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楚囚
蟹將軍不太習慣自己的孩童道體,摔了好幾跤,小孩身軀嬌弱,摔得眼淚汪汪。垂髫小兒眼睛裏包著兩眶淚,拖著木桶,尋到一口井。他蹲在井邊,撅起屁股朝井裏看,層層枯葉落花間泛著清光——有井水!小孩大喜過望,險些栽進去。
笨手笨腳用井軲轆打撈井裏落葉,清理幹淨後,再汲水倒入自己桶中。滿桶水被提到屋裏,隻剩了小半桶。小孩瞧著自己勒到紅腫的手心,眼眶一熱,再看桶裏所剩不多的井水,終於哇的哭出來。
**鯤寶寶前鰭拍打肚皮的聲音,讓小孩及時停止了哭泣,陛下還在等他拯救呢!兩手抹了眼淚,小孩走到床邊撕下一片帷幔,浸到桶裏打濕,再回到床邊,蠕著三頭身爬上床沿,舉起手裏濕漉漉的幔布,擦拭鯤寶寶的兩鰭和肚皮。鯤寶寶得到水的滋養,舒適地發出“咕唧咕唧”聲。
往返又打了幾桶水,才將鯤寶寶的身軀洗了個遍,小孩累得癱倒地上。
落櫻苑的一夜就在“咕唧”聲裏過去。
摶風是被餓醒的。鯤的食量極大,即便以鯤寶寶的體型,飯量也需以桶計。饑餓促使鯤寶寶化作人身道體,縮小體型,將饑餓感降到最低。
摶風捂著肚子坐起,摸到**濕漉漉的,一圈水漬是個鯤寶寶的輪廓,待詔官服已是一堆襤褸。他大驚,自己竟在酒醉後現出縮小號的法體。不知現下是何處?
穿著先天神力幻化的衣裳,他走下床踏,踩上一堆軟綿綿的東西,低頭看去,竟是個三頭身大的光腚孩童。摶風嚇一跳:“本座酒後生了個孩兒?!”他不學無術,也不知神鯤一族如何繁衍後代,是否生來就能蹦會跳。
地上睡了一夜的小孩被他的陛下一踩,揉著眼睛醒來,雙眼望向摶風,見陛下恢複了人身,終於鬆了口氣,不再提心吊膽。
“兒子!”摶風蹲下來,一把將他摟抱進懷裏,哈哈大笑,“快叫爹!”
懷裏的小孩僵硬了:“陛、陛下……”
“陛什麽下,叫爹爹!”摶風寵溺地抱住他搖了搖,把自己搖餓了,“對了,這是什麽地方?快給爹爹弄點吃的來。”
摶風兩臂一鬆,將兒子放了。小孩退開幾步,見陛下一臉幸福地看著他,忽然就不忍心告訴他真相怎麽辦?小孩沉默著,忽而揚起天真的小臉,稚聲細語:“孩兒去給爹爹找吃的!”
摶風喜上眉梢,捏了捏小孩粉嫩的臉頰:“快去快去。”
見兒子倒騰著小短腿跑了出去,摶風蹲在地上幸福地托腮,原來生兒子這麽好。然而,他想起人間習俗,未婚先育是很壞的事情,會被嫌棄,嫁不出去。摶風臉色一白,要是被嬛嬛嫌棄怎麽辦?要是他死皮賴臉嫁給嬛嬛,嬛嬛就是民間說的後娘,後娘待他兒子不好怎麽辦?
落櫻苑自然沒有吃的,外麵卻有兩名守衛。草叢裏蹲著一隻螃蟹,暗中偷聽內監吩咐守衛們的話。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落櫻苑,你們可看好了。”
“中官,落櫻苑裏關的虞待詔不是昨夜還被陛下賜宴麽,怎麽就……”
“不該你問的少打聽。”
“是是,可要是那姓虞的叫膳食,小的如何答複?”
“哼,欺瞞陛下,還敢要膳食?餓著吧!他幾時肯對陛下說真話,幾時給飯。”
說罷,內監命身後宮女送來守衛的飯菜。宮女將食案擱到地上,隨內監一同離開。兩名守衛恭送內監,不曾察覺一隻螃蟹越上了食案。
草叢裏一陣窸窣,螃蟹馱著一隻白麵饅頭,從草上壓出一道痕跡,撤離了守衛視線範圍。
爬回屋門,見摶風正托腮凝對虛空,滿臉糾結,蟹將軍忽然記起自己的身份,繞了個小圈爬到門外轉角。
不一會兒,光腚孩童奔入屋中,手舉新鮮的熱饅頭:“爹爹,快吃。”
摶風接了饅頭,糾結地吃著:“兒子,爹爹給你找個後娘喜不喜歡?”
