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浮屠
書生許安的畫境消散，華纓利用摶風盜取曇印念珠的用意，眾人方才明白。
許安失神：“華纓她，竟然是為了我們的孩子。”
小人魚跳起來道：“還為了你。”
嫏嬛收了畫筆，思索片刻：“黑衣人是誰？總感覺他另有所圖。”
許安道：“我未曾見過此人。”
忽然，地麵晃動起來，許安忙道：“華纓要回來了，你們趕緊離開，她近來脾氣不太好，你們又闖了她的水府。”
嫏嬛心生一計：“尊夫人忌憚的隻有伽藍寺，我們暫去寺裏避一避。”
小人魚戳著手指，有些顧慮：“可是我們盜了大和尚的念珠。”
嫏嬛坦然笑道：“又沒人看見，不承認就是了，再說念珠又不在我們手裏。”
小人魚蹦起來，開心道：“不愧是嬛嬛大人！”
陸探微對他們無奈，抱起小人魚，與許安匆匆道別，便隨嫏嬛一同前往伽藍寺。
伽藍菩薩聖誕在即，伽藍寺大開山門，廣迎善男信女。寺裏除了每日舉行一場法事以外，還有數場經文講唱，將經文與佛經故事以通俗語言說唱，世稱“俗講”。俗講因故事動人，歌唱悅耳，向來最受百姓與信徒的歡迎。
嫌聽經枯燥的嫏嬛對俗講頗為喜愛，混在百姓中間，聽俗講僧演唱變文，吃著寺裏分發的西瓜，覺得炎炎五月也不是那麽難過了。
連聽了幾日俗講，都未見曇印身影。小人魚有些躺不住了，從冰鎮西瓜瓤裏鑽出來：“大和尚怎麽不來做俗講僧？不知道他唱的怎麽樣。”
陸探微斯文地咬著西瓜，給無知的小人魚灌輸常識：“法不輕傳，住持法師難得講經一次，便是眾生之福。俗講演唱，自然是法師座下俗講僧代勞，哪能勞動大法師。”
小人魚吐出一粒西瓜籽，遺憾道：“還想讓大和尚給我們唱一個呢。”
陸探微含著一口西瓜沒噴出去。
小人魚摸著被西瓜撐得滾圓的肚子，受到手底下觸感啟發：“你說，大和尚知不知道鯉魚妖懷孕的事？”
陸探微瞥了一眼小人魚高高鼓氣的腹部：“應該不知道吧。”
大腹便便的小人魚扶著腰站起：“陸兄，你還不知道大和尚跟鯉魚妖的愛恨情仇吧，來來，我跟你講……”
小人魚嘰嘰歪歪的說話聲打擾到了嫏嬛聽俗講，嫏嬛轉頭瞪了一眼：“你是一條話嘮魚吧？”
小人魚捂著嘴，跳進陸探微懷裏躲起來。陸探微帶著小人魚轉移陣地，藏不住話的小人魚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華纓畫境裏的故事講給陸探微聽。
陸探微聽完很是震驚。
小人魚滿意地問：“陸兄，你說大和尚究竟愛不愛鯉魚妖？”
陸探微不像小人魚那麽八卦，背後私議高僧讓他很有壓力：“曇印法師是一代高僧，品行高潔，是非分明。他既趕走華纓，便是要與她劃清界限。”
小人魚八卦得不到回應，非常不滿：“哎呀陸兄，你太呆了，不要看表象，要揣測人心嘛！”
陸探微表示拒絕：“摶風賢弟，我們還是不要胡亂揣測法師的心思。”
小人魚深感無聊，又有提議：“那我們去看看大和尚在做什麽，念珠不見了，他會有什麽反應？”
小人魚主動躺進陸探微袖底，催促他到寺院後方探尋住持蹤跡。陸探微無法，隻能聽命於小人魚，兜著袖子，作閑逛狀。
