裏的魚多得可以用瓢去舀。羚羊、野兔,乃至野牛、野馬都在周圍出沒,是一片人間仙境。

天狼城逐日興起,人口越來越多,許多人為了謀生到這片濕地來漁獵。但是孔雀河裏生活著一群人魚,這些人魚經常襲擊漁獵者,頂翻漁船,驅逐獵者。後來在天狼城主拓跋天獵的帶領下,人們清剿了人魚一族。之後漁獵者再無顧忌,毀林而獵,竭澤而漁,終於把這一片滿是飛禽走獸的人間仙境,變成了眼前荒草萋萋的黃泥灘。

困龍灘的水大多已經枯竭,隻在中間有幾個淺淺的水泡子。我們從黃泥灘上走過,在地上留下一個個深深的腳印。途中遇到一個獵戶,正背著弓箭匆匆而行。我與他搭話,問他光景如何,他麵有苦色,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

那個醜女忽然問我:“你知道這裏為什麽被叫作困龍灘嗎?”

我說:“據說是因為十多年前,天狼國主率人將人魚一族困在此地加以剿殺。此地風傳,人魚一族是龍變化來的。所以這裏就被稱為困龍灘。”

醜女道:“不錯。但是人魚棲身水中,人卻生活在陸地上,你說人是怎麽把人魚困住的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說。

那醜女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般的微笑,她指了指前麵的荒灘,道:“人魚雖然有人的智慧,但是他們天性率真,不像人族一樣陰險狡詐。遇到危險的人魚會發出一種叫聲來求助,那聲音在水下可以傳播千裏。拓跋天獵得知了人魚族的這個秘密,率人設下埋伏,命吹笛高手吹奏人魚的胸骨模仿人魚的求助聲,等不明真相的人魚前來援救時,又用巨大的繩網將他們困住,就這樣,上千人魚被一一捉住,活活曬死在太陽底下。”

原來這荒草萋萋之中,曾經發生過這樣的大屠殺。怪不得綠草的芯子裏都帶著點兒紅色。也許是那些被屠殺的人魚,不甘心就死,把自己的靈魂附著在上麵吧。

人天生就是貪婪無情,隻顧眼前利益的。比如說天狼城主屠殺人魚,是為了維護人族的利益。但是人族在十幾年時間裏,將這個水草豐美的人間仙境糟蹋成荒灘,說到底,又得到了多少好處呢?

我問醜女:“你怎麽會知道這些事?”

醜女道:“很多人都知道的,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是嗎?”我微微一笑,“這麽說,你帶的那支骨笛,就是用人魚的胸骨做成的了?”

她擰過臉,沒有回答我的話。夜幕已經降臨,困龍灘上一片鉛色。

7

再走一天就能抵達天狼城了,我從跟蹤者那兒借來的碎銀子,剛好夠我們在客棧裏住一夜。這客棧已經被行商擠爆,我們這種閑雜人等自然隻能在大堂蹲一宿。

好在大堂裏麵人聲喧鬧,一些藝人乘機架起台子賣起了藝。龜茲國的琴師彈著歡快的樂曲,一些舞女身穿綴了珠片的舞衣,細軟的玉足踏著鼓點翩然起舞,鼓聲輕緩時,做種種嬌媚之態,鼓聲驟緊時則旋舞起來,身上的紗衣繞成一片雲霞,煞是好看。

每天跟個醜女在一起,確實需要多看看美女洗洗眼睛,所以我看得興高采烈,不時高聲喝彩。等小廝托著盤子來索賞,我留了小錢買早飯,把其餘的都丟了進去。

下半夜客棧裏的人都睡著了。因為西域缺水,大多數人一路都不曾洗過澡,包括我,一覺醒來那陣陣體味熏人欲嘔,滿地睡客鼾聲如雷,整個大堂就像一個巨大的豬圈。我連忙走出門,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不想卻看見了那陰魂不散的醜女。

此時月已西沉,寒風吹得人神清氣爽。空中飛過幾隻大雁,天色將明未明,她從懷裏取出了骨笛,吹起了昨夜聽來的樂曲。那樂曲原本是十分歡快的,但是她放慢了節奏,聽起來格外的清朗舒緩。吹了一段後,她放下笛子,跳起舞來。

我啼笑皆非地站在晨光中,看著她扭動著腰身,披著一身快爛成布條的衣裙,活像一個用舊了的拖把。我真的很想告訴她,雖然成為天舞女是個很美好、很遠大的理想,但是做人還是現實一點兒比較好。

不過仔細看看,她穿得雖臃腫,但其實腰肢細軟,身形也很輕巧,如果不是長得太醜,倒也有幾分跳舞的天賦。初時舞得雖然笨拙,漸漸地那一招一式也有模有樣起來。我索性坐在一邊的木樁上,看著她跳舞。

她這一段跳的似乎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欣賞著銅鏡中自己的美麗容貌,偷偷看一眼,看一眼,怎麽也看不夠。她大約是想念著自己的情郎,總是忍不住四處張望,想找到情人的身影,又一次次失望,黯然神傷。但是因為年輕,傷心總不是很長,又快樂起來,歌唱起來,像一隻歡蹦亂跳的小鳥。那種純真喜悅,從她舒張的臂膀間,從她漸漸變得嫻熟跳脫的舞姿間飛揚出來。

我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還真是個天生的舞者。那歡快的舞步讓人完全忘記了她的醜陋,那身襤褸披在她身上,飄動如同雲彩,完全不輸於舞姬們的冰綃絲帛。

她舞得越來越快,好像身上的每一處關節都可以自如地擰轉,從臂膀到指尖,**漾出水波一般的漣漪。舞得最酣暢的時候,一陣風吹來,真讓人感覺她會乘風而去。

但是驟然間,她停了下來,身後的地平線上露出了第一線曙光,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逆著光,我看到她臉上和手上的蘚斑,竟然一夜之間化成了綠葉的紋路,仿佛是瓷器上的彩繪,精美華燦,韻致天成。

