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罪女
棺中女子鬢發如鴉羽,不飾珠釵。綰發的一段山櫻枝似新摘,肌膚皎潔,麵容栩栩如生,仿佛正陷入一場沉眠。唯有腐爛的衣裙昭示著歲月流逝與陰陽永隔。
少夷死後七年,容顏未改。元恪心神震**,撲回棺木,抱起少夷,撫摸她的臉頰,肌膚細膩仍如舊時。他悲慟難抑,摟住她不放。
柳枝拂過眾人頭頂,天南與天北,此處影婆娑。
陸探微看清棺中女子相貌,大感驚異,低頭看了看阿九,分明一模一樣。阿九歪著頭似在思量什麽。
摶風放下嫏嬛袖子,大鬆口氣,望望元恪懷中女子,再看看沉思的阿九,叫道:“喂,你是不是有孿生姐妹啊?”
阿九搖搖頭。
宋無忌咬著筆杆湊到嫏嬛身邊:“館主,看這棺木和衣裙朽爛的程度,應是埋了不少年頭,可為何這女子容顏甚是鮮活?”
嫏嬛淡聲:“灶君不見此地何處?柳葉渡,以柳聞名,柳能聚陰,更何況一株百年老柳。此女葬於百歲柳下,便被鎖了魂魄。尤其,此女乃服毒亡故,可保屍身不腐。”
宋無忌眼珠一轉,趕緊提筆記錄。
林好漢等人見此情此景早已不淡定,聽了嫏嬛一番聚陰鎖魂的解釋更是兩股戰戰,便鼓起勇氣向嫏嬛申請完工。嫏嬛揮揮手表示同意,船塢眾人得蒙大赦,扛起家夥什兒,兔子般躥了。
元恪抱了少夷出棺,懇求地看向嫏嬛:“姑娘當真能令少夷複生?”
嫏嬛笑道:“複生雖不假,但,返生香畢竟有違天道,天道便布下障礙與代價。此事既是我與公子做的一樁生意,我便事先都與公子道明,也算是童叟無欺。返生香能活死人肉白骨,逆轉陰陽,隻可維持十二個時辰。時限盡時,返生之人則化黃土一抔,永無輪回。”
元恪麵色陡然轉白。
嫏嬛又笑了笑:“其實,倒也不是非燃返生香不可。元公子可聽過嫏嬛畫館?”
元恪神色一動:“洛陽坊間嫏嬛畫館,以世間欲念為畫,滿足人心的所有願望。你是嫏嬛館主?”
嫏嬛頷首:“那麽公子可願買一幅幻境編織的畫卷?”
元恪沉吟良久:“幻境豈非自欺?”
嫏嬛搖頭:“幻境因人心而生,嫏嬛畫境不過是提供另一種選擇。”
“人心?”元恪凝了一眼嫏嬛,仿佛譏笑她口出狂言,“嫏嬛館主當真了解人心?宿命既定,又何來另一種選擇?你又哪裏知道旁人命運!”
嫏嬛笑得溫柔:“那不如我為公子作一幅半生畫境,如若不對,分文不取。”
元恪低頭看著懷中女子,語氣幽冷:“請便。”
“需取公子一滴指尖血。”
元恪眉頭一皺,半晌,咬破指尖,一滴血珠緩緩冒出。
嫏嬛抬手折了段柳枝,點過元恪指尖血滴,劃向空中。洛水之上,一片霧氣迅速凝聚。蘸血柳枝如同畫筆,書寫於薄霧中。
一段紛擾畫境破霧而出。
魏帝伐齊,接連攻下五座城池,齊大將降魏。三月,齊帝自縊於金陵,齊滅。
齊宮舊人半入魏都,亡國舊臣泰半歸降。少夷與宮中女眷同乘一輛囚車,來到魏都洛陽。物華鼎盛的洛陽城,隻來得及瞥見街頭一角,便入了魏宮掖庭。入了掖庭,便是罪奴,無論從前何種身份。
掖庭勞作夤夜方歇,打罵嗬斥不絕於耳,便是小小內監也能辱罵舊齊妃嬪。一月不到,懸梁的、投井的眾多,便連掖庭令都懶得將她們的名號記錄在冊。這宮裏從來不缺冤魂,更何況亡國冤魂,無人識,更無人在意。
入夜的掖庭,哭聲嫋嫋傳出宮巷。打外邊經過的宮人都說此間比鬧鬼的落櫻苑還要晦氣可怖。禁夜的梆子聲一響,惜命的都不敢在掖庭走動。
“少夷,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金陵?”小公主葵縮在宮牆角落,揚起蒼白小臉,望向被重簷鬥拱遮掩大半的月光。縹緲的月色淺淺浮在空中,多像一層糖霜。腹中饑火無物可燃,嘰咕作響。
背著月光的廊簷陰影下,一團低矮黑影子不時挪移,同時傳出輕微磕打聲。待黑影移向有月光的地方,輪廓才鮮明起來。蹲在地上的少女正在尋找一株株野草,有目的地挑選,摘葉留根,磕去上麵的泥土灰塵,再將莖葉裝入布囊。
“公主,金陵已經回不去了,洛陽其實也挺好。這裏有好多佛耳草,清理一下,一會兒給公主煮野菜湯喝。”
夜深人靜的掖庭宮,瓦罐水聲沸騰,菜湯的香氣直往鼻孔鑽。少夷從懷裏掏出一隻缺口碗,用清水淘了淘,才倒滿一碗佛耳草湯端給葵。
看著饑腸轆轆的小公主兩手捧碗,等不及地埋頭喝湯,少夷臉上便綻出幾許神采。靠著佛耳草夜裏加餐,兩人在掖庭過了倆月,終於吃光了掖庭的佛耳草葉,唯剩些根芽,來不及萌出新葉。
少夷尋到一個外出的時機,趁煙雨迷蒙,宮巷人少,摸去了傳說鬧鬼的落櫻苑。無人看守的廢棄櫻苑,在雨中格外靜謐。少夷踏入櫻花林,春雨淅瀝,盈目粉白嬌妍,如墜繽紛夢境。
不入櫻苑,怎知春色如許?