因山門大開，寺中閑雜人等太多，和尚們看守嚴格起來。法事期間，寺中戒嚴，通往後堂禪院的門路封鎖了。想要隨便見到住持法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陸探微又沒有正當合理的理由。
“看來見不到法師了。”陸探微兜著小人魚，碰壁後折返。
小人魚一臉失望，轉眼瞧見不遠處矗立一座高塔，它拉扯陸探微袖子：“陸兄你看，那邊有座塔，我們去逛逛。”
“那是七級浮屠。”陸探微仰頭觀望，密簷六角石塔造型古樸，威嚴聳立。
浮屠無人看守，陸探微雖覺得塔上沒什麽可逛的，但小人魚閑得無聊，姑且帶它上去看看。
一級級登上浮屠，塔內光線不足，略顯昏暗。浮屠內的清涼與浮屠外的暑熱仿佛兩個世界，內裏壁畫斑駁，佛香浮動，每層供奉羅漢菩薩與諸佛，或慈悲低眉，或金剛怒目，在昏幽中格外攝人。
小人魚縮在袖口張望，嘖嘖稱歎：“好涼快，好嚇人。”
登上浮屠第七層，佛像減少，中央金剛座上立著一尊高大菩薩像，法相莊嚴，俯瞰眾生。陸探微不敢仰視，低頭合掌時，看見金剛座前的神牌，寫著“伽藍尊王”四字。
“陸兄快看！”小人魚拉扯袖子，仰著小腦袋，望著佛像，“這佛長得像在哪裏見過。”
陸探微直念罪過罪過，責備小人魚：“摶風賢弟，佛前不可亂說。”
“我哪裏亂說了，就是很眼熟嘛！”小人魚執著地扯他袖子。
陸探微無法，仰頭去看，浮屠窗口處照射進來的微弱光線中，伽藍尊王神相不可逼視，但看起來確實眼熟。
一人一魚默然回憶著——
“許安！”異口同聲。
小人魚驚呼：“這麽巧，病書生竟然跟神像長得像！”
陸探微補充：“神像是伽藍菩薩。”
浮屠內傳來腳步聲，一人一魚對視一眼，陸探微帶著小人魚迅速藏到伽藍菩薩的金剛座後。腳步聲聽起來隻有一人，不疾不徐，逐層上塔。不多時，腳步聲上到了第七層，停在了伽藍尊王身前。陸探微和小人魚屏住了呼吸。
神像前燃起一炷香，蒲團上傳來響動，應是來人在跪拜菩薩。半晌後，磚石地麵響起清脆的碰撞聲。
小人魚忍不住好奇，貼近金剛座，從陸探微袖口偷窺。
身穿褐色僧衣的和尚逆著光，跪在蒲團上，手捧兩個半月形的筊杯，往地上一擲，凸麵為陰，平麵為陽，查看陰陽後，僧人拾取地上的筊，再一擲。連擲三筊，皆是雙凸麵，卦象為怒茭，神明不允。
僧人寂然，神色晦暗不明，收了兩片筊杯入袖，合掌謝過神靈，緩緩起身。掠入塔窗的光線晃在僧人臉上，小人魚吃了一驚，竟然是阿伽藍寺主曇印法師。小人魚注意到曇印未戴佛珠，就此轉身下塔，腳步略顯沉重。
待腳步聲從浮屠塔內消失，陸探微才從金剛座後出來。小人魚連忙將偷窺到的一幕告訴陸探微。
“曇印法師擲茭起卦？”陸探微深感疑惑，“所卜何事呢？”
“大和尚似乎對卦象結果不怎麽喜歡。”小人魚添油加醋描述法師的失望之情，“你說，他怎麽不多扔幾次，直到丟出滿意的卦象來。”
“占卜起卦不能賴皮。”陸探微給小人魚灌輸何為誠心。
“嬛嬛大人就能一直抽簽，直到抽出滿意的簽子。”小人魚想了想，添了一句，“雖然最後也沒有抽到滿意的。”
“館主行事，總是有她的道理的。”陸探微強行自欺欺人。
“於是，嬛嬛大人就把簽文改了，上上簽。”
“……”陸探微放棄了自欺欺人。
偷上七級浮屠，一人一魚發現許安長得像伽藍尊王，又窺見了曇印法師獨自登塔起卦，感覺伽藍寺大有玄機。小人魚深感不虛此行，滿足地同意出塔。陸探微袖著它，悄悄離開了浮屠塔。
