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真言
阿九看不透摶風真身,料定打不過他,明智地不作糾纏。至於元恪,她未曾見過,也並無興趣,全是看在陸探微的麵子上,同他說幾句話。要知道,她作為村民供奉的神女娘娘,顯一次靈跡可是了不得的事。但神廟裏這幾個家夥並無人拿她當神女看,對她不是非禮就是無禮,讓她氣惱。她不喜歡他們,隻有陸探微除外。
“下回,你把畫帶給我吧。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
阿九同陸探微告別。
陸探微欲言又止,下回,難道還得落一次水,才能見她?
元恪自然不肯放她就此離去:“阿九姑娘,不知仙府何處?”
阿九淡聲:“伊洛。”
言罷,當先出了神廟。準備趁後麵幾人不備,縱身洛水,此際卻天色忽變,墨雲低垂,河上波濤翻湧。
元恪趁機道:“河水急流,正是噬人時節,阿九姑娘便要就此離去?”
享用凡間香火的神女娘娘,焉能不庇佑兩岸百姓?阿九回身望了眼神廟,不知不覺竟被凡人禁錮於此。她皺眉,原本負有某個使命,但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岸邊徘徊,順手救了幾個人,因徘徊太久,又救了更多的人,後來就被立了廟,配享供奉。
究竟為了什麽?
感應到呼救聲,阿九來不及沉湎思緒:“西北離此十裏,有孩童落水。”
言畢消失不見。
陸探微與元恪四下張望,確認阿九不見蹤跡,均感失落。
摶風嘁了聲:“她留下地點,不就是告訴你們,去那裏找她。”
元恪遣散侍衛,決意去尋阿九。待三人趕至西北十裏處,暮色已降臨。
河濤平複,未有少女身影,卻有一座破舊木樓臨河而立,搖搖欲墜,樓角挑起一簾酒旗,迎風招展,上書“有間客棧”四字,字跡風吹雨淋將近湮滅。
怎麽看都是一間廢棄的客棧,眾人沒有在意,卻在幾人靠近時,客棧樓簷下的一排燈籠,同時被點亮,透著橘色暖意。
分外詭異。
摶風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笑著提議:“公子,天色已晚,回城怕是來不及,不如就近借宿一晚?”
元恪空落的眸子裏映著點點燈火,走向客棧。
陸探微在後拉了把摶風,壓低聲音:“他到底要做什麽?可是對阿九打了什麽主意?”
摶風嘴角一挑,笑道:“會有好戲看,陸兄不用擔心,阿九不是他要找的人。”下一刻,他將笑一收,做出一副感動涕零的模樣,“這回多虧了陸兄幫小弟解圍,陸兄的大恩大德小弟無以為報,唯有……”
陸探微警惕地將他截住:“住客棧在下可沒有多餘的錢兩。”
元恪敲門三下,腐朽的門扇拖著千回百轉的“嘎吱”調子,自內緩緩打開,一室燈火乍泄。
元恪朝內看去,客棧空曠,桌椅數張,正中的一張木桌旁,麵向大門坐著一個少女,手握一把瓜子正嗑得愉快。
少女抬眼,不緊不慢招呼:“你們來了?可真慢。”
元恪心跳驟快,如同初次幽會的少年,千裏迢迢來見自己的心上人,卻讓人久等。他一步步走到桌旁,鎮定地坐在她對麵:“天色已晚,姑娘回伊洛怕是來不及,不如在此借宿一晚?”
摶風聽著這耳熟的套路,抿了抿嘴不說話,隻到處張望打量。
阿九越過元恪,看見陸探微,朝他招手:“陸畫師,過來坐。”
陸探微見到阿九,開心自不待言,但他可不敢跟元恪平起平坐。
元恪聽了阿九之言,對陸探微才多看了一眼:“這位先生也是畫師?”