我第一次相信,她也許真的能一舞傾城。

8

天狼城的如日中天,從城門就可以看出來。天狼城的城牆築得高而厚,雖然是大開正門,但是城牆上下士卒布防森嚴。身穿牛皮鎧甲的武士執戟擁槍而肅立,令人望而生畏。

進了城,隻見木牌上貼著許多告示,其中一張是關於天舞女的競選的,告示上說,所有參加競舞的女子都可以到城中最大的酒樓“梅子玉香樓”去報名。我們趕到梅子玉香樓的時候,看到樓裏樓外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整條街上鶯鶯燕燕都是衣著華麗的舞姬,乳香**的氣味充塞其間。

看來,就算等到天黑也不一定能報上名,隻好先找個地方待著。我正琢磨著去哪兒,那幾個跟蹤了我一路的家夥已經跟了上來,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說:“少主,該回府了。”

那醜女……對了,她現在已經不是很醜了,暫時就叫她樹女吧。她輕聲道:“他們為什麽叫你少主?”

我說:“我也不知道,大概他們認錯人了。”

“少主,屬下奉城主之命,迎少主即刻回府,請少主不要難為屬下。”

“你們以為這樣就能威脅到我了嗎?我就不回去了,怎麽著?”

話雖如此,我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而且不像過去那麽隱蔽,完全是明目張膽。看這情形,我不回去,他們是要跟隨到底了。我咬了咬牙。

我像往常一樣從後門進入宅邸,這裏的庭院屋舍都仿照大唐的風格,修得雅潔精致,侍女們也穿著一色的絳紅綾羅,在光潔如鏡的過廊上亦步亦趨地挪著。

我們兩個蓬頭垢麵的人走進這鬼地方,活像是兩頭豬闖進了天宮一樣。我的鞋子已經磨得破爛,上麵沾了一千裏的風塵,一踩過去,木質的地板上留下了兩行泥汙。

我的屋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周圍的花木想來是無人打擾的緣故,不但沒有衰敗,反而開得更加爛漫,整麵牆都是鮮花。

打開窗,陽光照亮了半間屋子。樹女走過來,吹了吹長幾,吹起了一蓬金黃的灰塵。牆角飛躥過一隻綠色的蜥蜴,一隻蜘蛛從房梁上垂下來,**起了秋千。

我從小在這裏長大,自從從小照料我的侍女芸娘過世之後,就沒什麽人來服侍我了。我一向獨來獨往慣了,連府裏的下人都對我視而不見。我自然樂得逍遙,經常三更半夜爬出牆頭去撒野,三天兩頭混在外麵。

好在房子比較大,我對樹女道:“你喜歡待哪兒都行,反正這就是個鬼地方。”

我躺在地板上睡了一覺。醒來已經掌燈,樹女正拿著一塊布跪在地上擦拭地板,見我睜開眼睛,她對我說:“你挪一挪吧。”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在地上挪了挪,她把我躺過的地方也擦拭幹淨了。

我站起身環顧四周,看到窗明幾淨,連房梁上都清掃過了。原本粘滿蛛網的燈罩被清洗得幹幹淨淨,怪不得燭光比往日明亮得多。我怒氣衝衝地說:“你幹什麽幹什麽?誰讓你把這裏打掃幹淨的?”

她莫名其妙,道:“難道我做錯了什麽嗎?”

我氣急敗壞地說:“你知不知道,這案幾上地板上的灰塵是我特地留著畫畫寫字用的?我閑的時候最喜歡用手指在上麵劃來劃去,現在你把灰塵都擦掉了,我還怎麽畫老鼠?還有,房梁上那些蜘蛛蟲子都是我特地養的寵物,你把它們都趕走了,我以後還找誰玩?”

樹女用一種看人間奇葩的眼神看著我。

過了半晌,她幽幽地說:“你在家裏,很寂寞嗎?”

我一口氣噎在喉嚨裏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最後惱羞成怒,吼道:“你覺得這個破地方是我的家嗎?這才不是我的家!這是我爹的家,我哥的家,但從來就不是我的家!”

然後她說:“我餓了。”

9

我帶著她**到傳說中君子應該遠離的庖廚,廚房裏有很多人在忙碌,我徑直拿了一碗魚、一碗肉,又命樹女取了一碗湯、一大盤麵食。我瞥見一旁還放了許多的蜜瓜葡萄等果品,自然不會放過,上去攬了一大堆在懷裏,轉身就走。廚房裏的仆人紛紛麵麵相覷,但沒敢上來製止。

樹女不吃魚,但是用肉和湯拌麵,吃了一大碗。因為很久沒吃得這麽爽,吃完後我們都感覺有點兒撐著。

周圍那麽幹淨,更加襯托出樹女身上衣物的髒舊。我估計自己也是這麽一副德行。我從井裏打了水,倒入井台邊的石槽中,把渾身上下狠狠衝洗了一遍,換上了幹淨的衣裳。我借了身衣衫給樹女,她也在井台邊洗了澡,她的頭發又濃又密,經了水之後顯得更加得黑,垂在風裏晾幹,倒是有幾分楚楚的風致。臉上樹葉狀的紋絡,仿佛是從她的血裏長出來的一樣,隔天看,好像更加鮮翠了一些。

事後想起,我們孤男寡女袒胸露背同處一室,多少有點兒嫌疑。但是當時心無雜念,彼此都十分天真,完全沒有想到邪處去,隻覺得好好吃了一頓,好好洗了個澡,好好睡一覺,天大的煩惱都能忘掉。

但是煩惱這東西,你不去找它,它自然也會找上門來。第二天天一亮,有個小廝過來敲門,說城主請少主過去。

我父親是那種人,在外麵他端方穩重、大氣凜然,每個人看到他都會肅然起敬。但實質上,他年紀還不大,脾氣卻不小,永遠覺得自己是最正確的。你反對他,就是忤逆,就是離經叛道,完全沒有講道理的餘地。我在世上活了十六年,從來沒有一次和我爹相處愉快過。

這次,自然也不會例外。

他狠狠扇了我一耳光,我隻想說,都這麽多年了,為什麽他永遠隻打我左半邊臉?這樣我的兩邊臉會發育不平衡的知不知道?

