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埋骨

元恪從**坐起,又夢魘了。

他扶住額頭,依稀記得夢中女子詭秘的笑,不羈的言。

素裳女子坐在桌邊,手捧酒壇,笑意若淺若深,話語帶著幽異:“公子可聽說過返生香?”

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女子的語調惑人心神:“《十洲記》載,西海中洲上有大樹,芳華香數百裏,名為返魂,亦名返生香,可令死人複生。”

何其荒誕!

元恪下了床榻,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板,是那間客棧。昨夜飲酒,後來便不省人事,奇怪並無宿醉之感,或許此間的酒也不同凡響。他並未多想,出了房門,循著短廊轉角的一座木梯下樓,踩出一片幾欲散架的嘎吱嘎吱聲。

客棧大廳傳出劈裏啪啦聲,不時夾雜腔調各異情感強烈的人聲。

“梅牌十,麽雞三,鵝牌四,梅花九!”

“板凳四,斧頭十一,銅棰七,梅花十!”

“天杠!”

“至尊寶,猴王對,嗬嗬!”

“哇,女王大人好厲害喔!”

“連贏十六把!要不要這麽過分?!”

“宋老板不會沒錢了吧?”

“館主敢說沒出老千?”

“姓宋的,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們嬛嬛大人使詐了?本座觀察許久都未看出破綻,哼!”

“沒鬼能連贏十六把?本娘娘都不信!”

“哎呀,真當自己是神女娘娘了?不就是贏了你六斛珍珠五十顆瑪瑙麽,小氣!”

“吃貨你再說一遍!”

“真當自己是神女娘娘了?小氣小氣!我說了怎麽著?”

嘭!啪!

賭桌散架,骨牌嘩啦墜地,錢兩滾得滿廳,不少上品珍珠嵌入地板縫隙。

“阿九,摶風賢弟,你們冷靜一下!”

“客人鬥毆,損毀兩百年木桌一張,按今日古董市價計算,當賠白銀三千兩。”

“宋老板,是她先動手的!”

“宋老板,是他先出言不遜!”

宋無忌手持袖珍穿珠算盤,撥出指示三千的算珠,拿算盤指向東牆:“上麵貼的什麽?”

摶風和阿九轉頭看去,同時念道:“要打出去打!”

嫏嬛揣起袖裏贏來的珍珠瑪瑙銀兩,從木桌廢墟中起身,到另一張桌邊坐定,仿佛要同摶風劃清界限:“說了多少回,要與人和睦,出門在外,能不動手就不要動手,既然動了手,後果就要自己承擔。”

摶風委屈道:“我怎麽記得後半句不是這麽說的。”

阿九好奇問:“那後半句應該是什麽?”

摶風如實道:“既然動了手,就要他徹底服氣或者灰飛煙滅。”

“……”阿九躲到了陸探微身後。

宋無忌咳嗽一聲,指端一滑,算珠錯位:“方才宋某有點記錯了,這張木桌是兩年前購入,已耗損不少,折合市價呢,應當是三吊錢。”

嫏嬛端起茶盞,吹動浮沫:“宋老板誠意經商,和氣生財,真乃我輩楷模。”眼睫一抬,望向呆立木梯的人,“家奴莽撞,打擾到元公子了。”

家奴……

摶風又委屈了。

宋無忌看了眼海皇,自覺閉上了嘴巴。

元恪從見到嫏嬛的一刻起,夢境照入現實,希望鋪在腳下,或許她真是能救自己出魔域的那個人。

跌跌撞撞下得樓來,元恪徑直往嫏嬛麵前:“西海中洲上有大樹,芳華香數百裏,名為返魂,亦名返生香,可令死人複生,當真?”

嫏嬛喝一口茶:“信則真。”

元恪在她身邊坐下:“怎樣才能得到?西海中洲位於何處?”

嫏嬛擱下茶盞:“心誠則西海亦不遠。”

元恪追問:“姑娘可否明示?”

宋無忌吭哧一笑:“世間唯有金銀可度量一切。”

摶風為之進一步解讀:“就是公子能出多少錢。”

元恪愕了一下,很快轉過彎來:“若能得返生香,黃金萬兩何足惜!”

摶風算了下自己辛辛苦苦奪魁的賞銀與黃金萬兩的差距,整個人都快把持不住。宋無忌一襲火紅衣袍在身後搖擺,如飛舞的烈焰,顯然也是掩飾不住對黃金萬兩的怦然心動。陸探微咽了咽口水,無力計算其數額。阿九嗑著瓜子,對人間阿堵物置若罔聞。

黃金萬兩唾手可得的嫏嬛卻是眼都不眨,輕輕歎了口氣:“區區萬兩……”

元恪擔心錯過這次機會,一擲萬金若等閑:“五萬兩!”

“嗝——”摶風向後倒去,被無奈的陸探微托住腰。

“賢弟你醒醒,這錢跟你沒關係的呀!”