陸探微恭聲:“借此謀生罷了。”
元恪又多看他一眼:“陸先生不必客氣,坐吧。”
陸探微不敢違抗,額上生出細汗,忐忑地坐到一側。他一坐下,阿九大方地分了他半把瓜子。他見元恪麵前空空如也,便對阿九勸誘:“給這位公子也分點。”
阿九不樂意:“我也沒多少。”
少女對陸探微多有親近,唯對他多番無視,元恪不是不銜酸,念起少夷從前對自己的繾綣,如今落得這般懸殊,都是他咎由自取罷了。
這時,摶風聞見一縷菜香自樓上飄來,他嗅了嗅,口水開始分泌:“我在洛陽城裏都沒有聞到過這般香氣,這做的是什麽菜呀,菜價不貴吧?掌櫃人呢?也不給我們看看菜單。”
阿九嗑著瓜子不屑道:“沒見識的吃貨!這間客棧偶爾開張,時日不定,酒菜全憑老板定奪,沒菜單,客人不必點菜。今日你們運氣好,撞上客棧開張。”
通往二樓的木梯咯吱咯吱響起,一襲紅衣的男子弱柳扶風,行動間柔弱不堪,叫人十分擔心他手裏的托案,以及托案上層層疊疊的碗碟,碗碟裏香氣四溢的菜肴。
“眾位客官久等了。”紅衣男子踩著木梯,那腐朽的木梯仿佛無法承受他的重量,咯吱得行將散架,他卻毫不擔心,托案舉過肩,臉上的笑意溫柔而誠懇,“我是有間客棧的老板兼掌櫃兼大廚,宋無忌。諸位可以叫我宋老板。”
眾人仰頭注視,感覺這位宋老板說不出的怪異。元恪瞧了眼木梯,燈火下宋老板的影子清晰可見,初步斷定不是什麽妖魔鬼怪。陸探微心道,這宋老板的商業理念跟嫏嬛驚人的相似,初步斷定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物。
摶風不管這許多,飛奔接過宋無忌的托案,深深一嗅:“好香!”
宋無忌手上一旋,將托案穩穩奪回,溫柔一笑:“客官請入座。”
入鄉隨俗,摶風乖乖回到桌邊,拉開凳子,撩衣坐定,雙目波光**漾,滿含期待。
宋無忌火紅的袖擺穿梭在四人間,色香俱全的佳肴一道道擺上桌,放眼望去,直教人眼花繚亂:鮮鯽絲膾、香芹碧羹、海螺鳩肉、鮮筍鰣魚、野薺山羹、彘骨橙薤、蒸雞鹽鴨、秦烹隴饌。
宋無忌帶著招牌式的微笑,抱著托案立在桌邊:“客官慢用。”
四人均不由自主咽口水。縱是元恪九五至尊,宮裏不乏山珍海味,尚膳局更是名廚聚集,也不由被這桌膳食勾得心癢。摶風此際更顧不上他人,一馬當先,筷影不絕。陸探微一麵叫摶風慢點,一麵給阿九布菜。阿九擔心吃不過摶風,急得揮筷與他開搶,卻怎麽也趕不上摶風的速度。
摶風嘴咬山雞,手抓海螺,嚷道:“宋老板,有酒沒有?”
宋無忌溫雅一笑:“小店隻有一種酒。”
摶風迫不及待:“宋老板的酒肯定不差,上酒上酒!”
宋無忌再一笑:“隻是這酒……”
摶風很嫌他磨嘰:“哎呀!宋老板,多少錢這位公子都付得起!快些快些,渴死人了!”
被當做冤大頭的元恪見阿九吃得開心,便不計較。這頓筵席就當是自己請了吧,珍饈美饌,確需佳釀佐飲。
宋無忌看了看幾人,莞爾,遂不再多言,自櫃台後抱出一壇酒,目光在酒壇上流連,唇畔笑得更深。
摶風拍開封泥,給四隻海碗滿上:“來來,元公子,陸兄,神女娘娘,為我們今日的相逢,為宋老板的這間客棧和一桌盛宴,幹!”
宋無忌挑了桌布擦拭櫃台,自始至終保持微笑,隻是那笑在燈籠陰影下透著幾分詭譎。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酒酣耳熱,把酒言歡。
摶風擼起袖子:“元公子,你知曉北冥麽?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元恪端起海碗:“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可我縱有江山,又有何益?”