他說:“未經許可擅自離營,在外拈花惹草胡作非為,我怎麽會養出你這麽個不爭氣的兒子!”

擅自離營是事實,但是我什麽時候拈花惹草胡作非為了?不對啊,莫非他說的花啊草啊指的是樹女。我的老天,我還不至於吧?

我說:“確實,這一定是你的家教出了問題。”

不出所料,臉上又挨了一耳光。

我說:“爹你也不要太生氣,我這個兒子天生就是不爭氣的主兒,看這情況將來也不會有什麽改善。好在你還有一個極品的好兒子,文武雙全,德才兼備,將來一定會把拓跋家發揚光大,絕對是天狼城未來的好主人。至於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你眼不見心不煩,幹脆趕出家門好了。”

臉上又挨了一耳光。

一般情況下,隻要我挨足了三個耳光,基本上他就會讓我滾了,雙方都可以鬆一口氣。

但是這次,當我撫著發熱發燙的臉,正打算滾出去的時候,我父親忽然沉聲道:“大唐此次派使節前來,要在你和珪兒之中選一人,前往長安為質。”

“原來如此,”我冷笑道,“怪不得爹這麽著急地叫我回來!”

沒錯,我父親就是天狼城主拓跋天獵。據說在東土,兒子的名字是不能犯父諱的,但是我們西域沒有這個規矩,所以我的名字叫拓跋垂天。

10

那天晚上,我從地窖裏偷了一大壺的葡萄陳釀,又偷了府裏最好的夜光杯,坐在房頂的萬花叢中自斟自飲,把吐出來的果皮瓜殼隨手扔到藤牆上去。

樹女正趴在一棵樹上看一隻鳥巢。

我隔空喊話,問道:“你在幹什麽?”

樹女道:“昨天我從你房梁上取下了一個鳥巢,裏麵還有三隻雛鳥,我想把它們移到樹上去,誰知道雛鳥沾了我的氣味,大鳥就不肯喂養它們了。雛鳥叫了一天都沒東西吃,我喂蟲子它們也不吃,看樣子是要活活餓死了。”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活該!”

話音剛落,一顆毛桃砸在我頭上,作為一個沒有受過訓練的女子,她的準頭可以說相當不錯。

“你明明沒有害這些雛鳥的心,它們免不了還是會因為你而死。這世上的事,就是這麽荒謬。”

樹女小心翼翼地爬到我身邊,在滑溜溜的琉璃瓦上坐了下來。

我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傻小子,他爹很不喜歡他,隻喜歡他哥哥。他很不服氣,總想證明自己比哥哥強。有一次,他爹帶著他們兄弟倆去打仗。哥哥受了傷,於是他穿上哥哥的盔甲,代替哥哥率領軍隊攻下了城池,還親手殺死了叛軍首領。他覺得自己很厲害,就像古代的名將一樣,開疆拓土,建立了一番功業。進了城之後,他手下的軍隊就開始劫掠,焚燒房舍、洗劫金銀、擄掠婦女。滿城血火,衝天而起。他從書上學到的都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是‘苟能製侵陵, 豈在多殺傷’。他從來不知道眼前的殺戮,無辜百姓的血,‘一將功成萬骨枯’才是戰爭的真相。他沒有想過要害死他們,但他們最終都因他而死……”

她說:“所以你獨自出走了。你覺得是你害死了那些無辜百姓?”

我對著漫天星鬥笑了笑,眼前浮現了北冥關被破時,天狼軍屠城的情形。我從城頭看下去,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坐在滿地屍首之中,大聲地哭泣著。一旁是殺紅了眼的士卒。我想衝過去叫他們不要殺人,但是我父親一把拉住了我,對我說,慈不掌兵,如果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以後怎麽能成大器?你看看這些士兵,他們跟隨我們跋涉千裏來到此地,奮戰了半月,死的死,傷的傷,他們為了什麽?高官厚祿他們輪不上,你還能阻止他們劫掠金銀嗎?我一分神,回頭看時,那男孩已經被斬成兩半。我父親說道,如果這男孩活下去了,將來長大了,他就會來找你報仇。西域荒蠻之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懂嗎?!

樹女看我越喝越多,舌頭都大了,說話也漸漸不利落了,索性從我手中搶過夜光杯,倒滿了一整杯,仰頭喝了下去。她喝起酒來完全是男孩子的架勢,一點兒沒有女孩的扭捏作態。這酒是十多年的陳釀,後勁很大,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我看到她側身坐著,臉上被將圓未圓的月輪撒了一層銀光,那些樹葉狀的斑痕仿佛在月光下舒展、輕舞,汲取月光的精華,變成了皎潔的銀白色。又從樹葉間,長出了一個個綠色的蓓蕾,小巧玲瓏,垂累可愛。她仿佛是一個來自森林的精怪,身上有一株活生生的樹在漸漸長出來。

唉,我真是醉得很厲害了。我閉上了眼睛。忽然想,在你很鬱悶的時候,有人陪你喝喝酒,也挺好的。

11

第二天醒來,那窩雛鳥全死了。樹女倒是沒有特別傷心的樣子,隻是在大樹下挖了個坑,將雛鳥的屍體用綠葉包裹了,埋在其中。

樹女說她的價錢是一襲白色的舞衣,這個我倒是還沒忘,雖然這筆買賣怎麽看怎麽像敲詐。拓跋家固然是金銀珠寶成堆在發黴,但是自從七歲時砸碎了母親給我的玉玨之後,我就在心裏發誓,再不覬覦拓跋家的財產權勢,將來我要憑我自己的能力,去外麵闖出一番天地。

