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妖胎
書生目光沿著玉足往上,是泛著潔白光華的雙腿,如同春雨後破土而出的玉筍,柔嫩無骨。完美的身軀呈現眼前,書生震驚:“魚、魚尾……”
女子第一次開了口,嗓音空靈,極其動聽:“我可以行走了。”
龍門一躍,未能化龍,經天火燒焦魚尾,從天劫下逃得一命,修為竟增了一截,能自如幻化雙腿。臨河自照,她不再是半妖之體,已與人類女子無異。
書生不敢再看,急忙跑回篝火餘燼旁,取了外衫,再跑到河邊,將外衫疊在岩石上,匆匆離開。
書生采了野果,兜在衣襟,折返棲息地時,女子已穿著他的外衫,坐在枯葉堆裏,身邊落著一地活蹦亂跳的河魚。
“你回來了。”女子愛撫著一尾鮮魚,對書生道,“烤魚吃吧?”
“它們……是你的同類……”書生驚訝道。
女子露出困惑的神情:“大魚吃小魚,不是天經地義的麽?”
書生無言以對,到河邊洗了果子,給女子品嚐,再清洗河魚,用樹枝串了,架在篝火上炙烤。女子一麵啃野果,一麵看著書生忙得滿頭大汗。
“你吃幾分熟的?”書生邊添柴禾邊問。
“我生吃。”女子咬得果子汁水順著手腕流淌。
“……”書生一愣,轉念一想,自己果然犯蠢,她都大魚吃小魚了,還講究什麽生熟。“那你讓我烤魚……”
“你總不能生吃吧。”
書生知道自己又犯蠢了,但聽她這麽說,還是不禁心中一暖,從煙火間望向她:“你有名字麽?”
女子遲疑了片刻,緩緩咬下一片果肉:“華纓。”
書生在心口默念,這個名字仿佛有著某種魔力,每念一遍都在心口狠狠一撞。書生用樹枝在地上劃動:“這是我的名字。”
“許安。”華纓念了出來,“魚烤焦了。”
書生回神,急忙將烤魚取下篝火架,看著焦糊一塊的魚尾,神色窘迫。自己笨手笨腳,在她麵前連魚都烤不好。
“你看這焦尾魚,像不像我?”華纓指點他手中冒著焦糊氣味的魚,以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
“……”書生不知怎樣回答她的奇思妙想。
“給我吃吧。”華纓取過書生手裏的魚串,在焦尾上咬了一大口,“假如有人咬一口我的尾巴,也是這個味道吧?”
“不會。”書生低著頭,“不會有人咬你的尾巴。”
“我是說假如。”
“沒有假如。”書生神色鄭重,拆掉烤魚架,“我不會讓人烤焦你,也不會讓人咬你。”
華纓看他踩滅篝火,不再烤魚:“那你吃什麽?”
“總之,我不吃魚!”
華纓笑了笑,挑了一顆果子喂給書生吃:“那我告訴你,我的魚尾是怎麽焦的吧。”
書生呆呆點了頭。
“我記事的時候,是在阿伽藍的一口放生池裏,日夜聽經,夢想幻化成龍……”
這段關於華纓的來曆,沒有伽藍寺高僧,也沒有被降魔杵打傷的人魚。書生聚精會神地聽,慶幸自己在她重傷時與她相遇。
華纓長出了雙腿,行走一事對她來說尚有些生澀。書生背了她到最近的城鎮,為她添置鞋襪衣裳,攙扶她走路,帶她遊逛市集。
生長於古寺,浪跡於江河,華纓從來不識人間熱鬧,今朝方才觸及街市巷陌。人煙輳集,車馬駢馳,商鋪鱗次櫛比,直教她眼花繚亂。
臨晚,二人投宿客棧,書生所帶錢兩不多,為華纓添置衣物花去了大半,剩下的隻夠一間房之資。
小二帶書生和華纓上樓,開了客房。客房布置齊全,書生向小二另外討要一副被褥,準備打地鋪。
小二了然:“小夫妻鬧別扭嘛,分床睡,過幾日便好了。”
書生急忙解釋:“小哥誤會了,我們隻是旅途上萍水相逢。”
小二再度了然:“一個屋簷下,一起睡幾日,萍水相逢就如膠似漆了。”
書生漲紅了臉,放棄了跟小二辯解。
華纓坐在床邊,脫了鞋襪,潔白如玉的腳趾染了血,耀眼如血玉。書生見狀大驚:“怎麽回事?”
