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魚信

嫏嬛房間位於西院,門外濃蔭匝地,遮得青石地麵濕漉漉。

越靠近,蟹將軍越是瑟縮成一小團,原本海碗大的一隻蟹,陸探微將它送到嫏嬛門口時,縮水到了巴掌大。

嫏嬛有這樣可怕?陸探微不太懂螃蟹精的心理。他站在門簾外,對裏麵道:“館主可起來了?”

等了一時,不見回應。陸探微又問了數聲,還是沒人應答。他對手心捧著的小蟹道:“或許館主不在房中。”

一直裝死的蟹將軍撣了撣腿,睜開芝麻小眼,篤定道:“她在!”大魔王的氣息非常濃鬱,將它壓製得死死的。

陸探微卷起門簾,敲了敲門:“館主,有摶風賢弟的消息。”

門未落閂,被他敲開一道縫,裏間有翻身的響動,接著傳來未完全清醒的聲音:“摶風啊,叫他不用急著回來……”

蟹將軍與陸探微對視一眼,眼裏有悲戚,它就知道大魔王不會真心待陛下,可憐陛下一腔熱忱想要迎娶大魔王做北冥的皇後。陛下的命真苦,它的小眼珠飽含熱淚。

陸探微為小螃蟹的眼淚動容,再度敲門:“館主,摶風賢弟被囚於宮中,脫不了身,向您求救。”

一道涼風自內室湧來,門吱呀開了,扶著門的陸探微一步跌了進去。房中光線暗淡,門窗桌椅簡潔素雅,無一奢侈用具,與摶風房裏的沉木檀香鏤刻截然不同。這主仆的身份與搭配的用度竟似全然顛倒,陸探微不禁詫異,摶風賢弟雖被奴役,可享用的分明是少爺公子般的待遇,甚是奇特。

眼睛適應了室內光線,陸探微扶著一張木案邊緣,見案上擺著一具山水盆景,高峽奇峰,碧濤汪洋,細節逼真,意趣盎然,仿如移天縮地,煞為精致。一縷光打來,碧波聚起一簇浪花,陸探微揉揉眼。嫏嬛綰了個垂髻從屏風後出來,推開了窗。

“摶風被怎樣?”她回身坐到窗邊,提壺倒了杯涼茶。

掌中小螃蟹縮得更小了,陸探微伸出兩指撫了撫蟹殼鼓勵它,將它捧到嫏嬛跟前:“六日前,摶風賢弟被囚宮中,托蟹兄回來傳信。”

嫏嬛識得這隻蟹,整日跟在摶風左右的北冥蟹將軍,此時隻巴掌大小,與尋常蟹無異。等了等,不見它開口。

蟹將軍以弱小之軀麵對嫏嬛,又是如此近的距離,靈氣被壓榨了個幹淨,整隻蟹戰戰兢兢,一口氣快上不來。

嫏嬛一指蘸了茶水,一滴茶水珠彈去蟹將軍殼上,蟹將軍撐腿而起,蹲在陸探微掌心,竹筒倒豆子般背起來:“本座被囚在宮中寸步難行,飯也沒得吃,餓得奄奄一息!切記讓嬛嬛問一問陸探微,《洛神圖》中的女子是何人,他究竟何時何地見過這畫中女子。若回答不上來,本座就出不去了……”

陸探微聽得臉色陡變:“《洛神圖》,摶風賢弟如何得知……”忽然想到什麽,他甩下蟹將軍,一頭撞出門去。

嫏嬛撐著頭,仿佛無動於衷,手指敲了敲蟹殼,懶懶開口:“這個摶風啊,又惹是生非。”

蟹將軍直接翻了肚皮。

嫏嬛撥弄了它幾下,整隻蟹僵硬成岩石,不甚好玩。她打個哈欠,起身到山水盆景前,抬袖從上空拂過,盆景方寸內,碧波頓起汪洋。山海之間一座仙島煙濤微茫,雲煙凝聚起一道仙身,踏波浮浪,走上仙島。禽鳥盤旋,仙風嫋繞,那人流雲廣袖,濯濯如春月柳。

陸探微再度撞進房裏來時,嫏嬛已坐回了窗邊,房中又複方才冷寂模樣。

“摶風他——”陸探微兩眼赤紅,神情激動,“他盜了我的畫!”

嫏嬛眼梢一動,恢複了些活泛神采:“難怪,我說他怎能中魁。陸先生勿急,詳細說來。”

陸探微言語激憤,痛陳摶風惡行:“……他定是趁我忙於館中事務,盜走我包袱裏的畫,畫試上李代桃僵,如今被皇帝識破……”

嫏嬛聽罷,分析這場糾紛,不免疑惑:“陸先生曾說畫院搜身甚為嚴格,夾帶難入,那摶風如何將你的畫攜入考場?”