“喜歡!”陛下肯找老婆實在太好了,龜丞相知道了肯定會老淚縱橫。小孩踮著腳拉了拉摶風袖口,仰著小腦袋,“爹爹,我們快離開這裏吧?”
摶風塞了滿嘴饅頭,狼吞虎咽:“說來,這是什麽地方?遍布蛛網跟個鬼屋似的,嚇死人了。”
“爹爹你還不知道嗎?你被皇帝囚禁了!”
遂將聽來的話轉述了一遍。
摶風大怒:“這個陰險狡詐的臭皇帝!竟敢囚禁本座!”忽一轉念,“你說隻有兩名守衛?”
“可這裏是皇宮內苑,即便出了落櫻苑,也走不出守衛森嚴的禁宮啊陛下……爹爹。”
“看本座不毀了他的禁宮!兒子你不知道吧,爹爹化形可比這皇宮大得多,隻要爹爹甩一下尾巴……”摶風眉飛色舞地遐想,驀地一激靈,“不行,嬛嬛不準我隨便化形的!”
“那爹爹先不要得罪皇帝,他或許就不會關你。”
摶風摸著吃了一個饅頭後毫無感覺的肚子,眼珠骨碌碌轉動,他知道元恪是要逼問《洛神圖》的來曆,莫非他知道畫是偷的?可要是坦陳真相,那千兩黃金就徹底打了水漂,一切心血都白費了。摶風決定,死也不能承認。可是元恪追問那麽多細節,僅僅是懷疑他麽?
“那畫中是何人?”“你究竟何時何地見過這畫中女子?”
因為做賊心虛,摶風被元恪質問時,便首先以為自己盜畫之事敗露,可元恪並沒有追究這畫是何人所作,他在意的並非畫師,而是畫中人!
得到啟發的摶風忽然有了思路,原來皇帝小兒見色起意,想得到畫中女子!可這畫是摶風盜自陸探微的,被陸兄當做寶貝藏在包袱裏,莫非那是他意中人?
摶風撓頭,假設真有畫中這麽一位美人,被陸探微當做寶貝不肯示人,而元恪又想要這個美人,有黃金千兩的籌碼……
一邊是陸兄,一邊是黃金千兩。
“兒子,你覺得友誼和金錢,哪個重要?”
“爹爹,什麽是友誼?”
摶風抱起光腚小兒親了一口:“兒子,你說的太對了!啊……有沒有看見一隻蠢兮兮的螃蟹?”
小孩癟了癟嘴,略顯委屈:“它在屋外,我去幫爹爹叫它。”
摶風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想主意,小孩奔去了屋外,不多時,一隻海蟹蹣跚爬來。
“陛下,臣來了。”
摶風見自己忠實的下屬來了,便忍不住同它分享喜悅:“蟹將軍,你知道嗎,本座生了個兒子,白白胖胖可愛得不行!就是方才去叫你的小娃娃。”
蟹將軍眨了眨芝麻大的小眼,想要暗示一下:“是陛下自己一個人生的?”
摶風自豪道:“那可不!”看了眼蠢兮兮的屬下,覺得一隻海蟹定然愚笨,便進一步闡述,“本座看過古書,上古時代,神族感而有孕,從而生下後代。本座呢,也是昨夜醉酒,感而有孕,生下兒子。哎呀,說了你也不懂!”
對上古時代感而有孕‘不太有研究’的蟹將軍決定轉移話題:“陛下喚臣來,有何吩咐?”
摶風做賊似的趴到地上,對蟹將軍附耳:“你速速回畫館,告訴嬛嬛,本座被囚在宮中寸步難行,飯也沒得吃,餓得奄奄一息!然後切記讓嬛嬛問一問陸探微,《洛神圖》中的女子是何人,他究竟何時何地見過這畫中女子。若回答不上來,本座就出不去了……”
嫏嬛采買了畫紙筆墨回來,聽說摶風畫試奪魁,入宮赴宴去了,她的反應跟瑟瑟如出一轍:“這裏麵肯定有鬼。”
陸探微鬧了烏龍後,詢問了畫試前十,也都沒有自己名字,旋即很受打擊,坐堂也無精打采。
嫏嬛聽說後,難得善心地給他沏了杯新買的上好香茗,安慰他:“陸先生不必煩憂,你的畫入不了選官法眼沒關係,反正還能搭畫館裏其他畫一起賣嘛!”