小二機靈:“許是新鞋不合腳,又走多了路,我去給尊夫人打點水來。”
書生無暇反駁“尊夫人”這一稱呼,小二腦子有洞,不能跟他一般見識。
小二打來溫水,書生蹲在地上,將華纓染血的玉足慢慢浸入水盆,雙手給她洗去血汙。小二在旁遞來毛巾,笑眯眯:“公子可真是個溫柔的人。”
夜裏,華纓睡在客棧的**,書生睡在臨時地鋪上,月光從窗欞滲透,地鋪上有一層銀光。
書生呼吸清淺,並未入睡,耳中聽得窸窣聲,隨即有一雙赤足踩上了地板,向地鋪走來。書生屏住了呼吸,一個溫軟的身軀躺在了身邊。
華纓貼上書生後背,抱住他僵硬的身體,輕聲說:“昨天夜裏,你還抱過我呢。”
那是被群狼環伺,生死未卜的時刻,相依為命的舉措。
書生語氣都僵了:“那時……”
“不用解釋。”華纓截斷他,將硬邦邦的書生摟緊,“謝謝你。”
“不客氣。”書生緊張的心情裏生出異樣,睡意全無,“你想去哪裏,我陪你去。”
華纓的吐息在書生脖頸後:“我去哪裏呢。”不知在問誰。
“不想回家麽?”
“家?”
“阿伽藍。”
身後陷入長久的沉默,直到再也聽不到回答。
次晨,書生算了客棧房錢,攜華纓上路。穿過城鎮,又是山路。昨夜關於目的地的討論沒有明確結果,書生決定邊走邊讓她考慮,而路途方向,則是向著阿伽藍所在的洛陽城郊。
鮫人離不開水,一路上遇見有水處,書生便會停下來,待華纓在水裏泡一陣。這時,書生便會跑開,躲得看不見。但不會太遠,書生對四周保持警惕,手持長棍,確保附近不會有猛獸或歹人。
華纓走平地尚且傷足,山路崎嶇更是寸步難行,腳趾磨破,滲出血來。書生扶她坐在石上,脫去她的鞋襪,用衣襟給她擦拭。魚尾化出的雙足,無比嬌嫩,原本,便不適合在岸上生存,更不是進化來行走之用。而她為了行走,不惜躍龍門,遭天雷神火焚體。
如此得來不易的一雙人足,跟著他翻山越嶺,無一句抱怨的話。
書生心潮起伏,俯身,張嘴含住汩汩冒血的玉趾,冰涼的觸感,她連血都是涼的。
華纓怔怔看著書生,奇妙的觸感從趾端蔓延,傳送四肢百骸。
書生背著華纓走山路,野果充饑,山泉解渴,風餐露宿數個日夜,才抵達洛陽城外。越接近阿伽藍,華纓越沉默。分別在即,書生也沉默了。
阿伽藍山門在望,華纓踩上碧蘚石階,凝目遠觀。書生低頭醞釀道別的話語。
“走吧。”華纓轉身,一級級下著石階。
“啊?”書生愣了。
“已經看過了,走吧。”
呆愣的書生急忙追上去:“不回去?”
“阿伽藍並非我的家。”
書生原本沉墜的嘴角不經意間揚了起來,快走幾步,袖角與她相碰,伸出手,握住她的。
“你去哪裏,我都陪你。”
洛陽風物鼎盛,且水道縱橫,適宜水族居住。書生與華纓在洛陽郊外,溪潭畔,建了幾間茅屋,定居下來。
三月韶華,穀雨初晴,鵝黃著柳,鴨綠生波。定了吉日良辰,書生與華纓結為夫婦。
數年後,華纓有孕,書生卻病倒了,請了許多大夫都看不出病因。書生纏綿病榻,日漸虛弱,華纓召集附近水族,命其尋找靈草。一切藥物對書生均無效,華纓日夜焦慮,導致胎心不穩,便時常到水府中靜養。
因放不下丈夫,華纓穿梭於水府與茅屋之間,不時以自身金鱗幻作金葉,到城內換購藥材。一次,華纓在爐前煎藥,守至半夜,許久未見的黑衣人突然現身。
“這些藥對你男人沒用,他乃凡人,原本便不該與你結合。”
華纓如尋到救命稻草:“有什麽辦法可以救他?”
“打掉你懷的妖胎。”
華纓麵色陡變:“不!”
黑衣人並不意外華纓的反應:“你懷著妖胎,妖氣外溢,胎兒要成長,便會反噬人類生父。你男人並非病了,而是被胎兒吸食了精氣。待妖胎降生之時,便是其生父魂歸之日。”
華纓神情幾近崩潰:“不,不會的!一定有辦法!”
黑衣人不語。
華纓克製情緒,冷靜下來:“你有辦法,不然不會來告訴我這些。”
黑衣人冷冷一笑:“我有辦法,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即便刀山火海龍潭虎穴,又算得什麽。”身為母親,華纓已是無所畏懼。
“念珠。”
“什麽?”
“若要化解胎兒妖靈,需高僧日夜摩挲加持過的念珠。你出自阿伽藍,最好是阿伽藍高僧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