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降魔

籠罩在佛光之下的小人魚剛鑽出液泡,便瞧見饕餮撲食一幕,頓時倒抽一口涼氣,捂住眼睛,隻敢從指縫裏偷看。

曇印負傷,法力不支,眼看避無可避,他便生了以身飼獸之心,或許唯有如此,饕餮才肯罷休。他勉力打坐,閉目誦經,等待饕餮巨口。後方一陣妖風襲來,卷住曇印,飛速退避。與此同時,現出原身的鮫人躍至曇印身前,巨大魚尾橫掃,以妖力對抗饕餮。

嘴邊高僧肉落空,饕餮震怒,“啪”的一聲,獸麵又被魚尾抽了一記。饕餮咆哮:“賤魚!本座助你對付曇印,你竟背叛本座!”

華纓揮臂施法,卷來半截降魔杵,冷聲:“你誘我躍龍門,誘我盜佛珠,誘我取佛心,今日,我便與你了結夙怨!”

降魔杵隻餘半截,且落在華纓手中,法力雖是大打折扣卻不容忽視。饕餮眯起銅鈴巨眼,豎瞳內倒映著鮫人攜半截降魔杵縱身靠近的影子。

“不要去!”曇印大喝,自後方追趕,眼看來不及,他扯下袈裟,拋往空中。

時機已到,饕餮眯著的眼瞳驀然張大,嘴中獠牙咬向鮫人。而此時,一片金衣罩上它的眼睛,金光刺眼,視線受阻,嘴中傳出獠牙崩斷的脆響。

饕餮咬中了半截降魔杵。

以及,半截魚尾。

劇痛傳遍全身,仿佛當年躍龍門之時。華纓自饕餮嘴邊墜下,灑落一串血雨,最後落進一個染了檀香的懷抱。

曇印自半空接住華纓,降落在被毀的法壇。斷尾之傷,令華纓奄奄一息,她卻睜著眼,用力盯著人人口中的高僧。

“渡了我,你能成佛麽?”她蒼白的唇,微微吐語,瀲灩的眼波,經久未改。

曇印以坐禪的姿勢,抱著她,看著氣息散亂的她:“貧僧有心魔未除,故引來饕餮作亂,如何成佛?”

“你可曾悟道?”她雙眼漸漸失去神采。

“貧僧最初所悟之道,便是放生池那尾小金鯉。”他說。

“你的禪心可曾動搖?”她閉上眼,嘴邊含笑。

“貧僧本無禪心,此際方才尋到。”他端坐坍圮法壇,久久不動。

法壇對麵,饕餮獸爪捧著斷牙,獸目噴火:“曇印,你墮入愛欲,破了法身,成不了佛!待我吃你入腹!”

饕餮再度張開血盆大口,勢要吞沒法壇上覬覦多年的佛子肉身。

曇印紋絲不動。阿伽藍眾人隻道一代高僧將要殞命於此,眾弟子當即盤坐廢墟中,含淚念誦佛號,梵唄之音匯聚一處,如洪鍾大呂,響徹伽藍。

饕餮吞沒曇印之際,一道白光落入伽藍,瑞獸從天而降,撞開饕餮。兩獸鬥成一團,頭角崢嶸,爪牙猙獰,一個噴霹靂火,一個吐雷霆焰,神火四射,地動山搖。

小人魚在佛珠光罩下跳躍助威:“辟邪咬它!辟邪踩它!辟邪噴它!”

陸探微將險些跳出光圈的小人魚按住:“摶風賢弟,那是?”

小人魚趁陸探微不備,又蹦躂起來:“一毛不拔的守財貔貅!”

陸探微想起一段仇怨:“就是騙走我三十文血汗錢的江湖騙子?”

小人魚拍著胸脯打包票:“陸兄放心,我跟貔貅很熟,討還三十文錢的事情,交給我好了。”

二人交談之際,兩隻神獸鬥到難分高下,互相對峙。

瑞獸貔貅踏著霹靂神焰的火球:“小陶你是不是傻,菩薩轉世金身是你能吃的嗎?”

神獸饕餮噴著火星四濺的鼻息:“小邪你不要多管閑事,天上地下沒有我不能吃的!”

“傻帽吃貨!”貔貅惱怒,身前光暈閃動,一枚巨大的金元寶憑空出現,貔貅抬爪一拍,金元寶砸向對麵,將饕餮壓在身下,金元寶猶在不斷變大,直至化為一座金山,將饕餮砸得沒入土坑。

貔貅龐大獸軀縮小,落地化作慵懶貴公子模樣:頸項套著金鎖,手腕掛著銀鐲,足腕係著青銅鈴鐺,渾身貴氣逼人。沒了饕餮作亂,天地寂靜,隻聞辟邪步步走來的鈴鐺聲,喚醒眾生神智。

辟邪赤足踏過伽藍硝煙,皺起眉頭,非常心痛的模樣:“我五哥小陶不懂事,毀了伽藍菩薩的廟宇,重修伽藍的費用,我先替小陶墊著。呐,這座金山你們先用著吧。”

阿伽藍大弟子虛行一身僧衣已成襤褸,對著辟邪躬身合掌:“多謝施主。可金山下的小陶……饕餮如何處置?”

