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泥犁
立身法壇穩如磐石的曇印合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誑惑世人，何必執迷不悟。”
陶真人道袍獵獵，神情猙獰：“和尚，你的六根六塵當真不為塵世所惑，你當真能堪破一切幻影？”
曇印道：“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陶真人冷笑：“和尚，你的無上咒不過是自欺欺人！待你身墮泥犁獄，還能心無掛礙，諸法皆空麽？”
神情可怖的道人掀衣正坐，雙手結道藏禦鬼通幽手印，一陣黑霧升騰，晴空為幽夜所替。
站在道人身後的小道童抬起目光，隻看了曇印一眼，便被黑霧蔓延吞噬。
阿伽藍地藏堂四壁所繪的十八地獄圖被搬至人間界：吊筋獄、幽枉獄、火坑獄、酆都獄、拔舌獄、剝皮獄、磨捱獄、碓搗獄、車崩獄、寒冰獄、脫殼獄、抽腸獄、油鍋獄、黑暗獄、刀山獄、血池獄、阿鼻獄、秤杆獄。
僧徒信眾填滿十八泥犁獄。
人間化作幽冥鬼界，諸鬼咆哮，眾生沉淪。
與鄰裏有過口角的村夫墮入拔舌地獄，遭鐵鉗夾住舌頭，生生拔下；耐不住饑餓而偷食葷腥的僧人被推入磨捱地獄，一寸寸磨成肉醬；欺淩孤弱的地痞判入油鍋地獄，被剝光衣物投入熱油鍋內翻炸……
覽遍十八地獄圖的小人魚抱著陸探微瑟瑟發抖：“本座、本座也會下地獄麽？”
陸探微也是麵無人色，身體顫栗：“眾生皆有一死。”
黑霧將一人一魚衝散，人人皆入泥犁獄，無人得以幸免。
天空灰蒙陰沉，大地寸草不生，鬼氣陰森彌漫，雲愁霧慘黯然無光。小人魚茫然四顧，不辨所處之地：“陸兄？”一片鬼霧飄過，小人魚打了個寒顫，抱緊自己，驚恐萬分：“不會……是地獄吧？”
下一瞬，小人魚忽感熱氣蒸騰，往身下一看，一口油鍋正冒著滾滾氣泡，油花炸在它身上，小人魚厲聲哀嚎：“嬛嬛大人救命啊——本座不要下油鍋！”
眾鬼卒圍著猩紅油鍋，手持鏟勺，桀桀而笑：“北冥海皇摶風，生前欺善淩弱，誣陷他人，好吃懶做，吞食無數水族，罪孽深重，判入第九層油鍋地獄，以沸油翻炸。”
小人魚被一勺拍入油鍋，痛聲慘呼：“我不是！我沒有！救命啊——”
不知哪個鬼卒突發奇想：“此魚執迷不悟，死不悔改，無可救藥，不如做一道水煮魚，給我們鬼兄弟下飯吧！”
眾鬼卒應聲附和：“聽先前一個枉死鬼說，人間的水煮魚味道不錯，我們陰間也來製作一道吧！”
“吃了我，你們會鬧肚子的！”小人魚在油鍋裏絕望地掙紮，“本座再也不吃水族了，救命啊！”
陸探微被森森鬼氣帶至幽冥，他左右四顧：“摶風賢弟？”腳下一絆，跌了一跤，手摸著一物，拿起一看，陸探微大驚失色，連忙扔掉手中一段脛骨。黑霧散去，陸探微方才看清眼下：白骨鋪地，腐血凝河，蛇蟲自骷髏裏穿梭，異獸於腥霧中徜徉。
“假的……都是假的……”陸探微蜷縮身體，牙齒上下碰撞，冷汗涔涔，猶自安慰自己，“是陶真人的幻術……”
“桀桀！”眾鬼卒抬著一隻巨大蒸籠，“嘭”地擱置白骨堆裏，“南國畫師陸探微，背棄鄉族，遠走異國，戀慕洛水龍公主，擾亂人界，畫技拙劣，常懷憤懣，百無一用，虛度人生，打入第五層蒸籠地獄。”
陸探微腦子裏轟然作響，靈魂幾欲出竅，不知是驚是懼，是悲是憤：“畫技拙劣，百無一用，這便是我陸探微此生的判詞？”
“嘖嘖，竟然在意這種細節。”鬼卒打開蒸籠蓋子，“將陸探微投入蒸籠內，蒸至皮酥骨脆，外焦裏嫩。”
餘眾鬼卒興奮莫名，抬起崩潰中的陸探微，塞入蒸籠，合上蓋子，齊聲應和：“皮酥骨脆，外焦裏嫩！”
蒸氣包裹，熱浪撲麵，陸探微閉上眼，兩道熱淚滑落眼角：“可憐我陸探微一生鑽研畫技，奈何無人識我丹青，就此死了也罷！”