理想固然是十分豐滿的,但現實往往很骨感。我窮成這樣,壓根沒有錢給樹女買舞衣,好在我及時想起,我母親逝世之後,她的許多遺物都被封了起來,放在生前住過的水雲閣裏。父親一向嚴令禁止任何人進入。但是禁令這東西,天生就該是被違反的,所以我帶著樹女,在半夜裏開啟了禁門。

這屋子多年沒有人進入,連空氣都帶著一絲清冷。我已經忘了母親是什麽樣子的了,隻是偶爾眼前會閃過一個穿著白色衣裙的女子,她的麵目蒙朧,看不真切,但是飄忽而神秘,像一縷幽香,一首樂曲的嫋嫋餘音。

借著窗外的月光,我發現過了十多年,仍然能看出水雲閣布置的精美和奢華。式樣文秀的箱櫃打開來,大多隻是些衣物器具,沒有找到什麽稀罕之物。最後隻剩下角落之中一口鑲有貝殼的箱子。箱子周圍用寒鐵纏繞,又重重上鎖,似乎裝著重要的東西。這麽多年我在府邸裏來來去去,有時候是為了出去玩,有時候是為了能偷到好吃的東西,對於各式各樣的鎖已經有了研究心得。擺弄了幾下,鎖就打開了。

明珠的幽光,霎時間照亮了我們的眼睛。這箱子裏竟然藏了滿滿一層的珍珠,一個個飽滿瑩白,有小指頭大小。我輕輕拂去這些珠子,下麵是一層潔白如同春雪的薄紗,觸手清涼,仿佛指尖觸摸到的不是織物,而是一層細膩柔滑的皮膚。我們把這薄紗取出,雖然輕薄如無物,但這薄紗卻像春水一般綿長,張開約有四五丈。也許是因為一直和珍珠存在在一起,這薄紗上也有一層明珠的幽光,這暗室之中,仿佛有天河淌過。

“這是鮫綃呀!”樹女驚呼道。

我不懂什麽是鮫綃,隻是想,憑這些料子,別說做一件舞衣,就算做五件六件估計也夠了。

除了珍珠和鮫綃,箱子裏還有一卷絲帛,攤開來,上麵竟密密麻麻畫滿了畫。我們借著珠光寶氣,把頭湊在一起細看。原來這畫連起來是一段故事。雖然看不懂下麵注解的文字,但是依稀能看清楚大致的情節。

許多年前的一個春夜,在孔雀河邊,一個美麗的人魚公主受了傷,被一個年輕的武士所救。人魚公主愛上了英俊的武士,她從一冊書上找到了化身為人的方法,變成一個美麗的少女來到武士身邊。武士很照顧她,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可是人族和人魚族起了衝突。武士為了從情人那兒得到人魚族的秘密,騙她說要派使者與人魚族和談,從此平息幹戈。人魚公主相信了他的話,交出了一支骨笛,讓他去翡翠灘與族人商議。不想武士卻利用這支骨笛引來大批人魚,進行了血腥的屠殺。人魚公主不知道族人的劫難,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之中,她先後生下了兩個孩子,過著平靜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她從仆人的私語中得知了真相。悔恨不已的她拿著刀去殺自己的丈夫,但是她的丈夫抱著他們還隻有三歲的幼子,使得她無法下手。她在絕望中擊碎了自己的鮫珠。

最後一幅畫隻有幾痕逝水,一縷白雲。

畫上的武士眉目宛然,依稀是我父親的樣子。絲帛上有片片的珠光,也許是我母親在臨死前擱下筆,擊碎了鮫珠留下的痕跡。

那滿滿一箱子的明珠,都是母親的淚珠化成的。其中有多少是幸福的、憧憬的淚珠,又有多少是絕望和悔恨?她沒有害死族人的心,他們卻因她而死。這世界多麽的荒謬。

12

我走進大殿的時候,我哥哥拓跋珪已經在那裏了。他每次出現在我眼前,不管是家裏還是軍中,都衣著齊楚,一絲不苟,好像麵對的不是三五家丁、兩三親族,而是整個天狼城的百姓。他說起話來聲量不高,但中氣十足,每句話都像經過深思熟慮似的。他這副模樣,越來越像我們的父親。我心中憤恨,看他的樣子格外的刺眼,他叫我的名字,我也沒搭理,隻是徑直在席上坐了下來。

不用照鏡子我就知道,我現在垂發散袂,形影落拓。因為一晚上沒睡,我的臉上隻剩下了兩個黑眼圈,索性雙手抱胸,撒開兩條腿,讓坐姿更加不堪入目。

我父親陪著大唐的使節遙遙而來。我哥馬上起身相迎,一副玉樹臨風的樣子,我卻動也沒動。他看這情形不對,一把要拽我起來。

我父親在外人麵前向來喜怒不形於色,見此情形也當作沒看見,隻是禮節周到地引了使者就座,說了一些場麵上的話。

我父親謙虛了幾句。使者笑道:“聽說,北冥關是二公子打下來的?”

