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洛浦
灌舉之山,洛水出焉。
暗衛早已沿河潛伏,幾名親隨綴在兩個容儀清俊的公子身後,彷如踏青的貴家少年。河風撫岸、旭日明媚,摶風卻有縱身跳河的心念。漫步河岸一個多時辰,除了遇見四五波郊遊踏青百姓、三兩談情野鴛鴦、一群行腳商販,再無其他人影。陸兄及那畫中女子半點出現的征兆也無,嬛嬛也不見來救他,那兩蠢貨屬下更是消失不見。摶風心中一片蒼涼。
搖扇漫步的元恪終於不再沉默,轉身冷眼,收攏折扇:“你當真於此地見的她?”
摶風收斂蒼茫的小眼神,甩袖扇風:“公子你想啊,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那萬一她隻是來此遊覽風景,看完了便回鄉了呢。有個成語怎麽說來著,對,刻舟求劍,那劍已經不在這了啊。”
不知是否被說動,元恪緊抿唇角,目中神采轉黯。
摶風怕他又作妖,眼光一轉,恰見不遠處有座廟,熱忱提議:“不如去廟裏拜拜,求些許萍水相逢的緣分?”
元恪沉吟不語,少夷早已不在,怎可能再逢?明知見不到,卻心存僥幸,渴盼著,哪怕隻是同她長相肖似的女子。
終究不可能,元恪心灰意冷,便要掉頭回宮,摶風卻越過他,大步往野廟行去。摶風深知這帝王陰晴不定,回去就得被他做了水煮魚,能拖延一時是一時。元恪微微眯眼,望了望那廟宇,神情冷漠,衣擺打了個旋,腳步竟是跟了上去。
村肆神廟不甚大,匾上刻著“娘娘廟”三字,正院便是主殿,未見人看管。摶風想討口水喝的願望落空,一刻鍾便能裏裏外外逛個遍的小廟,並不能拖延幾時,他萬般沮喪,自暴自棄地擇了香壇一角大不敬地坐了。
親隨裝扮的護衛將廟裏檢查一遍,才請元恪入內。元恪不睬摶風,徑往殿內去。殿上一座丈高的神像立於蓮台,身披紅緞福帷,戶牖洞開,因河風晝夜吹拂,那福帷披風一角被掀起,正遮住了神像頭部與上身。
元恪令隨從揭下披風,隨從踩上蓮台,搭手掀了福帷,大幅披風落下,露出神像真容。元恪立在蓮台下,昂首視線甫一觸及,目中震動,腳步不由後退半步,旋即再上前兩步。
殿外摶風注意到裏麵動靜,歪著身子探頭一看,就見元恪僵住的身形,他循著望過去,原來是神像啊,神像!摶風一屁股彈起來,撞進殿裏,同元恪一起仰頭驚呆。
柳葉渡口,一架簡陋木棚下,幾名船夫吃瓜消渴,嘮些地北天南事。談興正濃的漢子忽然噤聲,朝其他人打眼色。另幾人回身看去,便有人驚掉了手裏的瓜。
一名長衫儒生筆直朝船塢走來,一副熟門熟路的派頭,還領著一名絕色女子。有生意上門,按說應該歡喜迎客,但船夫們卻一眼認出這儒生前段時日來過,租了船,落了水,十有八九葬身魚腹,沒想到竟沒死成。這來勢衝衝的勁頭,怕是尋仇來了吧?
有人暗地裏抄起家夥,隻待那儒生鬧騰。
“船家。”儒生踏上船塢領地,進到棚下,徑直走到當初收他船資的林好漢跟前,伸手探向懷中。
不好,被認出了!林好漢右手也探入柳木樁後,摸上了刀柄,緊緊握住。
那跟在儒生身後的美人絲毫未察覺殺機四伏,隻微笑著,看看這裏的木樁,望望那裏擱淺的船底,身姿曼妙,流盼嫵媚。涉足荒野,毫無防範,集風韻與蒙昧於一身,越打量越叫人骨酥心動,簡直是壓寨夫人的不二人選!且待解決掉這個礙眼儒生!
儒生自懷裏掏了一陣,掏出一個布袋,扯開袋口倒出幾文錢,托在掌心遞送過來:“船家,租一條船,沒漲價吧?”
木樁後握刀的手顫了顫,林好漢定了定神,確定這冤大頭不是故意消遣他,念頭急轉,伸手接了錢,一臉平靜吩咐其他正準備拔狼牙棒的兄弟:“點條上品好船,租給這位客官。”
儒生忙不迭感謝,轉身欲隨船夫領船去,又回頭看向林好漢,歉然道:“船家,這船,檢修過吧?”
林好漢再度摸向柳木樁,一臉鎮定應答:“客官放心,本塢客船,半月檢修,質量保證!”
