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帝恩
八百裏加急的紫酥梨染了鉤吻,魏帝的試膳官中毒垂危,內宮封鎖消息。元宏宣稱身體不適,罷朝四日,守在少夷榻前,一目不錯地盯著太醫們輪番上前,給垂危的少女灌下數十種藥湯。
太醫署眾醫官不眠不休四個日夜,才敢向元宏複命,試膳宮女少夷已無性命之虞,但精氣耗損,元氣有虧,恐會留下隱疾。
少夷醒來,喊了聲餓,一勺藥粥便送到嘴邊。她神智渾渾,被人抱坐起,就著一雙略顯粗糲的手吃下半碗粥。腹中饑火不再那麽難耐,精神恢複少許,她推開粥碗,俯身要拜:“陛下……”
元宏將她按回去,抽了熱巾給她揩臉:“都這般模樣了,還顧什麽虛禮。”
少夷無力抗拒,被元宏喂完了一碗粥。
閻王殿前應了個卯,少夷隻是覺得睡了長長一覺,醒來人事依舊,或許更甚。先是棠露羹,再是以身試毒,步步進逼。重毒解心鎖,她替小公主擋了毒,便也打開了去往元宏心間的一扇門。
元恂所料不差。
卻不知他將鉤吻塗在紫酥梨上時,有沒有考慮過,萬一她沒有那樣的好運,萬一這九死一生隻有九死而無一生……
她的命自然沒有他的前程重要,恐怕他根本連權衡都不曾有。那個霜降之夜,他在她發間所吟的“秋風何冽冽,白露為朝霜”,隻是感慨他自己的情勢處境,其實與她一絲一毫幹係也沒有吧。
少夷看向被褥外自己的雙手,視野有些看不大清楚。這天起,她的視力受損,雙眼視物模糊。但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尤其在元宏麵前。
元宏端起她的臉,眼底柔情似水:“在想什麽?”
少夷努力與他對視,盡量從他語氣裏猜測他的神情:“勞陛下親臨,奴婢惶恐。”
元宏語氣莫辨:“朕守你四個日夜,就得你一句惶恐?”
得帝王恩寵,是宮裏多少女人企慕不及的事。便是正當寵的貴妃,也不曾得到過元宏這般對待。少夷注定要叫他失望,因為她不想成全此刻東宮某個角落裏,那位待廢的太子誌得意滿的模樣。
她撇開臉,抽離他的溫柔注視:“奴婢不想做耽誤陛下朝政的紅顏禍水。”
元宏饒有興味:“這般有骨氣,是欲擒故縱,故意叫朕對你欲罷不能?”
少夷輕輕一笑:“不知陛下為何會有這等誤會,少夷隻是一介身份卑微的試膳宮女,為陛下試毒本就是職責所在,原無需陛下另眼相待,亦不曾有承寵之心。”
元宏默然,神色有些悵意,半晌後起身:“你先歇息,待想明白了再回複朕。推拒朕的女子,你是第一個。”
看了看她蒼白瘦削的麵頰,我見猶憐,低垂的眼睫覆蓋了眼底情緒,冷淡拒絕的模樣確有欲擒故縱的意味。元宏是盛年帝王,何樣女子寵幸不到,直覺告訴他此地有陷阱,他卻沒有猶豫,偏要闖入。
被拒絕,他隻當是場需要耐心的遊戲,或許,她真就與後宮諸女不同呢?他也許久沒有嚐試用一場耐心去愛一個人了。
他離去時,少夷極想問,他對紫酥毒梨如何看。但她隻是試膳宮女,不可過問皇子興廢之事。否則操之過急,他便真要疑她別有用心了。
禦膳有毒,與弑君等同。
元宏不信他的恪兒會做這等蠢事。二皇子剛立功勳,地位與前程不可限量,當不會在此關頭做下謀逆之舉。恪兒如今風頭正盛,遭人妒忌,這罪魁指向何人,不言而喻。
元宏禁談此事,便也無心調查,終歸是些亙古不變的父子兄弟相殘的戲碼,皇家至親骨肉銜恨而生。元宏做皇子時看厭了聽厭了,如今久居帝王至尊之位,便不想再見類似的戲碼在自己的骨血間上演。
他臉上陰鬱,將案上請廢太子、請功封賞、祥瑞屢現等一眾奏本盡皆拂落。便是元恪的親筆奏疏也懶得多看。
帝王心,猜忌總是趁虛而入。縱是親生父子,也未嚐沒有隔閡。
元宏對一眾皇子皆冷淡下來,朝臣們深感上意難測,雪花般請廢太子冊立新儲的折子也都消停下來。但朝臣們並不寂寞,元宏壽誕將至,舊齊餘孽已平,要宣揚吾皇的功績,今歲的過法必須不同往年。
少夷漸漸適應了幾近失明的日子。
元宏忙於政務,未再來找她,恐也是等著她心思活絡,肯接受帝王恩寵,再傳喚她吧。這對於養病的少夷來說,倒是難得的閑暇。晝夜對她而言並無分別,便總趁著夜裏旁人入睡後,她四下走動,以熟悉方位路程。因她掩飾得好,尚未有人察覺她失明,試膳宮女的職位便能保留下來。
做完今夜的探路,她準備歇下。回到房中,門後一陣風撲來,有人捂了她的嘴,將她禁錮在雙臂間。短暫的驚恐之後,她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因嗅到了對方指腹間淡淡沉香。
察覺到她不作掙紮,背後的人鬆了手掌,她呼出口氣:“殿下深夜來訪,何需多此一舉。”
元恂下巴擱在她肩上:“這麽快就認出孤了。”
她扭開頸項:“殿下夤夜入內宮,是來瞧奴婢有沒有死成?”