或許是因為心痛修寺的費用,辟邪抬足踩了一腳金山,金山再入地百丈:“留它在下邊反省兩三百年吧。”

準備向辟邪討要扶搖珠的小人魚,將探出去的魚尾收了回來,一臉惆悵:“陸兄,你能幫我朝辟小邪討點東西麽?”

陸探微提醒道:“摶風賢弟,不是說好你幫我討回三十文錢?”

辟邪跟虛行告辭後,朝小人魚的方向望了一眼:“是混吃混喝欠我不少錢的那個誰麽?”

小人魚嗖地藏到陸探微身後:“不是我!施主你認錯魚了!”

小人魚避而不見,辟邪再望了眼坐在某個角落裏納涼的嫏嬛,嫏嬛回以微笑,辟邪決定,暫時放小人魚一馬。

眾人隻覺眼前閃耀無數金錢光芒,隨即聽聞空中傳過銅鈴聲,辟邪身影消失不見。

虛行跪在禪定的曇印身邊:“師父?”

曇印動了動唇,佛珠自半空收住佛光,飛落他頸項。

為佛光庇佑的百姓僧眾聽見清婉鳥鳴,妙音鳥迦陵頻伽盤旋廢墟之上,為眾生唱響極樂淨土佛音,恐懼、憂傷、怨恨自眾生心間消弭,阿伽藍的經曆化作大夢一場。

法壇瓦礫間,曇印懷中鮫人身軀漸涼。

嫏嬛走向殘垣斷壁:“每一甲子,七月十五夜月華,天降帝流漿,人間草木受其精氣即能成妖,狐狸鬼魅食之能顯神通,亦可為妖族續命。算來,帝流漿之夜,隻在兩月後。法師若放不下我執,或可一試。”

曇印空無一物的眼眸微微開啟。

嫏嬛轉身,尋了小人魚和陸探微,一同下山。

宋無忌取出灶君簿,記錄人間事:“本君就知道,伽藍寺當有一段故事。”

嫏嬛數人回到畫館,瑟瑟已經從歸塘出來,平安度過端陽,恢複了少女模樣。摶風做慣了小人魚,且不用幹活,整日樂得逍遙。

兩月後,七月十五夜,畫館上至嫏嬛,下到小人魚、瑟瑟、蛋蛋,均於院中吐納月華。

陸探微閉了館門,算完賬,穿過院子,無視一院子妖魔,準備去睡。

“陸兄,來來。”小人魚跳到案上,急切招手。

“何事?”陸探微走了過來。

“漫漫長夜,當然是打牌啦!”小人魚抱出一堆葉子戲,堆在案上。

“我沒錢了。”陸探微額頭跳動。

“哎呀!小事,我借你。”小人魚伸著小胳膊,熟練地洗牌。

陸探微耐不過糾纏,坐到了案前,同小人魚玩起牌來。不久,陸探微輸得麵紅耳赤,小人魚贏得興頭高漲。吐納月華的瑟瑟聽不過去,結束打坐,搬了張椅子到陸探微身邊,指點如何出牌。

“瑟瑟丫頭不要多嘴!”小人魚眼看要輸,惱羞成怒。

“打這張啊,怎麽這麽笨!”不知幾時出現在小人魚身後的嫏嬛,忍不住替小人魚出牌。

不肯待在水底金庫的蛋蛋也跑過來,圍著小人魚滾來滾去,為其助威。

一輪皎潔明月升上中天,億萬金絲隨著月華垂落人間,每六十年一度的帝流漿,浩瀚至純的月華,為三界妖靈提供難得的機緣。嫏嬛於畫館後院布下的陣法,如有無窮吸力,帝流漿金絲萬道盡入陣中,衝刷陣內諸人筋骨靈脈。

在帝流漿灌體中,出牌的小人魚一急之下,複原了赤條條美男子之身:“哎呀!”

“哎呀,摶風輸得一絲不掛了!”瑟瑟捂臉。

嫏嬛撇頭:“你的隨身法衣呢?”

陸探微忍笑遞上自己外衣:“摶風賢弟,不介意的話先穿上吧。”

蛋蛋笑倒在地,不知不覺蛋身布滿縱橫交錯的金紋。

與此同時,伽藍寺內,萬道金絲,累累降落。曇印獨立中庭,掌中缽盂盛著斷尾小金鯉,清水忽起漣漪。

伽藍複起,放生池裏多了一條斷尾鯉魚,行動遲緩,膽子很小,最怕人影。

多年後,伽藍寺主於一個雪夜坐化。

翌日,小沙彌發現雪地裏凍死了一條小鯉魚。

斷尾的。

(第三卷 伽藍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