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饕餮

忘川河畔,小道童雙目空茫,冥風吹過,道童發髻垂散,發絲飛舞,清秀容顏漸換為嫵媚妖嬈。去掉道童的雕飾,還原華纓的麵貌。

渺渺忘川,翻瀾急湍,噴珠屑玉,泠泠作響,千丈不見底,兩岸無行人。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因何在此,華纓口渴,彎腰鞠一捧水,低頭欲飲。

一道經文念誦聲自水麵傳來:“欲滅地獄種種諸苦,閻魔羅界饑渴苦,寒熱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

旖旎水紋**至華纓腳下,她停了飲水動作,側頭看去,一隻渡船緩緩而來,無人撐船,隻有一僧人立於渡舟之上,僧衣垂在水麵,與水中倒影相接。僧人有些麵善,卻想不起來哪裏見過,華纓麵露困惑之色。

“貧僧渡施主往彼岸。”曇印垂眸,沉靜如一汪古潭,氣度風華非幽冥所屬。

華纓灰蒙的眼眸被點燃,僧人身姿如水墨畫,於忘川之上被一筆筆勾勒,終臻完美,他是此間唯一的光華。華纓為本能牽引,登上渡船,眼色迷離:“你是何人?我可曾見過你?”

曇印不答,僧衣揚起一角,渡舟如離弦之箭,飛逝河心。

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

河心悄寂,華纓與僧人各據一方,分明有一顆親近之心,卻不敢靠近半分,仿佛有宿命阻隔。她對著忘川上僧人倒影,癡癡吟誦:“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曇印目視河川,如若不聞。

曼珠沙華盛開在彼岸盡頭,如火焰冠冕,淒豔詭譎,不知是誰的思念,蔓延不去。

“藥引!”華纓恍惚想起什麽,變得十分不安,“要找到藥引!我不能離開!”她焦躁不寧,忽感腹痛,蹲下身來,伸手扣住舟舷,額上冷汗滴落。

要保住腹中胎兒,她咬咬牙,從舟中躍下,沉墜於忘川,不見水花。又一個身影沉入河川,僧衣翩躚,自幽冥水底接住華纓,抱她出水,重上渡舟。渡舟搖晃,忘川水**入舟內,濡濕曇印胸前大片殷紅。

曇印放開華纓,低頭看著紮入胸口的匕首,鮮血流出。

“藥引?”他握上匕首。

“可否借菩提心一用?”她眼神如水。

“如此,你便肯離開?”他問。

“嗯。”她笑答。

“忘川彼岸,我來,為渡你。”他道,握緊匕首一推,沒入心口。鮮血沿著手腕滑入僧袖,再自袖角滴落忘川,水麵恰如曼珠沙華簇簇綻放。

“你要渡我,曇印?”華纓眼神明亮起來,絲絲恨意纏綿麵龐,不堪的過往攜裹卑微的時光呼嘯而來,“當年你怎麽不渡我?如今我與你毫無幹係,你卻要大發慈悲來渡我,好成就你的功德?”

“我渡你,與功德無關。”曇印麵色一分分蒼白,與染血僧衣形成刺目的色彩,“我在菩薩麵前卜過一卦,菩薩沒有答應,我違背菩薩旨意,舍命渡你。如此,你便可渡過此劫,點額化龍。”

華纓眼眸裏的憤懣傾瀉而出:“曇印,我要你的心,不為化龍,隻為保住我的丈夫和孩子!我的劫難,與你無關!”

高僧歎息一聲:“你莫要執迷。”手腕翻轉,血水傾瀉,一顆心將欲捧出。

“娘子!”河岸有人低聲呼喚。

喚聲低微,但華纓聽見了,她撇下曇印,急轉頭去尋:“相公?”

許安腳下長滿曼珠沙華,他蒼白虛弱的麵容迎著飛來的渡船,吃力地笑了起來,雙手托起一物:“娘子,用我的心作藥引吧。”淅淅瀝瀝的血,順著指縫滴落,灑在腳下。

華纓麵色驚恐,身體因震顫而站立不住。

許安兀自笑著:“娘子,我走了。”

自他掌中閃過一道光,鮮活的心髒倏忽間化作一粒佛珠,飛升半空。許安的軀體瞬間崩散,化作金光飛舞。

渡舟靠岸,華纓飛奔撲向許安,伸出手,抓住那粒佛珠。一切恍如夢寐,她仰頭,目光追尋四散的金光。

佛珠在她手中光芒大盛,與腕上念珠呼應,隨即,孤零零的佛珠飛上珠串,彌補缺失的一顆,補足一百零八數。整串佛珠脫離她的手腕,飛落曇印之手。

華纓驀然回頭,眼眶泛紅:“你殺了他。”

“因你執迷,才有許安。”曇印轉動念珠,念珠光芒透過指端,心口割裂之傷迅速愈合,匕首錚地墜於舟上。他眼神悲憫,道明真相:“他是我以一魄寄存佛珠幻化而來。他即是我,我即是他。”