我心頭一驚,父親的臉色沒有變,眼神卻有些異樣。因為送往長安的捷報上,寫的是哥哥的名字。軍中除了親信的將領和親兵,其他人都不知情。這使節初來西域,進入西域地界後又是由天狼城派人護送的,居然已經打聽到這樣的內情,可見不簡單。

我父親道:“正是。當日珪兒受了傷,垂天就替珪兒率領眾將攻城。隻是他們兄弟情深,一向不分彼此,垂天年紀幼小不敢貪功,就將功勞推讓給了兄長。”

我從心裏冷笑了一聲。

我父親又道:“其實我這兩個孩兒,珪兒為人穩重,品性端方,但是論起勇武智謀,倒是垂天更勝一籌。隻是這孩子性情頑劣,十分令人頭疼。若是能有幸前往長安城定居,請名師好生**,將來或許能成就一番事業。”

我從來沒能從我父親口中聽到半句好評,終於聽到了,字裏行間全是恨不得把我送去長安做人質的企圖。這一番用心良苦,令我再難掩飾,當即笑了出來。

這使者不知道是受了父親的重金賄賂,還是經過權衡,決心帶走的就是我,他順勢就應了下來。又是一番外交辭令之後,父親送走了使節。

大殿上隻剩下了我們三個人,父親滿麵寒霜,正待對我發作。我搶先一步,道:“父親真是謬讚了,論起勇武智謀,垂天怎麽敢與父親你相比?當年為了占有孔雀河和翡翠灘,你不惜騙取母親的信任,背信棄義屠滅人魚一族,最後將母親逼死。這煌煌拓跋家,巍巍天狼城,說起來是多麽的風光,多麽的威風,卻是建立在一堆謊言之上。拓跋城主,你可知道,我從北冥關一路走到天狼城,看到的是森林被毀,湖澤枯竭,飛禽走獸日漸稀少,總有一天,孔雀河會斷流,這裏又會變回荒野。敢問那一日,拓跋城主和天狼城十萬百姓何去何從?”

我父親驚怒之下,竟然沒有回答。反倒是我哥怒斥道:“放肆!垂天你胡說什麽?”

我將懷中所藏的絲帛畫卷掏了出來,擲給了哥哥。他滿麵驚疑,展卷而看。

我看著父親。許多年來,盡管我口中不願承認,但是心裏一直把他當作英雄。我親眼看到在他的苦心經營下,天狼城是怎樣一天天地興起,我看到他是多麽深受天狼城百姓的愛戴和敬重。從小到大,我都希望他能夠對我好一點兒,跟我說說話,對我笑笑,偶爾誇獎我一下,可是總是得不到。後來我故意搗亂,做種種放浪形骸的舉止,無非也隻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哪怕隻是他的憤怒。但是,他還是不喜歡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13

“我要去長安了。”我對樹女說。她正埋頭縫紉,將裁好的鮫綃縫成舞衣。鮫綃在地上鋪開,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雲朵之中。她半邊臉上的花朵雖然還隻是含苞欲放,卻已經嬌豔欲滴,襯著她清澈如水的眸子,十分的嫵媚動人。

她並不驚訝,隻是問:“什麽時候走?”

“拜月節過完就走。”

“不能早幾天嗎?”

我笑道:“我想看完你的傾城之舞啊。”

她抬起頭,認真地說:“如果你想看,等舞衣做成了我就可以跳給你看。但是拜月節的大典,請你不要參加了。離開天狼城,越遠越好。”

“為什麽?”

她放下針線,自懷中取出骨笛,微微一笑道:“你知道為什麽。”

“我知道你一定是當年孔雀河中人魚族的後裔,是為了複仇而來。但是,你隻是一個弱女子。我父親平生不好女色,就算你有傾國傾城的容貌,也不一定能夠得到他的信任殺得了他。何況若真能殺了他,你自己恐怕也難逃一死。扶搖,放棄複仇,和我一起去長安吧。我聽說長安是一個比天狼城大十倍的宏偉都城,那裏河道寬闊,雨水充沛,四季分明,人民生活富庶,匯聚了來自天南地北的才子精英。我們可以在那裏學習舞蹈,研讀詩文,過上平安喜樂的生活……”

“你叫我扶搖。”她輕聲道。

我怔了怔,道:“是。”

她說:“垂天,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這也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一種默默無言的情愫,在我和她之間彌漫。我也怔住了,心神恍惚,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歡喜。

她說:“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條小人魚,她生下來身上就長了許多黑斑,隨著她一天天長大,黑斑也不斷擴大。她的族人都非常美貌,隻有她天生醜陋,被親族嫌棄,從小生活在一處與世隔絕的荒僻之地,除了一個心直口快的姑姑,誰也不關心她。姑姑一直叫她醜丫頭,她總是很生氣,後來才懂得姑姑這麽做,隻是想讓她正視現實。她的父母從來不去看她,因為他們以她為恥。可是她不知道,總是盼望著能見到父母。有一次她從住處逃了出來,遊了很遠很遠的路,吃了很多很多的苦,總算見到了父母,他們的眼神卻像看到了一堆髒物一樣。她的姐姐甚至當著外人的麵恥笑她。她明白了,在世人眼裏,一個女子如果沒有美麗的容貌,根本就沒有資格活下去。但是她偏偏要活著,要活得長久,要活得快活。她學了縫紉,學了采藥療傷,學吹骨笛,學習經書典籍裏業已失傳的鮫人法術。終於有一天,她學會了變身人形。恰好碰上外族入侵,她的族人落入圈套,紛紛慘死。她對他們沒有什麽感情,他們死了,她雖然覺得可憐,卻還遠沒有到感同身受的地步。但是當她看到她的姑姑為了尋找她也被外族捕獲,甚至半邊身子的肉被一片片割下來做羹湯,輾轉掙紮,生不如死的時候,她崩潰了,她親手殺死了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刺下那一刀的時候,她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複仇。總有一天,她會讓那些惡毒的人血債血償……”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是嗎?”

