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毒餌

魏帝元宏正當盛年,北征南伐,拓展大魏疆域,名副其實的一代雄主。也正是他,踏破金陵,將齊宮女子網羅入魏宮。自齊入魏,金陵至洛陽,一路多少血淚。

葵身為舊齊公主,雖沒有她兄姊那般的亡國之恨,卻也著實吃盡了苦頭,知道這一切都是拜元氏所賜,因而對元氏父子打心底裏厭惡,顧著救命之恩,才對元恪例外。

少夷被送去元宏身邊侍奉,葵未獲準許,留於東宮。少夷獨自往來帝王宮中,履行試膳的職責。但凡要入口的東西,均是她先試用小份,等候一時,再呈給元宏。

起初,元宏對太子送來的宮女並不在意,甚至毫無印象,她與其餘試膳宮女一樣沉默寡言,盡心吃自己的那一份,再默默退下。時日一久,元宏注意到試膳宮女中有一人較為特別,隻要她輪值,試膳環節便不僅僅是一個儀式。

當一人用全副身心對待一份膳食,替你甄別酸甜苦辣,擯除毒餌歹食,雖身軀柔弱,卻有無畏氣韻。這氣韻日積夜累,終能抵達屏障後那人的視野。

殘秋寒夜,爐香浥浥,元宏合上最後一份金陵奏報,英挺的麵龐在爐煙後縹緲模糊。少夷跪在旁側,捧著將要涼了的補湯,身姿一動不動,與背後屏風上的江山圖融為一體,填補了江山美人的意蘊。

龍涎香升騰作婀娜之態,泛入朦朧夜氣,元宏不由得視線旁移,落於一雙纖細手腕上:“今夜,是何湯?”

少夷幾乎凝滯的眸子一閃,仿佛神魂遊走的她,整個人才跟著活泛起來,恭聲道:“回陛下,是參煲靈芝湯。”

元宏展了袍袖,伸出手,少夷連忙奉上湯盅。她的手被他握住,令她身上一顫。指骨纖細,手心猶帶湯盅熱度,手背肌骨涼滑。他接了湯盅,將她拉起身,鬆了手。

“深秋了,地上涼,不必跪著了。”

“謝陛下。”她悄然站在三尺之外。

他將補湯吃完,吃得幹幹淨淨,與元恂的吃一半剩一半不同的做派,若細致打量,他夜裏批奏章穿的袍衫都是多年的舊衣,早已沒了光澤。

他沒有把湯盅還給她,擱在手邊,她不能僭越這片範圍,隻好繼續候著。

“朝臣請廢太子的奏章堆了這許多。”他比劃手旁成堆案牘,以詢問輔臣的語氣,“你怎麽看?”

“奴婢不懂國事。”她看了眼滿案的奏折,立即垂下眼瞼。

他看著她退避三尺的模樣,起了興味:“朕要你說。”

少夷低垂著頭,緩緩開口:“陛下與太子是至親父子,自古疏不間親。陛下與太子亦是君臣,君失其道,無以有其國,臣失其事,無以有其位。”模棱兩可的答複,然而聽者往往會注意到後句。

銅壺滴漏敲碎靜夜,元宏眸光深邃:“《管子?君臣篇》,朕的試膳官好學問。你言語間有齊音,是齊地舊人?”

少夷心跳得厲害:“陛下聖明,奴婢來自金陵。”

元宏恍然一笑:“難怪朕覺得你今夜魂不守舍,方才內侍呈上金陵奏報,你便在暗中觀察朕的神色,隻可惜朕的神情讓你猜不透究竟。”

少夷慌忙跪地:“奴婢知罪。”

他虛抬手,想起什麽,眉目一緩:“起來。你已入魏宮,卻還掛念故國舊地,也算是情義女子,朕不怪你。曾經,朕有位愛妃,也是齊人。”

少夷扶著膝蓋站起,見三尺外的盛年帝王露出緬懷神色,大概猜到了“曾經”二字是何意了。

“她廚藝極佳,最愛給朕做些稀奇古怪的膳食,采集花上露水,掃雪煮新茶,各種花樣。”他眉間笑意淡淡的,對著唯一的聽眾追憶那些未被掩埋的記憶,“後來她做了錯事,離朕而去,留下一子,性情孤僻,不愛與朕親近。這些年,朕為磨礪他的心性,故意對他不聞不問。他受盡冷遇,性情堅韌起來,也恨起朕來。因他母妃的離去,多少年,他不曾向朕問安,不同朕說話。”

少夷心跳加快,手心攥出了薄汗。

“他長大了,懂得韜光養晦,潛龍勿用。待得時機來臨,他亦當仁不讓,替朕分憂。你當猜到了吧?他是朕的二皇子,恪兒。此次請命平齊,朕方知吾兒原來已長成,他僅領七萬大軍,渡江作戰。他親率八百精兵,突襲敵陣,斬殺叛軍主將,使敵方軍心渙散。又遣六路大軍衝破天險,順湍急江流而下,勢如破竹,兵圍金陵,直到十日前叛軍豎起降幡。”

聽完這段經過,少夷心情頗為複雜。他打了勝仗,平齊有功,她不用再為他的出征提心吊膽。然而金陵終究是故國。

“金陵百姓早已心向大魏,被叛軍煽動的部分百姓皆是被蒙蔽,他們並不渴望戰爭,求陛下對金陵百姓網開一麵。”她兩手交疊,覆額叩拜。

漏盡燈殘,一名試膳宮女,為了千裏之外的一座城池,為了城池裏千萬無辜的百姓,虔誠地懇求他。

與當年的女子,何其相似。

金陵捷報傳遍洛陽,易儲之議甚囂塵上。

東宮宮門緊閉,屬官告假的告假,稱病的稱病,偌大儲宮空了一半。朝臣們亦許久不見太子露麵。

少夷自角門進了東宮,穿過無人小徑,略作停頓,望了眼從前居住的小殿方向,克製住了前往看望葵的想法。

一處隱蔽的小築,人跡罕至。少夷踏上木梯,推開小門,醇厚的沉香味道瞬間將人包裹,令人窒息的暗室,元恂坐在案前雕刻一塊沉香木。地上橫七豎八散落著失敗的廢品,以及鋪滿地上一層的沉香屑。