尋到嫏嬛後，小人魚邀功似的，將此行發現告知嫏嬛。嫏嬛同樣很感興趣，然後訓斥了小人魚膽大魯莽，在高僧麵前藏身有多麽容易被發現，要不是法師為卜卦之事牽住了心神，早就察覺了盜取他念珠的小魚妖。
邀功反被斥責一場，小人魚委屈地大哭。
陸探微心有戚戚焉。
五月十三日，伽藍菩薩聖誕。清早，阿伽藍小沙彌掃地時經過放生池，忽然大驚失色。
不知從哪年起，寺裏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便是不養鯉魚。這些年，阿伽藍放生池內鯉魚絕跡。而今日，放生池內五顏六色，鯉魚成災，甚至有些已經躍到池外。
小沙彌扔了掃帚，驚慌失措逃離放生池。
不久，伽藍寺大弟子虛行領著十幾個師弟匆匆趕來，將泛濫的鯉魚撈入水桶，一擔擔挑往寺外。
坐在浮屠塔頂的嫏嬛將阿伽藍收入眼底，好整以暇地觀看和尚們打撈鯉魚。
鯉魚和阿伽藍，還真是有緣呢。
後山，陸探微蹲在一堆柴禾前烤山雞，小人魚看得目不轉睛，口水漣漣，滴落火堆。
“摶風賢弟，你把柴火澆滅了。”陸探微出言提醒。
小人魚吸著口水，圍著火堆跳躍：“快點快點！咦，我怎麽聞到了魚香，好多魚的香氣……”扭頭，望向伽藍寺的方向。
山上忽然傳來劈劈啪啪折斷草木的聲響，越來越近。小人魚疑惑地扭過小腰身，就見一團黑影從山上滾落，隨即“啪嘰”一聲，小人魚被砸在黑影下。
“摶風賢弟！”陸探微啪地掉落烤山雞，哆嗦站起身。
當他看清掉落的黑影形貌，顫巍巍抽了一根燒火棍，橫持身前，厲聲喝道：“何方妖怪！還我摶風賢弟！”
黑胖子山貘受到驚嚇，抬起胳膊蓋住腦袋：“好漢饒命！”
小人魚從山貘屁股底下鑽出來，眼冒金星：“哪個混蛋坐在本座頭上？”
陸探微雙腿發軟，丟了燒火棍，一把摟住小人魚：“摶風賢弟，你沒事吧？”
山貘見到小人魚，大喜過望：“是你啊，魚妖兄弟！”
小人魚撿起燒火棍，啪啪抽打山貘厚實的皮肉：“還沒有人敢在本座頭上作威作福，除了嬛嬛大人和那個混蛋貔貅，你這遭瘟的胖子！”
山貘任由抽打，不時撓一撓發癢的肚皮：“抱歉啊魚妖兄弟，俺急著趕路，不小心滑了一跤，從山上滾了下來，壓壞了魚妖兄弟。”
抽到手酸的小人魚暫撇燒火棍，接過陸探微撕下的燒雞腿，邊啃邊審問山貘：“黑胖子又想打大和尚的主意？”
山貘連忙搖手：“不不，俺可不敢，俺是來給恩公報信的。”
“恩公誰？”小人魚咬著雞腿，反應過來，“嬛嬛大人？”
“就是跟魚妖兄弟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山貘道明來意，“伽藍寺今日有危險，你們千萬不要去。”
“危險？”小人魚不屑，吹噓起來，“黑胖子大概不知道嬛嬛大人的厲害。”
陸探微追問道：“今日是伽藍菩薩聖誕，寺裏有大法會，曇印法師親自主持，會有什麽危險？”
山貘諱莫如深：“大王今日便要駕臨阿伽藍，你們趕緊逃命！拜托魚妖兄弟傳話給恩公，俺就不去阿伽藍了。”
言畢，山貘嗖地竄入林中，一陣草木搖動，山貘消失不見。
陸探微疑惑：“大王是誰？”
小人魚舉著烤雞腿，舔了舔嘴角：“上回黑胖子也不肯說，莫非比嬛嬛大人還要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