如斯春景竟無主,少夷說不上是遺憾還是僥幸。她爬上山櫻樹,采集雨露,卻不知自己無意中點綴了山櫻林,成為了他人眼底春色。
這便是少夷與元恪的相遇。
亡國之女與冷宮皇子,皆是塵埃芥子,於森嚴禁宮的縫隙裏求生,卻於廢苑的山櫻林中相逢。
或許這便是命運,毫無章法,亦無緣由。
此後元恪便習慣於山櫻林裏漫步,再見到少夷是一個月後的黃昏。
他靠著一棵山櫻樹幹,櫻花紛落,已是山櫻凋零時節。花瓣飄過眼睫,少夷的身影出現眼前。
她有些忐忑,更多的是高興:“你果然是守園人啊!你放心,我以後不踩你的樹了。大半月不見,你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呢。”
“一個月。”他糾正,視線偏移一點,“你又來做什麽?”
她低頭,從袖底端出一隻砂鍋,捧給他:“我做的櫻露羹,證明我沒有騙你。誤闖了你的落櫻苑,這鍋櫻露羹給你賠罪。”
隻是因為這樣。
他側身便走,踩過一地落英:“一個月後,方才賠罪?”
少夷捧著砂鍋追趕,卻沒有立即接他的話:“你應該還沒有用晚膳吧?”
他聽她追得氣喘籲籲,遂放緩步子:“你可以叫我阿恪。”
“是哪個字?”
“恪守的恪。”
“容止嚴恪,須眉甚偉。是這個字啊,真是好名字。”
元恪推開一間殿門,少夷跟著進去,四下打量。桌椅床具極其簡陋,一樣奢華之物也無,渾不似宮內。不過勝在清幽,開窗即見山櫻林。
少夷將砂鍋擱到木桌上,揭開蓋子,水汽氤氳,模糊了她的臉容。這番煙火溫情令元恪神色迷離,多年前,母妃也是這般模樣,整日捯飭他的吃食,擔心他長不壯實。
“阿恪,你這裏有碗筷麽?”少夷從蒸騰水霧裏抬起眼,臉容複清晰,輪廓柔和,不施粉黛,清麗卓絕。
不似初見時那般謹慎膽小,在宮裏住了段時日,她身上有股堅韌豁達的氣質,比他母妃堅強。他走過去,挑開她額角覆發,她驟然一驚,忙要遮掩,一塊未褪盡的淤青闖入他眼簾。
他放下手,看向窗外山櫻:“這就是你一月後才來的原因?”
為了養傷,為了傷痕不叫人察覺。
她又恢複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不小心磕到了頭,這一個月挺忙的,今日才得空。再不吃,櫻露羹涼了可就失了味道。”
落日餘暉映紅了山櫻,窗欞亦被染上一抹暖色調。他坐在窗邊,品嚐她親手調製的櫻露羹,虯結於記憶中的味道於舌尖複蘇。窗外飛來一瓣山櫻花,落於他執勺的指間。
侍讀書童們議論,那整日渾渾噩噩不事學業的二皇子破天荒向太傅請教文章,被餘眾皇子好一陣嘲諷。
元恂摟著一隻優雅白貓坐在亭中,享用尚食局呈來的酥酪蟬,因太過甜膩,被他拿來喂貓。
對麵站著的書童垂手道:“太子殿下,張太傅給二皇子講經未超過一盞茶時間,出殿門的時候臉色非常不虞。”
元恂端了雀舌茶漱口,一旁的侍茶宮女捧上玉盞到他嘴邊,待他將茶水吐入玉盞,再抽出絲巾揩拭他唇角,後躬身退下。
“哪裏的二皇子,未將他廢黜,不過是因他母妃自盡,勾出父皇昔日的一點舊情,允他搬出落櫻苑,隨孤伴讀。待這微末的一點舊情耗盡,這宮裏焉有他的立身之地。”
書童頓了一下,又道:“說到落櫻苑,聽宮女們說,近些時日,二皇子常回落櫻苑,一待便是一日。”
元恂摸著白貓頭頂,淡淡一笑:“他一輩子待在落櫻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