陸探微扶著頭:“江山萬裏,皆可入畫,普天之下,誰人識我?”
阿九趴上酒壇:“識我不識,什麽神女娘娘,吾乃龍宮九公主!”
有風自門縫透來,燭火搖曳,宋無忌拿手擋著燈燭,夜風卻無罷休之勢,愈來愈烈,火苗扭曲著身體,瘋狂舞動。
砰——
朽敗的門扇轟然洞開,搖擺不休,狂風卷入客棧,直襲宋無忌,將他紅衣吹得漫天飛舞。宋無忌從容端起燈燭,往身前一擋,火舌逆風而起,照得他亂舞的衣角如烈焰焚天。燈火映照範圍內,風聲漸息。
宋無忌執燈笑迎來人:“什麽風把館主吹來了?”
搖擺的兩扇門間,款步行來一個素裳女子,抬手扶鬢,鳳眸泱泱,正是嫏嬛。光影交錯,層疊衣擺下,嫏嬛踏上經年久月的木樓,亦對宋無忌報以淺笑:“宋老板的酒,香飄十裏,豈能不來?”
宋無忌笑了笑:“區區凡酒,恐無力招待館主。”
“宋老板的真言酒若是凡酒,豈不叫仙界那些瓊漿玉釀無地自容?”嫏嬛踏過一片片木板,走過一桌醉鬼,不作停留,“怎麽,宋老板敢做海皇的生意,卻不肯做我的生意?”
宋無忌一臉笑意化作無奈:“傳言嫏嬛館主擄走海皇,致使北冥無主,四海虛懸。宋某不過探聽海皇真言,免得冤枉了館主。”
摶風醉醺醺中聽見嫏嬛之名,隨聲應和:“嬛嬛才沒有擄走本座,本座敗在嬛嬛之手,心甘情願被她奴役。女王大人說跟著她有肉吃,本座就到陸地來了,可是連海鮮都吃不到,嚶嚶……”
宋無忌挑了挑眉梢:“戰敗,奴役,誘拐,虐待。”
嫏嬛低眉撫了撫袖角,露出纖纖柔荑上一枚玉指環,再用戴著指環的手抬了抬鬢角:“民間傳言,灶君司命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平安,可若言些不實之事,不知會如何呢。”
宋無忌見到那枚指環,果然再笑不出來:“須彌芥子?怎會在你手中?”
須彌芥子靈光一閃,一塊麥芽糖掉落櫃台上。
嫏嬛掩口一笑:“聽說麥芽糖可以作為送灶神的供品,宋老板嚐嚐看?”
宋無忌瞥了眼她的指環,心生警惕。嫏嬛連北冥海皇都敢坑蒙拐騙,對他這灶君必然也是不放在眼裏,何況如今須彌芥子在她手中。笑不出來的宋老板抬起火紅的衣袖,指尖拈起麥芽糖,含恨送入口中。
果然黏牙!
《抱樸子》雲: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狀。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嫏嬛見黏了多事灶君的嘴,知他不甘心,遂柔聲道:“宋老板探聽不來海皇的消息,不如聽聽人間帝王的真言。”
摶風酒後話多,飲了真言酒後更加話癆,嫏嬛給他降下一片睡霧,這才終止了海皇“在嫏嬛奴役下的悲慘生活”傾訴。
嫏嬛坐上摶風所在的凳子一角,抱起酒壇,給元恪滿上一碗:“公子請用。”
元恪端起碗,一飲而盡,眼神愈發迷離。
那年寒梅開滿宮隅,她裙染血汙,靠在他心口的溫度漸漸褪去。手臂垂落,展開的手心裏躺著一枚玉葫蘆。
“少夷,因我而死。”
元恪再飲一碗真言酒。
“我將她埋在洛浦,沒有人知道。”
嫏嬛含笑聆聽:“公子一次也未祭奠過她。”
元恪雙手捧頭:“沒有。我沒有去看過她。”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因為我無法麵對她的墳塋!”
“公子刻意忘了少夷的埋骨之地,那麽今夜可曾想起來?”
洛浦細沙,河濤拍岸。他用洛河水清洗她染血衣裙,再用這雙手挖出一道地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