陸探微手指掐入掌心,眼裏既痛且憤:“我不知摶風如何做到,但他既能驅遣蟹精,想必另有手段。”

嫏嬛輕輕搖頭,想著如何跟陸探微解釋這妖孽,保留了幾分措辭:“摶風雖會些術法,但我命他不得隨意動用,不到性命攸關,他應不會違背。或許這其中有什麽……”

一個物件自陸探微袖底滑出,滾落嫏嬛裙邊。陸探微暫收悲痛,將其拾起,遞送嫏嬛:“哦,這是我方才在後堂博古架上清理時看到的指環,擱在架上容易遺失,這般隨意置放,當是摶風之物吧。”

嫏嬛將“誤會”二字咬了吞下,接了玉指環,臉色變得十分可怕。蟹將軍感受到濃濃的魔王怒息,再度僵硬成石塊。

嫏嬛拇指擦過指環,光暈閃過,一個壯漢噗通砸到地板上,橫躺昏迷,一隻海蝦從他腦門上蹦起:“啊?我還活著?”

陸探微極為震驚,指著地上的壯漢,語無倫次:“這、這這,不、不是畫院小吏?”再指那隻歡蹦的蝦:“又、有妖?!”

嫏嬛見狀一切明了,強壓著怒火:“這是須彌芥子,那混蛋偷拿了我的法寶,就為藏一幅畫做夾帶!讓那混蛋在宮裏待著吧,不然我怕會做一道紅燒魚!”

陸探微並不能完全聽懂,這畫館不是妖怪就是法寶,他也不打算弄太懂,隻關心一事:“摶風盜走的畫,我要拿回來!”

嫏嬛行動如風,轉眼出了門,消失不見。

裝石頭的蟹將軍活了過來,焦急地爬向陸探微:“陸兄快救救摶風大人,他要被大魔王做成紅燒魚了!”

蝦兵蹦上桌麵,想要擁抱蟹將軍,為體型所迫,隻得作罷,但依舊興奮如故:“蟹將軍,陛下呢?那蛋妖呢?哪裏有紅燒魚?”

陸探微本就心神不寧,被這兩妖一嚷,腦內頓如鍋沸:“摶風賢弟!你為人竟是這般令人不齒!”

蝦兵一個跟頭翻起,甩尾巴打向陸探微:“不許說陛下的壞話!”

蟹將軍加入戰圈,鉗住陸探微:“快想辦法救陛下!”

菱荇參差,歸塘水搖。嫏嬛推開青銅門,一室珠光照徹,寶物堆積的牆角,一枚光滑巨蛋縮於其間。察覺到來人氣息,蛋身搖晃,隨即朝門口滾來。

嫏嬛蹲下身,將蛋抱住,查看它的蛋殼是否完好:“那個混蛋把你從須彌芥子裏挪出,有沒有磕著?不行,還不能出去,你想見那個混蛋?他有沒有欺負你?可是你這委屈的樣子,一看就是被他欺負了。不用管他,我會教訓他,來,回去須彌芥子。”

嫏嬛動了動指環,懷裏的蛋卻掙脫出去,不肯配合。嫏嬛詫異,手撫蛋頂:“不想進去?可是外麵危險,時機不到,你不能出去。你問那混蛋?他叫摶風。什麽?想跟摶風玩?不行,他是個無法無天的家夥,還敢盜取我的須彌芥子,現下闖了禍,被囚在皇宮出不來,讓他長點教訓。”

巨蛋挪到她身邊,蹭了蹭,仿佛祈盼什麽。嫏嬛無奈歎口氣:“跟他玩,哪天被他烤了吃都不知道。那是他胡作非為闖的禍,我可不想救他。什麽?就要他陪你玩?不然就把殼撞碎!”

月明星稀時,瑟瑟給陸探微送賬本,行到房門口,聽得裏麵嬌聲細語,伴著陸探微窘迫的推辭。瑟瑟不明所以,今夜並無客人,摶風房裏怎有陌生人聲?她把耳朵湊近細聽。

“陸公子,是嫌奴家臉蛋不夠漂亮?身段不夠妖嬈?”一個嬌媚的女子嗓音。

“說這些有的沒的幹嘛,快把衣服脫了勾引他!”一個粗聲粗氣的女子腔調。

“別鬧了!”陸探微窘且怒,“你們是要毀陸某清白?住手!別脫了!尾巴都露出來了!”

“原來你是嫌棄奴家的尾巴。”嬌媚女子幽幽道。

“尾巴有什麽不好?沒情調的窮潑皮!”粗獷女子接著道,“那你瞧我的腿可漂亮?”

“姐姐,你的腿毛好柔順,甲殼好有光澤!”媚聲女子羨慕道。

陸探微憋了一腔血,奪門而出,正撞上偷聽的瑟瑟,頓時老臉通紅:“瑟瑟姑娘……”

瑟瑟毫無自覺,越過陸探微肩頭往房內望,就見兩個衣不蔽體的女子濃妝豔抹,嘴唇塗成豬肝色,眼影糊成灶熏色,兩腮各揉一坨紅彤彤,不知哪裏偷來的衣衫下拖著一條硬殼尾巴……

瑟瑟迅速出手鎖上門:“有妖怪!快去叫館主!”

陸探微長出口氣:“不必驚慌,那是摶風賢弟手下的蝦兄和蟹兄。”

瑟瑟大吃一驚:“她們是蝦兵蟹將?”

這時房內傳來捶門聲:“窮潑皮,你占了我們姐妹倆的便宜,還不想辦法救摶風大人!”

瑟瑟看向陸探微,後者憤慨不已:“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