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櫻遇

一輛宮廷膳廚采買車輛緩緩駛向宮門,守衛查看了駕車人的腰牌,依令放行。車輪碾過一道道宮巷,徑直駛往尚食局。車上蔬果堆積,木桶中水殖豐美,水位隨車身**漾。宮巷交叉處,車頭轉向,水波**出桶麵,攜裹著兩隻海物,一同潑到車外,灑落石磚縫隙。

車輛駛遠,青磚縫隙裏探出觸須,鑽出一蝦一蟹。勘察四下無人,兩隻海貨一前一後繞宮廷牆角探路。轉到翌日清晨,才終於抵達皇宮側角的落櫻苑。

一蝦一蟹鑽進苑門,直奔摶風被囚之地。迎著晨曦,爬上台階,蟹將軍伸鼇指向屋內:“陛下就在此處。”

蝦兵激動地蹦起:“陛下,我來了!”

待兩貨越過門檻,衝入屋中,空****的室內哪有半個身影。蟹將軍焦急地滿室爬行,爬上床榻不見人,爬入床底也不見人。

帶著滿腔熱血來迎摶風的蝦兵撲了空,心下淒然:“陛下何在?”

蟹將軍踮足床沿,鼓起芝麻小眼,滿屋掃視:“陛下氣息還在,應未走遠。”

蝦兵耷拉腦袋,一點點往門外蹦,忽地撞上一隻木桶,蹦上桶緣:“哎,這裏有水,還有一條魚。”從桶緣跳回地麵,聲音低沉,“雖然它有漂亮的魚眼珠,閃亮的魚鱗,可我們要趕緊找到陛下……”

蟹將軍匆匆爬下床沿,爬上桶緣,朝水中望了一望,頓時痛哭失聲:“陛下!”

桶內一點淺水,一尾寸許小魚浮在水麵,翻著雪白肚皮。

蝦兵趕來,與蟹將軍一同蹲在桶緣,失聲驚道:“這是陛下?”

桶裏小魚原本是一副死魚模樣,被一驚一乍的吵嚷聲激出幾個魚泡,緩緩從嘴邊漂走。

“陛下還活著!”垂淚的蝦兵驚喜蹦起。

“陛下快醒醒!”蟹將軍連忙將不辱使命打探來的消息告知,“姓陸的說,《洛神圖》中的女子是他的救命恩人……”

魏帝寢宮,侍衛被內監引入殿中,麵見元恪。

元恪方從小憩中醒來,披了外衣,撐著額頭,精神略顯不濟:“他肯說了?”

侍衛垂首道:“回陛下,他說要一頓豐盛的飯菜,吃飽喝足再答陛下問話。”

元恪有些不耐:“還敢跟朕談條件,罷了,給他賜膳。撐這些日竟沒餓死,知道服軟,便饒了他。”

侍衛躬身退下,領命而去。

元恪回到榻邊,撿起枕畔半開的畫卷,鋪上玉枕。

畫中人回眸一顧,眼波瀲灩,同那春日看他的一眼一般無二。

方才憩中殘夢依稀,二月山櫻花未稀。

一場細雨洗過宮苑,遍地落英,不會有人打掃。冷宮靜庭,早已無人踏足,吊死宮妃的魅影成了宮人們嚼舌的談資。

重簷斑駁、四闥腐朽,往日雕梁籠在菲菲雨霧裏,透著縹緲涼意。一苑的山櫻沐著細雨,飄零花瓣混著青草泥土的芳香,是他兒時熟悉的味道。母妃常將他抱在樹下,他便嗅著雨後芬芳,仰頭看母妃垂下的緋色衣袖。不多時,母妃采集了花上瑩瑩水珠,將玉瓷瓶遞給他收好,笑言今夜做一道獨特的羹湯。

他早已記不起羹湯的味道,卻始終記得母妃對他微笑說話時的梨渦。他知道,她隻對他笑。他也知道,那笑不甚愉悅。半年前,越妃食了他送去的杏糕,裙上見紅,整座太醫署戰戰兢兢,宮人出入忙了一宿,越妃的孩子終於沒能保住。它尚未成型,帶著血跡落進宮人捧起的銀盆。

