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亂神

一名蒼發老嫗被侍衛攔在了廟外。

“老婆子每月給神女娘娘進香,你們攔著我做什麽?”老嫗掀了挎籃上的蓋布,露出籃中一把線香、兩碗供果,“瞧瞧,這些是給神女娘娘上供的,你們空著手杵在娘娘廟門口,太不敬了!”

一道清冷嗓音自廟裏傳出:“讓她進來。”

侍衛放行,老嫗將他們數落了一頓,顫顫巍巍進廟,見神殿裏兩個公子哥空著手,不拜不跪,又數落開:“你們這些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神女娘娘可靈驗著呢,不能不敬啊!來來,老婆子這裏有香,趕緊給娘娘敬三支香,祈求娘娘庇佑。”

元恪揮手命圍上來的侍衛退散,上前接了老嫗枯瘦手裏的三支香,溫聲問:“婆婆,晚生攜家仆郊遊,誤闖神廟,不知這廟裏供奉的是哪位娘娘?”

老嫗端出籃子裏的貢品,擱於神像前的香案上,合十禮拜,虔誠道:“神女娘娘是掌管洛水的水神,多次顯靈,普度眾生。我那小孫子的命,就是娘娘救下的!”

元恪聽得神色猶疑,追問神女顯靈的細節。

摶風探手香案,撈了一隻貢果,往衣襟擦了擦,便哢嚓咬起來。山梨澀口,水分倒是足,他啃得連核都不剩。

“……我那小孫子醒來說,神女娘娘將他從河底抱上岸,哄他不哭,還陪他玩彈丸,一袋彈丸都送了我家小孫子。村裏人看了那些彈丸,都不知道是什麽做的。”

老嫗進完香,離去後,元恪盯著摶風問:“你當時是如何見到她的?”

有案例在前擺著,摶風自然照搬:“我在河邊打魚,一個浪打來,將我打進水裏,就快淹死時,神女娘娘就顯靈了嘛!”

河底翻湧,席卷的水流中,立著一個少女。

陸探微見到她,一切思緒化作虛無,今生一會便已足夠,他卻有幸與她重逢。張口欲言,什麽話也沒說出,反倒灌了一口水,嗆到憋紅了臉。好整以暇打量他的少女立即動手,將他拖出水麵。

“又是你啊。”少女對浮在水麵的陸探微笑了笑,“你怎麽又落水了?”

嗆了水後,陸探微清醒了些,目光落在咫尺間少女的麵龐上,努力鎮定道:“姑娘還記得在下?”

“你姓陸,是畫師嘛!”少女坐在水上,鮫綃衣裙輕拂水麵,沾水不濕,仿佛記起什麽,身體湊近,“你不是說要給我作畫嗎?”

嗅到少女身上清新的河水味道,陸探微臉上微紅:“在下為阿九姑娘作了一幅小像,不過未帶在身上。”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嘛!”少女眼裏亮閃閃,秋波流轉,眉梢俱是笑意,“我帶你上岸,你給我看看你的畫。”

少女並不在意男女之防,如同上回,拉住陸探微臂膀,掠水而過,眨眼之間,至河岸。陸探微猶在暈暈乎乎,腳便落到了實處,踩上了河沙。他渾身如落湯雞,從頭到腳都在滴水,反觀阿九,衣裙飄飄,風姿出塵。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占據心田。他與她,終究是不同世界的人。

阿九背著手笑嘻嘻將他打量:“你閉上眼睛。”

陸探微在心裏想,雖是不同世界的人,這一時半刻,他與她終究是在一起。依言閉上眼,不知她要做什麽。

幾息之間,阿九拍拍他肩:“好了。”

陸探微睜眼,方才感到一陣溫涼交織的風吹過身畔,這時往身上一看,衣衫已無半點水痕。阿九準備看他吃驚的表情,結果沒能如願。她反倒吃驚了,歪著頭問他:“你不怕我嗎?”

陸探微沒法解釋自己賣身到一家奇特畫館,從老板到幫工都是非人,朝夕相處下來,對於異術便有了心理承受力,自然不怕她。他誠懇地看著少女:“你救過我兩次,不管你是什麽樣子,做什麽事,我都不會怕。”

阿九拿手指戳了戳他,開心笑道:“你跟他們都不一樣,很有趣。”

陸探微有點在意“他們”是誰,但也知道不好問出口。

阿九突然臉色一變:“有人偷拿了我的東西!快走!”

說罷,拉起陸探微便跑。飛奔起來,耳邊風聲呼嘯,陸探微已然感知不到奔跑的速度,亦看不清眼前景象,天空河流暈成模糊一片。胃裏翻騰,他感覺要吐了,阿九終於放了他。

“到了。”阿九如臨大敵。

陸探微扶著一塊大石急喘,魂都快跑掉了,抬頭看向前方,阿九盯著的是間小廟,外麵有幾人形跡可疑,不似香客。

“這、這是什麽地方?”