“是的,從我在北冥關的烏月崖邊,看你射出那支箭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我從北冥關一路跟隨你到藍田鎮,才讓你看到我。”

對,我以為那是故事的開始,其實,那隻是無數伏筆顯露的瞬間。

14

數丈見方的鮫綃,最後隻製成了一襲舞衣,上麵有天然而生的明月清輝。扶搖一路而來都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我的袍子穿在她身上自然也合身不到哪兒去,但是她穿上那輕薄的舞衣,無處不妥帖,無處不雅致,仿佛她天生是為這襲衣裙而生。她身上的斑點都已經化成了銀色的枝蔓,吐葉結蕾,隔著鮫綃若隱若現。她看上去不僅絕美,而且有種出塵的仙氣,不是人間該有。

在梅子玉香樓,她甚至沒有解下麵紗,已經令滿場芳蕊黯然失色。這一天的舞蹈采用的是大唐的曲風,笙簫笛,琴瑟箜篌琵琶,羯鼓腰鼓方響,數十人的樂隊,各種樂器的和鳴奏出富麗而華美的樂章。梅子玉香樓十六麵的門窗全都開啟著,樓外的人可以從四麵八方看到舞者的身影。不僅街上水泄不通,許多人還爬到了人家屋簷上、大樹上觀看。扶搖一身白衣,除了一根湖水色的披帛,別無裝飾。初時她隻是嫋嫋輕舞,如同一朵清晨帶露的玫瑰,含苞待放,卻已經美不勝收。當樂曲一步一步高昂,身上的片片花瓣逐漸舒放,她的舞步也越來越急,輾轉飄搖,縱橫騰踏,舞裙如飛雪,披帛如素霓,欲放還收,欲笑還羞。觀者如癡如醉,滿場別無他聲。舞者千轉百回之後,腰肢飛旋,滿庭芬芳漫天花雨。隻見她麵紗翻起,麵容隻是瞬間的顯現,驚鴻一瞥,卻已經讓人不自覺地驚呼。正待再看,卻聽得一聲裂帛,鍾鼓齊歇,舞蹈戛然而止。

良久,方有雷鳴般的喝彩聲響起。

扶搖在數百舞女中脫穎而出,成了拜月節最後競選天舞女的十名舞姬之一。她要留在梅子玉香樓,準備最後的獻舞。與我告別時,眾人驚豔的目光集於她一身。她一如既往神色淡然。從被人無端唾棄折辱的境地中一路走來,她早已學會了榮辱不驚。

街市上許多人都在議論那個蒙麵的少女,據說她會在拜月節那天解下她的麵紗,那時人們就會看到她美麗的容顏。全城的人都在期待著那一刻。

距離拜月節隻有三天了。天狼城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無論走到哪裏,都洋溢著歡聲笑語。從城樓上往下看,夜市燈火輝煌,匯聚成一條彎彎曲曲的長龍,鑲嵌在天狼城重重的房舍樓閣之間。

我在高台下見到了拓跋天獵。他一身便裝,正與工匠們合力將一根根木柱拉到高處。他喜歡做這種體力活,在軍隊的時候,他甚至和兵士一起裝卸輜重,為損壞了的馬車砍製新的車轅。他專注於工作的時候,看上去和旁人沒有什麽大的區別。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好像在這份卑微中獲得了一些平日沒有的樂趣。

我在一旁看了很久,直到木柱一一就位,他才從侍從手裏接過汗巾擦了擦手。

“三十年前,我拓跋家受宮廷政變的牽連,族裏上至白發老者,下至繈褓幼兒,一百多口人被流放天狼城。路途遙遠,走一路,死一路,棄一路,抵達時隻剩下了四十八人。那時候天狼城還隻是一個邊荒小鎮,城牆頹損,破敗不堪,連匪盜都抵擋不住。城裏都是罪民徙徒,日夜勞作朝不保夕,許多人熬不過三兩年就死了。一次兵災,城裏死傷大半,我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看到父兄的頭顱被釘在木樁上,任禿鷲烏鴉啄食。如果那時候我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很容易的,武將衝冠一怒,文臣冒死一諫,都能死得一了百了,什麽責任都不必擔負,什麽罪孽都不用犯下……隻有活著是最苦的。這些,你明白嗎?”

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往事。我隻知道他從一個普通的士卒一路攀升,成為天狼城守軍的首領,後來又成為城主,稱霸一方。這種一飛衝天的故事總是百姓最喜聞樂見的。

“垂天,你母親當日之死,確是我負了她。但是土地貧瘠,生靈繁衍都有限度。人要在這裏生存,本來就是你死我亡、弱肉強食。你所說森林被毀,湖澤枯竭,也確是這些年天狼城迅速崛起留下的惡果,隻是我相信人定勝天,隻要日後暫緩步伐、休養生息,不難恢複原狀。你以為我要你去長安為質是厭棄你嗎?其實不是,我的幼年是在長安度過的,我希望你去長安看看我當年看過的繁華富庶。有許多事情,身在局中是看不出來的,跳出去,你就能理解了。”

他如此和顏悅色地解釋,真是讓我受寵若驚。我的心像被風吹得鼓起來的幡,明明是空的,卻又脹得滿滿。每個人都有一番苦楚,每個抉擇都有前提。但是,這不應該是把自己的苦難轉嫁到別人身上的理由。

我定了定神,道:“父親不用擔心,我願意去長安為質。隻是,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想帶她一起去長安,明日就啟程,希望父親能夠成全我。”

我說道:“是。”

這世界隻有立場,沒有對錯。隻有我,我沒有立場,更無法確定對錯。我是天生的逃避者,遇到無法解決的事情,隻想著走得遠遠的。一邊是我父親,一邊是扶搖,無論他們哪一方死,都不是我願意見到的。如果扶搖怨恨,就讓她怨恨我吧。

父親的眼中的光,似乎馬上就能變成一絲微笑了,但是驟然間,變成了我所熟悉的冷漠。

他說:“她是一個鮫人,是來刺殺我的,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那麽直截了當的一句話,像刀子一樣捅進我心口。

“我與你母親夫妻多年,怎麽會分辨不出一個化為人形的鮫人?”他笑道,“你想帶走她,自然不希望看到她殺我,你總算……沒有讓我太失望。隻是,這麽一個心懷複仇的女子,我怎會讓她留在你的身邊?”