殘酷的現實及時喚醒了喜極而暈的摶風。

阿九吐出瓜子殼:“可是宋老板暈過去了。”

陸探微扭頭一看,地上果然躺著一片紅衣,以手持算盤的姿勢。

灶君司命雖是最易賄賂的小仙,但從來都是被幾塊糖幾塊糕打發了,這般的歧視風俗千百年始終如一,無怪乎宋無忌拚了老命開客棧做營生。可憐灶君何曾見過五萬兩黃金,比摶風還要不經承受。

嫏嬛優雅地自袖中取出一隻漆木匣:“五萬兩,驗貨,十萬兩,授使用方法,無效包退。”

元恪如虔誠的信者,漆木匣一出,滿眼俱是渴盼:“便如姑娘所言!”

方蘇醒的宋老板被“十萬兩”鑽入耳朵,再度昏厥。

柳葉渡,林猴兒呲溜抱樹滑下,一臉大事不好的神色躥向船塢。

“大哥大哥!”

林好漢的罵聲自草帽下傳出:“叫嚷個鳥!那婆娘還能再回來不成?”

林猴兒急得上躥下跳:“那婆娘……那姑奶奶又來了!”

破草帽下傳來吭吭的笑聲:“來哪了?給爺暖床啊?猴兒,大哥跟你說,那種婆娘要不得,給爺暖床爺都不稀罕!”

一隻手摘了林好漢縮頭睡覺的草帽,陽光直射,刺得林好漢忙不迭眯眼:“猴兒皮癢了是不……”眯起的眼縫裏立著一個好不**的公子哥,正擼起袖子,“這位爺……哎唷!強盜啊,有強盜!”

摶風一把拎起林好漢,再一腳踹將出去:“就你這種貨色,還敢妄議嬛嬛大人,我踹死你!”

林好漢以一個狗啃泥姿勢,撲倒在地,方欲叫喚,視野裏有片眼熟的裙角,抬頭朝上一望,渾身一顫,連忙作揖:“姑奶奶,您怎麽又回來?小的隻剩二兩銀子,這就孝敬您!”

說著,從懷裏顫顫巍巍捧出成色不佳的二兩銀子。

嫏嬛瞅了一眼,無甚興致:“行吧,這二兩銀子就當是預付工錢了,叫上你幾個兄弟,帶上家夥什兒,準備開工。”

林好漢抬起一臉沙土兼懵鈍:“啊?”

柳葉渡因一棵百年柳樹而得名。

說是百年前一位王公不得已與心愛的女子分別,遂於洛浦親手植下一株弱柳。後經離亂戰火,王公身隕,這株柳樹卻繁盛起來,條枝萬千,佇立河岸,經年守望。再後來,有人見一女子渡河而來,夜夜宿在已可合抱的柳樹下,風雨無懼,直到不知哪日哪夜絕了氣息。女子逝去的當日,一羽流鶯飛上柳枝,繞樹不絕。

再再後來的今日,柳葉渡口柳林成蔭,被林好漢之流相中此間風水,做起了船塢生意,兼做些謀財害命的營生。

林好漢夥同幾個船工兄弟,青天白日扛了鐵鍬鋤頭出工,到最粗壯的百年柳樹下挖坑,也不知要挖什麽寶貝。

在柳葉渡經營多年的林好漢從不知這棵老樹下竟有寶,又是喪氣又是緊張,趁抹汗的間隙朝四旁望了望。那惹不起的姑奶奶倚在樹蔭底下擱淺的破船頭閉目小憩,那更惹不起的**公子哥坐在一旁給她打扇,不時諂媚幾句。還有那怎麽也淹不死的儒生攜著一個嬌俏少女在河邊拾貝殼,說不盡的幼稚無聊。更有個穿一身紅衣的大男人蹲在樹根上,手持紙筆聚精會神寫東西。另外還有一臉死灰樣的俊俏男子站在百年老樹下,緊緊盯著他們鐵鍬下的深坑。這都打哪來的閑人?

林好漢跳進坑裏,猛挖一氣,發泄著對富貴閑人們的深仇大恨。“篤”的一聲鈍響,鐵鍬受阻,磕上什麽硬物,不似樹根。

元恪縱身入坑,一把推開林好漢,雙手扒動濕漉漉的泥土,一塊灰色的木頭漸漸露出端倪。

林猴兒抱著鋤頭驚叫:“挖到了!”

眾人迅速聚到柳樹下。

土坑中,船工們幫著元恪捯飭木板周邊泥土,露出一具簡陋棺木輪廓。挖寶貝挖出一具棺木的林好漢等人都是見鬼模樣,丟了鐵鍬鋤頭爬出坑。

元恪顫著手撫上棺木,緩緩將其推開。眾船工紛紛退後數步,不敢直麵屍骸。

陸探微將臉別過去,同時捂住阿九的眼睛,阿九好奇,從指縫裏偷看。

宋無忌拿卷冊擋臉,給自己的解釋是對死人不感興趣,身為灶君,應隻關心活人的言行。

摶風臉上現出一絲糾結,河岸埋屍,土底潮濕會加劇屍骨腐敗,不管生前多美的佳人,死後也必然恐怖不堪。棺木蓋歪去一邊,棺中衣裳闖入視野之際,他當機立斷,抓起嫏嬛衣袖覆麵。

站在坑外麵,唯一鎮定的隻剩嫏嬛。她麵帶微笑,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將視線投入棺中,見到了她意料中的情景。

這情形卻令元恪失色,不禁一步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