阿九兩手交疊,結印於眉心:“祭祀我的神廟,我受香火的地方。”

“……”陸探微側頭悄悄看她,心中不由苦澀地想,果然還是兩個世界的人。

“裏麵有個不太好對付的家夥。”阿九蹙起眉尖,甚為在意,“可是他太過分了,竟敢偷吃我的貢果!”

竟然因為這個!陸探微覺得,大概神的世界凡人不懂吧,不由更加惆悵。

少夷化作了洛水神女,元恪不願麵對這個事實。少夷確是死了,不可能活過來,倘若她當真化作洛神,或許還有一見的機會。子不語怪力亂神,他素來不信鬼神之事,但於少夷一事,他寧願真有鬼神之說。

“虞待詔,你可願替朕招來神女娘娘?”

摶風在心裏罵了一聲,這昏君色膽包天,連神女也要染指,不過麵上依舊是恭敬之色,另做出幾分為難的樣子:“這……恐怕……”

就在君臣二人言語看似和諧,實則內心互相厭棄的時刻,一陣狂風席卷神廟,地上香灰騰空而起,神像身上的紅緞披風獵獵作響。神女像臉上異光閃過,一道深邃神音震落:“兀那匹夫,敢對本座不敬!”神音**在梁宇間,回音不絕。

摶風“呸“”了一口,吐出嘴裏灰沙:“哎呀,神女娘娘顯靈,陛下您聽,她罵您呢!”

元恪麵上帶著驚訝,卻並不畏懼,緊忙幾步至神女像下,目中炙熱,嗓音掩不住的顫動:“少夷……”

阿九很氣惱,神跡顯靈,怎麽都不該是這兩人這般反應。無知的凡夫俗子!她再降下神音:“偷吃本座貢果的匹夫,可知何為天罰?”

神女一怒,飛沙走石。

摶風輕蔑一笑:“幾隻貢果而已,恁般小氣!”

紅緞披風倏地朝他掃來,摶風不避不讓,抓住披風,兩方力道將披風擰成一道繩,繃得筆直。對峙不到一盞茶時間,紅緞披風從中斷為兩截,阿九從神像分離,摔下蓮台。

“少夷!”元恪疾步過去,抱起地上我見猶憐的少女。拂開她散亂的發絲,露出屬於少夷的容貌,一絲一毫都未曾改變,是他的少夷。擔心再次失去,他將她緊緊擁進懷裏。

阿九摔得天旋地轉,莫名其妙被抱住,沒來得及嗬斥無禮,先就摶風鬥法獲勝的得意姿態表達了憤慨:“小賊!賠我披風!”

摶風震碎手裏半截披風:“喏,還你。”

紅緞碎布紛落如雨,充斥神廟。

陸探微闖進來的時候,隔著紅雨,望見麵紅耳赤的阿九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裏。

“咦,陸兄!”摶風見到他,喜出望外,“你怎麽在這?”

陸探微無視了他,直勾勾望著元恪和阿九。摶風後知後覺,恍然大悟:“啊,她就是……”

洛神?

“公子你認錯人了,快放開我!”阿九見掙紮不脫,蓄力一推,將無禮的男子推離三丈遠,又瞪了瞪摶風,跑去陸探微身後,委屈道,“這兩人好生野蠻,你幫我教訓他們。”

陸探微細細打量元恪,猜到了他的身份。他回身安撫阿九:“不怕,他們不是什麽壞人。”

“你認識他們?”阿九抬頭驚疑不定看著陸探微,好似也在揣測他值不值得信任。

“稍後我再給你解釋,可否相信我?”陸探微被她的猜疑眼神刺得心內微緊。

阿九遲疑了一下,勉強點點頭,抓著他的衣袖鬆開了。

元恪眼中酸澀,踏過地上紅緞碎片,走向二人:“請恕在下方才失態,姑娘太像在下一個故人,在下非有意冒犯。”

阿九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像你的故人,你就可以這樣無禮嗎?”

陸探微握了握她的手,畢竟元恪不能得罪,便從中調解:“阿九,這位公子想來是將你誤認成了故人。”

“姑娘名喚阿九?”元恪心念灰敗,可望著阿九的臉,總有一點希望的火苗不肯熄滅,“姑娘可記得少夷這個名字?”

阿九感到他身上凝聚的悲傷之意,對他的敵意漸漸消退:“我沒聽過這個名字,你肯定認錯人了。神女娘娘是河岸村民送我的稱呼,其實我也不是什麽神仙。”

摶風應聲:“這點微末道行,還好意思享用香火。”

阿九仇恨地盯他:“你又是誰?大言不慚!”

摶風抱胸:“我是誰,回去問問你爹。”

阿九扭頭問陸探微:“這是罵人的話麽?”

陸探微略汗:“不是,應該就是字麵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