宋無忌潛伏阿伽藍多日，在香積廚做了幾日灶神，又轉移到藏經閣翻閱佛典。伽藍菩薩聖誕這日，陶真人入寺挑起佛道之爭，與曇印法師鬥法，這般熱鬧自然吸引了好事的灶君。宋無忌混在人群裏，興致盎然觀摩了水淹伽藍寺與火燒伽藍寺，對於灶君級別來說，兩重幻術皆對他毫發無損。直到——
“好冷，這是什麽鬼地方？”宋無忌抱著雙臂，迎著漫天暴雪，行走在冰雪間，視線穿不透雪霰冰雹一尺遠。極寒的天氣，幾乎將他凍結在冰原。隻見他瑟縮著伸出一隻手，托起一點灶火，正欲使其膨脹，撲麵而來一團霰粒，噗地澆滅灶君神火。
人生觀受到極大衝擊的宋無忌傻眼了：“這不可能！本君的神火，凡塵之雪怎能撲滅！”
忽然，腳下踩到什麽硬物，抖抖索索的宋無忌蹲下身瞧了瞧，原來是凍僵了的男人、女人、孩童，連成一片。
凍僵……一片……
“來人呐——”宋無忌尖叫一聲，“本君究竟到了什麽鬼地方？！”
神火使不出來，腳步似乎也沉重起來，冰原上凍死骨紮堆，仿佛給他留了一個位置。
幽森僵硬的鬼卒之音從半空落下：“灶君司命宋無忌，於民間收受賄賂，遮掩人間過失，粉飾太平，誆騙天尊，又兼縱火藏經閣，罪孽深重，打入八寒地獄，受極寒之苦。”
宋無忌視線因風雪而模糊，惱怒不已：“哪個混蛋裝神弄鬼，敢將本神君打入地獄？待本君神火焚盡冰雪，將爾等燒作飛灰！”痛斥一番後，灶君搓著雙手：“好冷啊混蛋！”
鬼卒不為所動，吭哧吭哧搬運著什麽：“宋無忌接著。”
宋無忌仰頭：“什麽？”
一座巍峨雪山筆直降落，朝著宋無忌砸下。
堂堂灶君一句髒話哽在喉頭未及吐出，便被壓入八寒地獄雪山。萬萬沒想到，百年來掌管人間之火的神君，竟有一日墮入苦寒地獄，備嚐八重寒苦。
神嚎鬼哭，霧慘雲昏，白日為幽。嫏嬛笑看四周，一瞬前，她懸坐浮屠塔看好戲，一瞬後，她獨步幽冥界聽鬼泣。有趣，敢將她拉入幻境陰司，那陶真人委實有些本事。
走過黃泉路，踏過彼岸花，一座殿閣高聳入幽冥，陣陣鬼泣便是從殿內傳出。嫏嬛行至殿閣下，幽暗中，兩隻鬼燈倒懸於殿門，照出門上兩排字：明鏡高懸終審判，五界死靈皆服歎。
陰司一遊倒是個不錯的體驗，嫏嬛毫不遲疑推開殿門。陰風颯颯，黑霧漫漫，亡魂哀嚎，鎖鏈錚錚，好一派森羅殿景象。嫏嬛抬袖拂開麵前鬼霧，漫步森羅殿，穿梭鬼使間。
“大膽海妖！還不伏罪？”秦廣王高坐閻羅殿上，手持生死簿，怒聲威喝。
嫏嬛朝秦廣王手中一望：“哦？我的生死也歸你掌管？”伸手一勾，秦廣王手中生死簿飛來，嫏嬛接在手裏，見上麵寫著：海妖嫏嬛壽四千歲，枉死，不得善終。嫏嬛取出袖中歸墟筆，將生死簿上的記載塗抹殆盡，扔還秦廣王。
秦廣王大怒：“海妖焉得無禮！九幽鬼使，與本王押海妖上孽鏡台！”
青麵獠牙眾鬼使一擁而上，嫏嬛揮袖**開鬼使，撫著衣角，不緊不慢道：“長得醜就不要那麽凶，我自己來。”
嫏嬛款款走上鬼霧迷離的孽鏡台，台高一丈，鏡大十圍，上書七字：孽鏡台前無好人。
秦廣王喝道：“善魂不來孽鏡台，海妖嫏嬛作惡多端，待孽鏡照其一生罪孽！”
嫏嬛笑吟吟站到孽鏡台前，據說此鏡乃天地靈氣所結，人死魂到孽鏡台，可映照此生罪孽。
秦廣王凝目看向孽鏡台，隻見鏡麵一陣靈氣波動，映出茫茫一片雪花。九幽鬼使上前，對著鏡台使勁捶了幾拳，閃爍的雪花散去，鏡上現出一幕幕畫麵。
從海妖幼年欺辱同伴，到設幻境捕食來往妖族，再到稱霸一方。孽鏡台上如走馬燈，輪換不停，鏡台不堪重負，冒出縷縷焦煙，僅展示不到一百年的罪孽。嫏嬛露出頗為懷念的神情，拉過判官椅，坐在閻羅殿孽鏡台前欣賞。
秦廣王與九幽鬼使看得目不暇接，而孽鏡台仍在繼續投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