從他周圍地上厚度均勻的木屑以及案上的成品數量來看,應是保持那樣的姿勢數日不曾挪動一步。少夷在他的木雕圈子外站著,漸漸適應了濃鬱沉香。

“父皇預備幾時廢我。”他吹去木雕上的浮屑,遠處看,那木雕似是個人形,終於不再是貓。

“陛下尚未決斷。”少夷看見他眼下的青痕與眼中的紅絲,發現自己竟一點憐憫之情也沒有,反有種暢快的恨意,“殿下能將奴婢那枚葫蘆墜還給奴婢麽?”

“你這樣放手幹脆的人,孤還以為,不會有什麽值得你留戀呢。”他帶著一縷嘲諷的笑,從人偶木雕上抬起頭,“情郎所贈?”

“家母遺物。”對他的嘲諷與戲謔,她平靜以對。

“既然如此,孤更要留下了,好教你對孤的東宮還有那麽點念想。”他提起手中小葫蘆,纏繞手腕,扯出一點玩弄的笑,“啊,對了,東宮裏還有葵,不然你今日也不會來。倘若孤的二弟和葵之間隻能選一人,你會怎樣?”

“奴婢同二殿下早已決裂,殿下應該很清楚。”她如同終老深宮的不幸女子,心被焚成灰燼,對今生再無一絲一毫的祈盼,“殿下怎樣才肯放了葵?”

“父皇的壽辰快到了,二弟也將回來了……”他提起刻刀,拈在指尖,笑得邪肆,“孤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你若聽話,葵便會安然無恙。”

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嗚。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的便是元恪。素來沒什麽存在感的廢宮皇子竟然解了魏國的燃眉之急,整個洛陽都在談論,這位皇子究竟是哪位殿下,為何從來不曾聽說。

金陵的叛亂已平,元恪不日將回洛陽,聽說他已快馬加鞭返程,趕赴元宏半月後的壽誕。

元宏近日心情格外好,常遊禦花園。魏宮有位小公主阿湄,四五歲,生得嬌憨可人,乃貴妃所出,極得元宏寵愛。閑暇時,元宏常將阿湄帶在身邊。這日遊園,元宏牽了阿湄到浮碧亭小憩。輪到少夷當值,她捧了禦膳上前。

自從那夜論了《管子?君臣篇》,元宏對少夷便有些另眼相待,今日見是她輪值,尚未走近,便聞見一陣令人饞涎的食香,他低頭對坐在膝上的小公主笑道:“阿湄今日跟著父皇有口福了。”

少夷素手纖纖捧上禦膳,跪稟:“奴婢親手調製的棠露羹,請陛下和公主品嚐。”

阿湄迫不及待揭開盅蓋,花香混著食香撲鼻而來,口水分泌出嘴角。元宏寵溺一笑,舀了一勺吹了吹,送進她小嘴。小公主一嚐之後便停不下來,抱了小盅吃到見底,在最後一勺才想起她父皇,轉而巴巴將勺子舉到元宏嘴邊,閃著討好又有些不舍的目光:“父皇,阿湄特意留給您噠。”

元宏硬著心腸奪了最後一勺嚐了,舌尖傳來闊別多年的味道,往日舊事襲上心頭,舊時人因味覺而複活。他的目光瞬間溫柔下來,看向少夷,卻似透過她,看著另外一人:“棠露羹?如何調製的?”

少夷掠過一眼,了然於心:“采集秋海棠花蕊間的晨露,浸以蜜餞,再將海棠花瓣搗碎,混以花露蜜餞,小火蒸熟,便是棠露羹。”

元宏看著她略微失神:“誰教你的?”

“是奴婢的母親。”

元宏合上小盅,摩挲在手,沉吟緬懷從前的一段繾綣。阿湄繞在他膝畔,不懂父皇為何突然不說話。費解的事情,她便不去想,因為又有宮人送來果膳。

“陛下,二殿下遣人八百裏加急送來金陵紫酥梨,請陛下和小殿下品嚐。”

元宏抬了抬眼,點點頭,牽出一點淡淡的笑:“八百裏加急送紫酥梨,恪兒倒是有心。”

阿湄正是貪吃的年紀,一聽是外地果品,便等不及地迎上宮人,踮著腳索食。宮人放了果盤到石桌,阿湄抓起一枚竹簽,刺了梨塊便要送往嘴裏。少夷及時攔住:“殿下且讓奴婢試膳。”

阿湄很不高興,嘟起嘴:“是二皇兄送來的,有什麽好試的!”

少夷另取了竹簽,串了一塊梨肉,一手接在唇下,細細品嚐:“金陵至洛陽,有千裏之遙,宮外送來的膳食,都需試膳官先行試膳才行。”

阿湄“哼”了一聲,扭頭見父皇沒有給她撐腰的意思,她便委屈地候在水果旁。等少夷試完膳,準許她吃了,她才能大快朵頤。於是她便緊緊盯著少夷,她覺得這個試膳官在故意拖延。阿湄生氣地搶過竹簽,串了幾隻梨肉,方要塞嘴中,卻聽旁側宮人驚呼聲。

少夷強忍著的一口血噴在了阿湄白色衣裙上。

阿湄呆愣愣的,隻見父皇風一般掠過她身側,抱起搖搖欲墜的試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