陸探微被安慰後,更加沉默了。
坐堂畫師精神不濟,所幸也沒客人登門,畫館重新回到日常不開張的正軌。
摶風入宮幾日不見回,大家夥根本不擔心他的人身安全,理所當然地猜測他入宮做官做得逍遙自在,苟富貴定相忘,也就不當回事了。嫏嬛特意找出日常開銷賬本,把摶風的用度劃去,省了他的海鮮吃食,花銷巨減,頓時大鬆口氣。
摶風離家七日後的一個晌午,陸探微正清理後堂博古架,忽有一物掉落。清脆的落地聲傳入耳中,隱隱有玉音,陸探微大為失色。俯身拾起,幸而完好無損,看起來是枚白玉指環。這等小物件擺放博古架容易遺失,他納入袖中,準備等館主午睡醒來,問問能否擱置內室。
陸探微整理完博古架,轉身時腳底一硌,踩上一樣硬物。奇怪,明明是平地,哪來的石塊?他挪腳低頭,吃了一驚,竟是隻青殼蟹。因摶風不在家,近來瑟瑟並未儲備海味,陸探微疑惑蹲下,撿起螃蟹。
遭遇暴力對待,原本縮作一團的螃蟹伸出凶器,對著陸探微的虎口就是兩鉗。陸探微吃痛,甩脫不掉,起身尋了把剪刀,對準蟹鉗。
海蟹一雙芝麻小眼瞥見剪刀,倏然收鉗,縮到腹前,小眼珠冷冷地盯住陸探微:“蠻子!窮生!賊潑皮!”
蟹作人語,陸探微驚嚇不已,丟掉海蟹,舉起剪刀護在身前:“你……你是什麽妖怪?!”
海蟹啪嗒掉回地麵,摔翻了殼,八條腿朝上,無論如何努力,也隻是原地轉殼:“爺爺是海將軍!你全家才是妖怪!快帶本將軍見大妖怪,不,大魔王……”
陸探微隻聽它嚷嚷,什麽妖怪魔王的,全然不懂在說什麽:“看來你果然是隻小妖,將你交給廟裏法師吧,希望能渡化你。”
蟹將軍惱怒:“渡化你全家!”
是隻嘴硬的螃蟹精。陸探微不與它廢話,找了隻皮袋子,給它套進去,方要係緊袋口,裏麵傳出螃蟹精服軟的討饒。
“陸兄饒命!是陛下……是摶風叫小的回來的……”
陸探微停了手,將袋口打開,衝裏麵問:“小妖,你說摶風賢弟?”
蟹將軍爬出袋口,縮腳縮鉗,全無方才氣勢。它想,幸好蠢蝦不在。“摶風大人被關在宮中,叫小的回來傳話。”
陸探微想起那日摶風走入薔薇花中消失不見,似乎身懷異術,那麽驅遣一隻螃蟹精應該也說得過去。賣身嫏嬛畫館的陸探微在見識諸多奇事後,不得不強迫自己接納種種奇聞異事,如今也很快淡然地接受了螃蟹精,緊忙問:“摶風賢弟犯了何事?幾時被關?”
“臭皇帝逼問摶風大人,摶風大人不從。”蟹將軍掰著八條腿計算,“摶風大人是六日前被關的。六日前,他讓小的回來求救。”
陸探微大吃一驚:“你是妖精,竟然不會騰雲駕霧,縮地成寸?”
蟹將軍憐憫地看了眼自己腿上的累累傷痕,再憐憫地看了眼蠻子窮生,克製住自己鉗他的衝動:“蠻……陸先生見過天上飛的螃蟹?”
陸探微搖頭:“不曾見,但我以為妖精會不同些。”
蟹將軍瞪圓了芝麻小眼:“蠻……陸先生可以不要再稱呼小的妖精麽?”芝麻小眼一轉,伸出一條外殼磨損嚴重的傷腿,眼淚簌簌,“陸地道路縱橫,本將軍是隻海蟹,從未行過這樣遠路。為避人耳目,又繞了許多彎路。原本想逃出皇宮便化出人身,又恐被人販子拐騙……”
小小一隻螃蟹竟然有這麽多顧慮,雖然不忍心告訴它,它的顧慮多為杞人憂天。陸探微還是感到了一點點愧疚,向它致歉:“是我失言,蟹兄不要往心裏去,也不必自責。耽擱這許久,摶風賢弟不知道怎樣了。我們該如何救他?”
蟹將軍記起正事,急匆匆道:“快帶我去見大魔王,摶風大人叫我傳的話,我反複背了六日,需趕緊再背一遍!”
陸探微很想幫它,然而——
“大魔王究竟是……”
蟹將軍焦急地爬上他的手背:“便是奴役摶風大人的女魔王!”
陸探微擦了把汗:“我這就帶蟹兄過去,不知館主午睡醒了沒有。”