“不、不可能!”華纓無法接受這一真相,“我的孩子……”手撫腹部,觸感卻變了。原本懷著的妖胎,沒有了。

曇印拋出整串佛珠,佛珠光芒照徹十八地獄。佛光普照,地獄空**,眾生重回人間。

“我還活著?”小人魚眼角掛淚。

“沒有蒸籠……”陸探微猶帶心悸。

“人間,太美好了!”宋無忌發自肺腑地感歎。

“結束得有點早呢……”嫏嬛不無懷念,孽鏡台上才映出一千年光陰。

華纓癡癡呆呆,地府人間於她而言,並無區別。

曇印收了念珠,宣聲佛號,手持降魔杵,走下法壇:“陶真人想要貧僧菩提心,何不自己來取,卻要蠱惑他人,犯下重重罪孽。”

陶真人哈哈笑道:“法師的菩提心可不易取,貧道隻好利用法師最在意的人,動搖法師佛心。如何,忘川一行,可曾傷到法師不破金身?”

降魔杵金光迸出,席卷陶真人。

陶真人騰身而起,人類道身化作上古神獸,抬頸嘶吼,吼聲抵擋降魔杵金光,天地為之變色。

“妖怪?”小人魚跳進嫏嬛懷裏,危急時刻,迅速找準靠山。

“饕餮。”嫏嬛頓時明白了一切陰謀的源頭,“原來是這個家夥垂涎菩薩轉世金身,華纓和許安畫境裏的黑衣人,便是它。”

“山貘黑胖子說的大王就是饕餮!”小人魚後知後覺,捶胸頓尾,後悔不迭,“黑胖子讓我們離開伽藍寺,果然有危險呢!嬛嬛大人,怎麽辦?大和尚打不打得過饕餮?”

“菩薩轉世金身可是肉體凡胎,你覺得凡人打得過上古神獸?”嫏嬛淡定分析。

“這個吃貨衝著吃菩薩來的,應該不會對我們感興趣吧?”小人魚妄圖尋找安慰。

“你怕是對吃貨有誤解。”嫏嬛繼續淡定分析,“主食之後補些小點心,才是吃貨本色吧。你身為一個吃貨,難道不會感同身受?”

“我可比它有品位!”小人魚拒絕與之為伍。

曇印僧袍鼓**,豎起一掌,運法力於降魔杵,金光大漲,有如實體,澎湃追襲神獸饕餮。饕餮龐大身軀不及回避,被降魔金光打翻在地,阿伽藍廟宇殿閣摧毀泰半。光罩破開,百姓僧眾哀嚎逃竄,在饕餮巨獸身下,與螻蟻無異。饕餮怒喝,驀然張開獠牙巨口,吞下大半個伽藍寺,百姓僧眾盡落神獸口中。

彼時,嫏嬛與宋無忌下意識躲避,飛身退離饕餮百丈外。陸探微凡人之身,來不及反應,便隨伽藍寺眾落入饕餮之口。

“陸兄!”小人魚眼尖,跳起來拽住陸探微。然而它忽略了自己小小人魚之身,法力大減,根本無法從饕餮口中救下陸探微,於是,抓住陸探微的小人魚一同落進了饕餮腹中。

退避浮屠塔的嫏嬛發現弄丟了小人魚,怔了一怔,抬眼望向腹中鼓鼓的饕餮:“吃掉了?”

宋無忌安慰道:“館主節哀。”

嫏嬛飛離浮屠塔,長袖一揮,整座七級浮屠拔地而起。嫏嬛催法力,引動浮屠塔,飛撞饕餮肚皮。宋無忌騎在塔上,隻覺罡風撲麵,且與咆哮中的饕餮越來越近:“啊啊啊!館主住手!不要傷及無辜本君——”

稍微用了些小點心的饕餮剛合上巨口,便遭浮屠塔重擊腹部,神獸燈籠般的大眼一瞪,巨口張開:“嘔!”

吐出胃液與剛用下的小點心。

百姓僧眾從巨獸口中噴出,跌落百丈地麵,幸得渾身裹滿黏糊糊的神獸胃液,才得以減緩衝力,安全落地。

小人魚在一團液泡裏蠕動:“哎?這是什麽地方,觸感怪怪的。”

陸探微鑽出粘液,不太確信似的:“還……活著?”

浮屠塔碎裂在饕餮獸足之下,宋無忌從廢墟中暈乎乎爬起:“不就說錯一句話,至於這樣報複本君麽。”饕餮邁動毛茸茸的獸腿,宋無忌趕緊逃離,對著懸浮空中的嫏嬛指責道:“喂,拆毀浮屠塔,你罪過大了!本君沒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天風吹拂,嫏嬛衣袂翩躚,雙手合掌:“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救下的性命,勝造萬級浮屠,善哉!”

因擔心饕餮再度食人,曇印拋出佛珠,佛珠懸於空中,朝地麵射出一圈佛光,將劫後餘生的百姓僧眾圏入佛光內,不受傷害。

饕餮腹中空空,為饑餓與憤怒驅使,它將這筆賬都算在曇印頭上。趁曇印安頓百姓之際,邁開獸腿,踏裂地麵,一爪拍斷降魔杵。曇印被振飛到法壇上,吐出一口血水。

饕餮雙目赤紅,口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麵,砸出一個個坑洞。曇印散發著濃鬱的佛子肉香,饕餮亮出獠牙,迫不及待飛身撲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