元恂在她耳畔輕聲而笑:“這是怨孤了?可你試毒配合得嚴絲合縫不是麽?”
她奮力掙脫了他:“得陛下隆恩,奴婢撿回一條賤命。”
朦朧月光透過縫隙,元恂眉宇秀整的麵容瞬間冷了下來,一把將她推在門後,欺身而上:“聽說他守了你四個日夜,四日不朝,顯見是對你上了心。你今夜不在房中,可是剛從父皇的寢殿回來?告訴孤,他臨幸了你幾回?”
“啪!”元恂挨了一耳光。
他一時有些怔忡,抬手拂過麵頰,那柔若無骨的手爆發力卻也驚人。少夷眼眶泛紅,渾身脫力,後背順著門扇滑到地上,此際唯有蹲在地上抱著雙膝的力氣。
月光鍍在她身上,此景撩人,此地是帝王之側,一切都不屬於他。元恂眼神轉戾,想要將月光捏碎,將她咬碎,盡皆吞下,便無人可將他的東西奪走。
他踏碎一地月光,彎身抱了她,疾步轉向榻邊,不由分說將她壓在身下。她連抗拒都不如從前那般激烈,想到她曾於帝王寢榻上承歡,元恂心腹間燎原之火無法抑製,終將他吞噬。
任由他予取予求,如同一場征伐,極痛如海潮席卷。她魂魄都被碾碎,無一處完好。元恂容色迷離,與她的歡愉總帶著野蠻的狠勁。他要她為這場歡好沉淪,咬開她緊閉的嘴巴,品她動聽的吟哦。
水火不容卻又渾然為一,這是他的情宴。
月色為晨曦所代,今日便是元宏壽辰,也是這對深宮男女最後的歡宴。元恂將兩人的發絲結在一處,笑吟吟:“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而後摸出刻刀,割斷發結。
少夷從昏沉中醒來,元恂正為她頸項戴上葫蘆墜:“今日父皇壽誕,必召你試膳,記住,試用沉香托案上的桃酥之前,服下葫蘆墜裏的藥丸。待他吃下桃酥,不出一個時辰,這天下便是孤的!”
少夷摸上葫蘆墜,良久,才道:“你若得了天下,會如何待二殿下?”
元恂俯下身,手指摩挲她咬破的唇畔,嘲諷道:“你昨夜那般動情,孤差點以為你愛上了孤,既然你心心念念孤的二弟,那孤便答應你,留他全屍,以補償你以身侍孤的辛勞。”
少夷側過身,背對他閉上眼,不再發一語。
床榻窸窣,是他起身著衣,門聲吱呀,是他斷然離去。
少夷抹了滑在枕上的淚,落手觸到一物,摸入手中,是隻木雕。仔細摸索,是人偶形狀,眉目纖細精致,頸中綴著一粒小葫蘆。
魏宮辰時便奏了韶樂,元宏在禦殿受百官朝賀。公卿獻禮,恭祝聖上萬壽無疆。朝賀畢,禦宴寶座前擺宴。文武宗親就坐次入席,君臣融融。
宮廷歌舞雜戲輪番上演,筵宴一直進行到午後。元宏離了禦座入內宮,留文武們自由宴飲。
內宮妃嬪皇子公主同樣為元宏準備了壽宴,這便等同於家宴,沒有前廷那些繁文縟節的講究。元宏轉入內室更衣,對著一架屏風略微出神,命宮女傳喚試膳少夷到禦前伺候。
少夷沒想到這麽快便傳喚她,讓宮人替她挑了一件桃色束身宮裙,一支並蒂海棠花步搖,打扮妥當後,她摸了摸頸下玉墜,將其塞入衣內。
初冬的午後,陽光褪去耀目的色澤,打照在重殿高閣上,反射出一片片金光。行在宮牆下,少夷雙眼能感覺光影變幻,也能模糊辨出人或物的影:行動的影是人,不動的影是物。
前方宮女的身影不斷移動,她亦步亦趨,沿著漢白玉台階一級級往上。帶路宮女將她引入殿室,於屏風前退下。
她的身影被屏風勾勒出一筆窈窕淡墨,遮山涉水,似近實遠。元宏於屏風後注視,故意冷淡一些時日後,那抹不著痕跡的心動依舊縈繞不去。試膳,不過試了一飯一食,因著使命,不顧生死。或許,九重天闕的帝王,也會因寂寞而垂憐那份生死。
“陛下。”聽不見聲響,她不敢擅動,內室不比外麵光影分明,她需聽音辨別他的所在。
這道輕柔微涼的嗓音,如一條魅惑的蛇,遊入元宏心底,撩撥心弦。他的耐心夠久了:“過來替朕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