聽聞這話,儒生若有所思,點點頭,不再作聲。
船夫自蘆葦叢推出一條舴艋舟,詢問客人要渡往何處。
儒生淡淡道:“鳧雁翱翔,洛水生泱,何處皆可去,小生自來搖櫓,無需船家費心。”
船夫沒聽懂前半句,也懶得多管,待兩位客人登船後,解了船樁繩索,推舟入水。
舴艋舟靈活輕便,很快駛離船塢。嫏嬛坐於舟頭,欣賞河景,心曠神怡,袖擺拂過身前,船頭現出一套茶具,她便笑吟吟地挽袖沏茶。賣力搖槳的陸探微趁歇口氣的間隙,瞧見另一頭嫏嬛悠然品茶,眼皮不由跳了跳。
嫏嬛見臨時船工滿頭大汗,慈悲道:“陸先生歇一歇,吃口茶。”指尖一彈,一隻纏絲瑪瑙杯滿載茶水徑直飛向陸探微。
陸探微連忙放了槳,手忙腳亂一接,竟穩穩握住瑪瑙杯,半滴不灑。自從受雇畫館,陸探微發現這位老板的詭異之處並不比摶風少,甚至更為神秘,深不可測,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反倒是摶風,雖然惹是生非無法無天,喜怒好惡卻一目了然,是個澄澈見底的家夥。雖然這家夥盜了他視若性命的畫卷,但他卻為了救這家夥以身犯險。
“這法子當真行得通?”他飲下茶,麵有猶疑。
“行不通也無所謂,反正那家夥不會讓人將他做成水煮魚的,放心好了。”仿佛篤定摶風不會吃虧,嫏嬛調整了舒適的姿勢,撐著腦袋斜臥船頭,“陸先生,怎麽減速了?”
“方才槳便有些劃不動,我以為館主使了法力……”陸探微臉上冒汗。
嫏嬛目光一轉,果見船艙甲板兜了水,更多的河水正在沁入。她懶得動彈,笑道:“陸先生不用費勁了,船要沉了。”
陸探微彈起身,站在進水的甲板上,怒道:“定是船塢那幫人動了手腳!”
嫏嬛打個哈欠:“倒也省事。”
河水淹沒了小腿,陸探微不太淡定:“陸某不擅水,還、還未做好準備……”
舴艋舟吃水越來越深,水位線以可見的速度上升,嫏嬛衣裙浸泡在水裏,幽幽笑道:“落水還要什麽準備,順其自然吧陸先生。”
小舟終於徹底沉了,陸探微落水過,尤為懼水,這回依舊抑製不住驚恐,手腳撲騰,吃進不少河水。嫏嬛果然如她所說,順其自然地緩緩沉入水中,臉上還帶著詭異的微笑。
撲騰不得章法,陸探微被河水沒頂,認命地沉下,決定將生死交予上天定奪。這時,他發現,自己不僅毫無窒息感,還能睜眼看清水下,河草魚蝦、泥沙亂石,曆曆在目,仔細聆聽,猶能聽辨河流的聲響。他肉體凡胎從未體驗過這些感受,想到嫏嬛那隻瑪瑙杯裏的茶水,是了,定是那茶讓身體與河水隔絕。
這一發現令陸探微不再驚慌,他任由身體緩緩沉到河底,環顧不見嫏嬛,不過館主那般從容鎮定,又有法術傍身,當用不著他操心,他隻需盡力扮好魚餌便好。
過得許久,河底不見其它動靜,扮魚餌的陸探微有些焦急。不知館主的茶水功效能維持多久,不知這番落水能否引來那人,會不會扮得不夠真實,諸多念頭交織,不免心浮氣躁。
浮躁時,不小心失去平衡,身體也不受控製地漂浮,不上不下懸在河心。陸探微驚恐地掙紮起來,不料猛地灌進大口河水,難道茶水已經失去效力,窒息的感覺再度來臨。
意識即將模糊之際,一股暗流自遠方奔湧而來。
船塢一棵柳樹上,林猴兒手搭涼棚遠眺,觀察片刻,朝柳棚喊道:“大哥,那船沉了,嘿嘿!”
柳棚裏幾個漢子罵罵咧咧笑開,林好漢啐了一口:“這回看那窮酸死不死,可惜了老子的壓寨夫人!”
樹上少年笑聲戛然而止:“大哥!船、船回來了!”
林好漢罵道:“什麽船回來了?哪條船?一驚一乍的沒見過世麵!”
林猴兒驚恐得語無倫次:“給那窮酸的,沉了的那隻,又、又回來了,上麵有人坐著……”
林好漢痛斥:“你見鬼了?眼睛被蟲子糊了?”
呼啦一聲,林猴兒從樹上滑下,跌跌撞撞跑離河岸,邊跑邊哭:“不信你們看!”
又一名船夫爬上柳樹,不多時,哀嚎一聲掉下來:“大哥,真有鬼!”
林好漢怒吼一聲:“青天白日見什麽鬼?都給老子抄家夥!”
眾船工持械奔往河畔,迎向那條原本應該灌水沉沒的舴艋舟,看清舟上之人後,眾人都驚愕了。舟上已沒了儒生,獨留了隨行女子折返。她斜靠著舟楫,衣裳半點未濕,睇向持械男人們,懶洋洋道:“小女子將舟送回,那押金可以退給人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