他記得父親冰冷的注視、決絕的背影,就此發配了母子二人的後半生。他們從綺羅殿搬至落櫻苑,母妃再沒見過父親,到死也沒有。她被一卷草席帶出了落櫻苑,他隻看到垂落席沿的一縷枯發,拂過山櫻樹的枝椏。

落櫻苑自此荒蕪,他被內監帶至皇子所,與越妃所出的兄長一同受名儒教導。吊死宮妃的兒子,哪配得到教導,不過是供皇子們使喚、捉弄的消遣罷了。帶著身上從未斷過的傷,他竟也離奇長成,眉眼像他的父皇,毓秀冷淡。

隻在每年二月山櫻初綻,他遣開隨從,重訪兒時最後一段溫暖記憶的所在。排闥而入,踩上濕草青石,漫無目的地穿過細雨中的櫻林。

一角素色衣衫自枝椏垂下,落入他的視野。那一刻,他呼吸幾乎靜止,許久,微微仰頭。暮雨紛紛,一道纖細女子的身影倚著樹杈,左頰與肩胛間壓著一柄十二骨油紙傘的竹柄,素手撫弄花瓣,聚精會神忙碌著什麽。

過了一時又一時,她忙碌完,將要下樹,低頭驀然察覺樹下立著的頎長身影。遭雨打濕的樹皮打滑,她立足不穩,驚呼聲裏,舉著油紙傘從扯落的花瓣裏墜地。未落地,掉入他懷裏。

她驚恐地瞪著他,一手撐傘,一手下意識摟在他綾羅緞衣領上的脖頸間。油紙傘替他遮了暮雨與落花,他的發鬢濡濕,應在雨中待了不少時。

“我不是賊,隻是采點花露,見這裏沒人住,所以進來了。”她握傘的指骨泛白,淋濕的發縷貼在臉頰,唇瓣泛著光澤,微張的口內露出兩點細碎虎牙,雙眼愈發驚恐,“你是守園人嗎?對不起!”

“采花露做什麽?”他語調毫無起伏,眉眼冷淡。

“製櫻露羹。”她語調帶了顫音,小心翼翼看著他,複垂下眼,自袖中取出剔透瓷瓶,舉到他眼前,搖晃瓷瓶中一滴滴采集的水露,“不騙你。”

“你是尚食局的宮女?”他瞥了一眼瓷瓶,目光重又回到她臉上。

“我……奴婢是掖庭罪奴。”她臉色陡然一白,眼睫低垂,“你,可以放下奴婢麽?”

他驚覺已抱她許久,不動聲色放她落地。她矮他一截,撐了傘,便遮住了臉頰。

“你叫什麽,因何獲罪。”

“奴婢名少夷,舊齊罪臣之女。”

侍衛搬了豐盛膳食到幽禁虞待詔的屋子,飯菜堆滿幾案後,侍衛們便被無情地驅趕出來。破敗的木門咣當一聲合上,震落少許灰塵。

“虞待詔”在門後噗的一聲,煙霧散去,化出蟹、蝦二貨。蟹將軍匆匆爬上幾案,鉗了半塊海參,再匆匆爬去水桶,投喂桶中翻肚皮的小魚。蝦兵學著蟹將軍的樣子,將陛下愛吃的食物從幾案運往水桶,投喂他們餓得奄奄一息的陛下。

小魚虛弱地漂在水麵,嗅到海參的味道,死魚眼一亮,張口啜咬,三兩下吃下肚。

蟹將軍再投喂鮑魚,小魚再啃食殆盡。蟹將軍繼續投喂生蠔、河豚、章魚,眼看著小魚雪白的肚皮一點點鼓脹,為吸納更多美食,小魚的體型也一點點膨脹,直至水桶容納不下。

蝦蟹齊心,將胖頭魚自水桶抬出,運送食案上。小山堆積的宮廷膳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胖頭魚將要撐爆之際,再度變身為鯤寶寶。黑白的一坨趴在幾案前,大嘴一張,露出兩排鋒利密齒,連食物帶幾案一同掃入大嘴咀嚼。蝦蟹二貨險些被掃進去,連忙退出陛下的進食圈。