我的心直往深淵沉下去。

15

我這一生,從來沒有為誰孤注一擲過。從來沒有。

那一刻,有無數的念頭從我心裏閃過,以死相逼?我自問沒有這個分量。魚死網破?沒有用。一走了之?更沒有用。弑父?不可能,也根本打不過。

孤注一擲也是需要有資本下注的,我什麽都沒有,拿什麽孤注一擲?

據說人被逼到了極點會吐血。可惜了,我身體一向康健,這關鍵時刻心如刀割,卻連一口應景的血也吐不出來。“你要殺了她?”我問。

“不錯。”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說來聽聽。”

“這些天,全城的百姓都在議論扶搖。如果父親貿然殺了她,恐怕會引來非議。不如等拜月節的獻舞完畢,再動手也不遲。”

拓跋天獵一雙明銳的眼睛直看到我的心裏去。

他微微一笑,道:“拖延幾日,自然也無關大局。拜月節獻舞結束,天舞女將在這高台上自焚祭天,為天狼城祈禱萬年昌榮。”

扶搖自然已經不在梅子玉香樓。我詢問管事,隻說是拓跋府的人將她帶走。我細查了幾名親信,但是父親顯然有防備,什麽也問不出來。我知道府裏還有一個人知道扶搖的下落,那就是我哥。

我咬了咬牙,直接去找他。

拓跋珪很幹脆地告訴我:“我知道她在哪裏,但是你救不了她。誰也救不了她。”

“我要見她。”

“你見不了她。”

“我要見她!”

拓跋珪怒道:“你急什麽!我是你兄長,這麽多年了,你就不會平心靜氣地和我說話?”

我抬起頭,人在屋簷下,不忍也得忍了。

拓跋珪道:“你跟我來。”

這是全天狼城最深的一口井,上麵用千斤重的巨石壓著,日夜有人看守,扶搖就被鎖鏈鎖在幾十米深的井裏。我要救她,就得先殺了這群看守者,以一己之力搬動千斤巨石,還必須沉入水中幫她打開鎖鏈,再一路殺出拓跋府……這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這三天兩夜悠長不可及,天一亮我就遊**在街頭,天一黑我倒頭便睡,竟然也就混過來了。

街頭巷尾,人們繪聲繪色地形容那日在梅子玉香樓看到的絕色舞姬。盡管天舞女的競選尚未有結果,但是人人都認定,那個白衣少女會是這一任的天舞女。

在拜月的高台周圍已經搭起了無數的看台,用錦緞和彩帛搭建起的,都是城中達官貴人和富商的看台。許多城民清晨就來了,隻為了在高台下占個好位置。

整個拓跋府燈火輝煌。我從人群中走過,有人過來恭敬地行禮,搜索我的全身,見沒帶兵刃方才放行。拓跋珪立在人群中央,對我點了點頭。

扶搖身上的鮫綃遇水不濕,但她的身上籠了一層薄薄的寒氣,仿佛是雲朵裏的新月。她麵上仍戴著麵紗,我們隔得遠遠的,互相看了一眼。

走過拓跋珪的瞬間,我猛地抽出他腰間的短劍,他眼中驚怒,卻未做反抗。身旁的侍衛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已經把短劍架在了拓跋珪的脖子上。

有人驚呼,侍衛紛紛拔出劍,圍了上來。

“別過來,不然我就殺了少城主!”

拓跋珪道:“退開去!”

侍衛退開了些,有人從人群中快步走來,是拓跋天獵。“垂天,把劍放下。”他的聲音並不激動,隻是冷冷地命令我。

“放了扶搖,我就放了哥哥。不然我們一起死!”

拓跋天獵冷笑,反問:“你下得了手嗎?”

我下不了手,但是這種時候必須讓自己氣勢淩然,所以我答道:“拓跋城主不妨拭目以待!”

雙方對峙中,扶搖忽然排開人群,緩步走了過來:“垂天,我告訴過你,我來天狼城就是要成為天舞女。我還沒有為月神獻舞,還沒有一舞傾城,怎麽可能提前離開呢?”我看不清她的麵目,但是她的眼睛在微笑。她把手放在劍刃上,劍鋒十分鋒利,輕觸之下,她的手就出現了一道紅色的創痕。我怕傷了她,隻能收力。她一點一點將我的劍撥開,靠近我,靠得很近很近,她的睫毛仿佛要拂到我的臉。她低聲道:“謝謝你一路把我送到天狼城,謝謝你來救我。但是,我們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我等了這麽多年才等到了這一天。我絕不會放棄。”

我低吼道:“扶搖,你報不了仇的,他們會燒死你!”

我的話沒有說完,她撩起麵紗一角,猛地用吻封住了我的口。一顆冰冷的,像珠子一樣的東西被她的舌尖抵到了我口中,我猝不及防,竟然吞了下去。她在我耳邊低語:“我不在乎。”

我們立刻就被分開了。她被侍衛擒拿,我被擊倒在地。拓跋珪擋在我麵前,不讓拓跋天獵的刀鞘再次落到我的身上。我感覺不到疼痛,隻看得見那個白色的身影一點點遠去。

16

天舞女的獻舞,終於如期在高台上舉行。台下密密麻麻都是攢動的人頭,高台兩側,幾十名樂師身著錦衣,絲竹之聲,不絕於耳。高台上,美麗的舞姬或身穿五色唐裝,或腰束胡人錦服,一一獻舞。這些百裏挑一的舞姬,有的頎長健碩,有的婉轉嬌小,但舞技都爐火純青,舞至酣處,倒真讓天地為之沉醉低昂。

一輪圓月升起來了,如水的月光傾倒在天狼城的青瓦白牆之上。歡騰的樂曲忽然停了,天狼城的上空出現了刹那的寂靜。人們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出現在高台。看台上發出了一陣低沉的**,他們等待的白衣舞姬終於出場了。

扶搖麵蒙輕紗,從懷中拿出骨笛,輕輕吹奏起來。人魚的骨笛吹出來的調子就像孔雀河的春水,從冰雪之中流瀉而出,綿延千裏,波光**漾。笛聲低回時,台下的樂師開始演奏,舞者在半空中起舞。這是一支輕緩柔美的曲子,舞者像一隻孤單的白鷺,徜徉在白雲碧水中央。她舞得從容而孤絕,那徐徐揮動的裙裳,是綿綿不絕的寂寞。箜篌奏出了一串流水的音符,舞者化身成魚,飄動的披帛,寒霜般的月色,都是環繞著她的水波。沒有驚心動魄的旋轉,沒有炫技華豔的跳躂,她的一舉一動,與其說是舞蹈,倒不如說是一個孤獨的少女在對著水中的倒影,做出種種姿態,但同時又是那麽的古雅,那麽的雍容。舞者從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舞姿中超脫出來,不再拘泥於一招一式,但那舞的精髓卻縈繞在她的發梢指尖,美得令人心顫。

夜深了,在滿場寂然中,許多兵士從人群中穿過,把薪柴堆在高台下,不多時就砌成了高高的一堆。

看台上的人正莫名所以,目光紛紛聚集到了城主拓跋天獵的身上。拓跋天獵一揮手,一隊身材魁偉的兵士走上高台,將剛剛成為天舞女的白衣舞者拖到了高台的邊緣。舞姬就像一隻柔弱的鶴,身上的鮫綃被猛地撕開,近處的人看到她手臂上,腰身上的銀色藤蔓,綻開了許多妖豔美麗的花朵。花朵栩栩如生,她仿佛置身於花叢之中。

“眾人聽著,這妖女是孔雀河中的鮫人餘孽。鮫人當年驅使群狼,傷我天狼城民無數,幸於十三年前,由拓跋城主率將士將其剿滅。不想近日這妖女潛入天狼城,以獻舞為名,欲行刺拓跋城主,為禍天狼城。”

眾人一片嘩然。許多人交頭接耳,不肯相信眼前美麗如謫仙的少女禍藏奸邪。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之下,一名士卒一把撕下扶搖的麵紗。

人們期待著看到天仙般的美麗容顏,但是看到的卻是一張被烈火焚燒過的醜陋麵容。每一寸的肌膚都潰爛不堪,如同噩夢一般。

所有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氣,膽小的人紛紛驚叫,掩麵不敢再看,幼童被嚇得哭泣起來。那魁偉兵士大聲道:“大家都看到了這妖女的真麵目了吧。你們說,該如何處置她?”

“燒死她!燒死她!”

“燒死她!燒死她!燒死她!”

排山倒海的呼聲淹沒了整座高台。美貌就是德行,這一定是個惡毒的女子,毫無疑問是妖邪,否則怎麽會有如此醜陋的一張臉?

城主在微笑。這一幕他早已料到,所以才會提早命人毀掉了那女子的容貌。兵士從高台上下來,把舞姬孤身一人留在了高台上。一旁的侍衛手中拿過火把,引燃了台下的薪柴。火光衝天而起。“燒死她!燒死她!燒死她!”人們叫著,向高台投擲出石塊。

烈火將高台的地板燒燃了,一叢叢的火苗嗶剝作響。火光中,那衣衫襤褸的少女緩緩立起身,身上的花朵在火光舔舐下舒展,拖地的裙擺已經燃著了,火迅速蔓延到她的身上,而她靜靜站立,隻是高高舒展開雙臂。人們看到,無數豔麗的蝴蝶從她身上飛出,在空中形成了一條色彩繽紛的綢緞,舞動著,舞動著。當她在烈火中化為灰燼的時候,那些蝴蝶卻浴火而生,在天狼城的上空飛揚。

彩色的粉末從蝴蝶的翅膀上掉落下來,像下了一場晶亮的雨。當人們從拜月節的祭典上散去,許多人中途倒斃。屍體上生出更多彩色的粉末,又被風吹到生者的身上。一場前所未見的瘟疫迅速席卷了天狼城,十餘天過去了,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瘟疫像陰雲一樣聚集在天狼城的上空,又迅速地向四周蔓延。人們紛紛逃離這座被死神詛咒的城市。

扶搖終於如她所說的那樣,一舞傾城。

尾聲

這一年的拜月節是天狼城由盛轉衰的一個轉折點,但是天狼城真正覆滅是十幾年後的事了。原因不是瘟疫,而是周邊土地沙漠化,湖泊枯竭,孔雀河斷流改道。

我在長安一住就是許多年,從故紙典籍中查到了“樹女”的由來。傳說中有一種“火鳳蝶”,把卵產在泥土裏可以存活百年不孵化。這種卵進入人體內,受到蟲卵的刺激,人的身體會長出苔斑。吸取人血滿一百年後,人身上的苔斑會轉化成美麗的鮮花紋絡,這預示著火鳳蝶即將破體而出。火鳳蝶一般不會引發瘟疫,隻有遇到烈火威脅,它們才會在身體裏產生毒素,進而導致瘟疫橫行。我沒有死,是因為扶搖把她的鮫珠渡給了我。

扶搖懷著複仇的心來到天狼城,但是真正點燃複仇的火的,卻是天狼城民自己。

許多年過去了,柳樹綠了,月兒圓了。少年老了,少女嫁了。隔著許多年的光陰回頭看,天狼城已經不複存在,前往天狼城的路早已湮滅在荒草漠地當中。隻有當年那個醜陋的女子,一閉上眼睛,還是會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

“請你,把我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