不多時,肉墩般的鯤寶寶舉前鰭拍了拍圓滾滾的肚皮,吐出蚌殼、魚骨、碗碟、案腿,稚聲道:“勉強墊了點肚子,餓死本座了,都瘦出了肋骨。”

打了個小嗝,鯤寶寶化出人身道體,姿容奪目的美男子摶風再度出現,俊目流轉,勾唇一笑:“本座活過來了!哈哈哈哈!”

蝦蟹奔爬而來,撲上摶風小腿,痛哭流涕:“陛下!”

“陛下駕到!”門外傳來內監尖細嗓音,“虞待詔接駕——”

摶風打開門扇,衣袂飄飄迎駕:“臣虞摶風拜見陛下。”

作勢要拜,被元恪揚手打斷:“免了,其他人等退下。”

內監及侍從們紛紛撤離。

元恪進到屋中,被眼前狼藉景象驚住。摶風“啊”了一聲:“沒來得及打掃,不能夠蓬蓽生輝,陛下請見諒。”

元恪皺眉,越發覺得此人是個草包,懶得多作糾纏,直奔主題:“虞待詔,現在可以答複朕了麽?”

“可以呀,是什麽問題來著……”摶風努力從想著海鮮的腦袋裏擠出一點記憶,在元恪變色前,趕緊接著道,“啊,想起來了,陛下是問《洛神圖》中女子。其實那女子……”

他忽然頓住,元恪的心猛然懸在半空:“那女子,如何?”

摶風將占據腦海裏的東西一點點清掃,掃掉海參、生蠔、河豚、章魚後,終於想起他奄奄一息之際蟹將軍的傳話:“那女子我見過,就在……哦就在洛水邊。”

清早,陸探微拉開畫館大門,“啪”的一下,被迎麵一物拍在額上。伸手揭下,拿到眼前,竟是個醜陋不堪的剪紙小人。方要丟掉,那剪紙小人忽口吐人語:“陸兄陸兄,救我救我!”是摶風的語調。

陸探微震驚了一下,淡定下來。是了,這畫館處處透著怪異,蝦蟹尚能化人,剪紙小人作人語又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

他拎起紙人,就見小人頭部有個凸起,鼓動起來,便傳出摶風急吼吼的求救:“小弟借了陸兄的畫才奪了畫魁,想必陸兄已經曉得了,亦已生過氣了,還肯告訴小弟洛神圖中女子之事,小弟感激涕零、不勝唏噓!陸兄心善,一定會幫小弟將那女子找來的吧?三日後,臭皇帝要在洛水邊見到那女子,不然小弟就犯了欺君之罪,要被那廝淩遲!小弟跟內監打聽才知道淩遲原來就是把小弟削成一片片,那皇帝定然想吃水煮魚。嚶嚶,陸兄千萬不能見死不救哇嗚嗚……”

陸探微聽得眼前一黑,一腔怒火無處發泄,攥著小人去見嫏嬛。

“這蠢魚沒再讓手下那兩隻蠢貨傳信,還算有點長進,可這手工委實不堪入目。”嫏嬛拿著剪紙小人左右翻轉,嫌棄地扔去桌上,“水煮魚,我倒還沒有嚐過,不知味道如何。”

陸探微看了眼那再無一絲聲息的紙人,神情糾結:“不管摶風賢弟是魚是人,終究不能坐視他淪為水煮魚。可阿九……就是畫中女子,陸某與她僅有一麵之緣,隻知她家住伊洛。伊洛如斯大,這要上何處去找她?”

嫏嬛手指輕敲杯沿:“不知陸先生與阿九姑娘是如何相遇?”

陸探微遂將那段落水遭遇講了。

嫏嬛靜靜聽完,拈起紙人:“那便隻有一個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